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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古寺興波 江心遺恨


  花心怡一路落著淚,飛馳在松林之內,她手上的郭潛十分沉重,累得她香汗淋漓!
  費了不少的力,才算把他提到了自己居處。
  原來心怡自發現心蕊落居于此后,自己在附近找了一處山洞,暫時隱居。
  石洞很大,早先是几個道人辟來修煉之處,所以間數還不少。
  現在她就把郭潛安置在最外面的一間石室之內,她查看了一下他的傷,知系內傷,絕非短日可愈,本來她想馬上回黃山五云步,向母親复命去的,如今,她不得不多事逗留了。
  她忍不下心,見這個人就這么傷重死去。
  可是,對于男女,她內心是存著原始的戒心的,她秀眉微微皺著,細細地看這個人,見他身上有很多血,臉上也沾滿了血漬。
  她是一個同情心很重的女孩子,并且因為這人是万斯同的朋友,她就更要救他。
  用冷水把他臉上的血漬洗干淨,又把他腳上的靴子脫下來,郭潛才微微醒了過來。
  他慢慢睜開了眼,忽然大吼了聲:“花心蕊,你欺人太甚!”
  猛地坐起身來,舉手直向心怡臉上抓去,卻為心怡退身閃開了。
  她皺眉嗔道:“你傷得很重,不要動,快躺下。”
  郭潛張大了眸子,奇怪地瞪著她,心怡歎了一聲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花心蕊,心蕊是我妹妹!”
  郭潛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半天,才點了點頭,他輕輕閉上了眸子道:“那么,你就是花心怡了?”
  心怡奇怪地眨了一下眸子道:“咦!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
  郭潛又張開瞳子,遲滯地打量著她道:“自然是有人告訴我,姑娘,你為什么不殺死我?”
  說著又顧視了四周一番道:“這是什么地方?”
  心怡怜怜一笑說道:“我要殺你,還會叫你活到現在?這里是雁蕩山。”
  郭潛忙要坐起來,心怡秀眉微顰說:“你放心,這里不是紫松坪,是我救你來此的!”
  郭潛聞言才算安靜了一點,他歎了一聲,感激地望著心怡道:“這么說,你并不和令妹住在一起?”
  心怡點了點頭,郭潛雙手抱了抱拳,激動地說道:“謝謝姑娘。”
  說著又咳了一聲,目光卻視向一邊的茶杯,心怡忙過去把杯子為他端上,郭潛說:“謝謝!”
  他喘得很厲害,喝了几口水,歎口气道:“我傷得好厲害,這條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心怡微微一笑,說道:“放心,你死不了!”
  郭潛說:“傷在肝肺,很重!”說著皺著眉。
  心怡說:“井不算太重!”
  郭潛不禁看了她一眼,因為傷在自己身上,她好像比自己更清楚,不由對著她苦笑道:“姑娘如何會得知呢?”
  心怡說:“我怎么會不知道?!”
  這种輕松簡單的對話,使得郭潛十分地注意她,望著她冰寒的一張清水臉,除了少一些笑容而外,那真可以說是美到了极點!
  同樣的美,并且還是同胞雙生的骨肉姐妹,怎么會產生如此相异的兩种個性?這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只管望著這個冰樣的美人出神,心怡卻顯得怪不自然的。她站起來道:“我等會儿替你采些藥來,你只要在此靜養些時日,一定會好的。”
  郭潛點了點頭說:“謝謝姑娘,唉,我實在太打扰了!真是過意不去!”
  才說到此,見她早已推門而出,郭潛只好把話中途吞住了,只是對著石頂翻著眼睛。
  中午,花心怡送來了一碗稀飯和几枚山果,放在他床前几上,不待他多說話,就轉身离去了。
  郭潛本想和她說几句閒話,可是,見她如此端庄,自不便和她搭訕,便也作出一副正色,抱了抱拳,道了聲:“謝謝姑娘!”
  飯后,不待他說話,心怡即進來把碗筷收回,送上一塊手巾為他淨面,郭潛才注意到,她的那雙手,竟是白嫩修長,十指尖尖,宛如春蔥也似。
  他并非好色之人,況且對方又是救命恩人,絕無動念之意。
  只是,他卻覺得,這雙姐妹的美,使自己有一种沒法抗拒的力量,心蕊已成過去,不用再提了,可是眼前這位心怡姑娘,正因為她的娟秀、冰情、冷艷,卻更令郭潛感到一种超然的感覺。
  這姑娘,她就像是冬夜天邊的一粒寒星,給人一种深慕、冰寒和同情的感覺。
  只要望著她,你不自覺地就會想去親近她、愛撫她,因為你似乎覺得她太需要支持,太需要愛了,可是有一點,卻是你自感不配去安慰和親近她!
  郭潛正是有這种感覺,所以現在他只能痴痴地看她一眼,甚至于不敢逼視。
  心怡收了碗筷之后,最后端來了一個陶土燒成的粗碗,碗內是黑黑的濃汁。
  郭潛感動得不知怎么才好,他說:“姑娘你太好了……謝謝你!”
  心怡奇怪地看著他,不發一言,等他喝下了這碗藥之后,她才說道:“你不要謝我,我妹妹傷了你,我救你,那是應該的。”
  她聲音還是和剛才一樣的冷,甚至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過后她才注視著他,淺笑了笑,說道:“覺得好些了沒有?”笑容頓使她美艷若仙。
  郭潛不禁覺得渾身舒服,他受寵若惊地道:“啊?好多了,好多了!”
  心怡秀眉微顰,半笑道:“好多了,你并未吃多少藥呢!”
  郭潛訥訥道:“姑娘服侍無微不至,病情自是大大見輕……”
  還要說話,心怡卻指著碗道:“那么快喝下去吧,喝了以后更會見輕松些!”
  郭潛忙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想不到人口奇燙,咽也不能,急得一雙大眼睛,朝著心怡骨碌碌直轉。
  心怡忍不住抿嘴一笑,這一笑令郭潛頓時忘了苦,忘了燙熱,咕嚕一聲把那口藥咽了下去,只燙得張嘴吐舌不已,心怡忍不住又笑了。
  她說:“小心一點喝,燙得很!”
  郭潛紅著臉連連點頭,心怡在他床邊,見他一口气把藥全喝光了,才收了碗。
  她走了几步,卻又回頭問道:“你是万斯同的朋友?”
  郭潛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們是結義的弟兄!”
  心怡望著他欲言又止,遂自返身而去,郭潛望著她苗條的后影,暗暗贊歎了一聲:“好美麗的姑娘!”
  方才的倩影笑姿,不禁又使他有些意亂神迷,需知一個感情脆弱的人,時常會自作多情的。
  他不禁有些想人非非,他想:心怡對自己那种甜美的微笑,絕不會是偶然的,那是有情而發的。
  想到此,一時真有些把持不住,不禁脫口喚道:“姑娘!姑娘!”
  “來啦!”隨著聲音,心怡已推門而進。
  她轉著眸子問:“有事么?”
  郭潛一時臉漲得通紅,訥訥道:“我……我……”
  心怡一笑,道:“你不要過意不去,我不是說過了,何況你還是万大哥的好朋友!”
  郭潛這時咳了兩聲,心怡忙把茶杯送上,那只纖纖的玉手,又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郭潛在接過杯子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著他,他竟緊緊地握住了心怡的手,花心怡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她用力地把手抽了回來,雙目之中,閃過了一層憤怒的光芒,可是卻又馬上消下去了。
  她只是瞪著大眼,惊奇地看著他,郭潛一時面紅如布,他微微垂下了頭說:“姑娘!原諒我,我實在太失禮了!”
