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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洞庭千里碧 君山一株葩


  輕微的波浪,拍打著靜悄悄的沙灘,上去又下來,不時濺上一些白色的泡沫!
  沙灘上有無數的貝殼,在夕陽下,閃閃泛出各种顏色,成群的沙鷗,盤旋在水面上,時上時下,灰白色的羽翼,張開又合上,你甚至于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兩腑白色的羽毛和黃黑色的長嘴。
  這是君山第十二座峰下,前望洞庭,煙波浩渺,水天相連,后顧君山,秀拔千丈,排延數里之遙,日出時,光燭霄漢,日暮彩云漫天,岸上沙丘如帶,風光如畫,端的是人間仙境。
  一個灰衣獨臂的老人,面對著湖水,倚坐在一張竹制的靠椅上。
  他那只僅有的右手。托著一根旱煙杆儿,不時地抽上一口,吐气如云!
  這老人約有八十以上的歲數了,只是面白無須,臉上皺紋雖有,卻并不太多,可是卻有种說不出的風塵草莽气色,尤其是他那一雙細長的眸子,直視著夕陽,雖長時而不稍瞬,象征著這個人,有著超然的定力。
  他那直而短的一雙眉毛,眉角削如劍,尾部斜挑,其白如雪,一襲灰衣,長可及地,足下是灰綢面的雙梁便鞋,紡綢的褲管,用兩根細綢帶子扎著,更顯出一派气宇不凡。他這么靜靜地坐著,不發一語,良久才把煙鍋里的灰在鞋底上磕了磕,回頭喚了聲:“大妞!”
  “來啦!爺爺!”一個面貌黑俏的姑娘,笑著跑了過來,她一面跳著說,“爺爺,那個人已經醒了,吐了好多水呢!”
  老人微微含笑地點了點頭說:“他本來是沒有什么大病,只是被水給灌夠了,等會儿一碗姜汁給他喝下去,到明天叫他走就是了!”
  這姑娘嘟著嘴說:“明天怕不行,我看他全身還發著熱呢!咱們救人要救到底啊,是不是爺爺?”
  老人冷笑一聲,目光又回到水面道:“大妞,你知道今天十几了?”
  黑姑娘翻了一下眸子,奇怪地道:“大概是十七了,干什么呀?”
  老人搖了搖頭,歎息道:“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會忘了?”
  “什么事?”大妞還是不大明白。
  老人忽然站了起來,他用右手扭著那只空袖管儿,目泛奇光地道:“爺爺這只手是怎么斷的?你莫非忘了?”
  這一句話,頓時把大妞儿給嚇了一大跳,她緊緊抓著老人一只手,惊奇地道:“啊……是她!水母……”
  她那雙大眸子,在說到這句話時,竟是充滿了惊嚇之色,全身都為之顫抖了。
  “是的廣!”老人說,“四月二十日,這個日子我一生永不會忘記!”
  大妞儿眨了一下眸子,訥訥道:“那不還有兩天了?爺爺……咱們走吧?何必要与她打呢?”
  老人目光突地一亮,他气得身子有些發抖,厲聲叱道:“你說什么?”
  少女拉著老人的手,害怕地說:“你可別生气,爺爺……我怕!”
  老人嘿嘿一陣冷笑,朗聲道:“虧你還是我秦冰的孫女,我這十年以來,日夕苦練功夫為的是什么?好容易盼到了今天,你居然勸爺爺走!哼!你可真丟盡我秦氏門中的臉!”
  言罷兀自怒容滿面,他孫女被這番話,罵得低下頭几乎要哭了。
  老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道:“孩子,這也不怪你……唉!我們進去吧!”
  說著他就轉身直向沙灘那邊行去,那姑娘垂著頭在他后面跟著,不時地用足尖點地,去踢地下的沙,這一切顯示,她只不過是一個孩子。
  在山峰上,有几間用木板釘成的房子,雖是不十分漂亮,看來卻整洁結實。
  那個叫秦冰的斷臂老人,單手推開了屋門,大步走進去,并且回頭問:“他在哪里?”
  姑娘赶上來,悄悄地用手指了一下說:“就在那一間,爺爺!”
  她臉上紅了一下,忸怩地道:“他身上沒穿衣服……脫下的還沒有干!”
  老人怔了一下,頓了頓才道:“你快找一套我的衣服去。”
  說著他就推開了另一扇門進去,只見万斯同平躺在一張竹床上,臉色較前已略為紅潤,只是身上卻微微地顫抖不已。
  看見老人進來,他用力地坐起來,才發現赤裸的上身,不禁又尷尬地躺了下去,老人走過來,把他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皺眉道:“小朋友,你不要客气,你在水中過久,中寒太深,暫時還不宜勞動!”
  万斯同只覺得全身戰抖不已,訥訥地道:“謝謝你老人家救命之恩,我太失禮了!”
  老人隨口道:“不必客气!”
  他說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眯著眼微微笑道:“其實救你的倒不是我,是我那頑皮的孫女救你的,等你好了后,再謝謝她吧!”
  斯同這時只覺得牙關喀喀有聲地相磕著,他覺得冷得厲害,聞言只勉強地點了點頭,口中卻連連道:“謝謝……謝謝你們祖孫二人……”
  老人見狀,眉頭微皺地走過去,在他額上摸了一下,吃惊地道:“想不到中寒如此之深……這……”
  万斯同咬牙苦笑道:“老丈不必擔心,容我歇一日也就好了!”
  秦冰搖了搖頭道:“不行。”
  他說著,遂高聲喚道:“大妞,你快把我房內的藥酒拿來……再多拿一床被子來。”
  室外答應了一聲,須臾,那個俏秀的黑妞儿,就進來了,她已換了一身干淨的花衣裳,手中抱了一床被子,一只手提著一個紅漆的小葫蘆。
  她先朝床上的斯同瞟了一眼,羞澀地點了一下頭,把東西擱下,轉身就要走。
  老人卻喚她道:“先別走。”
  他指著她對斯同道:“這是我孫女秦小孚,就是她把你救回來的。”
  万斯同撐臂想起來,想到了自己沒穿衣服,只得又躺了下去,口中連道:“謝謝姑娘救命之恩!”
