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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龍蛇之會


  三姑娘瞧著孟小月道:“你都瞧見了,為安插你來這個園子,還真不容易,這么一來,在王爺跟前也備了案,憑他高大爺手眼通天,誰也別想再能把你給弄出去,你就放心地在這里好好待著吧!”
  孟小月抱拳說:“姑娘成全!”
  三姑娘一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文縐縐的,不像是個听人使喚的小子,倒像是個讀書人,說真的,你念過書沒有?識字不?”
  孟小月不自然地笑著,點點頭:“念過一些……不是個白丁吧!”
  “這就是了,瞅著也不像呀!”她說:“來,小孟,我帶著你走走,看看!”
  兩個人順著廊子一徑下去,亭台樓閣,翠翹曲瓊,一一畢陳,賞心小苑風光無盡,大有可觀。
  三姑娘就像是遇見了她的親兄弟一樣,一路細細指點,一一解說,不覺穿堂過戶,來到了賞心小苑院門之外。
  王邸占地极大,各處旁院,加起來總有二十來畝,网戶朱刻,連檻層軒,時當雪后,玉洁冰晶,更似來到了琉璃世界。
  由于王爺、三姨娘的抬愛,本人又机伶自愛,三姑娘在這里甚得人緣,人人見面,俱都笑臉以迎,連帶著孟小月也沾光不少。現在似乎是人人都知道,賞心小苑來了新人,小孟。
  “高大爺那邊,你就甭去了!”三姑娘說:“等著吧,早晚他會來看你!”
  孟小月站住腳道:“還有那位李老爺!”
  “這個人比較討厭!”三姑娘皺了一下眉:“當時我真怕他傷了你,所以才……”
  孟小月道:“姑娘不提,我還忘了,剛才多虧你出手解圍,原來你身上有功夫,真沒有想到!”
  三姑娘一笑仰臉道:“有什么稀奇!要是沒點本事,敢在這里混嗎!不過……說良心話,李鐵池那身功夫,可高過我多了……這倒是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過的!”孟小月很自然地便聯想到了裘大可——三姑娘的父親。不用說,他必然也是此道健者了,卻是由于初次相見,相交不深,自不便以此類問題向對方出口詢問,想了想,沒有說出。
  三姑娘翻著眼睛看著他,含笑說:“你在想什么?”
  孟小月搖搖頭,即道:“我想去拜見令尊裘先生,面謝他昨夜的大恩,可以么?”
  “這倒真巧!”三姑娘說:“我心里正有這個意思,想帶你到我家去坐坐,想不到你居然先提出來了。來吧!這會子正好他有空,遲了就不行了!”
  孟小月說:“你家就在附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隨著她身子的一轉岔進了一條冬青樹衍生的花崗石板小道,便是在白雪覆蓋的冬日,亦可見美麗情致,瑞雪清除的路面,花崗石五色斑斕,吃陽光映照得分外醒眼,白雪綠葉,兩相映輝,遼回延伸的盡頭,曲徑通幽,紅門深鎖著的小小閣樓,便是裘家了。
  “呶!”三姑娘伸手一指:“這就是我家了!”
  孟小月站住腳,打量一番,覺得好雅致。
  卻只見“吱呀!”一聲,門扉開啟,出來一個拿著管帚,身著紅襖的高大婦人。
  三姑娘說:“我娘來啦!”
  兩人隨快步上前。
  紅衣婦人好高的身子,較之孟小月也相差不多,看來約在四旬左右,一頭黑發,向上攏著,打著個盤頭植髻,露著細白如雪的一截頸項,腰上扎著根綠色妙絲巾帶,把個腰肢扎得細細的,模樣儿甚是俊俏。
  孟小月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
  三姑娘已代為介紹道:“他就是新來的孟小月,特為來拜會爹的……”
  “裘大娘……”孟小月再次抱拳為禮。
  “嗯——”婦人老大的一雙眼睛,骨碌碌在孟小月身上一轉,冷漠的臉上才似著了些笑容。
  “你爹已下樓了,正在院棚里弄花,你們去吧!”
  三姑娘應了聲:“好——”
  身子一閃,進了門扉,孟小月赶上一步跟上。三姑娘湊近他剛要說什么,看見婦人正在回頭顧盼,隨即把話止住,婦人卻似察覺到了,臉上微作冷笑帶出了一絲怒容。
  裘先生正在棚子里弄花。
  卷著一雙袖子,腰系板帶,很是精神。
  “喲!你們來啦?好些了沒有?”
  拍拍兩只手,忙去拉一邊的條凳。
  條案上擺滿了盆花,全是水仙。
  三姑娘笑說:“你又在‘鼓揪’這兩盆水仙啦!也不嫌煩?”
  “嘿嘿!閒著也是閒著嘛!快過年啦!圖個吉利嘛!”裘先生拍著兩只手說:“坐坐……”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揖道:“昨夜承先生妙手,竟是全好了,特別來看您,給您道上一聲謝!”
  “哈哈!”
  裘先生仰天打了個哈哈,聲音還真響,老遠樹上的几只鵲雀都嚇飛了。
  “小伙子,行!瞧你這身子骨,還真是塊料!”
  一面說著,裘先生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直向孟小月逼視過來。
  笑了兩聲,他又道:“怎么樣,到處看看沒有?見了高總管了沒有?”
  “還沒有!”三姑娘代為回答道:“我那個院里他管不著,要是他高興,等著他來看咱們!”
  “不不不……”裘先生一面坐下來:“凡事都有個規矩,回頭你帶著他去一趟,禮多人不怪,才來乍到就得罪了人,往后可就不好干事了,你這個丫頭!”
  三姑娘無奈地點了一下頭:“好吧,反正听您的就是了!”
  “還有一個人,也怠慢不得。”裘先生說:“也得先去拜會一趟!”
  “李鐵池!”三姑娘一笑:“這您就別擔心了,這個人咱們已經見過了!”隨即把先時与李鐵池一段經過講了一遍,說到与李鐵池動手一節,眉飛色舞表情大是得意。
  裘大可只是听著,臉上毫無表情。
  二姑娘見父親并無責怪,更自得意地道:“哼——要不是王爺來了,咱們還沒個完呢,還不定誰胜過誰呢!”