  心怡冷冷地道:“我不會怪你的,因為你身上傷得重,可是……”
  郭潛抬起頭道:“我很喜歡你!”
  心怡冷笑道:“我并不喜歡你!”
  說完話,她倏地轉身欲去,郭潛紅著臉喚道:“姑娘請回來。”
  心怡冷漠地轉過了身子,郭潛正色道:“請姑娘原諒我冒失,我只希望能跟姑娘做一個朋友!”
  心怡搖了搖頭,眼淚在她眸子內直轉,郭潛咬了一下牙說:“你孤單,是需要我這個朋友的,我以后會為你帶來快樂!”
  花心怡喃喃道:“謝謝你,可是我心中已有所愛的人了,我的感情是終身不會改變的。”
  郭潛一時不禁木然,因為他真沒有想到,像她這樣冰清的人,居然早有鐘情之人,昔日聞万斯同說,她姐妹二十年隱居黃山五云步中,不曾結交過任何异性朋友,她這么說,又作何解釋呢?
  想著,內心不禁浮上了一种說不出的失望和悲哀,他輕輕歎了一聲,道:“他是誰?”
  心怡想不到他會如此問,當時玉面鮮紅,可是她居然很直爽地回答了他,道:“万斯同!”
  “万斯同?”郭潛一時張大了眼睛,他几乎呆住了,他說:“那是不可能的啊,他不是曾和令妹……”
  心怡淡淡地一笑道:“不錯,但是我也愛上了他,只是他并不知道罷了!”
  她又說:“我并不打算要他知道,只是我愛他……”
  郭潛苦笑了笑,他不禁大為慚愧,可是他卻知万斯同的隱病,也許万斯同刻下已經出家為僧了,那么這姑娘莫非空守一生么?
  這太殘酷了,我要老實地告訴她。這么想著,他就大膽地說:“姑娘,你那种感情,我很欽佩,可是万大哥也許已經出家了,他曾說過……”
  “為什么?你快告訴我!”
  郭潛長歎了一聲:“這是一件隱秘,你也許并不知道,万大哥是為你們姐妹二人所犧牲的!”
  心怡几乎顫抖了,她追問道:“怎會呢?”
  郭潛冷笑了一聲,他身子往上坐了坐,道:“你那母親固然是愛女心切,可是心大狠了……太狠了!”
  心怡不禁蛾眉一挑,低叱道:“郭兄,請你說話有分寸一點,我不愿任何人罵我母親!”
  郭潛苦笑著點了點頭道:“听我一說,你就知道了,姑娘,你可記得當年万斯同為你母女所囚之事?”
  心怡冷冷地道:“我自然記得,我們太冒失了!”
  郭潛看了她一眼,又說道:“那么,你可知道令堂大人曾偷偷背人,把他給廢了?”
  心怡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顫抖著聲道:“這……不可能,我曾見他好好地离去的啊!”
  郭潛冷笑道:“我指的廢,遠比廢除四肢更可怕、更殘忍!”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心怡,又道:“令堂閉了他的精蓄穴,万斯同將終身不能人道!”
  這句話,就像一個雷,擊在了花心怡的頭上。又像一根尖針,深深刺入了她的心,她只覺雙瞳一陣發熱,差一點跌坐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像閃電一樣地擊中了她,她真想不到母親竟會施出這种辣手,現在一切她都明白了,她用發抖的聲音道:“這是真的?”
  郭潛冷冷一笑,說道:“自然是真的了!”
  心怡咬了一下嘴唇問:“那么現在他在哪里呢?”
  郭潛惊异地看著地,問道:“姑娘,你……打算怎么樣?”
  心怡的大眸子里,墜下了兩粒晶瑩的淚水,她喃喃地說道:“我要找他去……我一定要找到他。”
  郭潛單手撐著身子,皺了一下眉頭,歎了一聲道:“姑娘,他現在可能已經出家了,再說……”
  他似很難啟齒,以下的話就接不下去了,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
  心怡這時臉色蒼白,她苦笑了笑,對郭潛說:“不怕郭兄笑話,我愛他,我愛的是他的人……”
  說著頓了頓,歎息道:“我不能讓他出家,我要找他去。”
  郭潛似乎很感動,他緊緊地握著自己一雙手,點了點頭,說道:“我很欽佩你的至情,你可以去找他,他大概目前還沒有走……”
  心怡忙問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郭潛望著她說:“我來的時候,他還住在洞庭澧水中流的‘波心寺’內,現在走沒走就不知道了。”
  “波心寺?”心怡問。
  郭潛點了點頭:“那是一座非常有名的寺院,隨便一打听就會有人知道,姑娘你這就去么?”
  花心怡臉色微微一紅,她問郭潛道:“你一個人在此養傷行么?”
  郭潛哈哈一笑道:“這點傷算什么?再有几天我就好了,你放心去找他吧!”
  心怡默然點了點頭,郭潛冷笑一聲,說道:“令妹欺人未免太甚,還有那個葛金郎,我豈能与他們善罷甘休,等我傷愈之后……”
  花心怡大惊道:“郭兄,你千万不可如此,那葛金郎武功出眾,你……你不是他的敵手!”
  郭潛臉色一紅,心怡忙改口道:“他二人合力,只怕你一人應付不下。”
  郭潛冷哼了一聲,很不得勁地笑了笑說:“這點我知道,不過我不會就這么甘心的。”
  心怡呆了呆道:“舍妹如此自甘墮落,日后必當自食惡果,郭兄你暫時還是忍耐一下吧!”
  郭潛知道她心中還是深愛心蕊,唯恐自己傷害了她,聞言之后,一時倒不好言聲了。
  他頓了一頓,才苦笑道:“姑娘如見著了我那万大哥,請代我深深致意,說謝謝他的關愛,只是他的希望,卻恕我無法從命了”
  心怡問:“什么希望?”
  郭潛歎了一聲,苦笑道:“姑娘不必多問,只要見著了万大哥就會知道了。”
  心怡又深深囑咐了他很多療傷之法,并把挖來的野藥指給他看,好在這些輕微的勞動,在郭潛來說,并不十分困難,現在就留下他一個人在此靜居養傷了,當然不久之后,他就能恢复健康了。
  靜靜的洞庭澧水,在晨曦中無波如鏡,那些紫色的朝霞,橘紅色的塊狀流云,歷歷如繪地自波面上飄過去,映襯得一片五彩斑讕,万紫千紅。
  金碧輝煌的波心寺,倒是名副其實地聳立在這條如帶似的溰水中央,只是那是遠看,近看就會發現,水面上只是一座橋而已!
  這座雕刻得形同龍蛇的長橋,橫跨波心兩岸,更巧一頭是接著“波心寺”的。
  當小沙彌敲了晨鐘的時候,水面上惊起了成群的野鴨。
  它們深灰的翅膀,在水面上拍起了無數的漣漪,水花飄濺,銀花朵朵,极是好看。
  這是一座歷經三朝的古剎,寺內僧人多達三百人以上,老方丈智通年已近百,出身武林,精技擊,据說武功出眾,只是很少有人見他施展罷了,因為他一天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在禪房里盤膝打坐,別的事他很少管,大部分的事情,都由一位叫海天和尚的住持僧人來管理。
  老方丈智通武功不說,最擅長的是醫術,听說經他醫治過的人,無論內傷外傷,都能起手回春,因此在他禪房內外,都挂滿了匾,全是些歌功頌德的話,諸如“功同良相”,“華陀再世”,“上池之水”,不一而足。
  智通和尚擅醫的名是出去了,遠近百里內外,提起來是無人不知,因此凡是來波心寺的,除了上香之外,十有八九都是來求醫的。
  他雖是不胜其煩,可是對于一些奇難重症,卻也無法拒絕,因為出家人是以慈善為怀,身為一寺之主,更是無法推辭。
  因此形成了一种有求必應的趨勢,老方丈無可奈何之下,干脆定下了一個看病的時間,每兩天抽出一個下午專門看病。
  這么一來,他就等于正式的懸壺行醫,求治的人多多少少都會為寺里布施一些銀子,因此他這波心寺,真可謂之香火鼎盛!