  秦小孚嫣然一笑,露出細白的一口牙齒,結結巴巴地道:“你不要客气,這算不了什么!”
  說著她羞澀地笑了笑,又問秦冰道:“爺爺,這位相公該吃點東西了吧!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秦冰白眉微微一皺道:“飯是要吃的,只是他現在寒火未退.卻進不得食。”
  說著又微微一笑,打趣道:“丫頭,你既救人,自然要多分點心,今夜我看你是不是別睡了?”
  秦小孚把身子背過,那條黑亮的發辮,就像一條蛇似地動著,她小聲說:“我知道。”
  說著回眸瞟了万斯同一眼,就低著頭走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正要開口說話,老人卻對他擺了擺手,含笑道:“你不要多說話,你的情形我全知道,不用說,你的船是遇見了早上那陣子暴風雨了,是不是?”
  斯同點了點頭,老人歎息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稍頓遂又問道:“你還是一個練武的人吧?”
  斯同正要開口,老人卻搶著道:“只要點頭,不要開口說話,你現在中气不足,我知道。”
  斯同只好微微地點了點頭,老人面上微現出些喜色,他哼了一聲,說道:“沒有錯,你身上帶著一把劍,你不是本地人吧?”
  斯同搖了搖頭,老人這時把葫蘆中酒,徐徐注人一小瓷杯中,一面走到他身前,伸出他那只斷了大半截的左臂,把斯同身子向上一托,說:“來,小兄弟,先喝了這一杯暖和暖和!”
  万斯同只覺得他那只斷臂,竟是力大無比,自己身子為他輕輕一托,即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他不禁心中動了一動,方一開口,卻為老人就手把杯中酒咕嚕的一聲灌了下去。
  也不知這是一种什么酒,人口微甜,并不帶絲毫酒味,甫一入腹,即刻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酒熱,万斯同只覺得身上一連打了几個寒戰,牙關愈發地戰抖起來,他顫抖地說道:“老伯……我……我冷得很厲害!”
  老人眯著眼笑道:“這是必定的現象,過一會儿你就知道了。”
  他說著,又把另一床被子,為他蓋在身上,一邊推門出去,一邊道:“我馬上就來。”
  万斯同見被子上有一套干淨衣服,想是他祖孫二人拿來給自己換的。
  當時也顧不了許多,就跳下床去拿,誰知當他才一跨下床,才發現敢情自己竟是一絲不挂,不禁羞了個俊臉通紅,由不住心內通通一陣急跳。
  他匆匆把衣服換上,覺得衣服大小倒挺合自己的身,這一剎那,已冷得他雙眉連聳,奇怪的是,才吞入腹中的酒,僅攻入腹時奇熱無比,這一會儿卻反倒不怎么覺得了。
  他蹣跚著又重新上床,蓋好了被子,想到了方才赤身露体的樣子,還禁不住臉紅。
  他心中想,這里只有他們祖孫二人,看方才那老人,既是斷了一臂,自然不會是他為自己脫衣解褲了,那么是誰呢?
  “一定是那個黑姑娘了……”想到此,他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禁不住沁出冷汗。
  暗忖,自己這一生也真是多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就聯想到,在溺水亡命時,花心怡下水救自己的情形。
  她是從那艘花船上,縱身下水的,原來那艘跟蹤了自己一路的小花船,竟是她啊!
  這么看起,那個在波心寺每夜看護自己的痴心女子,也必定是她無疑了!
  万斯同這么想著,更不禁愁腸寸斷,花心怡這么降格來求,對于他來說,那倒真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她這是何苦呢?
  這可真是一個謎,在昔日的印象里,心怡較心蕊冷得多。她對自己是談不到什么特殊感情的,想不到原來她內心是這么熱情,竟是這么痴心的一個姑娘……所奇怪的是,她怎么會离開了黃山,怎么會找到了這里,花心蕊到底如何?那紫蝶仙花蕾又如何?
  這么多的疑問,真把他頭都弄昏了。
  可是他又想到了,花心怡下水救自己,自己既是落得了如此下場,可是她呢?
  她會不會喪生了?這么想著,禁不住眼角滲出了熱淚,內心充滿了怜惜与同情。
  昔日自己一直是錯認了她,而這种無法表達的歉疚傷心愛慕等諸般情緒,卻只能自己消憂,而可怜的花心怡,也許她的尸体正陳在湖邊的野草沙堆里……
  斯同一個人,想到了這些傷心的問題,更是悲從中來,不禁發出長長的歎息之聲。
  忽然,門被推開了。
  秦氏祖孫一并走進來,斯同忙坐了起來,卻為老人赶上,又按得躺了下去。
  老人在他臉上看了看,微笑道:“怎么樣,現在好多了吧?”
  一言提醒了万斯同,使他突然覺出身上,已不如先前那么劇寒了,只是口干難熬!
  他苦笑了笑,說道:“老伯姑娘大恩,万斯同沒齒不忘,唉……我真是兩世為人了!”
  秦冰笑了笑問道:“你叫什么來著?万什么?”
  斯同正要報名,卻見秦小孚小聲在一邊插口道:“万斯同……”說著又瞟了斯同一眼.問:“對不對?”
  万斯同連連點頭道:“咦!你怎么知道?”
  秦小孚笑推了她爺爺一下:“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我又不聾。”
  秦冰呵呵大笑道:“好丫頭,你這是罵你爺爺耳朵聾是吧?”
  那黑姑娘背過了身于笑,望著他祖孫二人這种天倫之樂,万斯同不禁暫時忘了悲痛。
  他臉上也帶出了一絲笑容,老人望著他道:“你不要笑話,老朽就這么一個孫女儿,是我寵坏了她了,不過她倒是為老朽打發了不少暮年的寂寞!”
  斯同說:“令祖孫天倫之樂,令人羡慕!”
