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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辜負高僧鬼惑心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齊開,“金龍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過來。
  笠原身形一閃,合一不由抓個空。可是這個年輕的比丘,身手不可輕視,一抓未中,只見他一個側轉,雙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韋陀捧杵”式,雙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搶了過去。笠原一鶴偉岸的身子,竟被這和尚雙掌之下所帶來的風力震得動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師父之外,原來這個師兄,也還是個身怀奇技的人物。當下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口中大叫道:“師兄不要欺人!”說罷后腿一屈,整個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來,合一少僧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這個年輕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鶴,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搶到手中,我這十年的苦練,也算是白費了!”
  笠原一鶴坐地垂衫,牙關緊咬,哼道:“師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聲,他身形向下一塌,這一次卻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雙手一正一反,直向對方刀上猛抓過去。
  笠原一鶴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覺得面前勁風一襲,合一少僧的雙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這個倔強的和尚哈哈一笑道:“還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閃,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听見“沙”的一聲,眼前刀光一閃,他竟自把三口刀一并撤出了鞘,這种撤刀的方法,堪稱是一絕。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勢必雙手一齊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當時不由嚇得他臉色一變,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隨著一拂之勢,退出了三尺以外。
  這時他臉上已變得鐵青,憤憤地道:“好,師弟,你居然敢如此對我……”
  笠原一鶴木訥也似的,一言不發,他雙手抱著三口雪亮的鋼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邊。
  合一和尚雙手合十,高聲道:“阿彌陀佛,慈悲你這個不通事的弟子吧!”
  說罷,他退后了几步,歎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記住,要是無故動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鶴啊啊道:“謝謝師兄!”
  合一望著他搖了搖頭,道:“師弟,你多多反省,靜悟一下吧,我不打攪你了!”說罷,雙手合十,倏地一個側身,如同一片飛雪也似的,已扑到了門前,推門而出。
  良久之后,笠原一鶴才由地上緩緩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內。一個人坐在几前,直直地發著呆,翻開一本名為“無常經”的經文,見其上寫著:
  $R%“外事庄彩咸歸壤,內身衰變亦固然;唯有胜法不滅亡,諸有智人應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儀丑惡极可厭;少年客暫暫時住,不久成悉見枯羸;假使壽命滿百年,終歸不免無常道;老死病苦常隨逐,愧与眾生作無利。”$R%
  合上了經卷,笠原默默閉上雙眼,內心起了一番交戰。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鶴倒也看得很開,只是一個武士的气節和責任,卻深深地壓著他。
  不錯,他已有向佛的決心;而且決心拋棄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東西,關系著太大的任務,他怎能就此丟卻?
  他雖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請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時間未到”來答复他!
  現在這個叫“合一”的師兄,居然又來搶奪自己的刀,很明顯的,他們是不想放自己再出這個廟了。
  想到此,這個身怀絕技,而心存猶豫的武士,不禁悲從中來。伏在几案上,眼淚籟籟地直淌下來。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親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鶴仍然還很清晰地記得。
  他記得當他負有足利將軍的使命而來中原時,父親扶著杖,對自己殷殷話別。
  那個慈祥的老人,眼角垂著淚痕,對自己說:“孩子,中國是個好地方,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人民……”他又說:“找到段南洲,一切都听他的話,听他的安排,他是為父今生今世所欽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親一樣去對待他,孩子,你千万要記住!”
  現在,他果然來到了中國,見到了這個天下的奇人,不,應該說他是個“奇僧”才對。可是,一個血气方剛,使命未完的年輕人,要做個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談何容易”。
  尤其是在這种靜夜里,万念俱生,心情是無論如何也安宁不了!
  廟里的小沙彌,梆梆地敲梆子,已經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鶴撩帳而起,他那雙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來更是深沉,閃閃地放著精光。
  經過長久思慮,他已決心暫時逃离這座寺廟,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碼要能對足利將軍有所交待,之后他才能專心一意地出家從佛,那時他再回來。
  他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用鎮紙壓在桌上,然后把簡單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長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條黑色緞帶,緊緊地扎在頭上,這是他的夜行裝束。
  一切就緒之后,他悄悄走到門前,正要開門,心中忽然一動,思道:“合一師兄,就在樓下,不要把他惊動了,我還是由窗口走算了!”想著就轉過身來,推開了窗,身形一晃,已飄身而出,只覺得夜風冷颼颼的,侵体生寒。這時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樹葉被風吹得籟籟地落下地來,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嚇人。
  笠原一鶴回身看了看,見閣樓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沒有一點燈光,他心中不由大為放寬。因為他所恐懼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著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想到此,這位任性的年輕人,也就不再顧慮其它,一剎腰,如同一只黑豹也似地猛地扑了出去。可是當他身形尚未著地之時間,迎面忽然劈來一股罡風,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惊,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來。這時他才看見,一個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間,他尚沒有看清這和尚的面貌,只見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風吹得擺動著。
  笠原一鶴不禁大吃了一惊,他只當是涵一和尚出現了,不由口中“哦”了一聲,面色蒼白。那和尚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道:“無量佛——”隨即一笑道,“怎么,師弟,要出門去么?”
  和尚這一發話,笠原一鶴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听出來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師兄!當下不由面色一紅,窘笑道:“原來是合一師兄,師兄……你這是為什么?”
