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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巧遇名師


  這兩天孟小月如坐針氈,行事謹慎,如履薄冰,總以為小辮子為人抓住,一經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殺身之禍。
  偏偏是事情平靜得很,雖然他一再對身邊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內,卻是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樣自然,一派天真無邪,實在難以想象她是作偽。
  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還不大亮,孟小月就起來,洗漱方畢,未及著衣,裘老爺子卻意外地來了。
  孟小月心里一怔,忙自把對方讓進了屋里。
  “老爺子請坐,這么早就起來了?”
  一面說,慌不迭地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過來一口气喝了,說:“再來一碗。”
  倒過來,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爺子哈哈一笑,自己動手拿過瓦匝來,里面還有多半罐子,卻見他左腳前跨,竟自一口气,長鯨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爺子,好水量,您這是……”
  “沒有見過吧!”裘先生一笑落座道:“這叫‘飲水式’,晨飲万斛,百脈盡通,好處多著啦,小伙子,哈哈……看來你要學的還多著哪!”
  瞧瞧他這一身!
  黑緞子燈籠套褲,下面扎著綁腳,上身絲棉小襖敞著領口,連件罩肩儿都沒穿,頭上扎戴著馬尾羅巾加著根犀玉奇簪貫發,雖說是一大把子年歲了,看起來仍然文采斐然,自有讀書人風流气質。
  一旁桌子上放著他的隨身長衣,里面像是包裹著把家伙。
  這么冷的天,點水成冰,他卻臉色紅潤,眉梢發際更似透有汗漬。
  孟小月忽然明白了,聲音放小了,“您老這樣子,像是剛練過功夫?”
  “對了!”裘大可細長的眼角,拉出了長長的兩道笑紋:“你才知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我這身功夫,一年四季,一天沒停過。”
  孟小月“哦!”了一聲,眼冒精光。
  “小伙子,怎么著?也想練練?”
  “老爺子您是說……”
  裘大可微微一笑:“這不就過年了?明天是三十,咱們就從年初三開始……那時候我自會來找你!”
  孟小月一喜,站起來道:“您是說……您老人家收下我了。”
  “哈!”裘大可哼了一聲:“以后再說吧,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意你,你不是也在偷偷練不是?”
  “啊……”孟小月呆了一呆:“原來您……”
  “那還用說?”裘先生含著微笑說:“你的气功、輕功,都很有一手,看樣子像是南天派的,白頭鷹馬九先生是你師父?”
  “這……”
  孟小月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對方已把自己摸得這么清楚,竟連自己出身師門也都知道,事出突然,不免面現張惶。
  略為鎮定,抱拳道:“您老是怎么看出來的?實不相瞞,我确實從馬九先生練過功夫……”
  “這就對了,”裘先生點頭說:“馬家門的罩功,在江湖上享有盛名,這門功夫一經練成,夏不厭暑,冬不畏寒,對于練武的人最是受益無窮,不過……”
  微微一笑,他接著說:“他的功夫也只是到此為止了,再要往上可得全靠自己琢磨,以及改投名師,請高人指點了。”
  孟小月大為折服,點頭不語。實在是由對方這番話,印證當日師父馬九所說,几乎一字不差,由此可見,這個裘大可果有過人的閱歷而知人甚深。
  裘大可一頓又說:“劍是兵刃之首,談到劍術,馬九先生可就又差一層了!”
  說時他隨手打開了桌上的衣服,就勢拿起了里面包著的一口木制長劍,就手一擰,唰地直指向孟小月前胸而進。
  “啊!”
  孟小月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
  裘大可一聲叱道:“好式子!”
  話聲未已,掌中劍已反手彈起,孟小月警覺著他必有高招出手,慌不迭旋身自位上跳起,卻是慢了一步。裘大可的木劍抖手之間,竟改由他頂頭而落,大股劍風,劈頭直下,其勢万鈞,猛烈無匹。
  孟小月陡然一惊,右手飛起,以彈指功待將向對方木劍上點去,借以化解眼前之一記凌厲殺招,卻是其勢不及,登時只覺著右面肩胛骨縫間一麻,一陣尖銳的刺痛,已為對方手上木劍指住。
  雖然只是一口木劍,卻大非尋常,感覺著傳自劍身的森森劍气,即使一把真的劍,也難能臻此。
  孟小月訝然睜大了眼向對方望著,一時還真弄不清他的意欲何為?
  自然,裘老頭此刻顯了這么一手,他的武者至高身手境界已表露無遺,之于孟小月內心的震惊确是前所未曾。對于裘大可這般出神入化的劍技,更是打心眼儿里為之折服。
  裘大可哈哈一笑,目射精光道:“我特意施展這么一手,為的是要你明白及看清楚了,上乘的劍技,無不得力于气的運用,你此刻一定感覺著被劍刺得生疼,其實不然,你偏頭看看,就知道了。”
  孟小月依言偏頭一看,才知道對方手上木劍,距离著自己肩胛穴縫處,分明還有三寸左右,并不曾真的扎著,卻是感覺著如此刺痛,像是真的扎著一樣,這才明白,對方所運用的,竟是傳說中上乘劍術不可或缺的“劍氣”了!那么,眼前的這個貌似儒雅的裘大可,其實深藏不露,該是有何等惊人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了。
  隨著裘大可收回的木劍,孟小月才恍然若釋。
  裘老頭一笑拿起了桌上的衣服說:“走啦!”
  天可是蒙蒙的有些亮了,再晚一些王府的人起來了,可就多有不便。
  在門口,裘大可回身說:“明天是大年三十啦,家里弄了好些菜,你來吃團圓飯吧!”
  剛把自己收拾好了,要出門儿,三姑娘可就來了。
  穿著一身大紅,鬢邊插著一朵紅梅,三姑娘這副模樣,較諸平日要嬌气多了。
  相視一笑。
  三姑娘插著腰說:“要出門儿?”
  孟小月說:“正要到府上叨扰,姑娘有事?”
  三姑娘笑說:“那可好,我就是專程來邀請你的!不過,還早,坐一會再走吧!”
  孟小月拉過一張椅子請坐,三姑娘坐下來,笑看著對方點頭說:“穿上新衣裳啦?好帥!”
  “過年嘛!”孟小月把新沏的茶,為她倒上一碗:“姑娘喝茶!”
  三姑娘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含著笑意,頗似有情地在他臉上望著。
  “這么一穿著,還真像是哪個大宅門的王孫公子哥儿,怪不得我爹常說,說你是一條潛水的龍,不定哪一天大水一漲,你就要趁勢飛天了,看看還真像是這么回事!”
  孟小月呆了一呆,苦笑說:“老爺子真會說笑話。”便不多言。只以為對方姑娘既已知道了自己身世,故意出言試探,她既不与明說,自己也就裝糊涂裝到底,看看后來如何。
  端起茶來,輕輕呷了一口,三姑娘說:“我哥哥和兩個師兄都回來啦!回頭你就見著了!”
  “啊!你哥哥……”
  “你不知道?”三姑娘說:“他們一向都在外面跑生意,一年也只回來這么一次……也都成了家,來一趟也很不方便!”
  孟小月點頭說:“原來這樣,那么,這几天你家里可熱鬧了!全家都團圓了,恭喜,恭喜!”
  三姑娘笑了笑,帶著几分牽強的表情說:“他們都比我大得多,平常陰陽怪气的,說話老气橫秋的……回頭你見著就知道了……”
  說到這里,眉尖一挑,又說:“對啦,看樣子老爺子還是真要收你為徒呢,特意地要你見見三個未來的師兄!”
  孟小月感激地道:“令尊确實太看重我了,只怕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到頭來令他老人家失望,那可就……”
  才說到這里,門上有人輕敲兩下道:“小孟在嗎?”
  話聲嬌細,三姑娘一听就認了出來,忙自站起來說:“春綢來啦!”
  話聲未已,房門已被推開,三姨娘身邊的那個寵婢春綢,已是當門而立。
  手里抱著包東西,臉上笑靨不失,一眼看見了三姑娘,呆了一呆說:“啊!姑娘也在這里?我太冒失了……”
  三姑娘笑說:“沒有的話……都是自己人,我是來請小孟去家吃年夜飯的……是三姨娘差你來的?”
  春綢笑應說:“奶奶打發我送點東西給小孟,還有……”
  三姑娘道:“你們談談吧,我走了……”回頭看向孟小月說:“回頭完了事,想著來家吃飯,我走了!”便自轉身出去。
  春綢等她走遠才自笑說:“剛才三奶奶還在問說,今天晚上不知道你到哪去過年?這好,敢情到裘老先生家去吃飯,那就好了!”
  一面指著桌上的包袱說:“這是奶奶賞你的衣裳,說是你要有空,叫你現在就去一趟!”
  孟小月站起來說:“好吧,還有什么交代沒有?”
  春綢說:“王爺剛才走了,奶奶最怕人多吵得慌,要我在沒有人的時候,帶你過去。這會儿正好,來,我們走吧!”
  看來三姑娘在三姨娘跟前還遠了一層,這個春綢才真的是三姨娘跟前的心腹人,此刻她忽然想見自己,又為了什么?
  和上一次一樣,三姨娘正在作畫。
  畫房里多了一大瓶紅梅,頓時顯現出几許詩情畫意,看見孟小月進來,三姨娘頓時放下了手里的畫筆。
  “夫人過年好!”孟小月一抱拳道:“謝謝夫人的賞賜!”
  三姨娘笑說:“衣服還合适?樣子好不好?”
  孟小月怔了一怔,欠身說:“我匆匆來見,還沒有打開一看!”
  “回頭你試試吧,要是大還是小,只管交給春綢,叫她們給改去!”
  三姨娘回身在一張舖有皮墊的太師椅子上坐下來。春綢上茶后退出。
  “要是我猜得不錯,裘姑娘他們應該請你今天晚上去吃年夜飯,對不對?”
  三姨娘臉上含蓄著微微的笑,眼睛里透著机伶,微微偏過臉盤儿向孟小月瞧著,模樣儿十分俏皮,那樣子极似未曾出閣的天真少女,和今天的王爺寵妾身份,可就有些不大相稱。孟小月几乎不敢和她眼光相接,這個女人太机警,生怕一窺之下,即為她看出了心里隱秘一樣。
  “小孟,你坐下來,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不知你樂不樂意?”
  三姨娘緩緩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臉上顯著微微的笑,給人以諱莫如深的感覺。
  “夫人的意思是……”
  “我覺得這個花把式的工作,太委屈了你!”
  孟小月剛要分說,三姨娘擺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笑笑說:“這可是你出頭的机會,當然我不勉強你,可是男儿一生,應當奮發圖強,難道你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不然就該趁著年輕,有一番作為……你說對不對?”
  “夫人說的是……”孟小月點點頭,一時還弄不清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就好!”三姨娘說:“眼前有一個机會,可以在王爺跟前當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荐你,那可比眼前這個花匠的身份有出息多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暗忖道:三姨娘呀!你枉自看來聰明,頗似有知人之明,其實卻不免仍是俗人一個,你哪里知道,我孟小月乃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子,更何況身罹血海深仇,眼下在此隱居,不過是暫時之計,何嘗還會有什么功名進取之心?真正是笑話了。
  自然,這念頭也只是在他心里打轉,表面上卻報以感激的微笑。
  “夫人是要打發我出這個園子?”
  “那也不是!”三姨娘眼神里傳遞著几許神秘道:“你仍然住在這里,這樣,我給你實說了吧,這可是一個晉身之階呢!”
  “昨天……”她接著說:“王爺私上給我透露說,北京的馬相閣要來了!”
  “馬相……閣?”
  “內廷都督馬步云,馬老相閣要來了!”
  “啊!”這一惊非同小可,孟小月只覺得全身一震,簡直是難以置信:“夫人是說,那個馬……步云要來武昌?”
  三姨娘微微點了一下頭,一笑說:“你怎么啦?”
  “啊……沒有……沒有……”孟小月強自鎮定道:“馬老大人的大名……我久仰了……一時失態,夫人請勿怪罪!”
  “你說話很文雅……一點也不像是個粗人……”三姨娘說:“我當然不會怪罪你。可是你也該心里放机靈一點,要沉得住气,才能夠成就大事,是不是呢?”