  秦冰臉上飄過了一層微笑.卻又為一個新的凄慘笑容所取代了。
  他搖了搖頭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用不著羡慕……來!小兄弟,你把身子翻過來。”
  斯同聞言忙在床上把身子翻了一個轉儿,秦冰目光望著那黑俏的姑娘道:“姑娘,你用我秦氏門中的大推手,給他有力推拿一番!”
  斯同俊臉通紅地回過臉來道:“姑娘……我看不必了吧……謝謝……”
  秦小孚挽著袖子,聞言咧嘴笑了一下,又把嘴繃住,現出一副很正經的樣子。
  她一步走到了万斯同身前,寒著那張小臉道:“万先生,你可要忍著一點儿,我的手重!”
  斯同連連點頭道:“姑娘偏勞了,請下手吧,沒有關系!”
  秦冰見狀也笑了,他對小孚道:“下手重,你不會放輕點儿嗎?”
  秦小孚這時,雙手已經搭在了斯同雙肩上,聞言瞟著爺爺,咧嘴一笑,說道:“人家已經說受得住嘛,你老人家又要多口!”
  老人大笑了兩聲,遂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邊道:“好!好!算我多口!”
  說著忽听万斯同“哎喲”了一聲,秦小孚嚇得忙收回了手道:“怎么啦?”
  万斯同一時不注意,因秦小孚所抓之處,正是肩頭兩處大筋,奇酸無比,一時不禁脫口呼出,此刻見狀,不由漲紅了臉,訥訥道:“沒有……很酸!”
  秦小李忍不住咧著嘴笑了,一面又道:“誰叫你說沒關系嘛!”
  秦冰在一邊也笑了,低聲叱道:“你這孩子,怎么這樣沒有禮貌?人家這是在病中,要不然,就憑你那兩手,還差得遠呢!”
  秦小孚目光視向斯同,似感惊异地問:“原來万先生也會武啊!”
  斯同汗顏地苦笑道:“幸免不死,雖會几手花拳繡腿,卻不敢妄自托大,老伯,你實在是過于抬舉我了!”
  老人冷冷一笑,對小孚道:“姑娘你可听見了,大凡是武功精湛之人,最忌諱的是鋒芒外露,應是藏銳含鋒才不致遭遇大敵,這就是我平日一再勸導你的原因!”
  万斯同窘道:“老伯你會錯意了…弟子實在……”
  老人呵呵一笑道:“小伙子,你不要再掩飾了,你的一切,瞞不過老夫這雙眼!”
  說著又笑了一聲道:“中國武術一門,講求內外之分,這其中真是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斯同不禁靜心地听下去,他開始發覺出,這斷了一條臂的老人竟是大有來頭。
  “由南往北算起……。”老人如數家珍地道:“有青城、峨嵋、嵩陽、淮陽、少林、天南、武當……真的太多了!”
  他的興趣來了,接下去道:“這么多門派,雖各有標新立异之處,可是据老夫看來,其實也都是殊途同歸,那就是一句話
  老人咽了一口气道:“一句話,無不以練气為主!”
  他微笑了笑,一雙瞳子炯炯有神地看著万斯同道:“無論是內功也好,外功也好,輕功也好,如不先養好這口气,都是徒勞而已!”
  斯同感歎道:“老伯所言极是,由此證明老伯也一定是……”
  秦冰卻插口說道:“小兄弟,你雖是多喝了几口水,卻是掩不住你的內在精華!”
  万斯同心中大為欽佩,一時反倒不好說什么了。
  老人嘿嘿一笑道:“我初見你時,已發現你一雙太陽穴較常人突出,再細看你眼神,黑白分明,小兄弟,如果我猜得不錯,你還是內功的高手呢!”
  万斯同被老人這么直言點破,不禁一時啞口無言,當下訥訥地道:“這么說老伯你是……”
  他坐了起來,惊异地道:“你老人家定是江湖上的奇俠隱士,老伯你的大名是……”
  老人笑了笑道:“不敢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歎息了一聲,卻岔開道:“你快躺下來,她還沒有為你推拿好呢!”
  斯同知道江湖异人,最是莫測虛實,故弄虛玄,几乎已是成了定性。
  當時心中雖是失望,也只好暫時忍下了。秦小孚在一邊袖手道:“万先生,你倒是睡好呀!”
  斯同忙答應著,遂又翻身睡下來,小孚就交替著雙手,在他背后推拿起來。
  這時老人卻重新拿起了煙杆儿,用火石打著了紙媒,就口抽了起來,他目光卻注意著孫儿的一雙手,忽然開口道:“血下行,封肩井穴!”
  秦小孚雙手應聲按在斯同一雙肩井穴上,万斯同頓時身子一震,就覺得兩團如火的熱力,貫穴而入,一時不禁張開口,要往外吐气!
  忽見秦小孚彎下身子道:“閉口!”
  斯同忙又把嘴合上,只覺得全身這一剎那,有如寵蒸火烤一般,方才寒意早就消失到不知何處去了。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我們姑娘功夫是大有進步了,小兄弟,這股子熱,你是非忍不可。”
  万斯同點了點頭,他此刻才知道,原來這祖孫二人,果然是江湖俠隱之流。
  別的不說,只看這秦小孚,年歲不過十七八歲,竟然有此純熟內功,方才她注入自己身內那兩團熱力,分明是她素日所熔煉的乾元真力,据己所知,這种功力,有人窮一生之力,也不見得有所成就,而對方年紀輕輕一個女孩,竟有此成就,這如非是自己親身体會,焉能令人置信?
  他盡管是這么想,卻不敢開口說話,這時老人卻又抽出煙嘴道:“差不多了,換靈台!”
  小孚依言在斯同“靈台穴”上按了一掌,仍然和先前一般,隨著她掌心接處,又有一團奇熱之力,直貫了進去,其熱如焚。
  万斯同實在受不了,因那團熱气,在靈台穴上下轉動,竟像一團火似的。
  他忍不住自丹田內,提起一股真力,直向那團熱气包裹了去。
  兩股真力甫一交結,遂化為万千暖虹,直向五經六脈散開了去。
  秦小孚忽然抽回雙手,張大了眸子道:“咦?”