  說來也都怪他的名聲太大了,否則像這种情形,他是不會遇見的。
  原來在去年冬末,來了一位仆仆風塵的相公,這位相公名叫万斯同,他來此的目的是專為求醫治病的。
  按照寺里的規矩,凡是求醫問治的,如是外鄉客,是可以暫時在寺內留居的,不過病愈之后,即刻就要离開而且還要酌收一些香火銀子。
  這万斯同風度翩翩,衣冠楚楚,极為寺內和尚歡迎,再加上他出手闊綽,所以立刻就受到寺僧的歡迎,留宿在偏院的一間靜室之內。
  老方丈智通,在第二天為他看脈問病之后,顯得很是憂慮,本來他是不想管的,經不住万斯同苦苦哀求,這智通老方文才用了他獨擅的“敲骨問髓”之學,為他遍体施醫。
  可是醫治的結果,竟然是枉費心血,万斯同反倒反虛成疾,病倒寺院之中。
  這一來老方丈可是嚇了個不輕,他除了讓万斯同在寺內留居之外,每日都要親自去看他一趟,問他的病情,很是体貼!
  万斯同一病不起,竟達月余之久,而老方丈兩鬢不知平添了多少白發,額上也不知起了多少皺紋!
  他一生醫人無數,差不多的疑難大症,在他手下真是輕而易舉地即可獲得痊愈,而這位万相公的病情,看來是“精蓄穴”不通,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難症,他自信經過他“敲骨問髓”的重手法之后,定能血暢脈通,卻万万想不到,對方竟差一點為此喪命!
  現在万斯同臥病在床,他內心實在是感到万分愧疚,他自動地停收万斯同布施的銀子,一日三餐還特別關照,要以上好的素餐招待他,盡管如此,他內心仍不免焦慮万分。
  現在太陽才不過剛剛出來,他已經老早地就起來了,雪白的胡子為風所吹動,就像一條白綾子似地往一邊飄著,他不停地在几棵松樹之下來回走著,雙眉緊皺,像有無限憂傷!
  走過來一個小沙彌,老方丈喚他道:“過來。”
  小沙彌合十而來,深深向他望了一下。
  智通老方丈問他道:“万相公起來了沒有?”
  小沙彌彎腰道:“弟子不知,弟子現在就去看過。”
  老方丈搖了搖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吧!”
  說著他獨自邁著步,直向偏院前去,才一進院,就見万斯同身穿晨衣,正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晒太陽,他那張黃蜡蜡的臉,在金色的陽光下,顯得是那么瘦削、病弱和無神!
  晨風飄動著他青色的長襖,露出白灰色的松管綢褲,兩只白皙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
  他端望著當空那群呢哺的燕子,臉上帶著多時未見的微笑。
  智通老方丈站住了腳,道:“相公,早啊!”
  万斯同忙起身相迎,卻為老方丈赶上一步,硬把他按得又坐了下來。
  老方丈說:“一院子里風大,相公你最好還是不要多吹風,以免受寒,你這病就更加不易醫治了!”
  万斯同哂然一笑道:“老方丈請放心,我這病也就該好了,在此晒晒太陽覺得很舒服!”
  智通和尚點了點頭,又長歎了一聲道:“老僧無能,相公你身子耽擱坏了!”
  這時小沙彌擺上了一張坐椅,另又送上了兩杯香茗,老方丈就坐下來。
  万斯同苦笑道:“方丈何必如此說,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給貴寺添了不少麻煩,我想起來,才問心有愧呢!”
  万斯同搖了搖頭,長歎了一聲,又把目光轉向了一邊。老方丈道:“我如知道這人是誰,也許可設法差人去討教一下解救之法,否則……”
  才說到此,万斯同冷冷一笑,說道:“這人如肯解救我,也就不會如此辣手傷我了!”
  智通老方丈還在一個勁地皺眉,隨后才道:“我見相公枕下有長劍一口,知道相公是一擅武之人,但不知相公系何宗何門?”
  万斯同心中一動,打量了老方丈一下,含笑道:“老方丈法眼果然厲害,弟子是天南門下后進末學,和貴派少林卻是素無淵源!”
  老方丈不禁怔了一下,當下眯著一雙細目,嘻嘻一笑道:“這么說天南老人是施主什么人?”
  万斯同點點頭道:“那是家師呀!”
  老方丈似乎很是吃惊,他愣愣地道:“既如此,小施主你怎不去求求老人為你醫治呢?天南門中洗髓易筋,江湖蜚聲已久,你卻找上了老僧,唉,小施主,你真是大大地糊涂了!”
  万斯同微微一笑,道:“老方丈所言不虛,只是這其中原因很多,弟子不便投醫師尊……”
  他微微歎息了一聲,又道:“再說,這傷我之人,手法詭异,家師怕也不易救治,否則以你如此造詣,何以尚未奏效?弟子只好飲恨終身,一切認命算了!”
  智通老和尚白眉徐徐搭下,歎息了一聲,他單手伸出輕輕搭在斯同脈門之上,很久才放下了手道:“照目前情形看來,你中气已日漸充沛,只是精蓄穴不通,血滿逆流,常會感到焦急炎熱……”
  他點了點頭,又說:“好在這些都無礙生命,今后時日正長,你還可另覓良醫求治!”
  老方丈說完后,呷了一口香茗,即告了扰,起身作別而去。
  万斯同目送著他离去之后,內心不禁又浮上了一層悲哀,這些日子以來,他思念花心蕊的情意更加濃厚了,雖然自己早托好友郭潛前去探望照顧她,可是內心仍不無依依之感!
  想不到一年的歲月,竟如此空空磋跎過去,尤其令自己痛心是的,花蕾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隱疾,竟會成了絕症,自己雖遍求名醫,竟是無一見效,真真令人抱恨終生了!
  這么一想,人生真個毫無意義,万斯同緊緊咬著牙齒,這一年來,早已經把他盛烈的火气消磨得干淨了。
  他徐徐自椅子上站起來,慢步走向正面朝陽,僧人禪唱之聲,隨著晨風輕輕飄過來,听來令人有一种清心寡欲之感!
  忽然小沙彌知雨,推門進來,高聲呼喚道:“相公早啊!有人來找你啦!”
  万斯同一怔,道:“找我?是誰?”
  知雨小和尚紅著臉走過來,又東張西望了一會儿,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万斯同一伸手握住他,問:“知雨,你怎么不說?是我的郭兄弟來了是不是?快請!”
  小和尚忸怩地搖了搖頭,說:“不是!不是!是……是一位年輕的女……女施主。”
  万斯同不禁大吃了一惊,他的臉不禁馬上變了一下顏色,一時也呆住了!
  小和尚紅著臉說:“這里除了廟會,平日是不許女客登門的,只是這女客,她是來找相公你的,主持大師特別要小僧來報,相公你倒是見她不見?”