  “夫人……”
  這一惊較諸前此更有過之,卻是三姨娘那張臉上諱莫如深,并不曾顯現出一些痕跡。
  站起來,她緩緩走向窗前,隔著敞開的一扇窗戶,遠遠地向著對面那棵紅梅打量著。
  孟小月簡直有些激動了,三姨娘這么不著邊際的几句話,真令他心里既惊又嚇,一個念頭迸出腦海——
  “莫非她知道了……?”
  “怎么會……”
  轉念再想,絕無可能,她只是別有所指,或是在試探自己罷了。
  話雖如此,孟小月可不敢掉以輕心,一股丹田之力下充小腹,一霎間全身俱都滿了勁道,三姨娘果有异心,說不得只好向她出手……
  卻是三姨娘那般溫柔的儀態,在在打消了他的萌生殺机,隨著她緩緩轉過的身子,臉上含蓄著甜甜的笑。
  “是這么回事,你听我說!”她說:“馬相閣就要來王府作客,王爺打算多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昨天他跟我說,打算招待馬相閣住在這賞心小苑里,要我們都先搬出去!”
  孟小月心里一陣發緊,緩緩點頭說:“原來如此……夫人的意思是……”
  三姨娘說:“這個人雖是個宦官出身,如今的權勢可是大极了。听王爺說他為人极講排場,這一次來到武昌,更是奉了圣上的旨意,為皇室采辦物品本珠,這件事王爺早已得到了圣上知會,要王爺協同買辦,只是卻不知道由他出馬……”
  三姨娘纖纖細手拿起了一塊盤子里剝好的桂圓肉,放進嘴里慢慢吃著,眼神儿緩緩落在對面孟小月的臉上,這才說到了正題儿。
  “你當然應該也听說了,馬步云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哪里去都護從如云,這一次到王府,礙著王爺的面子,他自然不敢太過排場,可是王爺卻注意到了,說是要推荐兩個人,在他身邊負責護衛,這就是我為你設想的晉身之階!”
  孟小月心里暗暗叫了聲:“天哪……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這可是父母先人在天的陰靈保佑,要不然怎么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机會轉變?”
  他強自鎮定著自己,卻是眼睛里亦不自覺地流出了興奮的光彩,那是一种揉合了快意与仇恨的沖動,所幸三姨娘并不曾細細覺察。
  “夫人!”他用鎮定的聲音說:“您打算要我去?”
  三姨娘微微點了一下頭:“對了,我想在王爺面前保荐你去……我知道,你身上有武功,本事不錯,你可愿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机會,因為你是王爺推荐的人,馬老相閣定會另眼相待,只要蒙他賞識,你還怕沒有出頭之日?”
  三姨娘臉現笑靨,眼神儿霧樣的迷离,在在顯示著她的心思縝密、纖細。
  孟小月躲開了她的眼睛,低頭思索了一下,慨然點頭道:“謝謝夫人的保荐,這個差事……我只怕干不了……”
  “太晚了,我已經在王爺面前保舉你了……你明白吧!”三姨娘似笑不笑地說:“干得了也罷,干不了也罷,我的話已經說出去了,你總不能讓我在王爺面前失信吧!”
  “夫人……”
  孟小月欲言又止,一時感慨万千。
  “其實第一個在王爺面前保舉你的還不是我,另外有人,我只是在王爺問起的時候,為你說了几句好話而已……”
  三姨娘越發神秘地含著微笑,掠過一個眼波,她接著說:“這個人你也認識,而且据他說,你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孟小月真正的迷惘了。
  “你不記得了?”三姨娘說:“他姓展!也在王爺府當差!”
  孟小月頓時記起來了。
  “夫人說的是展……”
  “展飛熊!”三姨娘笑靨依舊:“展副統領,他所負責的天衛營,是王爺的親軍,而且,他馬上也要升官了,就要當上天衛營的統領大人了!”
  孟小月立刻記起他是誰了。
  那一夜,為女賊所困,險些喪命的展副統領,若非孟小月的即時搭救,顯然已遭致不測,這件事咸信并不曾為外人所知,展飛熊亦曾囑咐不要為外人道及,顯然是顧及怕是損害了他副統領的聲望威名,卻想不到竟然會為三姨娘所知,真正是透著奇怪,令人不解。
  看起來這個三姨娘誠然無所不知,簡直不可臆測,真正要防她一防。
  一念及此,立刻面現肅容。
  聰明的三姨娘,頓時也就有些領悟。
  “我不是神仙,不會知道每一件事……”她說:“就像這件事,如果不是展飛熊自己向外提起,我又怎么會知道?”
  她笑得好神秘。
  “至于展飛熊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件事,當然是有原因的,你先忍著點儿……我想這一兩天他就會去找你,告訴你這個消息……我這里先恭喜你了!”
  “夫人……”孟小月站起來抱拳道:“謝謝夫人的大力推荐,孟小月一定努力報效,把這個差事干好!”
  “這就對了!”三姨娘放下了手里的細瓷茶碗:“我知道你會樂意的,我想王爺這一兩天也會見你。”
  “這……可當不得!”
  “王爺已經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你的名字!”三姨娘說:“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非常愛才的人,那一天見面,他就對你很注意,問了些有關你的問題,是以展飛熊在他面前一提到你,他就知道了,他既然有意把你推荐到馬大人跟前,當然不僅僅只是希望你當個小差事而已!”
  才說到這里,外面的春綢咳了一聲,大聲道:“回奶奶的話,王爺進苑來了!”
  “啊!?”
  三姨娘頗是意外地站起來,想了想,含笑道:“倒是一個好机會,小孟,你到樓下拾掇你的花,王爺來了只管請安問好,用不著回避,你下去吧!”
  孟小月遵命告退,來到樓下。
  挽起了袖子,孟小月真個地便干起了他的花把式來,有几棵珍貴盆栽,一經他細心調理,較諸先前果然大不相同,干挺葉綠,花蕊鮮明。
  王爺就要來了,雖是家居日常生活,防范也不能疏忽,四名便衣侍衛,先已來到,內外站好,一干丫鬟婆子俱都退到里間,非經呼喚,不得擅自步出。
  孟小月在里角,背朝著門在整理盆景。
  “干什么的?”一個便衣侍衛走過來,一只手叉著腰,只是上下打量著他,官气十足地說:“新來的嗎?王駕就過來了,還不回避?”
  “是是是!”
  孟小月站起來,剛要避開。另一個人卻走過來,一臉疊笑地道:“是孟兄弟吧?用不著,自己人!”
  先前侍衛怔了一怔,待要問明,王爺已現身正門。
  朱華奎今天看來興致挺好,過年了嘛,各處听見,張燈結彩,上上下下都是一團喜气,他也就笑口常開。頭上戴著頂烏紗折角向上巾,一身紫紅綿緞盤領大袖銀狐,勒著條寬緣鑲有紅綠寶石的革帶,腳下一雙云字高履,這樣子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三姨娘匆匆得訊已迎了出來,剛剛下樓,就在梯口行了個万福一一
  “王爺万安!這是從哪里來?”
  朱華奎哈哈一笑,國字臉上逸興橫飛。
  “起來,起來,剛剛在前廳接了圣旨,皇上又有恩賜,親筆賜了個福字,來的正是時候!”
  三姨娘展眉笑說:“喲!那可真是恭喜您了!”
  朱華奎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臂,小聲說:“我也要恭喜你!你猜怎么著?”
  他是直性子人,凡事擱不住,赫赫笑說:“上一次我特地為你向皇上請旨討的封,發下來了,賞了你‘如意鄂妃’的封號,鳳寇霞帔隨后就到,明天一大早,七公公再來的時候,你要穿戴好了謝恩接旨!”
  三姨娘“啊!”了一聲,身子搖了一搖,一時過于惊喜,臉色雪白地道:“這……王爺、王爺……我可不敢……”
  “這是圣旨!”朱華奎笑說,“七公公說請旨討封的共有五個王爺,皇上只准了兩個,可見面子不小……”
  “王爺……”
  發現了他的聲音太大,三姨娘面現嬌羞地特意提醒他一聲。可不是嗎!身側四周還有那么多雙眼睛呢!
  朱華奎哈哈大笑了几聲,眼睛一掃,可就看見了那邊角落里肅手站立的孟小月。
  “這是……”
  “小孟!”三姨娘笑說:“正好,王爺不是要差遣抬舉他嗎?”
  朱華奎才似忽然想起,“啊!”了一聲,連說:“對啦、對啦!你過來!”
  “王爺傳你呢!”一個侍衛上前大聲向孟小月招手:“快過來!”
  孟小月應了一聲,大步向前。
  “王爺吉祥!”深深一鞠躬,繼而屈膝下跪。
  朱華奎點頭說:“起來說話!”
  孟小月垂手而立,一派敬謹服從形樣。
  “你叫什么名字!”
  “孟小月!”
  “小……月?”朱華奎搖搖頭:“這名字不好,不是個成大器的名字,往后改一個吧!”
  三姨娘在一旁說:“王爺既然說起,不如就賜他個名字,也省得他還要自己再費事取了!”
  朱華奎笑說:“我也取不好,裘先生有學問,回頭我叫他給你取一個就是了!”
  三姨娘說:“有話等王爺坐下再說吧!”
  朱華奎說:“來來來,你給我好好說說!”隨即大步進了茶廳。
  三姨娘移步跟上,向著孟小月招手說:“你來!”
  朱華奎夫婦落座,自有女侍送上香茗。朱華奎看來興致很高,不時地自己發笑。
  赫赫笑了几聲,一只手拈著腮上的胡子,卻是頻頻向著站立面前的孟小月打量不已。
  “你的事我听說了一些,說是你一身功夫不錯,瞧著也像,干這個花把式可是太委屈你了!”
  “王爺恩待,不敢言屈!”孟小月后退一步,垂下頭來。
  朱華奎點點頭:“說得好,看樣子你還知書達禮,過去也念過書吧!”
  “念過……不多!”
  “這是客套!”朱華奎的臉上顯示著极度的好奇:“展飛熊推荐你說,有一身好功夫,今天你就給我顯顯,也叫我見識一下!”
  說著哈哈大笑了几聲,高叱一聲:“石大貴!”
  門外應聲道:“有!”進來個人,正是剛才護侍王爺身邊四名侍衛之一。
  此人瘦高身材,長臉、濃眉,看來約在四十上下,滿臉勁悍,一眼看上去即知不是好相与。
  指著孟小月,朱華奎笑向來人說:“我要你試試他身上的功夫,都是自己人用不著拼命,比划個三招二式,見了功夫也就行了!”
  石大貴愣了一愣,應了聲“是!”卻用奇怪的眼神,向孟小月看著。
  孟小月抱拳道:“王爺駕前,不敢放肆,再說……”
  朱華奎說:“不用推辭,石大貴手下有分寸,傷不了你!”
  話聲方頓,石大貴那邊已進身而前。
  “孟兄弟,你看掌吧!”
  身子向前一進,緊接著腳下一個快閃,已到了孟小月右側方挨近不遠,一只大手張開五指,似拍又抓,直向孟小月肋上擊來。
  原來盂小月身上有功夫的傳說,雖然未經證實,卻是自他一來,早已在府里傳開,人們畫蛇添足,胡吹亂蓋,把孟小月簡直形容成了活神仙一樣,雖屬于虛不足采信,卻也足令這個石大貴心生警惕。
  眼下當著王爺的面前,石大貴更不敢輕心大意,王爺言下之意,分明認定這個孟小月絕非自己對手,若是結果反而敗在對方手里,那可是丟臉透頂。是以石大貴一出手即施展出全力,眼前一手夜叉探路,五指上內力灌注,真有洞石穿木之威。
  事已至此,孟小月想欲藏拙也是不能,當下順著石大貴的出手來勢向后一收,整個胸肋部分,硬硬地收回了半尺有余,石大貴的五指,乃自落空。
  石大貴“嘿!”了一聲道:“好招!”