  合一朗聲笑道:“你真是拿貧僧開玩笑去了,笠原師弟,夜已深了,你還是回房吧!”
  笠原一鶴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這么一裝糊涂,更令他受不了。當下退后了一步,苦笑道:“師兄已然發現了,我也就不再隱瞞,尚請師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頓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辦好……我必定再回來,向師父及師兄請罪。”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一鶴師弟此言差矣,師弟你已入佛門,雖未剃發,但乃是我三寶弟子,合一即忝為師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殺孽。何況更有掌門方丈的關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鐵青道:“師弟,你是聰明人,還是快快回樓去吧,今夜之事,貧僧絕不走口,否則……貧僧說不得要強自留下你了!”說罷雙手合十,二目微合,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鶴全身顫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師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暫時,不久還會回來的!”
  合一冷冷搖頭道:“師弟還是回樓的好!”
  笠原一鶴冷笑道:“師兄莫非連一點同情之心都沒有么?”
  合一和尚口宣一聲佛號,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講功業,不論什么情欲!”
  笠原一鶴不由咬了一下牙齒,半天不語!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師弟還是回去的好,如果惊動了師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鶴長歎了一聲道:“師兄,請你行個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個了斷,心是安不下來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師父已答應到時為你解決,你怎地還不放心?”
  笠原一鶴咬牙道:“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決的,我不能連累師父!”
  合一忍不住歎道:“師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負責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還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鶴見一再央求,合一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當下不由也有些惱羞成怒,他冷笑了一聲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時說不得只有強留你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那么師兄你就強留下我吧,恕我違命!”說罷,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師弟,你不要糊涂!”可是他看見笠原一鶴仍然前行,并無絲毫退縮之意,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聲佛號道:“恕貧僧得罪了!”說罷,他身子向前一縱,雙手分左右直向著笠原一鶴雙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鶴肩頭一閃,合一和尚的雙手竟自落一個空,這個身怀絕技的和尚不由雙眉一挑道:“你還敢動手不成?”說著話,這和尚大袖一卷,直向笠原一鶴下肚腹之上掃去,笠原一鶴身形不禁一個踉蹌,后退了一步。
  這和尚的武功,他是嘗過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見得是他的敵手,眼前這個時候自己哪里還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著,万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脫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誤了。
  想到此,笠原一鶴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抬,只听得“刷”的一聲,寒光閃處,他已把一口長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見他陡然把刀撤了出來,不由大吃一惊,身形一閃,已飄出了丈許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還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鶴雙手握刀,顫聲道:“合一師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聲喝道:“孽障!”向前一縱,已到了笠原一鶴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著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過去。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這些中國的招式,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心里很是明白,如果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么自己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于冰天雪地里,曾下過极苦的功夫,去研習刀法,其中頗有些惊人的棘手招式!
  當時他右足向前一划,整個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這個時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气襲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時抽手,這只手掌可就別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聲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飄而起,閃開了一邊,也就在這個時候,笠原一鶴足下用力一點,整個身子直向東面的一堵紅牆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聲叫道:“師兄,請您原諒我!……”
  可是那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會放他离開,他決心把他留下來。鼻中冷哼了一聲道:“你休想!”
  芒鞋點處,如同一片烏云也似的,陡然扑了過去,笠原一鶴身形一殺,也縱了出去,合一又扑了空!
  這和尚口中恨聲道:“你想跑么?”陡然揚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著笠原一鶴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處穴道。
  合一和尚何嘗不知道,這笠原一鶴乃是師父最心愛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后亦將關系著整個佛門的興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并不重,所打之處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擊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這個异國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見笠原一鶴猛地一個翻身,掌中刀向外一點,隨之向下一畫,只听得“叮當”一陣響聲,三粒菩提珠盡落塵地!
  笠原一鶴打落了暗器之后,微微發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陰魂不散的師兄,卻是死盯著他。
  他如同一陣風也似的,又扑了上來,右掌向外一劈,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著笠原一鶴胯骨上擊去。
  笠原一鶴知道,自己如果不給這個師兄一點儿厲害,而想走,卻是万難了。
  存了這种心,他暫時倒并不想再跑。當時身形一滾,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閃電也似地直向著合一和尚肩上挑來!
  合一口中“唔!”了一聲,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傳授的一個“彈”字!那留有長指甲的手指,向外一點,“錚”一聲,笠原一鶴長刀竟被他點了開去。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惊,此時此刻,他只求脫身,一切也顧不得了!
  他又哪里知道,這位合一師兄,出家人慈悲為怀,處處都對自己手下留情,只以為他是對自己下毒手呢。
  當時他身形一偏,合一撥風一指點到,笠原一鶴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轉,又自點到。
  笠原一鶴口中“啊”了一聲,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錯傷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注目看時,笠原一鶴仍然伏地不動!合一皺眉輕喚了聲:“師弟!”
  笠原一鶴一聲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我都做了些什么?”口中念著,彎下腰來,用手去抱笠原一鶴的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那伏著不動的笠原一鶴,突然一個急翻,口中道:“師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遞出來的,快、狠、准!
  刀光一閃,合一和尚由于太近,太沒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听他口中“哦”了一聲,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個透穿!