  万斯同怔了一會儿,才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見她,你去告訴她,說我已經搬走了。”
  知雨張大嘴,說:“那不大好吧,我方才已經說過你老是住在此地方的。”
  万斯同這一會儿真是心亂如麻,他苦笑了笑,如喪考妣似地坐在了椅子上,一面擺了擺手:“小師父,你去告訴她,就說我外出訪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快去,快去。”
  小和尚一個勁地皺著眉,說:“何苦呢?人家從很遠的地方來看你。”
  万斯同擺了一下手,悲傷地說:“小師父,你照我的話去做吧,你不明白,唉!快去。快去。”
  這么說著,小和尚才低低哼了一聲,歎著气走了。
  万斯同低聲道:“天哪,她竟找來了……心蕊,你要原諒我……”
  他低下了頭,喃喃道:“并非是我狠心,實在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害了你的終身……”
  他默默地想著,內心就更堅定了,只是他奇怪,心蕊如何會找到了這里,莫非郭潛把自己的住處告訴了她?
  “可恨的郭潛!”
  他真想給他一拳,自己當初是如何囑咐他的?想不到他還是走露了消息,即使是你不中意于她,也不應該把我的住處泄露,我如今已是一個外強中干的廢人,怎可耽誤她如花似玉的青春?
  想到此,更不禁又急又羞,只覺得從脊椎骨絲絲地泛著冷气,由是更恨郭潛不已。
  這時候那小和尚知雨由外面回來,万斯同忙問道:“如何?她走了沒有?”
  知雨點了點頭,万斯同松了一口气,問道:“她對你說些什么沒有?”
  小和尚翻了一下眼皮道:“她只說她姓花,是從遠地來的。”
  万斯同不禁一時不知怎么才好,小和尚在一邊道:“她說她還要再來看你,少施主你為什么不見她呢?”
  万斯同搖了搖頭,苦笑一聲,道:“你去吧。”
  知雨似乎還有些遺憾地歎息了一聲,就轉身走了。他走之后,万斯同的心,可就更不得安靜了。
  他心里未嘗不覺得歉疚,只是這個時候,他必須要狠下心來。
  他想這個地方,還是不能住下去,自己要赶快搬,只是因為還在病中,一時卻急不得。
  由是不禁令他想到了心蕊,這姑娘千里迢迢,找到了這里,其心之痴,可想而知,難得她在長長的一年時間里獨處深山,空虛寂寞,自可想知,這期間竟能謹守諾言,苦苦盼望,非但不怪罪自己,竟不遠千里來此地,其心之痴,愛心之誠,真是難能可貴,而自己卻避不見她,若非是有難言之隱,其心何异于禽獸。
  這么思前想后,內心竟是無法得以安宁!
  他本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當他對一件事情決定之后,那是絕少變异的,尤其是他認為一件事必需要這么做,他更不會避疑。
  禪房內,自他病后,老方丈命令小和尚,不得打扰,嚴禁出人,所以顯得很髒很亂,衣服被褥隨處亂放,掃目其中,竟是凌亂不堪,万斯同看過的書,也是隨處亂拋,滿處都是。
  午夜,這所波心寺,靜悄悄的沒有一些聲音,連僧人們的晚禪也早就停止了。
  整個大殿,一片漆黑,除了在正門兩檐的兩盞風燈還時明時滅地亮著,這附近是再也找不出一些燈光了,這時候一條纖細的人影,倏地自波心寺的石橋上拔了起來,直向寺牆上落去。
  她的身形,竟是快得出奇,像是在輕功提縱術上,有著特殊的造詣。
  這波心寺內,并非是隨便可任人出人之地,少林門下,畢竟是有异一般。
  這條人影,方自向牆頭上一落,立刻就為守夜的和尚發覺了。
  一人喝問道:“何人夜訪?”
  這是一個中年著黑衣的僧人,背系戒刀,足踏芒鞋,這和尚法號靜玄,是本寺十八弟子之一,平日自負武功了得,為人不免有些驕狂。
  這時叱問了聲,卻見夜行人竟是伏牆不動,更不禁怒從中來。
  他不便再出聲喝問,為恐惊醒了早已人睡的僧人.只見他大袖倏地向兩下一分,身形已如同一只巨鷹似地驀地騰起。
  可是當他芒鞋足尖,踏上了瓦牆之后,但見長空月明.風吹衣搖,哪有任何人的蹤影?
  這和尚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暗道了一聲怪哉.可是他确實再也沒發現什么,也就只好算了。
  夜行人以超人的輕功絕技,瞞過了靜玄和尚耳目,一路兔起鵲落地直向偏殿行去,這條路,這間禪房,在白天她已由小和尚的口中打探清楚了,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個地方,
  室內是那么的靜,她用長劍啟開了門,悄悄地進去,差不多天快亮了,她才靜悄悄地出來,她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淚.徑自踏瓦而去。
  黎明,万斯同和往日一樣地起來了。
  可是,他頓時為眼前的奇跡,惊愕住了。
  因為他目光到處,這一切竟是大异于昔日,首先他看見長列的書,整齊地排列在書桌上,不再是隨地亂拋,其次被褥也井然地折疊在一邊,那些散放在到處的衣衫,也都疊放在一邊,茶具杯盤,也都洗得淨洁光亮.整整齊齊地排在一塊儿。
  万斯同“哦”了一聲,他隨手去拿脫下的衣裳,可是那件衣裳,竟不翼而飛。
  這一切,都不得不令他大惊失色,他取下了一件干淨的衣服換上,然后走出室門。
  知雨小和尚正在掃院子,見他彎腰叫了聲:“早啊!”万斯同對他招了招手,小和尚連忙走了過來,問道:“相公,有什么事?”
  万斯同微笑道:“我房中,是你為我清理的么?”
  知雨翻了一下眼皮,又搖頭說道:“沒有,老師父不叫我們進去,說相公在養病!”
  万斯同聞言不禁怔了一會儿,遂笑道:“原來是這樣,你去吧。”
  知雨小和尚又一笑道:“相公也該吃早飯了,我去給你端去。”
  說著就走了,万斯同待他走后,越想越怪,遂又走回室內,仔細地察看了一遍,并沒有見到任何字跡,能顯示出來人的身份。
  他看了一遍,心中更是詫异,只是有一點可證明,來人并無任何惡意,而且對自己很愛護,心中甚是感激,不由聯想到了心蕊。
  可是這一假定,立刻又為他否定了。
  因為心蕊的性情,他是十分了解的,她是一個非常熱情的女孩子,但她絕不會這么細心,如果是她,她必定會把自己喚醒,一傾別后幽情的,絕不會隱忍那么熱烈的感情,而不惊動自己。
  如果說是郭潛吧,更不可能,因為他沒有必要那么偷偷摸摸地來。
  這些假設,真真令他感到費解了,所幸不久老方丈來訪,他也就不再細想這個問題。
  智通老方丈還是照往常一樣問了問他的病情,又閒談了些別的事,坐了一會儿就走了。
  奇怪的事情,一連延續了三天,一任万斯同提高了警覺,可是來人都能從容出入。
  這人總是把他的髒衣服洗后送來,為他把零亂的雜物放置得整整齊齊,甚至于他脫下的鞋,也都為他把上面的灰塵拍打干淨,細心体貼可謂之莫此為甚,但是這人是誰,至今還是一個謎!