  裘大可冷冷一笑,忽然面現怒容說:“你太任性了!”
  三姑娘見父親不悅,一時住口不言。
  裘大可怒气不息地道:“我不是早已告誡過你,要對他格外小心?哼!你那兩手三腳貓儿,也許在別人眼里,還稱不錯,要跟他比起來,可就差遠了!”
  “那可是一點不錯!”
  說話時有人掀帘而入,手里托著兩碗熱茶,正是剛才門口見過的那個高大紅衣婦人。
  一面把兩碗茶分別放在裘先生、孟小月面前,紅衣婦人臉色略似不屑地道:“這可好,咱們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叫姑娘你這一攪和,全泡了湯啦!”
  三姑娘怔了一怔,頂撞道:“我又怎么攪和啦?又怎么泡了湯啦?”
  “你還我和爭?”紅衣婦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人家要不看在你爹份上,姑娘你這條小命早完了,還當這個姓李的是好惹的?”
  三姑娘被她娘一頓搶白,气得臉色發紅,卻是當著父親,不便對她過分頂撞,心里一口气壓不下去,睜著一雙大眼睛,只是向她瞪著。
  紅衣婦人拋過來一個眼神儿,似笑又嗔地挑著一雙眉毛道:“姑娘你還別不服气,問問你爹看看我說的對不對?老爺子,你倒是說話呀!怎么著,我說錯了沒有?”
  裘先生“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這里沒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紅衣婦人一雙吊梢眼角,向著盂小月瞟了一眼,撇著嘴笑說:“這不是孟小兄弟剛來嗎,回頭就別走了,在家里吃飯吧!”
  三姑娘代答道:“那可不行,三姨娘那邊說不定還有事招呼呢!”
  紅衣婦人看了她一眼,便不作聲地轉身自去。
  孟小月待將起身抱拳恭送,卻為三姑娘一只手輕輕拉住,遞了個眼色,心里微微一動,料將有故,便不曾移動。
  裘大可說了聲:“喝茶!”一只手端起了茶碗,孟小月稱了聲謝,舉碗互飲。
  茶質极佳,入口生津,再看碗具亦非凡品,裘先生舉止有度,更似一善以品茗的文人雅士,甚而他左手五指,俱都留著晶瑩透剔的指甲,設非是昨夜之后,已知他是深藏不露的高士,任何人在初初一見之下,莫不視之為典型的斯文人物。
  “李鐵池這個人城府极深……”裘先生說:“他對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這一次与你動了手,絕不會就此甘心……卻是要防著他一點……”
  三姑娘一臉不服气的樣子,還想說些什么,總是礙著孟小月在側,不便多說。
  裘大可一雙湛湛目神,隨即移向孟小月,話題一轉道:“近年以來,奸宦當權,迫害忠良,僅僅三年時間,已有十數巨戶,慘遭落難發配,此次王府買奴,据說都來自以前文、趙兩府,孟小月你的出身,可与這兩家有關么?”
  孟小月怔了一怔,苦笑著搖了搖頭。
  原來裘先生嘴里所謂的文趙兩府,俱是名重一時的朝廷大員,前者文良,職任禮部侍郎,后者趙超,官拜福建總兵官,皆以開罪職掌朝廷近衛全權的京畿內廷都督馬步云而遭致整肅,分別發配抄家。這是本年的大事,遠近皆知。
  裘先生銳利的眼光,緊緊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對他的出身來歷,有著相當的關切。
  孟小月雖是不欲多說,要想安全藏拙,卻也不能。
  裘先生一笑,進而刺探道:“那么你的出身……又是哪里?”
  “我……”孟小月凄涼地笑了一笑:“不敢先生見問,先主人姓金,我……”
  “這就是了!”
  裘大可微微一笑,面現詫异地道:“莫非是金開泰都指揮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欲將否認,神情上卻已難掩遮,一時神色凄涼,勉強地笑了一下,點頭道:“先生說對了,小可正是來自金老大人的府上……”
  “我明白了!”裘大可一只手捋著山羊胡須,冷冷笑道:“這是去年春天的事,听說牽連极廣,金家滿門八十余口,全都下了大獄,同樣是坏在那個馬步云的手上……听說他府上奴仆,發配不多,一半多都到了南直隸應天府劉英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不由一惊,注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
  裘大可嘿嘿一笑,精銳目光未曾少移,冷冷說道:“當今天下大事,哪一件逃得過我的耳目觀察?更承這里王爺錯愛,事無巨細,每以咨詢相商,便是每日抄印的官報,也都由我先看,摘要呈上,日久天長,也就當知盡知了。”
  盂小月點頭道:“原來如此!”說了這四個字,一時竟無言以對。
  無疑的,裘大可所提及的金開泰一案,給予孟小月以极大的刺激,使得他原已壓制冰封的思潮,再一次洶涌翻覆,一時之間竟為之頗難自已。
  老于歷練的裘大可,看在眼里,自是心里有數。
  笑了一笑,他才緩緩說道:“有關你來自金家之事,不可對外人提及。”目光一轉,看向三姑娘道:“你要記住,也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免生多事!”
  三姑娘說:“您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孟小月不由抱拳道:“先生對我真正愛護備至了!”
  裘大可微微點頭,注目而笑說:“你我雖是初見,卻也一見投緣,這里王府,人丁雜亂,外表平靜,內里勾心斗角,大不簡單,一切言行舉止,都要十分小心注意,免得為人所乘,生出不必要事端,好在凡事,有妞儿關照你,這樣方便的多!”
  三姑娘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妞儿”,怪不好意思地叫了聲:“爹”,就勢站起來說:“我們也該走了!”
  孟小月站起來向著裘大可抱拳道:“告辭!”
  裘大可一笑點頭說:“有空你就過來吧,咱們多聊聊!”
  孟小月應了一聲,道:“還要請先生多多指教!”
  “那倒是好!”裘大可臉現神秘地道:“只是看你是不是真心就教了!”
  孟小月愣了一愣,不明白他話中之意。
  三姑娘說:“爹是逗你玩儿的,走吧,還得去高總管那邊呢!”