  老人吐了一口煙,眯眼笑道:“不要管他,我沒有騙你吧,姑娘?”
  說著遂又對斯同道:“這樣很好,不一會儿你就能覺到全身各處穴門皆開,熱力過處,冷气自退,你的身子,也就全部复元了!”
  斯同感激地點著頭,汗水已由他兩額一個勁地淌下來,全身霧气蒸騰!
  老人口中此刻連口報著一些穴道名字,只是這些穴道,皆在他背后,每報一名,秦小孚皆以內力貫入,如此十數穴之后,小孚本人,鬢角也見了汗珠。
  万斯同口雖不言,內心實在把這祖孫二人,感激入骨,現在他更證實了,老人是一宇內罕見的奇人,他那一雙瞳子,竟能由万斯同的雙目中,明鑒地看出万斯同血行的部位,這种精湛的鑒定力,真足以惊人!
  只是他在心里反复地細想著,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上有這么一個怪老人來,老人既不愿把來歷見告于人,自然問也無用。
  秦小孚雙手運行著,掌掌部位确定,這時老人忽地脫口說了聲:“鳩尾”。
  万斯同聞言大惊,因他知道自己“精蓄穴”曾為花蕾霹靂指所封,而“鳩尾穴”正和“精蓄穴”前后相接.老人祖孫不悉自己隱疾,貿然以真力貫入,那豈不糟糕?
  只是小孚出手奇快,當時再想發言制止已是不及。
  那團熱力由小孚掌心方一貫入,万斯同只覺小腹一陣奇酸,酸上眉心,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一時冷汗涔涔而下。
  秦小孚不由嚇坏了,她收回手,臉上變色道:“怎么了?”
  万斯同這時冷汗如雨而下.渾身抖成一片,竟是張口無聲,狀极痛苦。
  這突然的變化,令一旁的老人也是大吃一惊,他慌忙抽出了煙杆儿,叫道:“慢來!”
  小孚嚇得聲音都抖了,她問:“爺爺,怎么了呀?不要緊吧?”
  老人走下位來,只見他白眉微皺,他右手伸出一指,輕輕點在斯同“鳩尾穴”上道:“痛?”
  万斯同經過那陣奇酸之后,此時已較恢复,他咬著牙,道了聲:“酸!”
  老人疾忙收回了手指,奇怪地問道:“酸?”
  斯同俊臉漸紅,他歎息了一聲道:“老伯……我前腹酸漲,我是……”
  老人目光中現出了一片迷惘之色,他忽然對秦小孚說道:“丫頭,你先出去一會儿!”
  小孚傻傻地點了點頭,又對斯同道:“万先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斯同汗顏道:“這不關姑娘的事,我是……”
  說著閉上眸子,又長長歎息了一聲,老人遂揮了揮手,小孚就出去了。
  她出去之后,老人道:“小兄弟,你解開前腹讓我看看可好?”
  万斯同點了點頭,遂依言而行,他臉上通紅,這是他的隱疾,也是他最感到心痛的一件事,他真怕會為這陌生的老人看出來!
  老人仔細地查看了一下,當他發現他小腹上那粒銅錢大小的紅色斑點時,這老人面上的顏色,顯然是大為變動了。
  “這是……”老人一邊輕輕地撫摸著那紅色斑點,一面抬起頭來。
  他喃喃地自語道:“啊……霹靂指,孩子!”
  說著他的目光遲滯地在斯同臉上轉著,歉疚地說:“想不到你有隱疾,你為什么方才不說呢?”
  万斯同哧哧道:“我……”說著就低下了頭。
  老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道:“這是精蓄穴,孩子,有人用霹靂指力,把你精蓄穴點死了!”
  他說這一句話時,老人面上充滿了憤怒和疑惑,他恨聲道:“這种手段,只是用以對付一般万惡的賊人的,怎會用在了你的身上?”
  忽然他面色一變,倏地挺指彎腰,厲聲道:“万斯同!這是什么道理,你要對我實說,否則……”
  他說話之時,雙瞳中竟逼出极凌厲的顏色,那只右手之上,青筋暴起。
  万斯同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暗忖道完了,想不到這老人竟誤會我了。
  當下不禁悲從中來,長長歎息了一聲道:“老伯千万不要誤會,這事情說來令人痛心!”
  說著一連又歎息了兩聲,面色不胜威愴。
  老人憤憤地坐了下來,冷言道:“你說出來。”
  斯同本不打算把這种痛心的事再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對方是救命的恩人,偏偏又遭其誤解,自然不該瞞住他,同時對自己名譽也大有關系!
  想著就點了點頭,苦笑一聲,道:“老伯,這件事說來話長,只怕你老沒有耐心听!”
  老人怒气,已漸自臉上退斂,他淡淡地說道:“請恕老夫剛才疾言厲色,不過,這种事,實在太离奇了,我愿意听你說下去。”
  万斯同這時重新睡好,他歎了一口气,遂把這件痛心的往事,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
  他足足地說了有半個時辰,才交待清楚,一旁的老人,在听他訴說的當儿,不發一言,只是由他面上的神情來看,他內心是頗有感触的。
  万斯同在訴說完畢之后,望了一下發呆的老人,苦笑了笑道:“老伯,這些都是實情,當你明白這一切之后,不難想到我如今的處境,所以說,我這條命活著,實在是多余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然!”
  他站起了身子,目光看著微黑的窗外,喃喃道:“天下會有這种事?”
  他猛然回過身來,歎息道:“這么說實在也很難怪你不想活,不過,你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万斯同坐了起來,他似乎很憤怒地道,“為什么?一個失去了健康的人,生活還會有什么意義?老伯!我不如此,又該如何呢?”
  老人慢吞吞地說道:“花氏姐妹,一片疾情,委實可怜,不過,你老弟也太絕望了!”