  万斯同心中是愈想愈怪,因為這人的行為太离奇了,他似乎并不希望見到自己,只是義務地為自己盡力。
  瓶中的花,早已凋謝了,可是現在每日卻會換上新鮮的,黎明,當斯同才一坐起的時候,他必定會聞到那种清芬的气息!
  這時候,他并且會發現到,有新鮮的水果,用竹籃子盛裝著置于几上。
  三天來,諸如此類的事情,都在繼續著,這日清晨老方丈智通來探,言談中,道及門下弟子有謂,曾見夜行人出入本寺,囑斯同諸事小心,因那夜行人行蹤詭异,來意不明。
  他去之后,万斯同整整呆想了一天。
  今夜,万斯同決心要察看一下來人是誰,上榻之后,他把燈光撥小了,其光如豆。
  他又在枕下置好了長劍、暗器,雖然來人是那么友善,可是在不明來人身份之前,他仍認為小心些好。
  他手上攤開了本《洗日錄》,靜下心來,細細地看著,時間就這么慢慢地過去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他竟倚著床睡著了,那本《洗日錄》也攤在了床上。
  就在這時,那個如幽靈似地影子,忽然出現了,她望著倚床而睡的万斯同看了一會儿,目光之中.滿是愛怜同情!
  隨后,她就像往常一樣地開始彎下腰.非常細心巧熟地整理著東西。
  她手中捧著一大棒山茶花,輕輕地插換于花瓶之中,那螢火似的燈光.照著她修長的身材,蛾眉杏目,只是在她那濃淡适宜的右眉心中,有一料朱砂紅痣,看來益發的秀俏!
  這姑娘用一塊青色的綢子,緊緊地扎著頭上的青絲.劍穗斜著由頸項搭下來。
  在略事整理之后,她就像往日一樣,靜靜地在面對斯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然后她用那雙美妙的眸子靜靜地望著斯同,似如此,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當西殿傳來輕微的更聲,她才慢慢自位子上站起來。
  “我要走了!”她說得是那么的小聲。
  然后她悄悄行到了斯同床前,把那本散開的書合起來,放好在書案上,然后伸手,想去搬動他的身子,可是她怕把他惊醒,她猶豫了一刻,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隨著揮掌,殘燈應掌而滅。
  她拉了一襲綢被,向他身上蓋去。
  可是這個時候,斯同忽然惊醒了,他猛然一欠身子叱問道:“誰?”
  他并且很疾快地已經拉住了這人的手,大聲地道:“你是誰?”
  這人用力一掙,抽出了被握的手,驀地奪門而出,万斯同雙手一按床,也跟著躍起了身子,可是當他病弱的身子,扑抵門前時,那人早已飛上了殿瓦之上,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万斯同自忖著自己久病之身,那發軟的腿,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來人的。
  他只是發怔地望著,雖然來人是誰,他還是沒弄清楚,可是他卻可以斷定來人是個女的,因為來人身材纖柔,而且方才那只被自己所握的手,滑嫩异常,自然她是一個女的了。
  想到此,他真有說不出的惊异,因為自己自從出道江湖以來,從未結交過什么紅粉知己,尤其是此女如此對自己,分明种情已深,如果她不是花心蕊,那才是真正令人費解了!
  就在他出神凝思的當儿,后殿同時有了些惊動。
  原來智通老方丈,自接報有夜行人出入本寺的消息之后,他已在暗中留了意。
  今夜,他坐禪方畢,正想親自巡視一番,也正是他有這個意念的時候,他看見一條疾快的影子,如飛鷹搏兔似地,正自后殿上疾快地上了經樓橫檐。
  老方丈乃少林門下七十二高僧之一,自掌波心寺以來,因職高位尊,差不多的事,根本就用不著他管,武功也就擱下了。
  可是這么說,并不是他不擅武功,在內功方面,他仍有极深的造詣!
  此刻眼見于此,不禁大怒,當下一提僧衣,已穿窗而出。
  露冷瓦滑,智通老和尚驀地落足,差一點踉蹌倒下身子,可是就在這一蹌之際,他已揮掌打出了一掌菩提子,挾著一股疾勁之風,直向這夜行人全身罩過去。
  老方丈同時口中叱道:“大膽賊子,你屢次三番探我波心寺,究竟意欲何為?今夜卻要還本方丈一個公道來,你慢走一步,朋友!”
  這老和尚倒真是動了肝火,一口气說了這么多話,可是他身子決不停留,已用“燕子飛云縱”的功夫.倏起倏落地,已扑到了來人身后。
  他猛地一揮雙拳,喝了聲“打!”向著夜行人后心就打。
  夜行人似乎是急于逃奔,顯得十分急躁,方才老方丈那一掌菩提子,也似有一二粒傷了她,她足下滑動著,已踩碎了好几塊瓦。
  老方丈雙掌遞到,忽覺眼前冷光一閃,耳聞得敵人一聲嬌叱道:“躲開!”
  同時眼前劍光一閃,冷森森的劍刃,已至眼前,智通口中“唔”了一聲。
  他倒是沒想到對方是個女的,更沒有想到她會下手如此之毒。
  劍勢如電,快得無以复加,他也知道對方一手劍招名喚“出巢燕”,可是眼前這种情形,竟會令他感到難以回避!
  他雙袖乍然兩下一分,憑著他數十年潛練的內功,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丈許高下,冷气耀目的劍光馳嘯著自眼前閃過,藝高膽大的老方丈,也不禁激泠泠地打了一個冷戰!
  望著奔馳如飛的背影,智能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低地罵了聲:“好女賊!”
  在他獲悉對方是一少女之后,他反倒生了不少顧慮,憑自己一個掌寺方丈的身份,自不便去追打一個坤客女性,再說方才那一劍,也使他有些心寒!
  他沮喪地返回禪房之后,才發現右邊僧衣大襟之上,竟被划了一道尺許長的口子。
  這一惊,老方丈更是半天出聲不得,試想對方在出劍前,如多進半步,自己豈不要在她劍刃之下開了膛了?好險!
  天亮之后,全寺都惊動了,原來那女夜行客,在逃過了老方丈追拿之后,更是高潮疊出。
  掌震刑堂弟子靜玄,并劍傷釋經大師慈威,后者因為阻擋過力,而遭致對方劍削右手三指,雖經智通老方丈連接上了,可是看來也不免落成了殘廢!
  這么一來,全寺都不禁嘩然大亂,尤其是負責保護全寺安全的達摩堂十二位弟子領堂大師慈金,都受了老方丈的嚴詞罪責!
  一夜之間,令這座平靜經年的波心寺,起了极大的惊濤,全寺僧人無不把這扰亂本寺安全的夜行客恨之人骨,俱存下決心,要生擒她歸罪。
  事實上,全寺僧人,除了老方丈及那負傷的二僧人之外,竟無一人曉得來人竟是一個女客,而方丈本人也不愿對此有說明,可是暗地里,卻把達摩堂領堂大師慈金及十二位弟子召進,詳細說明來人系一少女,在動手之時,不可冒失,務必生擒,擒后老方丈要親自審問。
  慈金大師及十二弟子領命之后,倒是嚴格地在寺內布置了一番,因知來人是一個少女,他們在心理上倒是略略地放松了一些。
  這消息在傳人偏院養病的万斯同耳中之后,确實是吃惊不小!
  他很明白,這個所謂的夜行客,也正是每夜在榻前細心照顧自己的那個人,這個女孩子,為了關怀自己,竟不惜闖下了大禍,竟敢掌震刑堂弟子,劍傷釋經大師,把一所佛門善地,弄得雞犬不宁,真是糊涂荒唐至极!