  孟小月隨著她轉身离開,待將跨出天棚,踏入堂屋的一霎,耳听著身后的裘大可一聲吆喝道:“小心!”
  話聲甫落,即有尖銳的一股風聲,直循著孟小月后腦襲來。
  事發突然,自是大出二人意外。
  三姑娘“啊!”了一聲,慌不迭向外一閃,展翅飛鷹一般地已騰身而起,落向擺滿了水仙花的長案之上。
  卻是那暗器并非沖她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
  一雙尖銳的竹簽,已飛臨孟小月后腦部位。
  較之三姑娘的机智應變,孟小月卻似太過呆板。猛可里他回首一探,便在這一霎,一雙尖銳的竹簽,在距离著他頸項左右不及一寸的光景,飛擦了過去,一路穿堂直入,“篤!”地釘在粉牆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惊,只是向裘大可注目不言,后者卻由不住朗聲大笑道:“好!”
  三姑娘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是父親有意向孟小月出手試探,只是手法過于冒險,試以眼前而論,那一雙飛臨的竹簽顯然已經父親真力灌注,孟小月設非如眼前的反應遲緩,若是作左右閃躲,略有不慎,勢將為飛簽所中,非死即傷。
  裘大可的出手,真正是忒也膽大了。
  “小伙子,有你一手!”
  一面說,裘大可已緩緩走近眼前,臉上表情,甚是欣慰,目注著孟小月道:“這一手‘金風不動’,雖說不夠十分沉著,卻已不差,足見我沒有看錯了你,咱們可真是有緣,以后可真得好好盤桓盤桓了!”
  哈哈一笑,便自轉身自去。
  出了裘家大門,踏上了通向后院的長長畫廊。
  盡管是白雪遍地,這胜宮幽院,景致仍然是大有可觀。
  走著走著,三姑娘忽然停下了腳步,偏過臉來向孟小月瞧著,臉上表情,大是費解奇怪。
  “我爹說的是真的?你身上有功夫?”三姑娘含著微微的笑:“怎么我一點都沒瞧出來,你可真會裝!”
  孟小月臉上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
  “得了,你不說我也不逼著問就是了!”三姑娘笑態可掬地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瞧出來了,不是嗎!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個罪?光吊也吊死了!”
  孟小月窘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不瞞姑娘,早先确也練了几年功夫,實在談不上有什么大長進,也就不敢人前顯露,若是姑娘不嫌棄,以后還要請你多多指正才是!”
  “你看,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吧!”
  三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沒有閒人經過,才含笑說:“你可真傻,我這點本事算得了什么,我家老爺子那一身本事,才真正是好樣儿的,你難道沒有看出來。他對你很是投緣,想收你作徒弟呢!”
  “該……”
  “算了,我只是這么猜想罷了!”三姑娘說:“是不是真是這樣,還沒准儿,他老人家的事情可難說!走,咱們走著說話!”
  二人邊走邊說。
  孟小月道:“令尊身手惊人,難道沒有傳人?”
  “怎么沒有?只是……”三姑娘說著頓了一頓:“我還有個哥哥……只是不在跟前,還有兩個師兄,也不在跟前……”
  孟小月點頭道:“原來這樣……”
  三姑娘偏過臉來瞧著他:“這些話原是不該對你說的,你也不要對外人提起,要不然我爹知道,又要怪我多嘴,惱了!”
  孟小月應了一聲,想起先前光景,不覺問道:“還有你母親……”
  “她不是我親生的娘!”三姑娘忽然站住,忿忿地說:“這個女人可厲害了,人前一個臉,人后一個臉,一身本事也是好樣的,你得多防著她一點儿,反正沒事少跟她羅唆!”
  孟小月一笑點頭,心里盤思著,眼前自己所置身的這個環境,可是真夠复雜,才來第一天已是如此,日后將何以堪!?
  高總管同李鐵池外出未歸,沒有見著。
  回來的路上,三姑娘笑著說:“這樣最好,見了面反而羅唆,反正是咱們的禮數到了,他也不能怪你!”
  兩個人又在各處走了一圈,遇見了府里一干閒雜人等,三姑娘均為之一一引見。
  原來楚王朱華奎為人重義,講究排場,王府里除安置有三房妻妾,各有一定住處,仆從如云,各事其主,自是不在話下,其本人更是好客成風,家里禮待有大批食客,便是等而下之的門丁、閒差也為數不少,這類人五花八門,良莠不齊,文能經邦,武可衛民,便是來自江湖道上的武林朋友,也不在少數,整個一片北面大院,全教這些人住滿了。
  三姑娘在這里鋒頭健极了,看見她的人都爭著跟她打招呼,一圈走下來,還真夠累。
  孟小月跟著她,旨在禮貌拜訪,并不多話,卻是一雙眼睛也不閒著,該留意的都留意到了。
  好容易出了這個大雜院,時已過午。
  “肚子餓了吧?”三姑娘說:“我帶你吃飯去!”
  孟小月說:“回賞心小苑?”
  “不!”三姑娘說:“咱們到廚房里吃去!”
  廚房可真夠大的。
  七八個火灶都不閒著,除了供應全府上下的大廚房之外,各房各院都有專屬的小灶,烹制主子們喜愛的精饌。
  賞心小苑當然也不例外。
  這一房管灶的師傅姓王,安徽人,瘦瘦高高的個頭,手藝特好,爆、炒、烹、烤,樣樣俱精,王爺和三姨娘都挺愛吃他做的菜,特別打發他負責賞心小苑那邊的飲食調理。
  這會子,他剛忙完了,獨自個坐著一邊喝酒,看見三姑娘進來,霍地放下了酒,笑道:“喲!三姑娘來啦?吃飯了沒有?坐坐……”
  三姑娘笑說:“吃過就不來了,這是新來的花匠小孟,王師傅你多關照。”
  王師傅一面站起來,著實向孟小月打量了几眼,連聲笑道:“小孟……小孟……我早就听說啦,兄弟你一來,我就听說了,好好好,我得好好炒兩個菜請請你……坐坐……”
  三姑娘施了個眼色,向孟小月說:“坐吧,你的口福不錯,居然能勞動王師傅親自下廚,回頭你一吃就知道了!”