  隨著他的拔刀之聲,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噴了出來,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喲”又叫了一聲,一個踉蹌,隨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鶴見僥幸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縱了出去,一剎時,已扑出廟牆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覺得腳下一腳深,一腳淺,所踏的盡是水田,這時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鶴站定了腳步,只覺得周身上下全是水,里面是汗,外面是水,頭發披散著,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鬼,再看看一雙褲腳,竟被稀泥敷滿了。
  他不由歎了一口气,暗想到:“我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個干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緩了緩气。
  天空這時月亮又出來了,照得附近的云彩都成了白色,遠山近影歷歷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內心這時才感覺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想:“天啊!我真該死,那合一師兄,不知被我傷成了什么樣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頓時站了起來!
  他緊緊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著月光,閃閃的,冷森森地泛著殺气。
  他想:“我不會把他殺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轉過身來,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腳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我真糊涂,我還能回去嗎?”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覺得透体生涼。
  想到了父親的叮囑,想到了涵一和尚對自己的寵望,而自己竟叛离了他;而且更惹下了這么一樁大禍,忍不住掉下了兩滴淚。
  他喃喃地說:“我真該死!”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時的叫聲,仿佛像是受了傷,并不是傷中要害的樣子,心中不禁又放寬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腳說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日本話,想到那師兄還不是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傷他!
  一個人不時感歎傷心地自譴,內心卻有了主張,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辦完之后,那時一定再回到寺內,向涵一和尚請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師兄降罪,現在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
  這么想了一會儿,心中才又重新堅強了起來。
  他找到了一個水池,脫下了鞋子,把腳上的泥好好地洗了個干淨;然后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換好。
  這時天邊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气之中,帶著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為廟里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們,必定會追下來;可是等了這么久,并不見他們任何一人,他內心不禁大為放寬。同時卻也有一种說不出的感覺,暗暗想著,也許師父已經不要自己了!
  一個人噓唏了一陣,把刀還入鞘內,看眼前有一道黃土驛道,他就順著這條驛道一直走了下去。
  漸漸地天色更亮了,几處農家的雄雞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鶴停住了腳步,見眼前有一塊石碑。
  這和他們日本是一樣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標明了某某地界。說真的,自己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廟里,竟連這是個什么地方也不清楚,确實也夠迷糊了。
  想著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彎下腰來,見石碑上果然刻著“清水河界”四個字。
  他就記住了這四個字,一時卻又不知道,這清水河界是屬于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國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寶是在“冀”省,這兩三月來,算一算經過了“魯”、“蘇”三省。
  現在卻是不知道來到了哪一個省份了,好在這個對自己也沒有什么重要。想著,就見有兩個人,肩上挑著空的扁擔,邊唱邊哼地向這邊走過來,一眼看見了他,一起都停住腳步不走了!
  笠原一鶴心知這是自己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給惊嚇住了,當時卻也不在乎。
  他對著二人,學著中國的禮節,抱了一下拳,含笑道:“兩位老哥請呀!”
  二人聞聲,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听出他聲音很怪,而感到惊奇。這時其中之一點了點頭道:“你是觀里的道士吧!”
  笠原一鶴可也不大明白什么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點了一下頭道:“不錯,請問這是哪一省,什么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著破爛的瓜皮帽,紅紅的酒糟鼻子,說話之前先齔牙,他吸了一口气,道:“道爺,你可真是糊涂人家了,這是安徽省蕪湖縣,道爺,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就抱了抱拳道:“再見!”
  他說完話,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听得二人在身后小聲說著話,其中之一道:“怪事,一個道人帶這么多刀在身上干嘛呀?這年頭可真是……”
  笠原一鶴听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并不回頭。
  來到中國這几個月來,他別的無從体會,卻感覺到中國這個老大的帝國,這里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么的愛好和平。
  這一點和日本比起來,卻相差得太遠了,在日本,人們對于械斗、凶殺已看慣了,并不以為奇;可是在中國,甚至于帶一口刀,也會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側視。
  他是一個生性倔強的武士,盡管來到了中國,卻也并不愿意“入鄉隨俗”,所以至今日為止,他仍然穿著他的和服,甚至于連武士刀也不肯從身上取下來。
  這情形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煩,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可是他依然如此,并不為忤。
  日出的時候,他已來到了蕪湖城內的市街之上,這地方文風頻盛,市街上出售紙墨的店舖甚多。
  笠原一鶴此行主要察訪的對象還是徐氏父女,徐女惊鴻一瞥地在荒野出現,自己已經見識過了;可是她父親徐雷,自己卻是從未見過。
  听匡長青曾說過,此老武功出眾,他女儿武功已經如此,更不要再說他了。想到此,這位日本的武士內心不禁更焦急了。
  蕪湖城內有一家“老松客棧”,气派古雅,頗有唐風,笠原一鶴住在這里,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棧房一樣。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几個大字,這家店房內,不禁大為噪動,紛紛走到他窗前觀望,都來看望一下這位來自异國的武士。
  中國地方如此之大,要在這廣大的人群里,去查訪這么兩個人,真好比“海底撈針”一樣的。可是他并不是這么想,他認為自己總有机會遇見這兩個人;而且一定能夠把失物討回。不過卻不是眼前能辦到的事。
  當初足利將軍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這封信卻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鶴几次索討,老和尚都告訴他時候不到,這封重要的信,他要暫時保管。
  笠原一鶴走時匆忙,竟是忘了這回事,此刻想起來,不禁甚是懊喪!可是轉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自己要去盜信,簡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這封重要的函件給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里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親生平第一摯友至交,本是父輩人物,如今更有師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來說,也不敢有所沖撞他,這件事實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几點困難,他才決定暫時不去討還那封呈給皇帝的信;可是他內心卻有一個大膽的決定。
  足利將軍以十万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國去完成這件使命,卻未想到他竟會出此意外。在万般無奈之下,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試著親自去面謁中國的永樂皇帝!