  他笑了笑道:“以你這种病情,并不就是絕症,你只是沒有遇見真正的精湛高手罷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震,他張大了眸子道:“什么?老伯你是說,這种情形,還會有救?”
  老人這時卻又悠閒地打著了紙媒,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個煙圈,他眯上了那雙原本就很細小的眼睛,內心似在考慮著一件事情。
  万斯同急問道:“老伯,你怎么不說話呢?”
  這時候,老人又吸了一口煙,他自言自語道:“還有兩天,還有兩天……”又搖了搖頭道:“怕是來不及了!”
  斯同怔了一下,他問道:“兩天?什么兩天?”
  老人目光在他臉上緩緩一掃,泛過了一片冷冷的笑容,徐徐說道:“我這個人,一生做事,絕不會無緣無故,我不會輕易受人恩惠,但也絕不無故施惠于人,孩子……”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你身上所受的那种隱傷,在我眼中看來,并不算是太了不起的,我可以解救你。”
  斯同不禁大喜,說道:“哦……這是真的?”
  老人接下去,歎道:“只是我眼前有一步大難,只怕不易躲過……”
  他說著在他那堅定蒼老的面容上,竟帶上了一層惘然之色!
  老人突然地說出這句話來,不禁使万斯同大感惊詫,他呆呆地望著老人道:“你老人家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仇家要找上門來么?”
  秦冰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溫和地注視在他的臉上,半晌才歎气道:“也可以這么說。”
  万斯同吃惊地坐起了身子,訥訥地道:“恕我冒昧,我可以知道得清楚一些嗎?”
  “不必!不必!”老人苦笑著搖了搖頭,很斯文地道:“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愿人家知道。”
  万斯同听對方竟如此說,很不好意思,又躺了下來。
  他暗暗地為自己遺憾,因為老人的話,似乎已經說明了,自己身上的這种隱疾,他是有把握可以醫治的,只是因為眼前限于一步劫難,使他自顧不暇,不能分心!
  万斯同這么踏破鐵鞋地到處在江湖上流浪,其目的無非是企圖能覓得一高人,將自己這种羞于啟口的暗疾治好,由于到處失望碰壁,遂心生絕望。
  此刻,在憂疲万般的心情下,乍然間得有人能為自己醫治隱疾,而這人又在自己眼前,他內心的喜悅和惊异,是不難想象的。
  偏偏老人說出了這番話來,自己受他祖孫活命之恩尚未報答,這時怎好再厚臉另有所求?何況老人本身眼前尚有大難,自己更是無理由令對方“舍己為人”,因為彼此僅不過是“萍水相逢”。
  他是一個很自愛的人,尤其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快樂,加之于對方的痛苦上。
  因此,當那希望,像彩虹似地在他眼前閃過時,也只不過是惊鴻一瞥,隨之,也就消失了。
  老人見他此刻,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時而蹙眉,時而輕舒,遂也內心默然!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他一向是自私的,他絕不愿無故地去幫助一個人,甚至于,他還認為,到目前為止,已經給万斯同過多的幫助了。
  他的心,可以說完全為著后日的劫難而焦躁,對于所面臨的敵人,他實在不敢說有能胜的把握,可是他絕不退縮,在洞庭湖畔,這几年,他練了几手厲害的功夫,他渴望著會一會敵人。
  秦冰在床前,望著万斯同道:“你現在是否覺得有些餓?”
  万斯同為他一提,果然覺得腹內空空,當下訕訕地點了點頭,老人轉身出室,邊行邊說道:“我去叫大妞儿給你送東西來吃。”
  說著就推門出去了。
  万斯同此刻的內心,似乎略為較方才開朗了些,因為他原本就沒有對自己這种病存下多大希望,既然老人本身有苦衷,也就算了,只當沒有這回事也就是了!
  秦小孚用托盤送來了食物,那是一瓷罐稀飯和兩樣小菜——油炸花生米和皮蛋豆腐。
  她神秘地笑著,把食物送到了万斯同手上,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后眨著黑亮的瞳子,小聲問:“剛才你跟爺爺談了些什么?”
  万斯同怔了一下,當然,他不愿把自己那一隱事再重訴一遍,況且告訴一個小姑娘家,也是很不相宜的。
  他搖了搖頭,尷尬地道:“沒有!沒有!”
  小孚嘟了一下嘴,甩了一下身后的辮子,說:“騙人,我才不信呢!”
  她往前又湊了一步,道:“不行,你得告訴我,他老人家与你說了些什么?”
  万斯同此刻餓极了,他大口吃了几口,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秦小孚見他貪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半笑道:“你還是先吃吧,吃完了再說。”
  万斯同也就不再客气,風卷殘云似地,把罐中稀飯全吃下肚中,卻只是飽了一半。
  他很不好意思地望著秦小孚,小孚站起來,從他身上把食盤拿過來。
  她很俏皮地笑著說:“對不起,你不能再多吃,最多只能吃這些,因怕你身子受不了。”
  她一面說著,取過了一塊毛巾遞上,万斯同無奈,只好道謝接過,擦了一下嘴。
  秦小孚又送上了一杯茶,万斯同接過道:“姑娘你不用這么服侍我,我已不妨事了。”
  秦小孚嘴角向兩邊動了動,目光瞟著他小聲道:“剛才你是怎么啦?嚇了我一大跳!”
  斯同訕訕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當時覺得很酸痛而已,現在早就好了。”
  小李聞言將信又疑,只是含著笑,在他臉上望來望去,半晌才說道:“看你樣子,好像武功不錯,爺爺說你武功比我還強呢!”
  “哪里!”万斯同說,“這是老前輩抬舉我,其實我功夫比起姑娘來,可差多了。”
  “又騙人!”秦小孚說。
  “我說的是實話!”万斯同歎了一聲道,“方才姑娘為我推拿穴道之時,我已覺出姑娘內功比我強多了。”
  秦小孚臉上閃過了一層得意的微笑,万斯同忽然想起一事,他試探著問:“方才秦老伯曾告訴過我說,他老人家眼前有一大劫,姑娘,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一下,這其中的情形?”