  孟小月忙向對方道謝。王師傅其時已回爐灶上,好在是木案上菜齊全,雞鴨魚肉樣樣俱全。砂鍋里炖的是鴨子,并不怎么費事,很快地便擺上了四菜一湯。
  王師傅特別還燙了一壺酒,笑著說:“這是王爺昨天晚上宴客,剩下來的,陳年花雕,總有五十年了,好酒!”
  一面說,隨即為二人各倒了一杯。
  三姑娘說:“我可不會喝酒,小孟代我喝了吧!”
  孟小月端起酒,向王師傅道:“老師傅,我敬你一盅!”一仰而盡。
  王師傅點頭說:“好!”才飲了一半,卻見孟小月將自己面前的一盅端起來也干了。
  “好酒量!”王師傅忙為他又續上一盅,孟小月端起來又喝了。
  “喲!”三姑娘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道:“你這是怎么啦,喝這么猛?”
  王師傅赫赫笑著,拍著案上的瓷瓮道:“不要緊,小兄弟你放心敞開了喝吧,還有大半壇子呢,多得是,不夠里面還有!”
  孟小月苦笑著說:“老師傅与姑娘見愛,今天我就放肆一回,下不為例!”
  一面說,把面前的兩大盅也端起來喝了。
  “赫!”王師傅直著眼,興奮地道:“你這是豪飲,可提防著,這是五十年的陳酒呀,后勁可大啦!”
  一邊說,王老師傅卷起了兩只袖子,大為起勁地道:“娘呀,今天我可是遇見對手啦,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頭苦,我老王陪著你喝,只此一回,不醉不休,來——當著三姑娘的面,今天咱們就喝個痛快!”
  說時,他也一連干了兩杯。
  旁邊打雜的小廝,連忙幫著燙酒,又為兩個人滿上。
  三姑娘原要阻止,听王師傅這么一說,也就不便掃興,再想孟小月口雖不言,定必身世奇慘,可怜他年紀輕輕,歷經喪家發配极刑之苦,人間奇慘莫過于此,今日逢酒,触發傷怀,便不自禁,好在下不為例,今日初來,且讓他喝個痛快,大不了回去睡覺,料無大礙。
  這么一想,也就不再阻止,索性讓他們喝個痛快。
  風一陣緊似一陣,引動著整個的一片院落,俱都為之搖動了起來——那光景頗似有飛沙走石之勢。
  孟小月莫名其妙地由夢中惊醒,只覺得全身燥熱,像是端了一盆炭火般的難以忍受。
  燈還不曾熄滅,噗突突時有跳動,連帶著整個房間都籠罩著一片閃爍陰森,桑皮紙糊就的兩扇窗戶,在風勢里唏哩嘩啦亂響……驟然听在耳朵里,一陣心惊肉跳,真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儿!
  孟小月醉了……
  已經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四周看熱鬧的人跟著起哄,到后來什么酒都搬了出來,好几個壇子都見了底儿,王師傅酩酊大醉之后換上了老李,老李也醉了,換了小蔡、老秦,到后來他們兩個也躺了下來……孟小月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以后的事他糊里糊涂都記不清了。
  幸虧有三姑娘在他身邊照顧著,把他攙了回來,折騰了半夜,她才去了。
  “我真的醉了?”
  對著八仙桌子上跳動的燈焰,孟小月強睜著惺松的一雙醉眼,睜圓了又收小了,總是想不明白,“憑我的酒量,會喝醉了?”
  記得那一年与素有“酒龍”之稱的七叔金濤夜飲高閣,曾有過千杯不倒的記錄,迫使七叔也為之甘拜下風,想不到事隔三年,一場大難之后,自己竟變成了如此不濟,在此王府,竟然讓几個名不見經傳的廚房里的家伙給灌醉了,可真有點讓人難以置信……”
  喉嚨里干得難受,小肚子鼓膨膨脹著一泡尿,更待發泄。
  孟小月一個咕嚕下了床,腳下一閃,噗通!坐了個屁股墩儿,爬起來東倒西歪,這才知道自己敢情是真的醉了,且是醉得不輕。
  光一雙鞋就穿了老半天。
  外面風勢一陣緊似一陣,吹得唏哩嘩啦,像是滿院子的樹都在搖動,那玉樹頻搖,白雪盡落,該是一番何等光景!
  找著了桌子上的瓦壺,先灌了几口水,尿漲得實在憋不住,便只好披衣外出。
  月色明亮,飛云電轉,大風迂回,呼嘯來去,這般景況還不曾多見,引得這附近警犬盡吠,深夜里听來,更似無比凄涼陰森。
  孟小月由茅廁解手出來,吃迎面冷風一吹,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個寒噤,連帶著酒也醒了一半。
  卻在這一霎,讓他看見了件新鮮事儿。
  先是左面廊子下面,一條人影极其快速地扑面而來!簡直不容他看清是什么人,那個人已迎著自己這面掠了過去。
  月色里,對方似乎穿著一身緊身黑色夜行衣靠,頭遮風帽,身材甚高,舉動間极是輕快利落。顯然輕功一流身手。
  孟小月一惊之下,待轉住目看時,對方夜行人已由身邊貯花暖房側面掠了過去,卻是這一面院牆极高,另有一道回廊甬道,通向別院。
  夜行人身方掠過,驀地定住了腳步,便在這一霎,另一條疾勁人影忽地扑身而近。
  孟小月心里暗吃一惊,慌不迭后退一步,貼向門角,這么一來整個身子俱都掩遮在牆腳暗影里。
  兩條人影先后的展現,頓使他覺到事態的非比尋常。
  果然,就在第二個夜行人方一逼近,先前的黑衣人驀地掉過了身子,隨著他疾快的轉身之勢,“咻!”地發出一枚暗器。
  后來人“嘿!”了一聲,舉手一盤,“當!”一聲,把來犯的暗器磕開一旁。
  風搖樹動,嘩嘩聲不絕于耳,也只有近到孟小月所站立的這個位置,才能窺听一清。
  打落的暗器,明晃晃墮落地上就在孟小月腳前不遠,竟是口細長的柳葉飛刀。
  “好大的膽!竟敢到王府里來撒野作案,今天看你往哪里跑?”