  隨著他腳下的一個上步,右掌翻處,一式飛云飄空,進而向孟小月上胸兜來,勁猛力沉,較之前番更有過之。
  這么一來,孟小月勢將非更大力施展不可了。
  看來這個石大貴期功心切,決計是要把孟小月折在手里不可。
  目睹之下的朱華奎,看得心里開心,高叱了個“好!”字,只以為孟小月眼下万万不及招架,這就要敗下陣來,卻是眼前一花,隨著一陣長長蕩風的“噗嚕嚕!”聲息,眼看著孟小月的身子,白鶴般地騰身而起。
  朱華奎“啊呀!”一聲惊呼。
  呼聲未已,眼看著孟小月翩然身勢,在几几乎已經貼著頂層彩繪藻井的一霎,猛可里一個打轉,那姿態一如白鶴翱翔,翩翩乎己飄身丈許開外,正當那一面擺設空隙之處。
  石大貴叱了一聲:“哪里去!”腳下點處,緊跟而進,卻是他身子方一欺進,孟小月已唰地擰過了身子。
  石大貴由于欺身過猛,兩個人几乎撞在了一塊儿,即在此將撞未及的一霎,兩個人四只手已迎在一塊儿,眼看著二人身子麻花卷儿樣的一陣子打扭,左右飄飛,散發出呼嚕嚕大股風聲,只看得朱華奎眼花繚亂,大是興奮地又叱了一聲好!
  “好”字出口,胜負已分,眼看著四只緊緊互握的手,于雙方互相較之推送之間驀地分了開來。
  孟小月身子不過是大大搖動了一下。
  石大貴可就不同了,腳下通通通!一連后退了好几步,隨著他的右手落處,卡喳一聲,按倒了一張紅木坐椅,設非如此,他勢將跌倒不可。
  “孟兄弟好功夫——石某人不是你的對手,佩服!佩服!”
  說時轉身向著朱華奎深深一拜,便自向外踱出。
  朱華奎大笑了一聲,擊掌高聲贊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虛傳,今天我算是見識了!”
  孟小月躬身道:“石師傅承讓,王爺見笑!”
  “用不著客气!”朱華奎說:“我這雙眼睛還沒有花,誰胜誰敗我還看不出來?就憑你這身功夫,就不該埋沒了,孟小月你可讀書識字?”
  “王爺!”孟小月抱拳躬身:“孟小月不曾進學,粗識几個大字而已!”
  “亂說!”三姨娘說:“三姑娘說過,你不單念過書,寫的字可好了,王爺有心抬舉你,你可別自暴自棄呀!”
  孟小月臉上一紅,自忖此番無能藏拙,看來這位三姨娘果真是有心要造就自己,卻是她又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感触?除卻一腔仇恨,已是万念俱灰,哪里還有心入仕功名!
  “娘娘您……抬……愛了……”
  那是因為剛才听說三姨娘承旨,有了王妃的封誥,是以才改了稱呼。
  朱華奎倒真是一心愛才,哪里想到什么?
  “這么吧,你回去寫個自荐給我,我好好看看!”朱華奎含著微笑說:
  “眼前這個花儿把式的差事,你就撂下來別管了,暫時就在我這天衛營補個差事,我會關照下去……”
  “這……”孟小月果真受寵若惊,心知不能再行推辭,深深一拜:“謝謝王爺的恩寵!”又向三姨娘一揖,便自轉身步出。
  三姨娘瞧著他离開的背影,笑著向朱華奎道:“這可是王爺搶去了我院子里的人,該要怎么好好謝謝我呢?”
  朱華奎笑了几聲,說:“他可以還在這里住著,有他在這里保護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看這個人心事重重像是有很深的城府,怕是有些來路不正,倒不能不防著他點儿……”
  “王爺您可又多心了……”三姨娘笑道:“這一點我早就想過了,不勞您操心,有關他的一切,我早就派人查了個一清二楚,王爺大可放心!”
  把一只高腳酒盅,按在手掌心里,讓它四下里打著轉儿,裘大可臉上含著一抹笑意,已有了些酒意,直直地向對面座上的孟小月瞧著,那樣子欲言又止,顯示著他此一刻內心的不易捉摸。
  堂屋里布置得一色大紅,像是在辦喜事似的,紅桌幃、紅幔子,牆上貼著“福”、“春”等喜字,一邊大紅供桌上供奉著裘家的祖宗牌位。才吃過年夜飯不久,府里各處已響起了零星的爆竹聲,俟到回頭辭歲的時候,想來更必有一番熱鬧。
  “我們練武的人,平日注意養生,一年也就是這么一回,今天夜里算是開禁,就暢開了喝吧!只要不醉,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人家一關照,年輕人自然是皆大歡喜,俱都樂了起來。
  三師兄侯亮,晃著他的小腦袋笑嘻嘻地說:“那敢情好!難得老先生今天高興,咱們還是比照往年的規矩,每個人先敬老先生三盅,然后論輩份,再各人敬酒!”
  哈哈一笑,他那一雙骨碌碌打轉的小眼睛,直盯著孟小月道:“往常是我的輩份最小,一到敬酒的時候,最是吃虧,今天可不同了,孟師弟,今年可該你敬我的酒了,哈哈……”
  可不是嗎!?論輩份孟小月今天最小,一听這個口气,裘大可收他為徒這碼子事,今天已訴之當面,成了定規之事了。
  三位師兄,剛才早已見過了禮。
  正面坐在裘大可右側面的一位叫于璞,長方臉,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年歲最長是大師兄,今年已四十有三,据說常走川浙,干的是水面上的買賣。
  左面又高又瘦、留著小胡子的一位,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是二師兄,也就是裘大可的儿子叫裘雁翎。比較起來,身材矮小,活像個猴儿樣的三師兄侯亮最不起眼了,卻是他的話最多,放浪形骸,妙語如珠。
  三姑娘和她繼母那個紅衣高大的婦人,坐在一邊,不時地起座走動,忙進忙出,張羅著端菜端酒,女眷孩子們都坐在下首兩大張八仙桌上,總有十來口子,過年嘛,都回來了,可真夠熱鬧的。
  听了侯亮的話,孟小月微微含笑,點頭道:“三師兄多多關照,小弟回頭依例敬酒就是。”
  三姑娘哼了一聲,笑嗔著道:“別听他的,三哥的餿主意最多。”轉向侯亮說:“孟師哥才來,臉皮儿薄,你可別欺侮他,爹他老人家可不答應你!”
  侯亮“嘿!”了一聲,縮著頭翻著雙白眼,大是吃醋地道:“這可新鮮啦,我自跟他說話,又礙著你這丫頭什么事啦?我看啦,老先生倒不會把我怎么樣,倒是你這個丫頭,先就要把我給吃了,別是你這丫頭心里有了他吧!”一時低頭咕咕地笑了起來。
  三姑娘嬌叱道:“你胡說我拿酒嗆你!”
  一面說,躍身而起,來到了侯亮座上,一把勒著侯亮的脖子,操起了桌上的酒壺,就往他嘴里灌酒。嚇得后者連聲怪叫,不住討饒,洒了他滿脖子的酒,一時舉座大樂。
  裘雁翎看不過,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說:“你也太野了,對師兄豈可如此無禮?”
  三姑娘這才放下了酒壺,紅著臉說:“你光說我?他又哪點像個師兄的樣子?”
  裘大可繼室秦氏,那個高大的紅衣婦人,正自端著兩大盤餃子出來,看見這個場面,把嘴撇了撇,尖著嗓子說:“這可是你哥哥說你,要別人誰敢呀,哼!”
  白著雙眼珠子,她又說:“別說對她師兄了,就是對我也是沒大沒小的,還不能說,嬌得要命!!”
  三姑娘气得回過身來,終是礙著父親的面沒有回嘴,一時臉色通紅地回到了座上。
  接下來大師兄于璞領頭站起,向裘大可敬酒,熱鬧聲中才算是掩飾了眼前的一番尷尬。
  裘老爺子今晚上興致很高,他的酒量确是惊人。事實上在座無一弱者,几番敬酒,整壇的貴州大曲已見了底儿。
  秦氏由里面又搬出一壇,笑嘻嘻地說:“暢開了喝吧,酒還多著呢!”
  一面說,放下了酒壇子,卻把自己面前酒盅端起來,滿了一盅,向著孟小月道:“來!師娘敬你一盅,干!”
  她可真是爽快人,一仰而干。孟小月自是不敢怠慢,雙手捧杯也干了,連說:“不敢,不敢!”
  斜過眼來瞅著他,秦氏臉上泛著一抹子艷紅,許是喝多了,神態上不自覺的可就顯著那种風騷放蕩。
  “既然給老頭子磕了頭,認了師父,從今而后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小子……有几句話,師娘可得要好好吩咐你,傻小子!你好好地給我听著……”
  孟小月心里一動,正襟危坐,真不知道她要說什么?抱拳一拱,洗耳恭听。
  坐下來,一只手叉著腰把一綹子散在前額上的頭發向后捋了捋,敞開著的酥胸一抹,露著鼓膨膨的一雙奶子。雖說是年過四十的人了,看起來猶有風騷,怪不得以裘大可那等武功境界的人,即在六旬之后垂暮之年亦為其迷惑,收為繼室,秦氏這個女人的手腕儿該是何等高明,也就可以想知。
  “傻小子,你給我听著,”她笑眯著兩只眼,慢吞吞地說:“以后可不能再胳膊肘子往外頭彎了,要不然就是老爺子不說話,我這個做師娘的也不答應你!”
  孟小月怔了一怔,想起了前番以飛石傷她的那檔子事,心里還真有些過意不去,待將有所說明,裘大可哈哈一笑,卻岔了進來。
  “小孟,我正等著你自己告訴我,這個年對你可是雙料的吉利,是不是?你這是雙喜臨門了!”
  裘大可眼神炯炯有光,頗是神秘,諱莫如深地直向孟小月瞅著。
  “老先生指的是……”
  雖是師徒之份,這里人卻不管他叫師父,孟小月也就從俗。稱呼他一聲老先生。
  老先生一只手揉著山羊胡子,嘿嘿一笑:“如果我的消息不差,小孟你這就要高升榮遷啦,這還不是雙喜臨門!?”
  各人俱都為之一愣。
  三姑娘偏向孟小月惊訝地問:“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怎么,我都不知道呢!……你……瞞著我!?”
  孟小月搖搖頭,徐徐說明。裘大可一笑說:“這可也別冤枉好人,他自己也許還不知道!”
  “那又是怎么回事?爹,您倒是快說呀!”
  三姑娘忍不住臉上綻出了笑意。
  “你孟師兄蒙王爺提拔,這就要高升了!”裘大可微微含著笑說:“听說是要到天衛營當差了!”
  “天山營?”
  一直少話的于璞忽然接了話頭:“那是王爺的親兵,李黑子不是兼差正號的統領么?”
  “姓李的調了差!”裘大可笑得怪神秘的:“展飛熊補了正差,如今是正牌的統領大人了!”
  “展飛……熊?”
  各人都不胜詫异,大是意外。
  “三姨娘不是也高升了嗎!”二師兄裘雁瓴微微含笑道:“如今新封了王妃,水漲船高,展飛熊哪能不行情暴漲呢!”
  裘大可點頭說:“這就對了!”
  各人這才明白過來。卻只有孟小月一個人糊涂,三姑娘一笑,瞧著他說:“你還不知道?他們是親戚,展飛熊是三姨奶奶的娘家表親,他們是表兄妹!”
  孟小月這才明白,怪不得三姨娘言談之間,對于展飛熊似有一份額外的眷顧,否則那一夜自己仗義援救展氏之事,她又為什么會知悉得如此清楚?
  卻是,裘大可又從哪里知道自己即將去天衛營當差的事?
  這一點三姑娘亦有同感,正好提出了心里的疑問。
  裘大可把盞而笑,語重心長地道:“往后再看吧,你孟師兄或許還有高就呢!”
  孟小月心里一動,暗忖著這老先生誠然無所不知,反不成難道連王爺有意把自己推荐給奸賊馬步云之事,也為他探測所知!?
  心里想著,不覺抬頭与對方目光接触,裘大可只是微笑不言,更似諱莫如深。不免使他記起了那日三姨娘的一番囑咐,心里正自忐忑,三師兄侯亮的一只手“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使他猛地吃了一惊。
  只以為對方心存暗算,自是不容。
  須知一個練武的人,隨時隨刻都當心存警覺,絕不容任何人對自己身体施以接触。
  急迫中,孟小月不暇多想,肩頭向下一沉,借以托空了對方那一只落下的手,同時左手飛翻,直向對方那只手上抓去。
  侯亮“噯!”了一聲道:“好家伙!”