  “哦……”秦小孚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是我爺爺告訴你的?”她問。
  万斯同點了點頭道:“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卻不肯告訴我全部情形。”
  秦小孚又回頭看了一眼,似乎面有難色,過了一會儿,她才歎了一聲,眼圈都紅了。
  万斯同急問道:“敵人很厲害?”
  秦小孚凄慘地點了點頭,她加上一句:“是一個可怕的怪人!”
  万斯同惊异地听著,沒有打岔,秦小孚看著他說:“你答應我,這事情不要對別人說,我就告訴你。”
  万斯同點了點頭,作了一個一定的姿態。
  這時候,夜色已經很濃了,老人忽然推門而入,他看著小孚,點了點頭說:“對!你就在這里,陪著他談談天,我去去就來。”
  小孚忙問:“爺爺你上哪儿去?”
  老人嘻嘻一笑,手上提著一個細竹編織的小籃子,上面用青布掩蓋著。
  小孚就問:“你提的是什么呀?”
  “哈!”老人長笑了一聲,他一面轉過身來,“爺爺最愛在月夜下拾貝殼,你都忘了?”
  說著他已經走了出去,小孚甜甜一笑對万斯同道:“爺爺收集了好多貝殼,有紅的有藍的,反正什么顏色都有。”
  万斯同心中略感奇怪,因為老人眼下既是大難將臨,卻如何有此閒心?居然會月下拾貝,真是令人費解!
  他睡床旁邊,是一扇敞窗,此刻竹帘半卷,由室內望去,可見洞庭湖彼岸的隔林漁火和溫柔的水面,點綴著不少青黃各色的燈光,這些燈光,都是懸吊在各种游船之上的。
  湖畔沙灘,在月光之下,更是靜柔得可愛,各色貝石泛著閃閃的光輝。
  万斯同向窗外張望了一會儿,果見老人單手提籃在近水的岸邊,蠕蠕地行著。
  月光照著他頭上的白發,湖風欣起了他灰綢長衫,露出了他白襪高筒的一雙褲管,他不時地東張西望著,又來回地踱著步子,像是在衡量一個方向似的。
  万斯同不禁微笑道:“令祖真是一個高人雅士,姑娘,現在你可以把他老人家的那段往事告訴我了吧?”
  秦小孚歎息了一聲,這才把老人一段隱情,娓娓道出。
  原來老人,早年是個舉人,后在五台山,得遇當時空門一代宗師八指僧弘忍,學成絕世武功。
  這八指僧弘忍,乃一身負奇技的有道高僧,他那一身武功,据秦小孚此刻說來,已是到了玄關化境,武林中似乎再也難以找出堪与匹敵之人。
  只是他的名聲,江湖上卻极少有人知道,而這极少數的人,卻又盡是那高人隱士。
  秦冰是一個讀書的仕子,裘帶風高,風度翩翩,讀書之余,每喜問佛參經。
  這位秦相公每到一處地方,最急切的,就是拜會當地的佛寺,朝山進香。
  因此在一個偶然的机會里,他在五台山遇見了這位空門奇僧。
  八指僧弘忍,雖是一佛門弟子,可是卻性喜与凡俗結交,与他結為書法、琴、棋之交的,真是頗不乏人。
  這位舉人老爺秦相公,當時就是這么認識那位奇人的。
  他們借詩、書、琴、棋之會,相悅結納,遂為至交。
  這期間,秦冰并不知悉這位弘忍大師,竟是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師之一,只當他是一佛門有道高僧,下得一手好圍棋,寫得一手好字,字体酷似趙孟頫,因而獲得秦冰格外垂青。
  秦冰少年時体弱多病,尤以胃疾久年不愈,每逢秋末冬初,這胃病遇寒發作,不胜病痛愁苦。
  一日弘忍大師赴宅拜訪,正逢秦冰病情發作,臥床不起的當儿。
  他命小廝把這位老友引進病榻前,訴以病狀,一面令小童設棋榻邊,要抱病一會棋友。
  弘忍大師卻擺手道不必了。
  他以手摸了摸秦冰的脈門,遂告訴他道,你患的是陳年胃疾,以脈象看,已有十年之久,是一种很重的病症,如不及時求醫,待大出血時,命將不保。
  秦冰不禁大惊,這時弘忍大師卻面現微笑地告訴他不必擔心,明日候我音信,言罷自去。
  万斯同听到此,忙插口問道:“姑娘,莫非那時令祖尚不悉武功么?否則是不致罹患如此嚴重的胃病的。”
  小孚望著他笑了笑說:“那時我爺可以說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自然是不擅什么武功了。”
  万斯同急于听下文,遂不再多說,秦小孚遂又接下去細細道來。
  八指僧弘忍走后第二日清晨,有空門小僧二明,手持大師便箋,牽小驢一匹,直接交秦冰。
  那信上寫著:“見信后即來寺晤,可酌帶換洗衣物,其他雜物皆免。”
  秦冰不假思索,整裝騎驢而去。
  弘忍把他安置在一間寬大而靜寂的禪室之內,每日照常与他琴、棋論交,看不出絲毫异態!
  秦冰本以為來此是為治病而來,誰知竟是供他詩書消遣,不禁略感煩躁。
  可是奇怪的卻是,來此的第二日,他的胃病竟是沒有再發作。
  而且是食量大增,而弘忍命二明小僧,送上的食物,卻是不多不少,秦冰偶因不餓時,那食物卻是少得可怜,而逢腹饑時,送來的食物,竟會意外地增多,秦冰這才開始發覺出弘忍大師的异處。
  半月之后,秦冰竟和初來時判若二人,面色轉紅,体魄也強健起來。
  一月之后,他确信自己已是一個很健康的人了。
  在此期間,盡管是他內心諸多奇處,卻從未正式向弘忍提問過,弘忍也未置一詞。
  這一日棋后閒聊,秦冰實在忍不住,才問起這件事情,弘忍大師笑而不答。
  秦冰再三求問,這位空門奇僧,才正色道,他是以“推血過脈”的手法為他醫治的。
  秦冰奇怪地問道:“那我怎會不知道呢?”