  話聲一落,后來的這人已扑身而上。
  借助于天上月色,約莫可以辨出后來這人是個身材魁梧漢子,留著一圈繞口胡子,由他身上所穿著的衣著式樣,很容易使人判定,必屬于王府護衛人員之流,比較起來對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顯得格外神秘而費人思忖。
  看來此二人,早已接触,展開了一番追逐,誤打誤闖地來到了賞心小苑,無巧不巧的恰恰為孟小月所闖見。
  這時的孟小月雖酒醒過半,卻也并非全然清楚,腦子里沉甸甸的,很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可是現諸在眼前的這一幕,卻使他警覺到事態的非同小可,從而也使他警覺到這樣的事情自應以不卷入其間為妙,偏偏眼前的發展,竟使他難以脫身,逼得他僵立一隅,進退維谷,竟似非看不可。
  虯髯漢子話聲出口,己向黑衣人扑了過去,手里的兵刃,很像是一把輪狀物什,隨著他的出手,“嘶!”的一聲直向黑衣人身上掄來。
  黑衣人身子向側面一個快閃,樣似挪身而開,其實只是錯開了上半截身子。
  如此一來,虯髯漢子的兵刃便自落空。
  猛可里,隨著黑衣人的身勢一轉,“呼!”的一掌,拍中虯髯漢子左肩之上。
  這一掌功力純實,虯髯漢子那般魁梧的身子,竟然吃受不住,身子一歪,竟自跌了出去。
  “碰!”一聲撞向院內假山巨石,手內兵刃先自把持不住“嗆啷!”松手脫落。
  孟小月不由暗吃一惊。
  按說他們雙方若無深仇大怨,黑衣人此行既是不欲人知,此刻胜負已分,便該即速求去才是正理。
  偏偏黑衣人行為怪异,用心狠毒,一掌得手,并不思去,竟欲置對方于死地。
  先者,虯髯漢子頭撞巨石,非但兵刃脫手,人也几欲昏死了過去。“唉喲!”一聲,倒了下去。
  黑衣人驀地頓生殺机,腰下一擰,“呼!”地躥身而進,隨著他前探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短劍,直向虯髯漢子當胸力扎過去。
  目睹及此,孟小月實不能再保持緘默,嘴里一聲喝叱道:“拿賊!”
  先時他手里早已扣留了几塊石子,這類用以舖路的碎花崗石塊較諸武林中常用的暗器飛蝗石尤具功力,叱聲出口,右手抖處,三塊石子呈三角形,直向黑衣人身后襲到。
  黑衣人一口短劍,眼看著已將得手,作夢也沒有想到競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出手。
  那一聲“拿賊!”雖說為風勢所掩遮,到底作賊心虛,聆听之下,同時亦感覺身后尖風襲項,自不顧再向虯髯漢子出手,腰下一擰,直向斜刺里躍身閃開。
  卻是如此一來,仍然逃不開身后暗器侵襲。
  救命關頭,孟小月出手暗器力道极重,他原本功力不弱,這一式暗器手法,名喚“三星伴月”,施展得恰到好處。
  黑衣人一式快閃,雖然躲過了上面直奔后腦的一顆,卻不曾料到左右兩側下方,仍然還有兩顆。
  眼下他身子方自向左側面閃開,無巧不巧,正為左下方這顆石子擊了個正著。
  “噗!”的一聲,正中后腰下坐骨部位。
  黑衣人“哎喲!”了一聲,想是負痛甚劇,來不及回頭察看,隨著他身勢一個側滾,“呼!”地翻向側面牆腳。
  孟小月暗器僥幸得手,自不會對黑衣人就此放過,嘴里大喝一聲:“哪里跑!”
  急切間信手操起了一根門栓,隨著腳下的一個猛扑,“呼!”地一棍,直向黑衣人身上打去。
  黑衣人反臂以迎,手中短劍雖是輕便兵刃,卻鋒利己极,“喳!”的一聲,已把孟小月手上門栓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好快的身手!
  把握著這一瞬之机,黑衣人腰肢再挺,雖是后脊有傷,卻也大有可觀,“呼!”地起勢如云,已攀上了丈許來高的院牆,緊接著一個疾滾,已飄身牆外。
  孟小月這一霎酒已醒了七分。
  眼看著黑衣人身已負傷,自不會就此便宜讓他脫逃,更因手上門栓吃對方斬斷,不禁激發起要胜雄心,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好看,把他力擒到手。
  有此念頭,當下腳上用勁,“呼!”地飛身而起,丈許來高的院牆,一掠而過。
  黑衣人身手絕頂高超,只因不慎為孟小月飛石所傷,傷中之處更是极稱要緊的尾椎骨節,連帶著整個背脊都不易施展。
  孟小月茫然地越黑過牆。
  也不知這一面是王府何處?月光照射之下,地面的白雪极其醒目,刺眼難開。四面打量一眼,竟不見對方黑衣人的蹤影。心里正自狐疑,難定取舍,猛可里背后風緊,即在孟小月反身而窺的快速動作里,一條軟索,蛇樣的靈巧,直認著他頭上飛射而來。
  黑暗里仿佛看見,對方黑衣人貼牆而立,短劍在手,极稱凌厲,由于他所著緊身衣靠、連同風帽,頭臉俱都遮住,只見雙目,自是看不清他的廬山真面,卻是身材曼妙,腰肢細纖,宛若婦人。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孟小月大大吃了一惊。
  說時遲,那時快。
  那一條直奔面門的軟索,已經迫前。孟小月起手一撥,卻不意那飛來繩索至為靈巧,頭上一轉,便搭在了孟小月肩上,其勢絕快,忽悠悠一陣打轉,即把他緊緊纏住。
  黑衣人立身牆角,更不怠慢,低叱一聲,驀地扑身而進。
  孟小月這才知道,為對方所乘,急切間待得擺脫身上繩索,勢已不及,再听得黑衣人一聲厲叱,已為對方當胸抓住。
  “我宰了你!”