  這是他內心一個极為大膽的計划,因為,這位天國皇帝朱棣,自謀惠帝登基以后,對于本身的防范,可謂是嚴謹到了极點。尤其是近兩年,妖婦唐賽儿作亂,平定之后,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小心防范著,庚子年特置“東厂”,网羅了天下不少的能人异士,號稱為“錦衣衛”。這些“錦衣衛”也就是俗謂的“大內衛士”,其職責專門負責皇帝的安全,以及偵辦一些有關宮內的案件。
  此輩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屬于“沽名釣譽”之流,但是卻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見的能人异士。所以笠原一鶴要想獨自探宮,面謁成祖,套一句俗話,那是談何容易,笠原一鶴這种念頭,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真要實行起來,只怕是難以實現。
  在“老松客棧”里,他停留了數日,又思他去!可是一個人倒霉的時候,真是什么事也都叫他遇上,這位年輕武士,正想備馬北行的當儿,卻忽然又病倒了。
  這病來勢不輕,不時發冷發熱,笠原一鶴不得不在這家店內住了下來。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來,雪花飄飄的日子。
  笠原一鶴客地病倒,更感到悲傷寂寞,所幸店中的伙計,對他倒是不厭其煩地熱心照料,噓寒問暖,請醫送茶,甚是親切。
  來時,他身邊倒是帶有极為充裕的銀子,不愁花用,大病初愈,暫時他倒是不想走動了。
  客房內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籟地落下來,院子里的茶花、早梅,都開了,美得很。雖說是旅途客地,但是卻別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鶴深邃的一雙眸子,顯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雪花,這位异國的游子,不禁想到了遙遠的家鄉,此刻,當然也該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這种落雪的季節之時,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縱馳划溜,其趣無窮;而今日,雪雖是同樣的美,卻早已失去了這份心情。
  正當他睹景生情的當儿,他卻看見對面的一間客房門打開了,一個身著棉衣十足的道學老先生走出來!
  這人笠原一鶴早在七八天前,就發現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可是對方卻對著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几顆黃焦焦,被煙所熏的牙齒。
  笠原一鶴只得點了點頭,老人雙手籠在袖內,彎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當下含蓄地一笑道:“噢!還好,老人家是本地人么?”
  這人听他答話,就眯著雙眼,向窗前行來,走到了笠原一鶴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儿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說罷一雙黃黃的眼珠,卻在他身上轉來轉去,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聲,連連點著頭,一只手卻抬起來,捋著他唇下的几根長短不一的胡子。
  笠原一鶴這時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見他皮膚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兩道眉毛,几乎快要掉光了,黃焦焦的就像針也似的。一個大鼻子,卻是又紅又圓,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這件棉襖,也确實是相當舊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發黃的紅棉,相當的里邋遢!
  笠原一鶴倒是很同情他,問道:“老人家是做什么買賣發財?”
  老人齔牙一笑,搓著一雙黃茧的手道:“發財可是不敢當,不過將就著過日子罷了!”說著咳嗽了几聲,又道:“小老儿在徽州城里,開有一家墨紙的店舖,專門是出售我們徽州的墨和筆,勉強地糊口過日子!”
  笠原一鶴見他說話時,口內不停地吸著冷气,哧哧哈哈,像是不胜寒冷的模樣,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里來說話吧!”
  老頭儿笑著縮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訪!”
  笠原一鶴忙轉過身來,把房門打開,不一會儿,老頭儿就走了進來。
  他搓著兩只手,微微地彎著腰,一副酸儒的模樣,進室之后,哈了一口气道:“這可就暖和多了!”
  自從在大沽沙上失寶之后,笠原一鶴對于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無長物,并不怕別人再打自己什么主意!尤其是眼前這個酸腐的糟老頭儿,他是絕對也沒有想到會有什么不對勁!
  這時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卻由靴筒里抽出一根細長的旱煙杆儿,打著了火,猛吸了起來。
  笠原一鶴為他倒了一杯茶,卻見老頭儿,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珠子,到處看了一轉;最后落在了矮几上那几把刀上。他笑了笑道:“還沒請教貴姓?”
  笠原一鶴忽然心中一動,就點了點頭道:“我姓笠……”
  老頭儿抽了一口煙,在煙霧里連連眨動著細長的雙眼,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鶴這時卻巴不得他赶快走了,二人相對無言了一刻,老頭儿用煙袋杆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几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動的人,尤其是年紀輕輕的,時時刻刻都要注意,這個年頭坏人太多!”
  笠原一鶴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為何?”