  万斯同為此,擔了一份不必要的心,對這個少女,也不禁生出了一些惱意!
  因為寺內僧人,對自己恩惠非淺,尤其是老方丈以下各堂大師,為人都极為慈祥,自己養病經月,已為寺內添了不少的麻煩,此時這夜行人,竟一連傷了二人,大鬧廟寺,弄得人人不安,這份責任,万斯同內心是要負的,因為他明白,這全是為了自己。
  自那一夜之后,他可不能疏忽了,夜晚一直惊醒著,渴望能見到這來意不明的女客。
  可是一連三天,竟是不見一點動靜,万斯同這才放下心來。
  因為他覺得這人闖下了大禍,大概是再也不敢來了,自己雖感內心有負她這一番深情,可是到底不明對方底細,也就樂得安下心來。
  他的病,也可以說是大体痊愈了。
  這一夜,大概天將四鼓的當儿,寺內響起了一片云板之聲,聲震云霄。
  万斯同自夢中惊醒,耳聞得殿內眾聲鼎沸,有人高呼捉賊。
  他不禁匆匆穿上了鞋,自枕下拿出了長劍,也顧不得身子尚未复元,驀地推窗縱身而出,只見殿內眾僧紛紛持著火把,東奔西跑,忙做一團。
  万斯同劍交左手,右手略提大襟,身形倏地縱起,落向了正殿偏閣。
  迎面踉蹌馳來一名僧人,万斯同朗聲問道:“師父受傷了么?”
  這僧人單手扶著右膀,一只手已為血染紅了,他似乎很是惊异万斯同竟有這种身手,當下怔了怔,說道:“万相公,是你?”
  万斯同在彼此對話之際,已看清了來人是達摩堂門下最得力的一名弟子,他名喚靜一,這時見他傷得頗重,不禁甚為難過!
  他忙扶著他,縱下了殿閣,靜一和尚咬牙恨聲道:“想不到這個女賊,如此厲害!相公,你不必管我,還是去前殿看看吧!”
  万斯同不禁劍眉一挑,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問:“這女人在什么地方?”
  靜一和尚回頭朝一邊指了一下,一面咬牙忍著痛,這時已跑來了几個打著燈籠的小和尚,把他攙了起來,呼嘯而去。
  万斯同擰腰上了殿閣,一路縱躍如飛,直向靜一和尚手指之處飛馳而去。
  果然目光望處,正是几條黑影,打作一團,万斯同挺劍而上,并且高呼道:“師父們,你們暫且下去,待我來會會她。呔!”
  他這么叫著,足下用力疾點,已猛扑了上去,就在這時,僧人群中,已有數人惊呼之聲,紛紛負傷而下,那夜行女電閃星馳地直向寺外遁去。
  万斯同高叱了聲:“朋友你慢走一步,万某來會你了。”
  他口中這么喝叱著,足下卻是運足了功力,用“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吹牛皮嗖!嗖!一連三四個起落,已緊逼在那夜行人身后。
  這時候面對著那夜行人正面,倏起倏落地扑來了兩條人影。
  內中一人,尚留著白花花的胡須,用蒼老的聲音低叱道:“好孽障,今夜倒要看你往哪里跑?”
  這是智通老方丈的聲音,他口中這么叱著,已用“云龍探爪”的招式,陡然直向對方打去。
  几乎是同時,他身邊的那位達摩堂的領堂慈金大師,也出手擊敵,他掌中是一柄月牙形的方便鏟,此刻已自掄動,發出嘩啷啷一陣鬧耳的聲音,直向這夜行人攔腰折去。
  夜行人嬌叱了聲:“和尚,不要逼人太甚!”
  她口中這么大聲叱著,身形卻風車似地一個疾轉,掌中劍平直著一旋,耀出一道環形的光牆,只听是‘“嗆啷啷”一聲大震,慈金大師抽鏟而退。
  万斯同也正在這時赶了上來,他哼了一聲:“女賊也太猖狂!看劍!”
  掌中劍點起一點銀星,直取夜行人左膀,同時老方丈右手“貫穴手”兜足了內力,直向這女客后心擊去,兩股勁招之下,夜行女再想從容脫逃,只怕是万難了。
  可是她那一身超人的輕身功夫,确實罕見,只見她蓮足猛點,身形蕩起。
  這時候,万斯同等三人,才發現是一個頭系青綢,面蒙黑紗的少女。
  因為那一襲黑紗,使万斯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納悶异常,他倏地抽劍后退了一步,低叱道:“朋友,請你報一個万儿吧,來此究竟意欲何為?快說!”
  老方丈也擰身而退,單手捋須,冷哼道:“波心寺与你究有何仇?你屢次三番來此胡鬧?”
  夜行人發出了一串冷笑之聲,右手“蘇秦背劍”,后退了几步,她左手攏向怀中,似乎抱持有物,倏地用劍指向万斯同,冰冷地道:“你的病還未大好,不宜勞動,這几個和尚欺人太甚,姑娘要給他們一些厲害!”
  才言到此,慈金大師已厲叱了聲:“著!”振腕打出了四粒鐵蓮子。
  夜行女長劍飛舞,叮咚聲里,已把四粒鐵蓮子磕飛半天。
  只見她楚腰輕扭,似乎有意賣些能耐,掌中劍“扇點秋螢”,點出了兩朵劍花,直向智通老方丈及慈金大師二人面上點去,卻單單放過了万斯同。
  可恨万斯同一時呆笨,竟未能体會出美人青睞,一心想要劍下立功。
  他見机緣湊巧,霍地向前一墊步,恰巧這姑娘為慈金大師方便鏟逼得身形騰起,上下不接,老方丈倒是礙于身份,暫時袖手旁觀。
  万斯同猛然叱了聲:“女賊休走!”
  只見他身形霍地向前一伏,掌中劍“舉火燒天”,猛然向上一舉,就勢展出了他天南派的得意劍招“三環套月”,唰唰唰!繞起了三圈劍光,直向夜行女全身繞去。
  那姑娘一心對付慈金大師,尚要分心一旁的智通老方丈,怕其突然出手,可是她怎么也沒想到万斯同竟會對自己驟下毒手。
  待其發覺,不由惊得“呀”了一聲,一時花容變色,正巧慈金大師的方便鏟,也長虹貫日似地划到,她急匆間足尖踢開了飛來的方便鏟,嬌軀猛地一個疾滾,長劍護住了整個上身。
  可是万斯同仍然是傷了她了,還算他劍下留情,未敢全劍遞出。
  只听得她“哦”了一聲,身形如斷了線的風箏似地,飄至一邊瓦面,全身搖搖欲倒!
  “万斯同,你……你……”她口中這么說著,那左手抱持的東西,悉瑟地散了一瓦。
  老方丈叱了聲:“拿下她。”
  慈金方自抖鏟而上,卻為万斯同用劍攔住了,他惊异地問道:“姑娘你……,到底是誰?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你……你來此何為?”
  姑娘全身顫抖成了一片,小蠻鞋一跺瓦面,猛地轉身蹣跚而去,她口中尚自嬌聲道:“你別叫他們追我!讓我走。”
  慈金大師一抖方便鏟厲哼道:“好孽障,你還想逃走么?”
  他說著向下一塌腰,正在抖鏟而上,卻為万斯同一把握住了。
  慈金怔道:“少施主是為何?莫非任她逃走么?”
  万斯同望著她漸遠的背影,苦笑道:“她已受了我的劍傷,任她去吧!”