  話聲出口,那一只搭在對方肩上的手掌,忽地翻轉過來,翩若飛蝶。
  “叭!”
  兩只手掌迎在一塊儿。
  別看侯亮那一副瘦小干枯、猴頭猴腦的樣子,手勁儿還真不小。
  兩只手掌一触之下,雙方俱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們彼此不能不飛身分開。
  “唰!”
  像是一雙抄空而過的燕子,驀地各自飛身丈外。
  孟小月后足抵牆,狠狠地晃了一下,穩住了身子,三師兄侯亮卻鷹似的卻落在了長案一角。
  這個突然的舉措,扇起了一室的狂風,引動著七八盞“喜”字長燈,頻頻打轉,聲勢疾勁,端的動人心魄。
  突然看見了這一幅生動的畫面,現場各人俱都一時大樂,為之喝起了彩來。
  “好呀!”侯亮一聲尖笑道:“孟師弟你跟我玩起了真的來啦!”
  話聲一落,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平竄直起,一發如矢,“嗖!”地直向孟小月身前飄落。
  孟小月已自有所警覺,往后一縮,貼壁直立。
  “大過年里,咱們也露一手,給大家逗逗樂子!”
  侯亮一翻左手,直欺而進,隨著駢二指直向孟小月肩上點來。
  孟小月可不愿給大家逗樂子,身子向外一閃,道:“小弟不敢!”
  身勢翩轉,輕快如蝶,侯亮那么快的出手,亦為之點了個空,“噗!”一聲戳在了粉牆上。
  指勁饒是可觀。
  隨著他指力落處,深深戳入牆身,如同戳在一塊豆腐上,登時落下了兩個窟窿。
  “老三!”
  出聲喝叱的竟是大師兄于璞。隨之拍案而起道:“就到這里,別再胡鬧了!”
  侯亮乃一笑,猴頭猴腦沖著孟小月抱拳道:“獻丑,獻丑,想不到師弟你還真有一手儿,怪不得老先生人前人后老記挂著你,行,有你這么一露,三師哥我第一個就服了你!”
  盂小月臉色微紅,只是看著他不吭气儿,他是在想,對方剛才看似玩笑的那么一戳,其實是真力內注,与傳說中的一指金禪殊無二致,設非自己机警,閃躲及時,若是為他戳在了身上,即使自己練有護身真气,怕是也吃擋不住,受傷或不至于,說不定就此為他點住了穴道,人前出丑在所難免。
  或許這便是對方的居心。
  師兄弟第一次聚會見面,想不到他竟會与自己玩上這么一手,這個侯亮的居心叵測,也就可想而知。
  無如,卻也使得孟小月看清了一點,即是自己這三個師兄,各有千秋,以侯亮而論,那一身杰出的輕功,以及凌厲出手,万非等閒,以此而推想,大師兄二師兄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這几個人今天与自己乃是沾有同門之誼的情份,若是一朝生變,變作對立之局,又該是何等一番局面,卻值得自己好好玩味深思再三。
  勉強在裘家待過了子夜,才自轉回,論日子已算是大年初—了。
  王府內外,一片歡欣鼓舞。燈火渲染,爆竹齊鳴,似乎等不及到天光大明,便自歡騰熱鬧起來。
  孟小月由裘家出來,繞道返回賞心小苑,途徑王爺所居住的東珠樓,只見彩台高筑,燈火璀璨,一式的鰲山五彩挂燈,點綴成串串天星。
  還离著老遠,即為傳自那里的陣陣樂聲所引,不由自主地順步趨了過去。
  原來王府素日便養有兩班戲子,一曰“春班“,一曰“秋社”,前者純為選自影坊的女樂,后者卻是來自梨園,為清一色的男子,前者著重歌舞、俳优、雜伎、女樂,后者卻重在戲曲唱工的表演,涇渭分明,各不相混,也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才能聯合表演,如同今夜般同台演出,机會誠然不多。莫怪乎戲台前后,人山人海,蔚為大觀了。
  楚王朱華奎這兩天興致挺高,兼以圣眷正殷,三姨娘又新得了妃號,所見皆喜,湊著過年的興頭便自大勁歡樂起來。
  今夜,他帶頭作樂。
  戲台就搭在東珠樓正廳前面的花園空敞之處,朱華奎与新受封的“如意鄂妃”三姨娘并肩臨窗而坐,可以不受露天之寒,其他各人各按身份尊卑,有的簇擁王爺鄂妃身側,或是設座長廊,外面沿著戲台正面兩側,搭有席棚,生有炭火,便不分尊卑或坐或立,任何人皆可取意自便。
  春班的女樂伎伴奏出歌功頌德的“千秋樂”、“戀皇恩”之后,正戲開始。
  戲碼是“火并王倫”,乃是水游梁山泊聚義群雄故事,由“秋社”按元曲以昆腔唱做,演出极佳。
  孟小月擠擠挨挨,不覺亦到了台前,這出戲他過去也曾看過,不免為戲中林沖之神采飛揚的吸引,一時也看出了趣味。
  人太多,像是全府里的人都來了。
  一些平常不曾見過的丫鬟婆子小廝,甚而府里的門丁清客也都出動,架子大一點的,坐著烤火,都有隨身的小廝丫鬟侍候,尊卑雜處,形成一种前所未見的熱鬧場面。
  孟小月特意繞到戲台左側面,為的是怕被正面臨窗而坐的王爺与三姨娘看見,卻不想仍是被人發現。
  一個著武服的小校,打前面挨近到他身邊道:“孟先生么?統領有請,跟我來!”
  不容分說,拉著他一路而前。
  孟小月心里一愣,即見前側面畫廊里坐著個身材魁梧臉生虯須的漢子,一身寬松錦袍,頭上戴著交角折上巾帕,頂上紅纓映襯著他畫上鐘馗也似的一張面容,极是雄姿英挺。
  孟小月立刻認出他來,正是那一夜自己仗義援助,使他幸免于死的展飛熊。他今天的身份,應已是王爺的親軍天衛營的統領,這個差事不算低了,應是有五品的功名,由于是王爺的親軍,自非尋常,真正炙手可熱。
  此刻他据桌以坐,兩側左右,簇擁著几個武弁,面前桌上擺著几樣應時的干鮮,同桌更有兩個女眷,一家人喜气洋洋。
  老遠看見孟小月來到。
  展飛熊由位子上大步跨出,赫赫笑道:“果然是你,孟兄弟,我沒看錯吧,來來來……這里坐,坐!”
  身邊人早為他設下了一座位。
  孟小月抱拳喚了聲:“展兄……是你……”
  “來來來……我給你引見引見,見過你嫂子,這是你的侄女小英一一”
  座上婦人少女,早已起身相迎,襝衽為禮。
  孟小月忙自還了大禮,即為展飛熊按在了座上,嘻嘻笑道:“那晚以后,一直就記挂著想要去看你,總是事情忙抽不開身子,正打算今天大年初一,跟你嫂子去給你拜年,接你到家里來玩玩,想不到你也來看戲來了,這是從哪來呀?”
  “從裘老先生那儿來,隨便走走……”
  “啊……”
  听說他從裘家出來,展飛熊虛應了几聲,便不多說。
  “兄弟!”展飛熊重綻笑臉道:“郭王妃已經告訴過你了吧!兄弟,你要升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才自省得他指的是三姨娘,后者剛剛拜封為如意鄂妃,原來她娘家姓郭。所謂的“高升”應是指自己即將到天衛營當差的事了。
  當下一笑抱拳道:“王爺已對我說過,全賴展兄你的保舉,怕是我……干不好,有辱了王妃与老兄的美意。”
  “噯!”展飛熊說:“你怎這么說?還有什么你干不來的?啊!這件事既然王爺已對你親口說了,那就一定錯不了啦!兄弟,你就等著上任吧,哈哈……”
  大笑了几聲,他轉向身邊婦人道:“這就是我常給你提起的孟兄弟,嘿!他那一身功夫,可是好樣儿的,以后有他幫著我,我可就放心大膽的干了,什么也不怕了!”
  婦人笑盈盈地噢了聲:“叔叔……”只是上下地向他打量不已。
  展飛熊又說:“王爺可曾交代你些什么沒有?”
  孟小月說:“有的,要我寫篇自荐呈上去。”
  展飛熊嘿嘿笑了兩聲,連連點頭道:“這是要重用你了,我們王爺是出了名的愛才,等著瞧吧,你的委任令不出十天,一定下來,到時候愚兄給俄擺酒賀喜,好好地樂他一樂!”
  說到這里,台上戲曲已到了尾聲,卻是人群里微微有了聳動,大伙不再面向戲台,卻紛紛轉過身來,向著看窗正面的王爺夫婦歡叫不已。
  展飛熊展眉笑道:“怎么著,王爺、王妃這就開賞打錢了?”
  原來宮中習俗,每年立春,皇帝与后妃拾歡罷歌舞之后,每有打賞金錢之賜,這習俗沿自盛唐開元天寶,流傳至今。所謂的:“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階相簇打金錢”(唐司空圖詩),即是指此。
  本朝開國至今,各帝爭相侈奢,自不會錯過這個与民同樂的把戲,各王公大臣私寓變相沿俗,于每年辭歲后,常作金錢打賞之樂。
  今日之事,楚王朱華奎新承圣眷,三姨娘更得“如意鄂妃”之賜,一時皆大歡喜,這個歲尾的金錢賞賜,更是少不了的。
  消息遠傳,皆大歡喜,才致會聚集了這么多人。
  但听得王爺身邊一聲斷喝道:“王爺打賞!”
  即有兩三個寵婢。現身窗欄,于各方歡呼聲里,各就身邊早已備好的錢箱,將紅毛繩穿就的嶄新錢串大把抓起拋出。
  一時滿場歡呼.各人爭相拾取。
  錢串墜地,濺洒得各處都是,大呼小叫聲里到處沿地拾搶,卻以仆婦丫鬟小儿居多。王爺朱華奎臨窗而至,看到這里,只樂得哈哈大笑起來。
  台上女伎唱起了“金錢子”的宮詞:
  “九重天鑾降神仙,
  歲舞分行踏錦筵。
  嘈雜一聲鐘鼓歇,
  万人樓前拾金錢。”
  好一番欹歟之盛,令人無限贊歎!
  一只手撩著雪狐皮袍子的下襟,一只手搓著兩個玉核桃,王府大管事高大爺這個神態還真夠上眼。
  今天是年初五了。
  到各處去回拜了個年,匆匆又赶了回來。
  這几天王府各處上上下下大開賭禁,他這個大管事領頭設局、開寶。麻將牌九、擲骰子,凡是賭的玩藝儿,他無所不精,几天下來,贏的著實不少,一想著下午這個局面,他是打心眼儿里樂得慌,哪能不赶緊回來?
  他所住的那個西跨院精致的小小閣樓,此時此刻,早已擠滿了人,都是些各府的仆役小廝,婆子丫鬟,亂嘈嘈的總有百十來口子,把個四開面的小小堂庭擠得滿滿的,轉動皆難。
  兩大張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天九骨牌早砌好了,性子急的人注子都下上了。
  別瞧這些人平日掙錢不多,省吃儉用,可在賭上還舍得下,二三十道門子,有下五錢的,還有一兩的,一圈下來進出總得好几十兩銀子,也只有他高大爺有這個台面,罩得住,進出個几百兩銀子,面不改色。
  “大管事的來啦!快吧,大家伙熬不住了……”
  說話的是“二管事”李興——小腦袋瓜,一身緞子講究衣褂,留著兩撇八字小胡,在說話之前,必然習慣性地擠動一下那雙三角眼。
  高大爺哈哈一笑,一面脫下他的皮襖罩甲,由家里人伺候著給他換上了舒适寬松的衣裳,探著一雙袖子,這就在當中主座上坐了下來。
  “下吧,多少不拘,這兩天我可是手气大興,不怕輸,就只管下……看著吧,保定我是大小通吃!”