  老人家噴了一口煙,笑道:“沒有什么!”說完又用煙袋杆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鶴放在矮几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見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個練武的人!”
  老頭儿說了這句話,又喝了一口茶,把煙袋杆子往靴筒里一插,拱了一下手道:“打攪!打攪!”
  說著就站了起來,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這位看來冬烘十足的老頭儿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祝老先生。”
  老頭儿這時已邁出門外,卻又回頭笑道:“笠先生在蕪湖還要住多久?”
  笠原一鶴已對老人留下了心,聞言搖了搖頭道:“這個還沒有一定!”
  老頭儿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么,一只手撈著棉襖的下擺,抖抖顫顫地,就走了。
  笠原一鶴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卻奇怪地想著:“莫非像這么一個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怀不軌,圖謀對我不利不成?”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實在是太怪了,無奇不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在中國是很應驗的。
  想到此,他不禁內心陣陣擔憂了起來,使他不明白的是,這些人,怎么消息會如此靈通?怎么會知道這件隱秘?
  如果這個老頭儿,真是在打著盜寶的念頭,那么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應該知道,那批寶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應該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對!
  可是這种事,又怎能對陌生人啟口!
  他考慮了甚久,只有一個辦法,快點走。可是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帶衣服又不多,一路換洗甚是不便,于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當日黃昏的時候,他早早把窗門關上,獨自在燈下觀賞著他的刀,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一團團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飛絮,一層層地堆積在地上,厚得就像是舖了一層棉花!
  笠原一鶴不禁深深地發起愁來,他看了一會儿刀,覺得一個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過几個月的時間,已把自己的英雄壯志磨滅得沒有一些儿了。
  收下了刀,正要熄燈上床,忽听得門上有人“篤篤”地敲了兩下,笠原一怔道:“誰?”
  沒有一點儿回聲!
  他确信自己耳朵,絕不會听錯,必定是有人,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此深夜,前來造訪,絕不會是什么好預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好吧!”他抽出了刀,反手背在肩后,足下一跨已來到了門前,當時右手背刀,左手緊握門柄,身形翩然而出,口中再次問道:“是誰?”
  空廊寂靜,哪有人影?只是拉門時,飄飄閃閃地掉下了一張紙。
  笠原一鶴劍眉微剪,彎腰把這張紙撿了起來,見是一張寫有黑字的信箋!
  他左右望了一眼,一片寂靜,倒是對面的窗上,映著黃昏昏的燈光!
  笠原一鶴先不看這張紙上寫的是什么,匆匆揣好了這一張紙條,一彎腰,“嗖”的一聲,已竄了出去,落在了對面的窗前!
  他心中想道:“莫非是這個老人弄的玄虛?我倒要看看他在也不在?”
  想著身形一長,已拔起了丈許高下,單手已攀在了一根老樹枝上,面對著緊閉的窗戶,這位日本的武士,用手上的刀,向前慢慢一送,窗戶紙已被他的鋼刀,刺了一個小洞,這時夜靜更深,院內沒有一人。
  他把眸子緊緊湊上去,室內一切,立刻清晰可見,那個姓祝的老人,正自就著一盞油燈,在細細地讀書,嘴里嘟嘟唧唧,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不時見他搖頭晃腦,下半個身子,整個包在一床棉被里,樣子真是酸腐到了极點!
  笠原一鶴看了一會儿,心中覺得很是好笑,對他怀疑之心已然大去,遂飄身而下。
  心中卻是一團狐疑,如此寒夜,又是誰來叩門投書?這真是怪哉!
  他匆匆返回房內,把門關上,掏出了那張字紙,打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筆狂草,走墨有如龍飛鳳舞一般,上面寫的是:``
  一鶴賢侄:
  “敵人近在咫尺,隨時要取你性命,一切謹慎,近日不宜外出,最好脫下和服,換上漢裝,如守室不出,可保無慮也。字示。”
                         老叔留字``
  笠原一鶴費了很大勁,才看懂了對方的草書,不由甚為惊訝,對著孤燈發了好半天怔。心中卻大為不解道:“奇怪,這人是誰呢?口气如此夸大,居然自稱老叔?莫非是段南洲恩師不成?”
  想著又搖了搖頭,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段南洲已入佛門,已得法號為“涵一”,斷不會再以俗禮見稱,何況他与自己如今是師徒之份,又怎會稱自己為賢侄?
  再說,自己傷了師兄逃來,如果真要是他老人家,又豈會有如此口气?只怕早就怪罪下來了。
  這么一想更不禁傻住了。
  他又繼續想了很久,愈想愈是不解!因為他來到中國不久,根本就沒交過什么朋友,知道他的人可以說沒有,這真是怪哉!
  笠原一鶴忽然想到了匡長青,這是他來中原所結交的唯一朋友,莫非是他?可是對方的歲數,和自己相差不多,又怎會以“老叔”自居呢?他又豈能開這個玩笑。
  愈想愈糊涂,根本沒有辦法再往下想了,又打開了那張紙條,研究了半天,仍是一無頭緒。
  最后他只好不再想下去了,心中卻不禁暗暗忖道:“說不定這封信,正是那老頭自己寫的也不一定!”