  話聲出口,一口鋒利短劍,直向他咽喉刺來,其勢絕快,不容人少緩須臾。
  孟小月功力雖高,到底還有几分醉態,以致上來為對方所乘。再者黑衣人一開口說話,聲音清脆,更自斷定她是個女人,聲音頗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過?
  黑衣人原就心胸狹窄,出手狠毒,更因為孟小月飛石所傷,對他恨之入骨,倉猝交鋒,恨不得一劍結果對方性命,自不會手下留情,眼前隨著她的進身之勢,一劍直取孟小月咽喉要害,眼看著已是得手,猛可里由側面飛來一件物件,不偏不倚,正中在黑衣人那一只持劍的手上。
  緊接著一條人影,深宵大雁般自斜面撥起,起抄之間,翩若飛熊,已落向一隅假山之上。
  黑衣人“哦!”了一聲,張惶著向后退了一步,這一霎才似突然看清了孟小月的臉,不由得呆了一呆,“是你……孟……”
  話聲未已,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腳,忍著身上的傷疼,倏地轉身急躥而去。
  盂小月這一霎早已掙開了身上繩索,由于眼前這一霎的錯綜复雜使得他心思錯亂,如墮五里霧中。尤其是后來現身的這人,那种神兵天降的飄飄然,輕功之高,簡直令他歎為觀止,相形之下,自己這樣的身手,實在也就不必再現丑了。
  對于黑衣人的突然退身,這個人并不曾出身阻止,只是遙遙向著孟小月打量一眼。陡地拔身而起,一縷輕煙樣的輕飄,落向畫樓一角,身軀再搖,鬼魑樣的便自消逝無蹤。
  返回到原來院子。
  虯髯漢子仍然歪在地上直哼哼,看見孟小月來,赶忙作勢爬起來,不意才爬起一半,便自又坐了下來。
  “你……你是……”
  借著天上的月光,他仔細地在孟小月臉上瞧著,顯然還不認識。
  “我姓孟——”,孟小月上前把他攙起來:“新來的花匠——小孟!”
  “小……孟!?”
  看樣子他還真傷得不輕,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了下去,孟小月用力架著他,來到了自己居住的草舍,用腳踹開了門,兩個人踉蹌著走了進去。
  屋子里還亮著燈。
  孟小月扶著他坐定了,再一打量,好家伙,身上都是血。虯髯漢子自己也發現了,伸手摸了一下后頭傷處,滿手都是血。
  “他娘的……頭撞破了!”
  孟小月嚇了一跳,赶忙掌過了燈,仔細瞧瞧,可不是后頭上一大片血漬,都凝住了。
  “還好,只是些皮肉之傷……我給你先纏上……”一面說,孟小月赶忙過去把床單子撕下一條來,昨天三姑娘帶來的一個“千金急救藥箱”還在這里,正好用得著,里面舉凡一切刀傷火燙藥物、刀剪針線,樣樣都有,倒像是專為他們准備的一樣。
  孟小月又找來了一盆清水,倒是好好地給他整治了一番。
  燈下打量著虯髯漢子這個人,猿臂蜂腰,身材軒昂,襯著他臉上的一圈虯髯,直是畫上的鐘馗,极是英挺魁梧。卻是由于失血過多黑色臉膛滲著一抹灰白。
  嘴角上牽著冷笑,虯髯漢子一雙大牛眼只是在孟小月臉上轉著。“今天晚上要不是碰見了你,我展飛熊非喪命在那個娘儿們手上不可……孟兄弟,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姓展的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展兄……這件事又是怎么……”
  纏好了布條,孟小月總算松了一口气,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
  展飛熊連气的哼著,十分气餒地道:“他娘的,今天晚上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會碰見了這個掃帚星,好大的膽子,竟敢摸到王府來作案來了!”
  孟小月點點頭說:“原來是個女賊……你們以前見過?”
  “沒有,不過……”展飛熊一只手摸著下巴:“這事透著玄,我綴著她一路,穿堂越院,比我還熟,看樣子她是想上東珠樓下手……”
  “東珠樓?”
  “那是王爺駕寢的地方!”展飛熊說:“后來發現那邊防得緊,就轉到了賞心小苑……我怕惊著了三姨娘,這才現身給她叫開了字號,沒想到她轉身就跑,原來是存心把我引到了這個暗處,再圖對我不利!要不是遇見了你,我他娘還能活著?”
  孟小月听他這么一說,不由心里一動,再想到剛才那個黑衣女人的動作、口音,以及后來發現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態,驀地恍然大悟。
  竟會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繼母!也就是日間在裘家所見到的那個身材高大的紅衣婦人。
  真的是她?卻又是為了什么?
  一霎間,孟小月腦子里充滿了紊亂,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時間只是看著展飛熊發呆,說不上一句話來。
  “幫我個忙!”展飛熊抱拳向著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誰跟前也別提,要是惊了駕,咱們這個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點頭一笑:“放心,我不會說!”
  展飛熊打量著他,忽然面色微异,點點頭說:“我想起來啦!你就是新來的那個小孟!嘿!听說你好酒量,把王師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這屋子里酒气熏天……想不到你還有一身好功夫,可干這個花匠太委屈你了!”
  頓了一頓,他瞪大了眼睛說:“這樣吧,明天我就給你說說,到我們‘天衛營’來當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搖搖頭,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我現在新來乍到,疲累极了,只希望安靜一個時候,以后再看情形,請你大力成全吧!”
  展飛熊怔了一怔,想了想點頭說:“這樣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攪了你半夜,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話,咱們明天再說!”
  一面說他即站起來告辭。
  孟小月送他到了門口,展飛熊握著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熱情奔放,無限感激。
  隨即轉身自去。
  “喂……該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著桌子,發出了“篤篤!”聲音,瞧著榻上孟小月的那個睡相,不由得“噗!”地笑了起來。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時候了……”
  末后這句話,簡直就是挨著他的耳朵根子說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鯉魚打挺也似地坐了起來。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著胳膊:“都快晌午啦,還睡!還說沒醉,醉得像頭豬!”說著忍不住自己低頭笑了。
  “對不住、對不住……”
  一面找著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鬧的……”一想不對,赶忙閉上了嘴。
  “昨天夜里鬧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搖搖頭,含糊地說:“我真喝醉了,記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聞聞,哼了一聲,白眼珠子斜著他說:“聞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是起來吐啦,說真個的往后可別再這么喝了,瞧著真嚇人……你知道吧!”