  這時一邊的智通老方丈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万相公既如此說,不妨暫時放過她算了。好凶的姑娘,老袖如此年歲,還是第一次見過!”
  万斯同這時走前几步,見現場方才從那姑娘手中所遺落的東西,竟是一大捧鮮花,還有几件衣服。
  他撿起了那几件衣服,不禁面上一紅,原來竟是自己之物,他立刻明白了,只是痴痴地朝著方才姑娘遁處發呆,心中追悔不已!
  一旁的老方丈奇怪道:“這些花是干什么用的?還有這些衣服。”
  万斯同這一刻忽憶起方才那少女音容,竟頗似自己熟悉之人,只是她絕不是花心蕊,一時卻是不能斷定是誰,總之,此女今夜來,仍是為了自己,她是來看望自己的病,并体貼地獻上鮮花,送上換洗的衣裳。
  這是一份多么難得、動人、純洁的感情啊,而万斯同竟恩將仇報,反倒用劍傷了人家,此刻憶起,真令他說不出地傷心。
  他一句話也不說,慢慢撿起了地上花,隨即飄身下了殿閣。
  老方丈輕聲問道:“万相公,有什么不對么?”
  万斯同回頭笑道:“沒有什么,我要回去休息了!”
  這時廟內和尚差不多全都起來了,燈籠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有那為夜行女客劍傷的和尚,此地都為人攙扶著行走,老方丈和慈金大師遂也都飄身而下.處理著善后工作。
  万斯同回到禪房之后,心中戚戚不樂,經過了整整長夜的思慮,他現在決心要离開這所寺院,因為這陌生人的情意,在他來說,也是不敢領教的,因為他是沒有資格結交任何异性的。
  就在第二日的清晨,万斯同打點一個隨身的包袱,把長劍藏在包袱之內,通知小沙彌,請來了老方丈,當面向他告辭。
  智通老方丈很是惊訝,道:“你的身子還沒有大好,還是多休息几天吧!”
  万斯同抱拳道:“謝謝方丈垂愛,已經大好了,再說,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去辦理……”
  他說著自袖內掏出了一錠紋銀,雙手捧上道:“弟子在此打扰多日,此區區數目,權作香資,尚請老方丈笑納……實在是不成敬意!”
  老方丈竟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受,斯同只得又收了回來,遂躬身作別。
  智通老方丈親自送他到寺門前,合十道:“少施主,請不忘再來,唉,但愿再來之日,隱疾已去……”
  万斯同面色十分沉重地道:“倘若有人來訪,老方丈請轉告,就說弟子飄零四海,居無定處就是了。”
  智通老方丈點了點頭,斯同轉身而去,這時已日上三竿,陽光耀目難睜。
  平窄的江面上,万斯同獨往江心,水面上金蛇跳躍,遠望洞庭浩浩蕩蕩,偶有三五帆影,卻是時隱時現,再望西南水天相接處,大片烏云,曇狀上升著,像是一大片散開的魚网。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气,可是內行人一望即知,大雨將臨。
  歙乃聲中,舟子俏皮地說道:“相公,要落雨囉,要不要歇一歇?”
  那是道地的湖南官話,万斯同搖了搖頭道:“不要緊,我看還不至于,你放心地走吧。”
  舟子望了他一眼,暗忖,你知道什么?往上看吧,也不与他爭論,小舟咿咿呀呀直向洞庭而去。
  万斯同心中仍自頻頻想著心思,他那雙長可人鬢的劍眉,緊緊地皺在一起,他實在忘不了他心中的心蕊,還有那個被他誤傷謎樣的人物。
  江水濺打著船板,水花弄濕了船頭,万斯同离座而起,展望洞庭煙波飄渺,東見石承,彤云密集,北星君山,更是黛綠相連,只見天連水,水連天,這洞庭東西二百里,南北百里,周圍約七百里范圍,端的好大气魄,万斯同這北來客,是可謂之一開眼界了。
  湘沅二水,匯成主流,滾滾入湖,此處早晚潮來時,据聞水深可達十六七尺左右,一般水上人家,常待是時作業,收入甚丰。
  緊隨著這葉小舟之后,尚有一較大花船,船帘低垂,二舟距离不過三丈,所行方向竟是一路,万斯同不禁往這船上看了兩眼。
  舟子聳肩笑道:“花船里乘坐的都是堂客,她們要到晚上才有生意。”
  斯同不耐道:“這么划法,要多久才能出湖,你与我快划。”
  船行遂快,小舟左右蕩漾頻劇,先前那聚集在西南角上的大片烏云,只一會儿的工夫,已彌漫了整個的天空,湖面上散發出一股魚腥的气息,這种味道,在天晴時是聞不到的。
  舟子仰首當空,頻頻皺眉,水面上已有人彼此打著收船的招呼,顯然是大雨即將來臨。
  万斯同回望了身后的那艘花船一眼,見它仍是不快不慢地尾隨著自己,就向舟子道:“不要緊,你看人家的船還不是照樣走么?”
  說話的工夫,當空忽地亮起一條閃電,緊接著震天价響了一個焦雷。
  大雨就像洒豆子似地落了下來,頃刻之間,蔚為奇觀,雨勢之猛,竟是万斯同生平僅見,大雨傾盆,落打在船篷之上,有如万馬奔騰。
  那舟子嚇得臉色蒼白,躲入船篷,訥訥對万斯同道:“相公,這可怎么好?沒法子行船啦!”
  水面上行船本稀,此刻更是紛紛回避得渺無影蹤,所奇怪的是那艘花船,仍然緊隨小舟之后,并未退离,雨勢在這剎那之間,更加大了一倍,整個洞庭湖水面,起了极大波動,起伏之間,卷起丈許的浪頭,震蕩得這兩葉小舟,時高時低,大有頃刻即覆之勢!
  這么一來,万斯同才開始感覺到緊張了。
  他緊緊地抓住船舷,對舟子喝道:“停船,停船!”
  那舟子一時也慌了手腳,他身披蓑衣,頭戴竹笠,一只手還持著一支長篙,卻只管雙膝打顫,口中連連大叫道:“天老爺啊……要沉船咯!”
  万斯同不由用勁推了一下,厲聲道:“你還不停船,可是要翻了!”
  這舟子才似忽然悟出不妙,一丟手中竹篙,搶著扑向船尾去解錨,可是那頻頻起伏的小舟,實在是搖動得太厲害了,就在這個時候,翻起了一個大浪,那船夫就像是一粒彈丸似地被拋了出去。
  只見水面起了一圈波紋,連水聲都听不清楚,這舟子就沉下水了。
  万斯同不禁也嚇得呆了.他蒼白著臉,猛然扑到了船尾,大雨把他全身都淋濕了,天空的雷電更是肆威,轟隆之聲震耳欲聾!
  他大聲叫喊道:“喂,喂,你在哪里呀?”
  總算他足下有些定力,一任那小舟顫動得如此狂烈,也不能把他跌落下去。
  可是在這白浪滔天的水面上,要想去搭救一個落水的人,那可是太難了。
  他盲目地用手中長篙,胡亂地往水中尋著,嗓子都喚啞了,可是竟找不到那舟子的下落。
  這時他惊瞥見身后那艘花船,此刻也在亡命之際,湖水卷起的白沫浪花,竟比船篷還高,只是它船身較大,一時卻不易沉覆。
  那花船上的舟子,雙手抱舵死不松手,全身都坐在舵邊,猶在死命掙扎!