  信上說有人要害自己的性命,這會是誰?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心中雖是決定不再想,可是越不想,問題越是層出不窮,忍不住怒由心起。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跳而起,“嗆”的一聲,把寶刀抽了出來,只見他滿面憤怒,朗然笑了一聲,推開了風門,走向院中,大聲叫道:“哪里來的臭賊?你走出來,大爺我,可不要你來報信!”
  雪很大,都飄到他的臉上,張嘴的時候,甚至于都飄到了他的嘴里,他只好閉上了嘴!
  恨到极處,手中的刀,嗖嗖地往空中,一連劈了十几下,閃電般的刀刃,把飄落下的雪花,都砍成碎片,雪光映著刀光,更覺冷森森的煞是可怕。
  他舞了几刀,猶未能泄恨,身形一躥上了房檐,在房上又觀望了一會儿,只覺眼望的地方是一片白,哪有什么人影?
  忽然心中又動了一下,暗想到:“我何不看看此人留下了什么足跡沒有?也許能夠從腳印上,追探出一點眉目,也未可知!”
  想到此,就彎下腰來,仔細在雪上看,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么足印。
  這么一來,他內心就不禁有些吃惊了,身形隨這飄落而下,又彎下腰來,在雪地里找來找去。
  忽然,他發現了一行极為清晰的腳印,就在眼前不遠,不由心中一喜,暗自笑道:“你可是露下了馬腳了,我倒看看是誰?”
  想著頭也沒有抬,低著頭,慢慢一步一步向前找去,差不多走了十几步,忽然發現腳印盡頭,有一雙笨重的腳,死死地踩在雪內!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惊,同時之間,卻听得一人發出山羊一樣的笑聲道:“哎喲!我說是誰呢!原來是笠先生!”
  笠原一鶴不由面上一紅,原來面前站的這人,哪是什么頑強大敵,竟是對面那個姓祝的老人。
  笠原极不自然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紅著臉道:“夜這么深了,你老人家還沒睡?”
  這位祝老先生,縮著脖子,袖著手,吃吃笑道:“正要關門睡覺,听見你在院子里叫喚,當是什么事呢!”說著“哧”又笑了一聲,道:“嘿!笠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笠原一鶴不大高興地道:“有什么……意思?”
  姓祝的老頭子晃了一下頭道:“你拿刀砍什么呀?砍雪?嘻,有意思极了!”
  笠原一鶴气道:“我是在練刀!”
  祝老頭“哦”了一聲,連連點頭道:“難得!難得!老弟,你掉了什么東西呢?”
  笠原一鶴知道他在笑自己彎腰看地,含糊地搖了搖頭道:“我的刀鞘子掉了,不要緊,明天天亮了就可以找到!”
  祝老頭兩只手在袖子里抖嗦一下,連連點著頭,笑道:“我說呢,這么大雪,可是不大好找!”
  笠原一鶴一肚子的悶气,無從發泄,此刻反吃這個不相干老人取笑一陣,著實無味,當時點頭道:“老先生要是沒事,我走了!”
  祝老頭拱手彎腰,說道;“請……請便!”
  笠原一鶴一肚子气返回房內,把門關上了,心中卻不禁想到了那投書人,必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只看他那种來去如風的身手,和雪地上居然不著一絲痕跡,此人那身輕功,就足足在自己之上。
  他不由深深皺著雙眉,對于中國,這個能人輩出的地方,他真是欽佩了。這些所謂的奇人异士,卻又是一些看來絲毫不起眼的人,真令人難窺全豹,莫測高深。
  這一夜,就在猜疑惊恐之中過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笠原一鶴早早起來,收拾了一切,喚來了店伙計算清了錢,他又取出了一些銀子,囑他們去為自己買一匹馬!
  想到了那封投書曾囑咐自己,叫自己不可妄動,他內心倒是不無猶豫!可是他乃一個堂堂武士,又怎能去相信一個陌生人的一封信呢?如果那人是別有用心呢?所以他仍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決定一切!
  他走到門口,向外望望,卻看見對面那個祝老頭,用老棉鞋,在那將欲化的雪上踩踏著,大概他是愛听踩踏在雪上的那种聲音吧!
  他頭上戴著一頂絨線的小帽子,几根禿眉,在雪的映照之下,閃閃發著白光,看來就像是几根鋼針一樣的。
  笠原一鶴看他的時候,他卻微笑點頭道:“怎么,要走了么?”
  笠原一鶴只得點頭道:“是的,是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祝老頭彎下腰來,說道:“順風,順風!”
  說著他就轉身回房去了,笠原一鶴把一切都弄好之后,店伙計已為他牽來了一匹駿馬,要价紋銀二十五兩,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惊。
  可是當他看了那匹馬之后,卻也就不以為貴了,那是一匹灰毛紅目,雪白四蹄的駿馬,笠原一鶴是很懂得馬的,這匹馬耳聳鼻大,鬃毛長,牙口好,象征著它正當少年。
  于是他照數付了銀子,把簡單的行李,放上了馬背,几口鋼刀插在胸前,天气寒冷,他在頭上戴了一頂武士的小鋼帽!如此一打扮,當真是英姿颯爽,十分的英俊了。
  店伙為他牽著馬,穿廊而出,忽然他想到那個祝老頭,照禮應該過去打個招呼,于是就轉到他門前,不由頓時一怔!