  接著她笑孜孜地說:“你把王師傅、老李、小蔡他們几個都害苦了,剛才我听說,小蔡昨天發了一夜的酒瘋,說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糞坑里啦,差點沒死了,你看看,這不是鬧著玩的吧!”
  孟小月找著臉盆,在牆角洗漱,回頭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過放肆,這件事要是讓高總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樣了?自己個性一向沉穩,不喜招搖,況乎身世殊异,消聲匿跡,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著眼前一朵鮮花樣嬌嫩,卻是唯一体貼和關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臉上訕訕,輕輕一歎說:“你說的不錯,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說:“得了,沒事儿,喏——給你帶的燒餅夾肉,乘熱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著她。
  三姑娘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來,我陪著你一塊儿吃!”打開紙包儿,里面又是燒餅又是肉,還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剛才傳下話了,要你去見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動:“有什么事……”
  “不要緊,不過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夾好肉的熱燒餅遞給他,說:“她為人最好,反正問一句你答一句就對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個燒餅,喝了一碗三姑娘帶來的熱茶,就口問說:“裘先生可好?還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親生的娘!”三姑娘臉色一下子涼了下來:“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像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歎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連床都起不來了,我爹一大把子年歲,反過來還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動,想到了昨夜為自己飛石所傷的那個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篤定,看來果然就是她。
  這件事真叫他納悶儿,百思不解,卻是無論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著他一笑說:“去吧,見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帶到了樓上,進去回了話,又出來,三姑娘小聲地說:“你進去吧,我在樓下等你!”說罷她便含著微笑,自個儿下樓去了。
  孟小月應了一聲,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將告門而進,珠帘卷處,一個俏麗丫環探頭說:“奶奶喚你呢,來,跟著我!”
  “是——”孟小月應聲進入。
  眼前樓廳,彩幔低垂,錦繡舖陳,地上是厚厚的藏氈,古董玉器,琳琅滿目,极其華麗。
  兩個白銅火盆,藍汪汪地冒著火焰,整個廳房興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較之外面的酷寒,誠然不可同日而語,卻是兩面臨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開了,滿屋子沁放著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獅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竄出來,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轉。
  三姨娘卻不在暖廳里。
  “奶奶正在畫畫儿,來,跟我來!”一笑扭身,頭前帶路。
  窗開二扇,屋子里涼颼颼的。
  三姨娘身披長帔,正在作畫,透過敞開的窗扉,正可見白雪深疊中的曲翹瓊樓,角上紅梅吐艷,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鬧追逐,情景入畫,真正便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會儿,再有几筆就好了!”
  匆匆几筆,補下了鳥的動態,三姨娘才自擱下了筆,回頭吩咐說:“春綢,把窗戶關上,怪冷的!”
  這才轉過身來。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參見三姨娘!”
  春綢關上了窗戶,回頭說:“他就是新來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獻茶!”指了一下邊上的位子:“你坐下說話!”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轉身坐下。
  春綢捧茶進來,孟小月道:“不敢!”雙手接過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個儿退身外面,在暖廳一角坐下。
  听候著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來,書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兩個人了。
  打開了珊瑚盆蓋,捏了點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噴香寶鼎里,書房里立刻散發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風,里面是大紅緞子襖,沙綠綢裙,襯著輕云密霧,兩鬢堆聳的一頭秀發,尤其是壓在額上發際的銀狐臥兔儿,模樣儿更增無限嬌媚,真個我見猶怜。
  三姨娘看著他微微點頭而笑:“你來了應該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還習慣吧!”三姨娘說:“我是說在這個園子里你還住得慣吧?”
  孟小月連連點頭說:“習慣、習慣……很好……”隨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頭。
  “我知道……”三姨娘話聲帶著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頭。
  “不要緊,沒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靨不失地道:“是心里煩?”
  “這……”
  “這也難怪,孤零零的一個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頗似關切地注視著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成了家沒有?”
  “沒有……”孟小月苦笑著搖搖頭:“謝謝夫人的關怀,過去的不要再談了!家里什么人都沒有了……”
  三姨娘點點頭,很能會意地道:“好,那就不談過去,談談現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給我說了一下,卻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沒有告訴我,是別人告訴我的,你可相信,在這個家里,我雖然坐在這里不動,卻是什么事都逃不過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這么說。
  三姨娘一笑說:“從你這聲稱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個平素很有教養的人……看起來,你并不習慣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沒有做過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著實吃了一惊,不便承認,卻也不能否認,只是默默向對方望著。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這里我只是王爺的一個小妾,并不是一個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稱呼我是三姨娘,還有人稱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貴而不落俗的稱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稱呼錯了?”
  “不!我喜歡你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說:“人都喜歡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賤的人,才會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會!”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搖搖頭說:“夫人看錯我了,事實上我只是一個听人使喚的下人……”
  “是嗎?”三姨娘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那我可真的看錯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雙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虛,被對方覺察,從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卻是落落大方,侃侃說道:“你在這里的工作很是清閒,尤其是這几個月……這里的一切,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處精挑細選的,來頭可大了!呶,你看這一盆!”