  高大爺哈哈大笑著往手心里“噗!”地吹了口气,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骰子,看看各門上錢都下滿了,“嘿!”的一聲,把手里的骰子擲了出去。
  “老七!”
  他這里剛開了“門子”,卻由外頭擠進來個人气呼呼的直來到跟前,正是王爺跟前的那個体面當差小五子。
  “大管事您先歇歇吧,王爺招呼,要您這就過去一趟!”
  小五子臉上罩著一層神秘,笑得极不自然。
  “這……”
  一听是王爺招呼,他不由愣住了。
  “王爺招呼我?這個時候……”
  “可不是……”小五子過去附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几句。高老大可就坐不住了,臉上又紅又白地瞧著二管事的李興說:“你先給我穩著,我去去就來!”
  說完這句話,他即刻站起來,由家人侍候著穿戴整齊,同著小五子匆匆出了堂屋。
  “是怎么回事?”高老大邊走邊問:“沈知府來又關我什么事?”
  小五子縮了一下脖子,有气沒力地說:“詳細情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王府里鬧了賊……什么的,反正王爺很不高興……”
  “啊!”高大管事嚇得立刻站住了腳:“會有這种事?怎么我會一點都不知道?……這可是糟了,大年下的……”
  小五子“哼”了一聲,哈哈地說:“要是真有這么檔子事,我倒是想起了是誰呀!八九不离十儿,沒錯儿,准是他!”
  “是……誰?”
  “那還用問?”小五子冷笑道:“除了姓孟的那個小子還會是誰?”
  “你說是小孟?”
  高大管事立刻搖搖頭接道:“不能、不能,你可別胡扯,怎么會是他?”
  “那還錯得了?大管事的您想想呀……”小五子說:“咱們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老人了,什么時候出過事了?這小子一來就出事,不太玄了點嗎?”
  高大爺沒有吭聲。
  小五子又說:“您再想想這小子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又住在賞心小苑,仗著有三娘娘庇護他,誰也不敢招他惹他,不是太可疑了嗎?”
  高大爺“哼”了一聲,看著前面的小五子,想到了前此他為孟小月打傷吐血的一段過節,不用說,這個小五子自是對孟小月怀恨入骨,伺机報复應在情理之中。卻是這些話多少也引起了他對孟小月的疑心……
  “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說吧!”
  高大管事心里還真犯嘀咕,三腳并兩步地同著小五子來到了東珠樓——王爺的寢宮。
  過年的气氛還那么深……
  滿院子都是爆竹之后的紅色片碎紙屑,与地上積雪紅白相映,十分醒眼。
  東珠樓前早已搭起了牌樓,張燈結彩,气象一新。
  王爺此刻在樓下“召賢館”大廳會客。
  高大管事一徑來到館前,只見負責王爺近衛的李鐵池等數人,閒走廳下。
  彼此都是熟人,見面抱拳互道恭喜之后,李鐵池拉了他一把,轉向一角,小聲關照說:“老高,你可小心著點儿,今天的情形不大妙,主子興頭儿不好!”
  “又是怎么回事?”高大管事弄了個一頭霧水。
  “現在說也說不上!反正你進去就知道了。”李鐵池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心回話,可別頂撞了!”
  “這個當然……”
  里面已報了他的名字。
  一個當差單手打著帘子,大聲道:“大管事的,王爺招呼您進去呢!”
  高大管事應了一聲,拍拍身上,理了理頭上的巾幘,邁步而入。
  堂屋里生著兩盆炭火,金絲猴、豹皮舖陳,點綴得一派富麗堂皇。
  王爺朱華奎著便服居中而坐,下首的沈知府,白皙高頎,一身四品穿戴,正襟危坐,倒也气勢軒昂,文采斐然。
  磕頭問安之后,待將站起。朱華奎咳了一聲,指著沈知府說:“見過沈大人!”
  “大人……”
  大管事的待要叩頭如儀,卻為沈大人快步下位攙起:“大管事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要照平日,仗著王府的威望,他眼睛里還真不大瞧得上對方這個四品的知府,見面打上一躬已是難得,更別說磕頭問安了。沈知府達練人情,當著王爺也不敢實受對方的大禮參拜。
  高大管事站是站起來了,卻不敢向王爺正面直視,垂著頭。表情不大自然。
  “你這個差事是怎么當的?糊涂透頂!”朱華奎圓睜著兩只眼厲聲道:“我這個王府倒成了賊窩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混賬東西!”
  打從跟王爺干侍衛頭子起,直到如今,這么多年,還极少見王爺當著人前,如此聲色俱厲地向自己喝斥。
  高大管事既惊又怕,當著各人面前,臉上尤其挂不住,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跟從王爺久了,當然知道主子的脾气,那就是在他盛怒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出言辯白,只能听著。“是……小人該死!”
  說了這句話,后退一步,自動的便又跪下了。
  朱華奎用力地拍著椅把子:“這是什么事!大過年的你給我來這么一手?你不要臉,連著我也面子上下不來……你說說,你該不該死!?”
  這么一說,下首的府台大人也坐不住了,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深深打揖說:“王爺息怒,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太冒失了……”
  “關你什么事,你坐下……”
  “是……”沈知府作了一揖,才敢就座。
  看著沈知府這個樣,朱華奎才自警覺到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停了一下,口气略為和緩地道:“要不是沈大人來說,我還真不知道,外頭已鬧成了這個樣,你這個王府大管事,知情不報,該當何罪?你說!”
  高大管事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王爺盛气之下不敢頂撞,只把一雙眸子,向沈知府望去,“這件事……小人誠是不知,請府台大人明示……”
  “大管家多多包涵……事情是這樣的……”沈大人轉向王爺抱拳道:“這位管事先生也許并不知情,容下官向他說明,王爺万請暫息雷霆……”
  “好好……你跟他說清楚了!”
  “下官遵命……”沈大人轉向高管事道:“事情是這樣的,這几天地方上一連發生了好几起失竊的盜案,本府所屬各縣衙門,已盡全力緝拿……終是拿不著這個膽大包天的正經主儿……”
  高大管事的“哼”了一聲,跪著說:“這又干王府何事?大人又怎么斷定這個賊藏在我們王府里?”
  “大管事說的极是……”沈大人抱拳賠著一張笑臉說:“本府也不敢莽撞,這件事是經過几次三番的仔細追查,并且有人三次親眼看見……”
  高大管事不等說完,便頂撞道:“三次親眼看見?哼哼……這個人是誰?”
  “大管事承問,”沈知府咳了一聲:“這人是敝府衙的三班捕役向沖,向頭儿……”
  “是他!?”高大管事點點頭說:“我認識他!”
  王爺哼了一聲,喚著他的名字道:“高慶麟!”
  高大管事才知自己的失態,慌不迭垂下頭來。
  沈知府咳了一聲,轉向王爺道:“請王爺恩准下官召喚向沖晉見回話,還有……請賜高管事站起來說話……”
  朱華奎點點頭答應,再向高管事吩咐說:“站起來吧!”
  高慶麟叩頭站起,心里的別扭可就甭提了。
  外面已高聲宣道:“傳向頭儿!”
  向沖早已侍衛中庭,聞聲進來叩頭。
  “武昌府三班捕役,小人向沖參見王爺、大人——”一面各自叩了個響頭。
  沈知府大聲說:“當著王爺金駕,向頭儿你要小心說話,王府的高大管事在這里,你只把所見所聞,据實回報,小心著回話,知道嗎!?”
  “小人……知道……”轉向高慶麟直腰抱拳,不自然地笑笑道:“高爺……您好!”
  沈知府說:“給王爺磕頭,你站起來吧!”
  這是對手下的特別恩典。
  向沖遵命又磕了個響頭,才敢站起,垂首后退到与高慶麟并位而立。
  高大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抱拳說:“向頭儿,這又是怎么回事?”
  “高爺您多包涵……”向沖低聲下气道:“事情實在是兜不住……才敢冒犯……”
  高大管事冷冷道:“不是前几天在東城頭上還見著了你嗎?向頭儿你或是公事太忙,當時什么話可也沒有說呀!”
  言下之意,似在責怪對方的不懂交情,這种事應該私下給自己打聲招呼,說明了就得了,何至于請出府台大人,尤其更不該惊動王爺,簡直太不懂過節,不落門檻了!
  高慶麟眼睛里直冒紅光,恨不能把眼前向沖一口生吞下去。
  向沖被他看得心里直發毛,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這人瘦高的個頭,兩肩高聳,大手大腳,黃臉膛,掃帚眉,一臉的風塵事故,一眼即能看出,天生的六扇門里出身,是干捕快的這個行當的。
  這個向沖,在武昌地面上可是響當當的人物,一身功夫也是好棒的,干他們這一行,能爬到撫台衙門三班捕頭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已到了頭了,往后再無發展。說白了不過是個皂隸頭儿,也和高慶麟一樣,充其量是個奴才頭儿,卻因為仗著撫台衙門這塊招牌,在地方上极吃得開,又因為他這三班捕頭的差事,負責著地方上的絹私治安,情形可就更非尋常,黑白兩道上都得買他的面子,走到哪里,都風光八面,像今天這個窩囊場面,誠然還不多見。
  “高爺有所不知!”
  當著王爺与撫台大人面前,向沖可不敢言語花哨,語涉輕薄,只得實話實說。
  “這個賊忒也大膽了,仗著住在王府,弟兄們不敢冒犯,他就為所欲為,還傷了我們的人……最后竟然連撫台大人的府上也失竊了,才會……”
  這話不啻明白地告訴高慶麟說:不是兄弟不講交情,實在是上面先問下來,才不得不實話實說。
  一听撫台大人府上也失了竊,高慶麟才自不吭聲,轉而怒哼一聲:“什么賊這么大膽?竟敢公然進出王府?老弟台你看清楚了?”
  向沖搖搖頭說:“這人是蒙著臉的,功夫极好,尤其是輕功,高來高去,沒有人能跟的上!”
  高慶麟冷冷地說:“這么說,你是沒有看見他的臉羅?”
  “這……是這個樣!”
  “那么,你親眼看見他進出王府?”
  “這……個……”向沖點了一下頭:“他走的是王府的方向,這附近沒有別人居處……所以,小弟大膽猜想,他是掩藏在貴府上。”
  听到這里,一旁的沈大人怒聲道:“向沖,你可仔細著回話,把話說清楚了!”
  “是——大人!”向沖躬身抱拳道:“小人确是看清楚了,他進出的八道樓子,是王府的禁區!”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追下去看個清楚?”
  “小人追下去了!”向沖苦笑著道:“只是王爺禁區戒備森嚴,沒有進出的腰牌,不得擅自出入……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擅自闖進……”
  “你就該投帖求見,把這事向王爺門上說明……”
  “小人也試過了……”向沖苦臉笑道:“只是行不通……”轉向高慶麟抱拳說:“正打算找一天求見高大管事,查個水落石出,卻不知那賊又偷了撫台大人府上,接著大人就追問下來……”
  “可恨的東西!”
  朱華奎忽然手抓椅把罵了一聲,瞪著高慶麟說:“這件事你給我查清楚了,要不然,哼哼!我可是饒不了你!”
  “是!小人遵旨!”高慶麟深深打了一躬。
  沈大人見狀不敢久留,慌不迭站起請辭。
  朱華奎哈哈一笑,站起來說:“你公事在身,我就不耽誤你了,這件事你只管放心,我這府里無論如何也不能窩藏賊人,是真是假,過几天一定給你個回話,你就去吧!”
  “下官遵旨!”
  沈知府待行跪禮,卻被王爺攙住。
  “用不著!”朱華奎卻又想起一事,啊!了一聲道:“還有件事,我忘了問你……馬都督的行駕可決定了?”
  沈知府躬身道:“說是十五號到,到時候下官代王爺安排路迎,錯不了,王爺請放寬心。”
  朱華奎點點頭說:“好吧……”心里卻不禁暗自忖思:這個賊早不鬧晚不鬧,單挑這個時候,莫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嗎?