  原來那祝老頭房門敞開,內中衣物已搬一空。
  他呆了呆,道:“咦,人呢?”
  身后的伙計,笑道:“大爺,你是問那只老山羊么?走了!”
  笠原眨了一下眸子,暗想到:“怎么剛才還同我說話,這一會儿卻已走了?好快!”
  當時就偏頭問道:“你叫他什么?”
  那伙計臉一紅,訕訕笑道:“大爺,你別見怪,小的可是說著玩的。祝老先生是我們這里的常客,因他老人家笑起來聲音很怪,像山羊,所以我們大伙都就叫他祝山羊!”說著笑了一聲,齔著牙道:“大爺,你們是朋友?”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們才認識不久,這祝老先生是做什么事情的?你可知道?”
  伙計翻了一下眼皮,說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開筆墨坊,專門做紙墨生意的!”縮了一下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他又說道:“這位老爺子可是怪透了,人家騎馬,他也騎馬,可是他的馬比驢還小,也不知是在哪里找的!”
  笠原一鶴不由點了點頭,一時想到那祝老頭,騎在如此的一匹小馬上,那种滑稽的樣子,不由笑了笑,事不關己,一笑也就算了。
  出了客棧,一路打馬北行,不久,已可望見瀚闊的長江水了,水上舟舶云集,櫓檣如林。
  笠原駐馬前望,心中不禁有所思慮,他決定暫時不乘船,先跑他一程再說。
  于是,抖動絲轡,胯下神駒,發動四蹄,如箭也似地順著江邊飛馳了下去。
  這一程,最少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前望著江水,更是廣闊,只是江上行船,已不似先前那么擁擠了。
  他勒住了馬,正在展望江勢,忽听到江上有人高聲喚道:“喂!喂!客官,客官!”
  笠原偏頭望時,卻見身后飛快地馳來一條雙帆四櫓的中號座船,一個頭戴雨笠的漢子,正自向自己揮著手。
  霎時間,船行近了,那漢子高聲叫道:“客官,搭個便船吧,便宜得很!”
  笠原一鶴不經思索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
  那船伙計一躍下船,把船硬拖至江邊,放下踏板,把馬拉了上去,笠原隨后又上去。
  上船之后,就見船內甚空,只有兩個客人,一個是矮小的個子,年有四十上下的漢子,穿得很体面,留著小胡子,彎著腰向笠原施一禮。
  另一個,卻是一個年有六十五六的老者,一身灰布長衫,一只眼像是失明了,用一塊云紙罩著,頷下一縷黑須,看來甚是清懼!
  他獨自把盞,朝著江上,并不和笠原打招呼,那舟子搭了笠原一鶴,正要撤板,忽听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道:“慢著,我也搭個便船!”
  大家循聲望去,卻見遠處沙灘上,一人一騎,飛快馳了過來,人馬都顯得很小。
  笠原一鶴先見那馬小得可怜,正自惊异,誰知再一看馬上的人,他不由頓時呆住了!敢情那馬上不是旁人,正是那個綽號老山羊姓祝的老頭儿,他一面跑,一面狂舞著手道:“等等!等等!我來了!”
  舟子回頭望望那兩個人,那個矮子皺了一下眉,道:“快走,我們不再搭別人了!”
  可是那姓祝的老人,別看他的馬小,卻是快得很,這時已跑到近前,這老頭儿,跳下馬,不等他撤跳板,拉著馬就上來了!
  姓祝的老頭儿,這种突然的動作,令舟內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那個矮子,更形大怒!
  他瞪大了眼睛,說道:“咦,這是怎么一回事?誰叫你上來的呀?快下去,下去!”
  祝老頭臉上堆笑,連連拱揖道:“外面走的人,行個方便吧,我多給錢也就是了!”
  這時舟內那個矮漢,走過來道:“老頭,你是干什么的,說不搭就是不搭,怎么這么囉嗦!”
  祝老頭連連打躬道:“何必呢?我又不占什么地方,你先生行個方便吧!”
  說著一只手拍著他那頭小馬的屁股:“走!走!咱們到一邊去!”
  笠原一鶴見那匹馬,非但較常馬為小,而且身上多處皮毛,均已脫落,真是難看得很。
  祝老頭把馬赶到了船尾邊,口中歎著气道:“做小生意的人嘛,可怜喲!”
  嘴里面說著,一面把馬背上的大包袱解下來,放在了船板之上;然后自己又坐在包袱上,那樣子是在這里坐定不走了!
  那穿著講究的矮個子,看到此皺了一下眉,這時靠窗坐的那個高大老者,似已有些感到不耐,他回過頭來,嘿嘿笑道:“這么大的船,多搭一個人又算什么,快走吧,這樣走法,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到地頭?真是……”
  矮漢子听他這么說,像是無可奈何地道:“好吧!”
  說著目光看著祝老頭,冷笑道:“老頭儿,讓你上船是可以,你可別搗蛋!”才說至此,那個高大的老者,忽然大聲道:“怎么回事,給我下的面呢?”
  矮漢子回頭笑道:“大爺你沒有看見吧?等順風上了帆,伙計才得閒呢!”