  老和尚微微一笑,說道:“你自然是不知道。”
  這事情揭穿以后才知道,原來弘忍為他治病的時間,竟是每日午夜。
  他來時,先以“隔空點穴”的手法,點中秦冰身上睡穴,秦冰即昏昏熟睡不醒,然后他才施以妙手。
  万斯同听到此,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方才姑娘為我去寒時,所用的手法,正是与這位大師父當年為令祖所施的手法是一樣的了?”
  小孚抿嘴笑了笑說:“你說得不錯,這推血過脈手法,后來弘忍大師父傳与了我爺爺,我爺爺又教了我,只是隔空點穴,我還不行,我爺爺會。”
  万斯同不禁一惊,因為凡擅“隔空點穴”之人,內功可以說已達爐火純青的地步,并不是說內功好即可施為,不過,還需要名師傳授指法,方可施為,否則輕重力不調,一不小心,就易喪生。
  他由是更知道,這老人乃是如今天下一個少見的奇人,自已和他既有緣相見,似不宜輕易失之交臂,總要能得些教益才好!
  秦小孚又繼續說了下去,故事遂至高潮。
  弘忍由于對秦冰賞識已久,在去疾之后,坦白告訴他說有意收他為徒。
  可是秦冰卻也坦白告訴他,自己并無意出家,弘忍實在看中了他那一身清奇的骨格,竟自破格應允,秦冰遂成了他一個俗家弟子。
  秦冰二十一歲從師,直至三十三歲,才算學成了一身絕技。
  在他技成別師之際,弘忍才告訴了他一件惊人的事情,并且囑咐他務心要完成此事。
  原來八指僧,早年在兵書寶劍峽,得有一口寒鐵軟劍,和一卷《水眼圖譜》,八指僧一眼已看出,這兩件東西乃是千載難逢的東西。
  他為了這兩樣東西,曾潛往青城整整一年時間,才把《水眼圖譜》中几种絕世的武功練成,那口寒鐵軟劍,雖是一口稀世寶刃,卻因為八指僧右手少了二指,無法施用,他把這口劍日夕地纏在腰際。
  這寒鐵軟劍,為万載寒鐵所鑄,歷經千年,吸取人身气溫,日久變質,色如白玉。
  八指僧所以日夜當腰帶圍繞著它,主要是取其冬暖夏涼。
  盛夏酷暑,此劍在身,能使你遍体生涼,絲毫不愁汗漬侵衣,而嚴冬大雪,冰封季節,此劍繞身,卻令你身暖舒适,如置春秋,端的是一件天地間至寶!
  至于那本《水眼圖譜》,經過多年來的研究,八指僧始悟出了一半的奧竅,另有一半功夫,卻是要在水中練習的,据說全部練成了,可肉身飛升!
  弘忍大師帶著此二物,躲到了洞庭,他在君山之下找了一處石室,預備日夕借湖水練功。
  可是不巧得很,這時候,竟有一名多年老友來訪。
  這老友姓谷名天君,他之來訪并非偶然,因為他知道弘忍大師手上有這兩件東西,可是弘忍武功蓋世,要想明搶,他是万万不敵。
  無可奈何之下,這谷天君遂想出一計,他有一女名喚谷巧巧,年將三十,尚待字閨中,實在卻因長相太丑,提親者不敢上門。
  這谷巧巧雖是相丑,卻也自幼隨父練成了一身武功,她最奇特的是,生有一雙巧手,因而取名巧巧。
  谷天君因有盜書劍之念,遂在面見八指僧之際,百般陳說,自己有一女儿,因右腿不慎骨折,求醫無數,均無效,眼看將成殘廢,因仰大師神奇接骨術,所以特來求醫。
  弘忍慈善為怀,這類事又司空見慣,自不疑有它,竟一口答應。
  谷天君千恩万謝而去,這老儿倒也真狠,為盜書劍,竟口授了巧巧一番机密,請其自斷腿骨。
  谷巧巧自是不愿,可是此姝倒也有她自己的心思,當她确信弘忍的接骨術天下無雙之后,竟依言自斷左腿腿骨,經其父密密包扎。
  父女二人乘船二次拜訪弘忍,弘忍因應允在先,也就不再推辭。
  待他解開谷女腿布,驗傷之際,才發現出所謂的傷,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嚴重,很容易治療。
  當晚谷天君告辭,卻留下了女儿在此繼續留醫,弘忍不疑有它,當時整理一間石屋,谷巧巧就暫時住下了。
  這谷巧巧武功雖非一流,可是那神偷之術,卻有惊人的造詣!
  就在她傷愈的當夜,也就是第三夜,他乘著弘忍在沐浴的當儿,竟潛人弘忍的丹房,運巧智,打開了弘忍藏書的万斤石匣,將那卷天地絕書《水眼圖譜》盜入了手中,而且,順利地偷到了那口寒鐵軟劍。
  谷巧巧得到了這兩樣東西,心中不禁狂喜。
  她知道如果此刻不走,弘忍浴畢,自己性命休矣!好在她對一切都有准備。
  她用一個魚皮密封,把那卷書藏好了,貼心放著,又把那口寒鐵軟劍,繞在腰上。
  然后,她就出了石室,一路往河邊行去。
  在湖面她脫掉了鞋,略為把頭發繞了繞,即縱身躍入湖水,一路直向下游游去。
  谷巧巧早就存有私心,她絕不甘心把盜得的東西,雙手獻給父親,她要自己占有它們。
  也從此,就一直失去了她這個人的下落。
  弘忍沐浴之后,重返丹室,當他發現這兩樣東西失竊之后,不禁大惊失色,差一點急暈了!