  花船內似有一女子嬌聲叫著,一會儿又叫松帆,一會儿叫松舵,可是那舟子卻是死抱著舵不放手,足見老練和臨危鎮定了。
  忽然万斯同發現方才墜水的船夫,竟緊緊抱在那花船船舵之上,隨著水花乍沉又浮,并未為大水卷去,他的心這才略為放了一些!
  兩舟距离并不遠,可是此刻,卻已距有七八丈以外,又加以各自在掙命之際,誰也無法照顧誰,万斯同這時,可真有些心惊膽戰了,因為他水中功夫是有限的,万一舟覆,如欲在如此水勢中逃得活命,那可真是夢想了……
  偏偏雷電交加,雨勢更是有加無減。
  船頭翻起了一個巨浪,竟由斯同頭頂上掠了過去,緊接著,震天价的一個霹靂,小舟從前至后一個倒栽,整個地翻沒水中。
  万斯同惊魂中,只抱住了一塊木板,同時嗆了几口冷水,身子隨同浪花,卷出了五丈以外。
  他拼命地叫著:“救命!花船……救命!”
  這時花船上舟子也看見了,他惊嚇得目瞪口呆,只是他再也無能為力去救人,甚至于連呼叫的聲音也沒有了。
  就在這時,舟門開處,一個妙齡的姑娘出現了,她臉色蒼白,极為惊嚇地叫道:“救人,救人,快救他呀!”
  那船夫張大了嘴,沙啞地叫道:“小姐,沒有用,你快進去吧!小心也下水了。快!快!”
  可是姑娘哪里肯听他話,只見她嬌軀扭動,已至船邊,大雨沖擊著她滿頭的青絲,紛紛遮在了臉上,她看來就像一個鬼似的。
  可是這一切,她都不管了,她拼命地用長篙,往水中伸著,這時候,才可看見,原來她一只膀子,還為青綢緊緊地綁著,仿佛是有傷。
  她口中大聲地叫道:“万斯同,大哥,万大哥……你在哪里?”
  忽然,她看見万斯同抱在一片船板上,身子為浪濤卷起,又隨著沉下去了。
  她再也不管了,眼前有一條長繩,那是系船用的,她把一頭系在自己腰上。
  船夫見狀,大惊,就爬過來想拉她,可是她卻不顧一切地縱身入水。
  昔日在黃山五云步,曾隨母練過水功,她姐妹都能在水中穿水自如,只可惜這种水勢,她的功夫似乎是失去了效能,何況她還有一只膀子負著傷。
  遠遠地看見万斯同顯然已是不行了,她就更加奮力地向前游過去。
  “万大哥,万大哥,我是花心怡,我來救你……我來了!”
  万斯同早已為湖水灌飽了,可是這呼聲他似乎是听見了,他拼命在水面上翻了一個身,伸手想去抓住她,而就在這時,一個高如小山的浪潮打過來,把他們陡然地分開了。
  水面上白茫茫一大片,大雨打著湖面,就如同是開了鍋的稀飯一樣,不知何時,水面上還起了風,風助雨勢,更成了“火上添油”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這場大風雨,在洞庭居住的水上人家,皆認為是若干年來僅見,雖然在事前,他們都有了准備,可是損失的生命財產,仍是大大可觀。
  在風平浪靜之后,花心怡獨自伏在船板上抽搐不已,她哭得聲盡力竭了。
  船板上另外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木船主人老七,另一個卻是由水中救起,幸得不死的那個小舟的舟子阿金,二人都是愁眉苦臉地對望著,一副“牛衣對泣”的樣子,老七歎了一聲道:“姑娘,你這是何苦呢?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
  阿金還一個勁地淌著鼻涕,他一只手摸著那為水浸得浮腫的臉,失神地東瞧瞧,西望望,他的船早已七零八落了,今后如何生活,都成了問題,至于万斯同的死活,那倒是次要的問題。
  “斯同!大哥,你死得好慘,好慘啊……”她斷斷續續抽搐著道:“我千里迢迢找到了你,跟隨著你,誰知道竟會是如此下場……”
  “大哥!”她顫抖著站起來,腰上仍然系著那根繩子。
  忽然她一跺腳,扑通一聲又縱入湘水中。
  兩個船夫大吃一惊,雙雙赶了過去,老七抓著船頭的繩子,拼命地往回收,二人累了半天,才把她拉上來,看心怡已是奄奄一息,俱惊嚇不已,控水,灌汁忙了一通。
  好容易救活了,這姑娘卻仍是哭著嚷著,非要尋死不可。
  老七急得跪在船上直給她磕頭,才算把她勸住了,阿金沮喪地道:“大小姐,你又何必非死不可,他是你漢子嗎?”
  心怡哭著搖了搖頭,兩個船夫對看了一眼,覺得稀奇,阿金又道;“這就更犯不著了,人死了有什么辦法,你再一投水,又加一條命,那是何苦呢?”
  他說著用手抹了一下鼻子,大概是傷風了,啞著嗓子又說:“我一家五六口子,就指著我吃飯,我的船都完了,我都不尋死,死有什么用?”
  說到了他的船,他的委屈可大了,又歎了一聲道:“我一看天就知道不對,唉,那位相公非叫我行船不可,這一下可好,他也死了,我的船也完了,媽的,我才真是個苦主,連找個人賠都沒有。”
  說著又看了一邊的老七,埋怨道:“真怪,你們的船早該靠岸停下的,怎么也跟著遭殃,這不是怪么?”
  老七指了一下心怡道:“還不是這位小姐不要我停下,叫我跟著你們,加了我一兩銀子。要早知如此,十兩我也不敢來呀!”
  阿金縮了一下脖子,遂站了起來,一面拉著為水浸透了的衣服,歎道:“也別說,要不是你這條船跟著,媽的,我還不早喂了王八了,得啦,我走了!”
  說著,又對花心怡說道:“大小姐,你想開一點,回去吧,小心病著了身子,唉!”
  老七搭了一條船板,他就踏著板子上岸了,見兩岸一片一片哭喊之聲,他嘖了一聲道:“慘!慘!慘!”就這么拖著那雙水漬的破草鞋走了。
  老七張羅著他走了之后,又回頭問心怡道;“小姐,你府上在哪儿呀,我送你回去吧!”
  心怡這時倒是不再哭了,她的臉很白,眼睛有點腫,聞言后搖了搖頭,說:“不,我就在這下船算了!只是……我這身衣服!”
  老七忙道:“你進去換一換吧,我剛才看了,你的東西都還干淨,沒被水淹著,這身衣服,我為你烤烤吧!”
  花心怡無奈,只好進艙內,略事整理,換了一身干衣服,把濕衣抱起來,還有她一口劍,都放好了才出來,船夫老七倒是真關心,要給她提東西,被她拒絕了。
  她拿出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賞給他,老七也不客气就收下了。
  花心怡傷心地下了船,卻回頭問他道:“他的尸首要什么時候才浮起來?”
  老七怔了一下,傷感地道:“這不一定,怕要三四天吧,不過也許明天就能起來,唉,小姐.你還是雇一個人打撈吧,這种事你可犯不著勞動!”
  心怡也沒有理他,轉身走了。
  從此,每當清晨黃昏,都可看見這痴情的姑娘,坐在一葉小船上,來回地在這附近水面上找尋著,找尋著她心上目中愛人的尸体,可是每一次她都感到失望,慢慢她的范圍也擴大了。
  有時候她的小船,甚至划到了湖心,在這方圓達七百余里的湖面上,要去尋覓一個人的尸首,那是多么的不易,要費多少的時日,可她是那么的認真,風雨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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