  沈知府又行了大禮,隨即同著向沖轉身步出,由高慶麟護送直出。
  高老大這個牌九推不下去了。
  整整一個下午,他把自己鎖在屋子里,茶飯不思,左思右想,心里仍自盤算不定。
  王爺那邊話已經交代下來了,這個賊要是拿不著,他這個王府大管事的可就別想再干下去了。
  嘿嘿,好一個大過年,向沖這小子算是把自己給害苦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王爺的侍衛頭子李鐵池來訪,直接進到了他的屋里。
  高老大正歪在炕几上抽煙,一眼看見他慌忙坐起來道:“兄弟你來了?來得正好,不然,我正打算去看你,快請坐,我說,倒茶呀!”
  小丫鬟捧茶進來、退下。
  李鐵池撩起皮袍子坐下來,嘿嘿笑了兩聲說:“怎么,人都散了?我還想來押兩把呢!”
  “你算了吧!”高慶麟泄气地說:“別臭我啦,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明白?你看……大年下里,遇見這种熊事,該多倒霉!?”
  “噯——瞧你說的!”李鐵池端起茶來微微呷了一口。慢吞吞地說:“事情雖然棘手,可也不如你說的那么難,定下心來慢慢想,總該有個頭緒,來龍去脈。”
  高慶麟一愣說:“這么說,你心里已有數儿啦?”
  “還說不准!”
  李鐵池冷冷地說:“這件事明擺著是跟咱們弟兄過不去,說白了,這是要我們走路!你難過,我心里也不好受,沒听見嗎!王爺那邊气還沒消呢,連我也罵上了,說我們都是飯桶!”
  高慶麟气餒地歎了一聲說:“向沖那小子算是把我們給冤苦了,他娘的,早晚你看著吧,別讓他求著我,我也叫他小子嘗嘗這‘穿小鞋’的滋味!”
  李鐵池搖搖頭說:“這你可也別冤枉他,所謂的官差不由人,你我要是穿上他那一身號衣,遇見這种事,又有什么法子?”
  “我就不信!”高老大激動地道:“這府里真的會窩著賊?再說……咱們眼皮子底下,誰不清楚?誰能干這种事?誰又有這么一身功夫?”
  “那可不一定……”
  李鐵池把身子歪了下來,兩只腳蹺在茶几上。
  “這府里上上下下,好几百口子人,再加上親戚,什么樣的人沒有?你能個個都清楚?”
  這么一說,高老大倒似忽然開了竅,分開著一雙黃焦焦的眉毛——
  “這倒是……依你看……這個人真窩在王府?”
  “錯不了!”李鐵池冷笑道:“要沒有真憑實据,憑他姓沈的一個小小知府,他敢往這里碰!?”
  “這又會是誰呢?”
  高老大歪著腦袋,忽然冒了一句:“小五子給我說了,會是小孟?這小子有這個膽子!?”
  李鐵池哼了一聲:“有可能是他,又不可能是他!”
  這話等于白說。
  “要說他那一身功夫,還真像是他,我們給他來個先下手為強,抓起來再說!”
  “這,小聲著點!”
  高慶麟向左右看了一眼:“你是說……”
  “是這么著!”李鐵池就近了腦袋:“這兩天夜里小心著點儿,除非這小子不露頭,只要一露面,咱們就給他來個……”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小了。
  高大爺是一個勁儿地點著頭,對于李鐵他的餿主意,他一向是言听計從,由衷贊賞。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了。
  跟著裘老爺子學功夫,這已是第五天了。
  別瞧著是大年下,練功夫的人可不管這些,照樣地早起早睡。
  兩人練了一趟劍,一趟掌功,眼下正在練習一种上乘的气功,“提呼一气功”,也就是俗稱的“輕功”。
  大正月天,朔風怒號,天才不過麻麻的有些儿亮,那种冷勁儿,真能叫人打心眼里寒顫。可眼前這兩個人,卻只穿著單單的褲褂,兩張臉都是紅通通的,甚而孟小月眉心里還沁著汗珠。
  “先生,再走一趟,我怕就吃不住勁儿,要出丑了……”
  “那可不行!”
  裘老爺子含著微微的笑,溫柔里卻不失嚴肅地說:“功夫,功夫,就要在最后的關頭才能現出來,哪能就先泄了气!你憋著气,用我告訴你的‘九轉回龍’心法,把气引向气海,自有妙用!”
  隨后,他手指著前面的這片湖泊,湖面新冰初融,不過是紙那樣的蒙蒙一片,隨著河流的激蕩,時起又落,那樣子直像是隨時就會破裂。
  “回頭一見了天光,這冰就化了,我所以選擇這里是有特別原因的!”裘老先生說:“因為這片池子地接泉眼,靜水生波,雖大冷數九寒天,也只能像眼前這樣結一層薄冰而已,那一年我忽然触發了心中靈机,試著在冰上練習上乘輕功,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
  說到這里,身子微動,“唰!”一片落葉祥的輕飄,已飄身冰池之上。
  池冰极薄,看來決不能負擔得了裘老先生偌大的身子。
  然而,他卻能實實地站在其上。
  隨著池冰的時有微動,他的身子也就不時地微有起落,長衣飄飄,黑須飄洒,卻有神仙般的气質風采。
  向著孟小月微微點了一下手:“你來!”
  孟小月其時技痒,早欲存心一試。
  他亦曾自負輕功极佳,只是卻不曾這般新奇的在冰上試過。
  在他想象之中,眼前池冰雖是极薄,如能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絕技,應該不難應付。
  裘老爺子既然招呼,就在冰上試試身手也好!當下應了一聲。气机微提,突地飄身落向池冰。
  自然,在飄動之始,他早已真力內聚,提吸一气,俟到身子方一墜落,腳方沾點,其時已晚。
  耳听著裘老爺子的一聲叱呼道:“小心!”
  話聲未已,孟小月一只右腳已然踏下,想象中,孟小月既有“踏雪無痕”的輕功根基,眼前情形,當就游刃有余。
  其實情形卻又大謬不然。
  隨著裘老爺子的一聲喝叱之下,孟小月只覺著腳下一軟,右腳腳尖,已落陷入冰。
  那簡直是一种不可思議的奇妙境界。
  說時遲,那時快。
  正當孟小月欲將施展旋身功力,离開當前,時已不及。水花一響,一只右腳的腳尖,已踏進少許。
  孟小月“啊!”了一聲,心里一惊,隨著身子的一旋,左腳不免著力過重,“卡喳!”一聲,一只左腳已踏進水里。
  所幸一旁的裘老爺子眼睛夠尖,身子輕輕一轉,已來到了孟小月身邊,有手前探,已架住了孟小月待將落下的身子。
  仿佛是有一股奇妙的勁道,隨著裘老爺子的出手,瞬息間已傳遍了他的全身,便是這力道的巧妙作祟,孟小月只覺著身子一震,已被擲出了七尺開外。
  “提气旋身!”
  裘老爺子的這一聲喝叱,無异醍醐灌頂,及時給了孟小月以臨危急救。
  當下如法炮制,提息旋身,白鶴一樣地打了個轉儿,翩翩乎已落身丈許開外。
  “轉身!”
  裘老爺子再一次出聲喝叱,叱聲未已,孟小月早已飛身而出,他确實睿智聰明,触類旁通,眼見著他落下的身子,蝴蝶一樣的輕飄,在冰面上輕輕一轉,便已飄身而出。
  緊接著,他的身子一轉、再轉……猶似風中黃葉,一連七八個打轉之后,雙臂再振,呼地已拔身而起,落向岸上。
  “好!”
  裘老爺子嘴里一聲喝彩,緊接著同時拔起,呼地落身岸邊,与孟小月對面而立。
  “對了,你終于找著了竅門,就是這樣!”裘老爺子說:“你記著,最上乘的輕功,除了得力于內力的提吸之外,最要緊的乃是在一個‘巧’字,身輕体巧,便是一等一的不二法門!”
  孟小月看看腳下,一雙鞋子,俱已濕透,若非是裘老爺子的即時援手,怕是出丑更大,一時臉也紅了。
  卻是為此,他乃悟出了一些內力運轉的微妙關竅,一失之后,更能体會出深力之妙,真正是前此意料非及。
  裘老爺子說:“你明白了吧!真正的內力提升,甚至于并不是發自于丹田,而是在兩腎的腎門,這一點你可体會到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似悟不悟。
  裘大可嘿嘿笑了兩聲:“如果你能明白了這一點,可就受益不淺,今天晚了,先回去吧!”言罷轉身自去。
  孟小月坐下來發了一陣子傻,想想也是難得,連日以來對方在自己身上确是花了不少心血,他的指導方式常是十分微妙,往往只是一句話的提醒,即能貫穿全部,使得他獲益匪淺。
  再想:三姨娘曾經警告自己,要對他保持距离,自己卻并不能做到,如今反倒成了師徒的情誼,這筆賬又將如何個算法?再者,裘大可如此一個异人,偏偏諱莫如深如此不著痕跡地隱居王府,甘心充當王府門下的一個清客,他的真實用心又是什么?為什么三姨娘要這樣告誡自己?這其中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可就大堪玩味!
  天可是有些亮了。
  池子里不時傳過來几聲響動,浪花翻涌處,時見小魚的潑刺。薄薄的冰面,立時破碎不堪。大片霧气,隨著晨風,直向這邊慢慢擴散……
  盂小月整理了一下身上,起身返回。
  時間晚了點儿。
  天已經大亮了。
  惟恐惊動了府里各人,孟小月選擇一條幽靜的小路,直朝王府北側面,然后再小心地施展輕功,一路掩飾轉回。
  他身法至為靈巧,轉側之間,已深入王府內院。
  王府里顯然已有了動靜,几個早起的小廝,正在用鏟子鐵鍬在清除著道上的各處積雪。
  孟小月很机警地避過了他們,來到了賞心小苑,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柴門虛掩,一如出來情景。
  推開、進入,里面卻坐著個人。
  高慶麟。
  孟小月一惊之下,頓失所措,可是立刻他又恢复了鎮定,“是高大爺,你怎么來啦?”
  “哈哈……”高大管事宏亮的笑了兩聲,站起來說:“小兄弟,這是往哪里去?好早呀!”
  一面說,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眸子只是不停地在對方身上轉著,直似要把對方看個透穿。
  “不過是隨處走走!”盂小月一面坐下來:“大管事找我有事?”
  高慶麟又是哈哈一笑:“一來要給你拜個晚年,再來哈哈……這些日子一直不見,想找你聊聊……”
  眼睛一轉,可就落在了對方的一雙腳上。
  “兄弟這是……怎么,掉在溝里了?”
  孟小月一笑說:“可不是!”他因而直言說:“不瞞大管事的說,很久沒練功夫啦,都拉下來了……”
  一面說解下了濕透的鞋襪。
  高慶麟冷冷說道:“這就是了,當初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練家子,你看我這雙眼睛怎么樣?厲害不厲害?”
  “大管事對小弟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這兩句話,倒不是一時的權宜,信口之言,說真的,若不是最初蒙他青眼相待,慷慨解救,自己哪有今天?怕是早已死在那群人肉販子手里了。
  大大夫知恩必報,對于高慶麟,孟小月确是心存感激,一時情發于衷,自然有所流露。
  高慶麟聆听之下,微微一怔,“赫赫!”地發了一陣子笑聲。
  “這倒是……”他吶吶說:“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大爺古道熱腸,對小弟患難之時所加諸的恩情,有如寒天冰水,點滴心頭,焉敢時刻見忘!?”
  “啊……”
  高慶麟冷竣的面色,立時大見緩和。
  頓了一下,孟小月隨即抬起頭來,眼神蘊蓄著一种強烈的意識,對于面前的這個人,王府的大總管,他确有頗多感触,卻有不能盡言的苦衷。
  “大爺今天來到這里找我是為了……”
  “哦……”高慶麟頓時臉現猶豫,搖搖頭,半含著笑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沒事儿,找你閒聊聊……”
  天知道,要問以前,他還曾為著手擒對方的過程而煞費心机——便是眼前他所坐立的位置,都絕非偶然,原來在孟小月踏上草堂之始,他就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立擒對方手下,卻是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竟自疏忽過去了,此刻他亦應以早已設計好的第二次出手,出其不意地向對方出襲,卻是,竟然在聆听過對方的一番肺腑之言之后,莫名其妙地又自打消。
  孟小月站起來想去為高慶麟倒一杯水,搖搖瓦壺,里面卻是空的,笑笑說:“高爺您稍坐,我給你沏茶去!”