  她隨便指著面前的一盆說:“別看這么一棵小樹,說是有四百多年了,還有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歲了,三姑娘可是愛了,每天都要來瞧瞧,當它寶貝一樣——還有這塊天然大理石屏風,你看著上面的花紋,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則看起來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涼,面上含笑。
  “謝謝夫人關照,這些我都會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運既然這樣地安排了他,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還有什么好埋怨的?轉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挽挽袖子,即刻開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閒。
  轉眼之間,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辭歲的年關,再有三天就過年了。
  上上下下都籠罩著一團喜悅气氛,各處張燈結彩,布置得煥然一新。
  一連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內外點綴成一片瓊瑤世界。盡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淪為餓浮,可是作為統治者階層的王府,卻絲毫沒有影響,看起來較之以往更似風光,所謂的“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該是一個何等鮮明的寫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點,再加上孟小月的謹慎行事,他果然對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這些日子以來,也只去了兩回,倒是三姑娘待人親切,体貼入微,平常既然在一處工作,想要疏遠亦是不能。事實上,三姑娘的溫柔關愛,在這個時候,卻是給了他一份溫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這里,他不過是個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質、談吐,大异尋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著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覺,無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來。
  年關打賞,各人得了五兩的賞銀。
  晚飯后,各處聚賭,呼盧喝雉,亂成一气,整個王府上上下下,匯集在一團歡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慣例,年節前后的一個月里,可以大開賭禁,除了分派固定職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這种歡樂的場面,一直要持續到來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過了上元燈節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顯得很不安宁。事實上從早起以來,都像是沒精打采,籠罩在不佳的情緒之中。
  晚飯后,三姑娘陪著他聊了陣子天,他卻興趣索然地推說困了,想睡覺,獨自個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間”。
  自從他住進來,經過一番整理之后,兩間草房看起來順眼多了,三姑娘更幫著他用漂亮的洁白棉紙,把四面牆壁重新糊貼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淨,再擺上几盆水仙,挂上儿幅字聯、梅竹,頓時气象一新。
  子時前后,夜闌人靜,各處都安靜了下來。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來,關上了門,找出了早已備好的黃紙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燈下寫下了,“顯考妣金公開泰府君大人雙親之靈位”。
  下款落名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筆至此,一時間悲從中來,情難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來。
  原來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雙親大人落難的忌日。
  凶訊傳來之日,适當他充身發配于南直隸應天府劉英之府第,那一紙油墨版報,至今還收藏在身。
  報上消息該是金氏夫婦因畏罪在獄中自縊而死,實在是不耐于內廷都督馬步云的嚴刑拷打、逼供,才自雙雙尋了短見。
  時間真快,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報。金孟逍這一位昔日的名門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誼,以其子孟小月名頂替,苟且偷生,輾轉流离,發配為奴,才得保命至今,個中曲折,慘絕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錐心瀝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畢,這才找出了日間所備下的紙錢,便在眼前一個瓦盆里焚燒起來。
  想不到火勢甚大,轟的一下子燃燒起來,差一點連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燒著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開,紙灰飛揚,飄得滿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這一天紙灰蝴蝶里,恍惚看見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兩顆血淋淋人頭,上下翻飛,加之愛儿的聲聲呼喚,便是鐵石心腸人儿,也為之動性斷腸,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著一天幻影,大呼一聲“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燈影里,猶自見滿屋飄動的紙灰!便是那种清冷冷的孤傷感覺,戰栗著他,真似一身气血也為之凍結了……
  窗外傳過來沙沙的寒風聲,細小的雪粒,飄打在紙窗上的那种聲音。這聲音最是听來惆悵。情夜里极是清晰,聲聲在耳,感覺著,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將有所振作,卻于這一霎,清晰地听見了有人叩門的“篤篤!”聲。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聲喝問:“誰?”右手出掌,呼地熄滅了祭桌上一雙白燭。
  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誰還會到這里來?
  隨著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勢,搶到了門前,霍地拉開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里有半個人影?
  卻是對面大樹簌簌地起了一陣顫動,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卻是意會著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聲,陡地扑身而前,一連四五個起縱,直扑樹下,樹下仰視樹上,靜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陣風,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來是這么回事,目光逡巡當儿,卻只見一條人影,直由自己居處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靈巧,雪夜里有似沖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牆之上。
  這一次所見清晰,再無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聲,腳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絕技,驀驀扑了過去。
  無如兩者之間間隔數丈,俟到他扑身來到眼前,對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蹤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牆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蹤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著先時所見只不過七八丈的距离,一轉眼的當儿,競自失了蹤影,且是來去無聲,寸草不惊,只看這般從容架式,當知其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屬必然。看來這王府一地,真正臥虎藏龍,非比等閒,自己若不謹慎言行,勢將暴露身世,無地自容。
  這么一想,只覺著遍体生涼,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聲:“不好!”陡地飄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燈光复明。
  房間里各物依舊。
  婆娑燭焰,搖動著滿屋的凄涼。瓦盆里已無余燼,先時散飛的一天紙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卻是發現了什么!
  那是几個极不顯眼的足跡腳印,卻是一經注目,所見昭然。
  可以猜想出,來人的心思靈巧,足跡的顯示,來人像是以腳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過微微數點,梅花樣的點綴著几處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細的瞧了瞧,用手指拈著雪屑細看,再無可疑,那個人确是進來屋里了。
  隨著足印的移換,清晰的標明著來人在屋內的一切活動,在不過丈許方圓之間,其中立足于供桌前的兩點足跡,一經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動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覺著雙腿一軟,差一點坐了下來。
  假設著,這個人确如足跡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書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實姓名的供鑒,必為所見,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將暴露無遺了。
  是誰?
  王府的總管高大爺?
  侍衛頭子李鐵池?
  設非是此二人之一,誰又會有如此身手?卻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囂張聲勢,實在難以想象會對自己采取如此隱忍姿態,應是早已向自己出手問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為自己撞破、見面尷尬模樣。
  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覺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見那個人影,身材頗似細纖靈巧,雪光映襯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襲長帔……
  一個念頭,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個女人!
  再看地面足跡,小小梅花印記,以之与女子纖足弓方鞋印證,應是十分恰當,頓時,他明白了,一點都不錯,來人确是一個女人。
  三姑娘裘貴芝?還是她繼母那個行動詭异的紅衣婦人?后者自前此為自己飛石誤傷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來摸摸自己底細以為日后的報复作好准備,這一點也不無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見裘大可老先生時,雙方對話,裘老爺子亦曾提起自己滿門為奸宦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無同情,當時情景,裘老頭語涉玄机,雖未明言對自己偽稱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實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來對自己進一步有所刺探,實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這么胡亂地想著,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書有父母姓名的供簽在瓦盆里燒了。
  火光聳動里,卻讓他意外地又發現了一樣東西,一枚閃著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連有細致銀鏈的珍珠耳墜。
  不用說,必然是來人匆忙中遺落。且先代為收藏,暗中再細細打探,以此對證,正可測出來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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