  那個高大的老者笑了笑,偏過頭來,以那一只獨眼望了望笠原一鶴。
  笠原一鶴正想把目光轉開,那瞎了一目的老者,卻笑著把手上的茶杯舉了一下,微笑道:“喂,朋友,船上風寒,喝一口茶吧!”
  笠原一鶴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道:“謝謝!我還不渴!”
  說著他目光一偏,卻見那姓祝的老頭,也正在向這邊看著。
  笠原一鶴正想對他點點頭,可是那祝老頭,卻又把目光瞟向一邊去了,一鶴不由呆了呆,心說:“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不認識我了呢?”
  想著又仔細看了他几眼,又覺得客棧內的老人,正是此人,絕對錯不了。他是一個直性人,心情是全往直處想,也沒有想到其他方面,心里可是老大的不樂。暗暗忖道:“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莫非我笠原一鶴還非得与你攀交不成?”想到此,也就不再去看他。那老者,這時指著一張椅子,笑道:“來!來!來!請坐下來吧!”
  笠原一鶴就不客气走過去坐了下來!
  這時船伙計走過來獻了一杯茶,獨目老人一笑道:“兄弟,你是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一笑道:“還沒有一定的去處!”
  老人一只手輕輕敲打著杯子道:“是往北邊去吧!”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道:“是的。”
  這老人呵呵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走!”才說到此,在船尾晒太陽的那個祝老頭,也發出了一聲尖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面走,嘻嘻!”
  獨目老者,用那僅有的一只眼,狠狠掃了他一眼,祝老頭挺不自然地齔牙笑著,點頭不是點頭,哈腰不是哈腰。
  獨目老者忽然像是呆了一下,他站起來,慢慢走向船尾,姓祝的矮老頭現出很是惊怕的樣子,他囁嚅道:“怎么啦,我說錯了話是不是?”
  獨目老人這一站起來,才看出此老身材极高,較常人最少要高出一頭,他慢慢走到祝老頭身前,低頭看了他半天道:“朋友,你貴姓?”
  祝老頭由地上站起來,一面拍著身上的棉袍子,尷尬地笑道:“小老儿姓祝,老兄你貴姓?”
  老者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問我!”說著又用手把他的包袱解開來,看了看,祝老頭忙道:“是文具,筆墨紙硯都有!”
  老者翻看了一會儿,又看著他,過了一會儿,才冷冷說道:“你上北面去干什么?”
  祝老頭怔了一下道:“做生意呀,先去金陵!”
  老者問道:“金陵什么字號?”
  祝老頭一笑道:“馬四胡同的文寶齋,你老請多照應!”
  獨目老者又瞥了瞥對方身上,一身厚棉襖,足下是一雙大棉鞋,一副冬烘道學的樣子。
  他皺眉想了一會儿,哼了一聲道:“這船我已經包下,我看到了當涂,你先下船吧!”
  祝老頭堆笑道:“你先生也真是的,我又不占地方,大家都是在外行路的,你老要是嫌我多嘴,我不說話就是了!”
  獨目老者憤憤看著他,冷笑了一聲道:“好吧,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只要你不后悔就是!”說著憤然轉身而去!
  祝老頭一面包著他的包袱,一面嘻嘻笑道:“絕不后悔,你老人家放心吧!”
  獨目老者這時又坐回原處,這時船伙計送上面來,老者對笠原一鶴禮讓道:“來,兄弟,你大概也餓了,先來碗面,來!來!”
  說著就把面碗送了過去,笠原一鶴肚子也确實有些餓了,也就老實不客气地接過碗來,卻听見一邊的祝老頭咳嗽了一聲,笠原一鶴用眼一看,就見祝老頭對著自己搖了搖頭,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暗忖道:“這是怎么回事?”
  那瞎目老者,含笑說道:“趁熱吃了吧!”
  笠原轉念一想,又把面碗推了回去,搖了搖頭道:“謝謝!我還不大餓!”
  老者不禁怔了一下,又笑道:“吃吧,一碗面,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你也要給錢的!”
  笠原見碗內有香噴噴的牛肉,汁濃味香,不由咽了一下唾液,忍不住又用眸子,向那祝老頭儿望去。
  祝老頭儿這一次明顯地對他擺擺手,笠原心知有故,就笑了笑道:“不要客气,我不吃!”
  老者見他堅決不吃,不禁皺了下眉。他因而順著笠原的目光,向前望去,卻見祝老頭正在太陽下面,翻弄著他的大棉襖,并沒有什么异狀,不由暗暗道了聲奇也!當時一笑,就對那伙計擺手道:“你就端回去好了,等一會儿我們再弄好的給他吃!”
  老者嘻嘻一笑,笠原不由猛地叱道:“站住!”
  那伙計正自端碗要走,聞聲忽然站住,笠原赶上去把那碗面接過來,冷冷笑道:“里面有什么東西?”
  伙計翻了一下眸子,吶吶道:“牛肉呀……怎么啦?大爺!”
  笠原哼了一聲,道:“牛肉?好,你把牛肉吃下去,吃……”
  伙計打了個哆嗦,口中道:“這個……這……”
  這時那個矮漢子由一邊走過來,嘻嘻一笑道:“你們不吃,我吃!”
  說著就把面碗端過,走到一邊坐下,笠原不由心中一動,上前道:“喂,你可當心,面里可能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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