  “用不著啦,兄弟!”
  高慶麟話聲里透著些許寒意,閃爍的眸子,更似鷹樣的銳利。
  “實在跟你說了吧……”停了一下,他吶吶地道:“咱們這府里窩著賊啦,兄弟,你可听說了?”
  說時,他的那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盯著。
  “啊!?”
  孟小月顯然為之一惊。
  “這個賊他好大的膽,竟然敢拿王府做掩飾,在外面胡作非為!”高慶麟凌聲道:“案子做到了巡撫大人的頭上,這還了得?”
  “有這种事……”
  孟小月一時納悶地道:“大管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慶麟哼了一聲:“王爺已經當面交代下來,拿不著這個賊,我這個差事也就別想干了……”
  “這……”
  孟小月呆了一呆,喃喃說:“可又會是誰呢!大管事你認為……”
  “這就要請教兄弟你了!”
  “我?”
  “老實跟你說吧!”高慶麟用手向他一指:“這件事你也落了嫌疑一一”
  “我?”孟小月面色猝然一變,虎地站起了身子。
  “兄弟你先別急,坐下坐下……”
  “這是怎么回事?”孟小月硬生生地坐下來,強自鎮定著道:“大爺你也這么認為?”
  “兄弟你多慮了……”
  高慶麟臉上陰晴不定,陰森森地笑著說:“要真是這樣,我還能不動你?你先別急,這件事我倒是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見!”
  孟小月臉色大是迷惘。
  “譬如說,兄弟你旁觀者清,你給我判斷判斷,看看這件事會是誰干的?”
  高大爺皺著眉毛,眼神里透著玄,倒是一時猜不透他心里在想著什么。
  “我不知道!”孟小月搖搖頭:“真的不知道!”
  高慶麟“哼”了一聲,點著頭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應該是到此為止了,兄弟,我听說了,這里裘老爺子一家人都很照顧你……這几天過年,他們家來的人多,可都是些什么人,你應該很清楚吧!”
  孟小月點點頭說:“老先生和三姑娘對我是很照顧,可是除此之外,我所知不多……”
  高慶麟說:“譬如說他的那几個遠房親戚……”
  孟小月想了想,腦子里不覺閃過裘大可一子二徒等三個人的面影,心里大大為之動了一動,其實,包括裘大可繼室那個紅衣高大婦人秦氏在內,都顯得那么神秘,尤其是那一夜為自己飛石擊傷之后,直到如今,他心里仍存著個疑團,未曾解開,眼前為高慶麟一提,不覺一時神馳,心里細細推敲起來。
  卻是茲事体大,哪能信口雌黃,隨便認定!
  想了一會,他仍然只能搖頭:“我實在是不知道……”
  高老大不愧是場面上的人物,一笑站起來說:“好吧,今天就談到這里吧,我還會再來看你!”
  “我去看大爺!”孟小月說:“這地方太小,連身子都轉不開!”
  “可你這就要高就了,”高慶麟哈哈大笑說:“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得恭喜兄弟你,這可就要高升了!”
  “大爺是說……”
  “兄弟,等著瞧吧,不出三天,王爺的手令就下來啦,到時候我可得要好好扰你一杯!”
  哈哈大笑了几聲,他便向外步出。
  孟小月送他到了門口,卻不意高老大忽地轉過身子來,右掌乍起,“呼!”的一下子,直向他肩上拍了下來。
  這一手事出突然,卻是孟小月亦不曾讓他得手,下盤不動,上軀后移,仿佛只是吸了口气,便把身子向后錯了開來。
  高老大半真半假的這一巴掌,其實是功力內聚,只要是為他拍上了,手上的作用可就大了,五指屈動之間,對方肩上要穴無不在其控制之間。
  孟小月當然知道厲害,卻也只當是對方的存心相試,一收之后,高大爺笑一聲:“好!!”
  兩只手隨即“叭!”的一聲,迎在了一塊儿。
  這才是頗具實力的一接。
  高慶麟為了試一試對方身上功力,這一掌勁道十足,眼看著二人身子一陣子打轉,四只腳步踐踏得极是沉重,卻只是瞬息間,便自又分了開來。
  這一分,有分教,高慶麟偌大的身子竟像是有些收不住陣腳,沉重地撞在牆上,發出了“碰!”的一聲。
  其力甚劇,整個草舍都為之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孟小月“啊!”了一聲,慌不迭上前意欲攙扶,高慶麟卻向著他擺了擺手,哈哈一笑說:“老弟,你還真行,我這雙眼睛算是沒有花,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好樣儿的,果不其然……”孟小月一時也無話可說,表情很是尷尬。
  高慶麟看著他,頗為感歎地搖搖頭說:“以你這樣的人才,果然是屈就了……可也得小心著點儿,兄弟,這侍候人的差事可不好干啊!”
  說著擺了擺手,便轉身自去。
  孟小月還在琢磨高慶麟的那句話。
  “姓高的,你可是看錯了人,我金某豈是你眼睛里的奴才?”
  他何嘗不知這個高慶麟的平素為人,瞞上欺下,狐假虎威,應是個典型的小人。只是對于自己,他确是有救命知遇之恩,如非是他當日對自己的一念之仁,自己此刻即使不曾死在武昌府衙的黑獄,也勢將受那般無法無天的人肉販子折磨死了。
  大丈夫知恩必報。對于高慶麟孟小月果真心怀感激,卻是眼下無以為報,也只能留諸异日了。
  “小孟在嗎?”
  門外傳過來嬌滴滴的一聲呼喚,春綢的聲音。
  瞧瞧這個丫鬟把自己拾綴得多漂亮,一身大紅,新娘子似的。
  見了面,合著兩只手,先來上這么個万福,嬌滴滴地說了聲:“過年好!”
  “是春綢姑娘!”孟小月奇怪道:“你怎么來啦?”
  “來給你拜年,道喜來呀!”
  春綢笑得嘴都合不攏,接著大聲道:“小孟你大喜啦!王爺有請,娘娘也在,你就快去吧!”
  孟小月愣了一愣。春綢瞧著他身上道:“我在門口等你,快換衣服,別讓王爺等久了。”說著轉身外出。
  楚王朱華奎今天的臉色看起來尤其好,黑里透紅,滿臉飛金。
  見面請安問好,孟小月侍手站立。
  “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朱華奎說:“過兩天馬都督就要來,我打算當面把你推荐給他,你可愿意?”
  “全憑王爺的栽培!”孟小月欠身說。
  “那好!”朱華奎指著一邊的坐椅說:“你坐下!”王爺賜座,對個手下的下人來說,可真是面子不小。
  孟小月恭敬從命,轉身在椅子上坐下來。
  朱華奎看著他點頭而笑,轉向身邊的三姨娘道:“我瞧著他行,日后定當大有出息!”
  三姨娘笑說:“爺說行,必定就是行了,只是那個馬大人,外面對他的風評可不大好呢!”
  朱華奎哼了一聲:“連你也听說了,別听外面人的那些胡說,這個人到底是好是坏,我們也不知道,不過他對我倒是一直恭順有禮,圣上如今對他,更是言听計從。我們實在不便得罪,再說他這一次的來,是奉有圣旨,過道來訪,也是他的交情,怠慢不得,你不可對他心里存著成見!”
  三姨娘說:“爺放心,您的貴客,誰又敢不小心侍候呢!”
  朱華奎一只手摸著下巴上的胡子,眼睛轉向孟小月道:“我已經下了手令,回頭你就到天衛營當差去吧,什么事展飛熊自會与你聯系,你就去吧!”
  孟小月應了一聲,起身告辭。目光一瞬里,瞥見著三姨娘正自向自己頷首而笑,似有無限深意,他卻不敢絲毫著跡,匆匆轉身离開。
  展飛熊就在外面屋里等著他,見面一笑,抱拳道:“兄弟你高升啦,來,跟我走一趟!”
  “展大哥……你在這里?”
  “專為等著你呢!”
  展飛熊揚了一下手里的束卷說:“王爺的手令在這里,調你到營里當差啦,哈哈,從今以后我們可就是不分彼此,一家人啦!”
  孟小月想不到王爺才剛吩咐,事情竟已定規,雖說心里早已有了盤算,卻也未免有些突然,一時只是望著展飛熊發呆。
  “走吧,弟兄們都喧嚷著要見見你這個副統領呢!”
  “副統領!?”
  “你還不知道?”展飛熊哈哈笑道:“上次我怎么跟你說的?你可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啦!走,跟我到營里走一趟!”
  天衛營就設在王府緊鄰的左面院落。
  青一色的灰色營牆,約莫著有十來幢同一式樣的平房,住著五六百名軍勇兵弁,便是楚王朱華奎的新軍衛士。
  孟小月同著展飛熊一徑來到了演武堂,十几名校尉軍官,早已等候那里,見面親熱,更有一番應酬。
  大家對于這個新近發跡的副統領早已有所耳聞,充滿了傳奇,知道他近得王爺的賞識,由一名內宅的花匠,一擢而為副統領,個中离奇,匪夷所思。卻是經過展飛熊事先一番說明,尤其是對于孟小月的一身好功夫,更經刻意描述,自是不敢輕視。
  為了給孟小月以熱烈慶賀,演武堂里早已擺好了酒,筵開了三桌,全營的大小鎮撫,都到齊了。
  即席,隨由展飛熊高聲宣讀了王爺的手令,一時歡聲雷動,各弟兄紛紛趨前唱名敬酒。
  孟小月知道自己如今立場,要想收服這班弟兄,除了為人謙和之外,還得要有一番江湖的義气,即使眼前一番豪飲,也不能讓他們比了過去。
  几番輪飲之下,多人都已醉倒,孟小月卻雄風依舊,果真是好酒量。
  一席酒飯吃了近一個時辰,才行結束。
  各人酒醉飯飽,自行回房。
  展飛熊親手把一碗熱茶送到了孟小月的手上,“來,喝碗熱茶,消消酒气!”不禁夸贊道:“兄弟你可真當得上是滄海之量,把一群老哥儿們都給撂下去了,從今以后誰也不敢再小瞧了你,你算是把他們都給服下啦!”
  孟小月雙手捧過了茶碗,搖搖頭,苦笑道:“大哥你先別夸獎我!你當然也知道,這天衛營我干不長久,卻是何苦多了此一番折騰?”
  展飛熊為之一愣:“此話怎么講?”
  孟小月奇怪的道:“大哥莫非還不知道,听說內廷都督馬老大人就要來到王府做客了?”
  “啊!”展飛熊點頭道:“不錯,我听說了,怎么……”
  孟小月說:“王爺有意把我荐給馬大人這件事……你竟然不知道?”
  展飛熊左右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王爺竟然也對你說了?”
  看樣子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好吧!”展飛熊隨即接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說說清楚……”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站起來走到門口,揭開棉布門帘左右打量了几眼,回來坐下道:“這件事王爺倒是最先与我提起過,要我找一個可靠的人……甚至于還提到要我自己去!后來卻又嫌我心不夠細,說說也就算了,誰知道他老人家卻是看上了你!”
  嘴里說著,展飛熊不禁發起怔來。
  孟小月微微一笑說:“那么你當然知道,王爺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知道,知道!”
  展飛熊一連說了兩聲知道,眼睛看著孟小月:“王爺交代你什么沒?”
  孟小月說:“沒有,只說一切你都會告訴我……”
  展飛熊點點頭,干笑了兩聲,站起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向外看了一眼,回過身來冷冷哼了一聲道:“王爺也太多慮了,他總認為當今圣上,對他會有所猜忌,怕有一天會失去圣上的眷顧,而這個馬大人卻是其中一個關鍵人物……”
  孟小月點點頭附和說:“馬大人權傾天下,圣眷日隆,果真不易開罪!”
  “這就是了!”展飛熊說:“你知道吧!這個馬都督其實是個專為皇上打小報告的小人!”
  “啊!?”
  孟小月訝然一惊,內心真個不胜感慨万千,展飛熊的這句話,真正使他有切膚剖肝之痛。
  “你怎……么了?”
  看見孟小月這般表情,展飛熊不禁嚇了一跳。
  孟小月搖搖頭,強自微笑說:“沒有什么……我只是想到了過去故世的主人……”
  “誰?”
  “金開泰!金老大人!”
  當他說出了父親的名諱,雖說事隔經年,亦不禁全身發冷,遍体颼颼。
  “啊……”展飛熊點著頭:“我知道了……你的那篇自荐書里寫得很清楚……哦,我明白了……就是因為這樣,王爺才選上了你……”
  這一點孟小月倒是沒有想到。
  他腦子里分明還記著方才王爺与郭王妃的一番對話,与此刻展飛熊的論調顯然大相徑庭。
  一個念頭閃自他心思:“莫非朱華奎他真實的用心是……”
  “王爺的意思是!”展飛熊的聲音忽然放低了:“是要你就近監視他的一切行動……”
  “啊……”
  “你明白了吧?”展飛熊說:“你知道吧!過去有兩位王爺,都坏在了他的手上……”
  展飛熊的聲音越發低了。
  “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啦——”
  “可是王爺如今在皇上的心里不是很……”
  “正是因為如此,王爺才格外小心!”展飛熊嘿嘿冷笑了兩聲:“姓馬的這一次來,說是順道拜見,其實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老小子沒安著好心……”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吭聲。
  想到了官場的波譎云詭,翻云覆雨,真正是可怕极了。
  展飛熊嘿嘿一笑:“現在的官儿可是不好干,越大越不好當,皇上生就的耳根子軟,愛听閒話,這就給那些愛說讒言的小人有机可乘了,這個馬步云就是專干這個的,你說王爺哪能不防著他一點儿……”
  孟小月微微閉上了眼睛,心里叨念著:朱華奎呀朱華奎,這一次你選上了我為你干這种事,可算是知人善任,算你選對人啦!
  “馬步云這個人你可見過?”
  展飛熊忽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沒有……”孟小月坐直了身子:“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那倒是要給你說說了!”展飛熊嘿了一聲,接下去道:“姓馬的有個外號叫‘九翅金雞’,過几天你見到了他這個人就知道了,真正是長相奇特,活像個大公雞……”
  孟小月微微一怔,點頭道:“所以才落下了這個外號?”
  展飛熊“哈”了一聲,笑道:“人家都說他是雄雞轉世,看著還真不能不信,再听听他笑的聲音,那就更像了,活像是公雞叫喚,真是聞所未聞,你見著以后就知道了!”
  孟小月冷冷一笑:“他可會武?”
  “那倒沒听說過!”
  展飛熊忽然想起道:“不過,他身邊有個人可是厲害极了!你以后若遇見了可得小心!”
  “什么……人?”
  “這個人我見過……”展飛熊回憶著道:“四十來歲,黑瘦黑瘦的個頭,听說過去是一名出沒遼東的巨盜,卻不知怎么會投到了他的門下……這個人姓井,名字還不大清楚……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還在他身邊?”
  孟小月听在耳中,未置可否。
  展飛熊看著他“赫”了一聲,頗似悵惘地道:“我只當你來了,是我一條好膀臂,以后好好共事,誰知道這里只是一個台階,你卻又往宮里去了!”
  孟小月搖搖頭,亦不解地道:“真不知王爺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
  “我明白了!”
  展飛熊拍了一下手:“這是王爺特意抬舉你,先給你一個副統領的名義,這么一來,馬大人也不能太過小看了你,總得給你個相稱的名義,你說對不對?”
  孟小月想想也是,不由點頭附和。
  倒是看不出王爺還有這樣的心思,看來他刻意地裝扮自己,意欲在馬步云身邊布下自己這顆棋子,為其內應,事屬必然了。
  一條人影,由賞心小苑左側面拔起來,裊裊如飛煙一縷,极其輕飄地落向畫樓一角。
  月黑,風高。
  卻有白云映襯,這人仍不免露了行藏。
  隨著他的身子向下一收,戲檐狸貓也似地,平躥而起,緊接著雙手同出,极是輕靈地已搭著對面的環廊搭欄,輕輕一翻。落向廊內。
  這般施展,真正稱得上高明了。
  孟小月心里一惊,慌不迭把身子蹲下來。
  “你小子好大的膽!?”
  思念著,他悄悄地把身子移到了樓前面那塊假岩后面,如此一來,也就把對方那個人看得更清楚了。
  自從得著了高大爺的訊儿之后,他心里就特別留下了仔細,果不其然,今夜讓他逮了個正著。
  “我看你還往哪里跑!”
  孟小月心里盤算著,卻把一只“紫金鏢”扣在手里,以便隨時出手。
  不過眨眼的功夫,對方夜行人已閃身到了閣樓中堂。黑漆漆的,如非是事先留了仔細,還真個看他不清。
  瘦小瘦小的個頭儿,一頂“遮面虎”連頭帶臉罩了個嚴絲合縫,休想窺出他的廬山真面目。
  這人動作极是利落。
  一只手在身上摸索著,已取出了用以啟門的百家鑰,不過是在門上輕輕地一撥,鎖便開了。
  緊接著身子向下一收,側身以肩頭微微一拱,門便開了。
  不過是半尺來寬的一道空隙。
  事關緊急,再無可疑。
  孟小月霍地身子一長,右手抖處,輕叱了聲“著!”
  紫金鏢出手,“哧——”地划出了一縷尖風。
  那人好机警,仿佛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隨著他身子的一個疾轉,兩只手就空一畫“叭”的一聲,已把飛來的暗器夾于掌心。
  如此一來,自不便再行逗留,隨著這人身子的一個倒仰。“哧!”已反躥了出去。
  樓欄杆一陣疾顫,抖下了大片落雪。
  夜行人事机敗露,自不欲多所逗留。眼前一式“金鯉倒躥”,足足飛出了一丈六尺。俟到身子方一下落,右腳再踹,足足騰起了兩丈來高,直向著左面亭台花樹交錯密集的院落中遁去。
  孟小月自是放他不過,哈哈一笑,下盤用勁,隨即施展上乘輕功提縱之術,霍地追了過去。
  一追一遁身法奇快。倏起倏落,已臨兩邊院牆。
  夜行人將縱未起的當儿,霍起回身,狠狠向著孟小月一窺,右手抬處,“哧!”地打出了一枚暗器。
  紫金鏢去而复返,直取孟小月前心要害。
  孟小月反手一抄,用右手接住了鏢身,只覺著對方手勁頭儿极大,震得掌心發熱。
  來人像是急于脫身,鏢勢出手,身子不停留,一式“云里翻身”,呼地掠身而起,直向牆外飄落。
  孟小月卻是放他不過,腳下力頓,緊跟著飛身而出,來人瘦小的身影,正自運功飛馳,沿著一道醒目溪流,倏起倏落,宛似跳擲星丸。
  原來這一帶風光甚好,一衣帶水,竹影婆娑。
  此時此刻,溪水俱已結冰,其色瑩白,光若匹練,對方人影原已逸出甚遠,忽然發覺孟小月自后追上,大為忿怒,倏地轉過身子,正巧迎著孟小月飛扑的來勢,几乎撞在一團。
  “哪里走!”
  嘴里一聲喝叱,孟小月五指齊張,霍地直向著對方肋上插來。這一手功力,新近得自裘大可傳授,五指霍霍生風,直似有洞樹穿石之感。
  來人“嘿!”了聲,身子向后一挫,閃開了孟小月頗具實力的一擊,怒叱一聲:“小子,是你!”
  身子轉動之間,兩只手合并著猛力推出,直向孟小月身上擊來。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抽,右手倏飛,直向對方肩上抓去,卻是由對方開口出聲的一句話里,忽有所悟,猛地一個疾轉,飄出丈許以外,“你是?侯……”
  侯師兄三個字几乎已經出口,卻又硬生生地咽回肚里,茲事体大,焉得信口雌黃!?
  卻不意這番謹慎小心,對方并不領情,來人矮小的身影,緊跟著一個前躥,如影附形般湊了過來,“臭小子!你是找死!”
  話聲出口,一雙手指,取勢“二龍搶珠”,直向孟小月眼睛上點來。
  孟小月原已心里起疑,卻不敢十分斷定,對方再一次開口出聲,終使他确定認出。
  “三師……兄是你?”
  話聲出口,孟小月身子一個踉蹌,險些立足不住,直退出七尺開外。
  瘦小人影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果然聰明,不錯,就是我!”
  話剛出口,伸手已把頭上遮面虎揭下,一副猴頭猴腦模樣,不是三師兄侯亮又是哪個?
  “啊——”
  盡管是心里早已認定,也不由吃了一惊,孟小月目睹下几乎呆住了。
  “小子,你坏了我的大事,今天饒你不得!”
  話出人起,勁風嗖然,隨著他猝落的身勢,一雙雪亮的匕首,雙雙直向著孟小月兩肋間力插了下去。
  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家門中師兄,竟然會對自己下此毒手,孟小月一惊之下,雙手力探,“噗!”地抓住了對方雙腕。
  “你不……能……”
  “小子……”侯亮眼睛里交熾怒火:“我早听說了,你過去就跟我們搗蛋,還打傷了師娘,今天又跟老子過不去,嘿嘿……你小子真是鬼迷了心!”
  說話之間,侯亮兩膀力量猝增,猛地左手一繞,用。‘金絲纏腕”的巧勁,掙脫了孟小月抓住自己的手,寒芒一點,直向對方臉上扎來。
  孟小月急切間一個倒仰。侯亮的刀鋒“哧!”地直擦著他的臉滑了過去,孟小月几乎感覺著寒刃滑過時的一絲冷顫,就在這時,侯亮已掙開了右手,第二刀反向孟小月前心上斜刺過來。
  看樣子三師兄這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孟小月“嘿!”了一聲,身子一個倒躥“哧!”翻出去兩丈開外。
  眼前一片竹林。
  他自信功力較之侯亮應無少遜,倒也不必怕他。眼前之事,更欲弄個清楚,非要他說個明白才行。
  “慢著!”
  孟小月信手抄起了一截枯竹,直指向對方大聲叱道:“姓侯的,有話好說,哪個還怕了你不成?”
  侯亮胸有成竹,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左右掃了一眼,更似有恃無恐——
  “吃里扒外的小子,今天夜里你就算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這片天去!”
  身子一縱,嗖地來到了眼前。一雙匕首交叉著,再一次向著孟小月身上扎來。
  “叮當!”一響,卻為孟小月手上的竹枝給撥開來,孟小月身勢一進,竹杖權作長劍,上下揮洒之下,形成了一片“凌厲”殺机,侯亮猝當之下,還真有點吃受不住,慌不迭擰身躍開。
  “反了,你小子真的反了……”
  “姓侯的,把話說清楚了!”孟小月气勢昂然的直瞧著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來到賞心樓上,偷開門鎖,你是想干什么勾當!?”
  這么大气大聲的一叱,侯亮一時反倒難以應答,呆了一呆,哈哈笑道,“老子的事要你這個小子多管?”
  “我且問你!你干這個事,老先生可曾知道?”
  “我……”侯亮一時又答不出來,惱羞成怒道:“老頭子寵坏了你,廢話少說,納命來吧!”
  話聲一落,壓刀向前,起落之間,已扑到了孟小月身前,雙刀合并著,直向對方當心落下。
  孟小月原來顧忌著裘大可的一脈師事之源,不便向對方猝使毒手,眼下見對方一再凌厲進逼,分明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就只好放手与他一拼了。
  便在此夜幕深垂的溪畔林邊,雙方展開了一場凌厲凶殺,猛可里侯亮的刀鋒,直向他肘邊划了過去,孟小月直覺著身上一涼,猜測著已為刀鋒所傷,心里一惊,竹杖飛挑,施了一手絕妙劍招“太公釣魚”,這一招曾得裘大可巧妙指點,甚有可觀。
  侯亮竟然計不及此。
  俟到發覺不妙時,其時已晚,恍惚中只覺著對方這一式出手,招式极是特別,卻又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
  一念未完,只覺著肩頭上一陣奇痛,已吃孟小月手中竹杖刺中肩窩。
  雖是一根竹杖,在孟小月內力灌注之下,卻是大有可觀,“噗刺!”一聲,深入寸許,只疼得侯亮“吭”了一聲,腳下打了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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