  當然他馬上就洞悉了其間的陰謀。
  八指僧弘忍一怒之下,找到了谷天君,二話不說,以他玄門獨家的功夫“天靈掌”,只一掌,結果了谷天君的性命。
  可是他一時間,卻無法找回那二件東西。
  他踏遍了各處名山大澤,甚至于遠走苗疆沙漠,到處尋覓谷巧巧的蹤影,可是這實在是很愚蠢的一件事,試問天下之大,要想在其中尋找一個藏躲的人,套一句俗語,那真是“談何容易”啊!
  弘忍失望痛心之下,這才潛奔五台山,從此封寺不出,潛心研習內功以及不可捉摸的禪功。
  他本有极為深湛的絕世功力,如此三年之后,功力已堪稱化境。
  他并且參透了玄功异術,諸如天文地理麻衣相術,無不獨有見地。
  這時候他收下秦冰為徒,并把一身功力都傳授了他,秦冰是他得意的弟子,而且繼承了他俗家衣缽。
  照說,弘忍歲已近百,五台山參禪已近三十年,原應對往事一筆勾消,不再回憶。
  可是事實上大是不然,他內心始終忘不了昔日那樁遺憾的事。
  就在秦冰甫將下山的時候,弘忍告訴了他這件隱藏在內心數十年之久的隱秘。
  而且弘忍告誡他,務必要傾盡全力,把這兩件東西取回來,他并且繪影繪形地把谷巧巧的形狀形容了一番,使秦冰奇怪的是,弘忍竟知道那谷巧巧現在是居住在三湘地面,囑他可徑往覓找。
  秦冰數十年出游,原本家有發妻、幼儿,此刻返家,始知家鄉經過了一番兵災,早已面目全非,一家人死傷殆盡。
  他秦氏門中,僅僅留下了一個傷殘的仆人,再就是年僅兩歲的孫女秦小孚!
  秦冰心痛之下,這才攜帶小孚,從此浪游江湖。
  他帶著孫女找到了三湘,為了師父所囑,他開始去留意尋覓那個叫谷巧巧的女人。
  弘忍大師自參透了玄功异術之后,曾為此事起了一卦,是以斷定那谷巧巧至今仍留居三湘,他本人對此身外之物,早已不思染指。
  只是他絕不甘心,就如此令谷巧巧占為己有,他曾關照秦冰取到手之后,不必送返五台,應覓地苦修,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秦冰攜孫女就在洞庭湖邊,君山之下,尋一极為隱秘幽雅的地方長住了下來。
  這期間,他一面苦心造就這個孫女秦小孚,一面卻四下尋訪那個當年竊寶的女賊谷巧巧。
  天下事,有時其實巧得很,那弘忍大師窮半生之力,無法找得到的人,而秦冰卻并不費事地找尋到了。
  可是筆者必須要說一句,今日的谷巧巧,實在已大非昔日可比了。
  這數十年以來,這個私心极重的女人,她已把《水眼圖譜》中有關水功的半卷,全部習練熟悉了。
  至于其他半卷,她卻是無法參透,她曾經試著練了兩次,兩次都几乎喪生。
  原來這本絕書,非要得者有相當的武功造詣,才可著手練習。
  而練功的程序,更須按部就班,一章一節,方可收得全功。
  谷巧巧哪知道這些奧妙,她期功過切,前半卷雖是看不懂,后半卷是水卷,倒提起了她极大興趣。
  此妹自幼就喜水成性,有很精湛的潛水功夫,所以這半卷水中的功夫,提起了她的興趣,因為每篇皆畫有清楚的圖譜,很易看懂。
  谷巧巧智慧過人,她知道弘忍失竊,定必不肯甘休,勢必到處找尋自己,自己如朝南遠跑,恐怕反倒落于他手中,不知就近不動的好。
  她居然就在君山之下,和弘忍大師隔峰而居。
  她這一著,倒真是對了。
  弘忍作夢也沒有料到,她竟會就住在自己身側,居然踏破鐵鞋,跑遍中原,最后失望之余才上五台山。
  谷巧巧遂寬心大放,就在洞庭湖畔,苦苦參習,數十年后,她竟成了天地間一個怪人!
  她那怪异的長相,又因視水為家的异態,被附近水上人家視為怪物,給她起了一個“水母”的外號。
  秦冰不久就打听到了這一個人,他心中并且怀疑這個水母,可能就是當年的谷巧巧。
  他作了相當的准備之后,就寫了一封禮貌的邀函,邀請水母來此一談。
  這封信,他是托一個常發現水母戲水時的漁人送去的。
  那漁人用油紙把這個信函封緊,用一條空船,把它飄到水母慣常出人之處,就不去過問了。
  果然這封信到達了水母手中,這老婆婆讀后大惊,因見署名為“秦冰”字樣,心中更是不解,因為她并不識此人。
  如果說這秦冰是當年弘忍的弟子,卻又為何是一俗人呢?再看信內語句极為奉承,并不似含有敵意。
  水母考慮了數日之后,終于大膽地赴約,因這這時候,她對自己的功力,已有相當的信心,就是那弘忍大師在世,她也想跟他斗一斗呢!
  如此,她見到了秦冰。
  秦冰斷定了她正是當年的谷巧巧,就向她很客气地表明了身份,而且請她把兩件東西交給自己。
  誰知水母知悉之后,竟大怒,頓時与秦冰翻臉為仇,一場大戰之后,秦冰竟不是其對手,尤其是水母手中那口寒鐵軟劍,更是威力無匹,秦冰竟被其將一只左臂齊肘給斬了下來。
  水母倒未赶盡殺絕,她臨行之前,卻問秦冰尚有何言,秦冰痛心之下,与她定下了五年之約,并告訴她,自己只要有一口气在,這師門故物,他一定是要取回來的,水母狂笑而去。
  這段往事,在秦小孚口中娓娓道出,令臥榻的万斯同感到,仿佛是親身經歷一般。
  在听完了這段隱秘之后,万斯同長長吁了一口气,道:“原來是這樣的,這么說,后天那水母將要來此赴約了?”
  小孚茫然地點了點頭,說:“其實論功夫,我爺爺是不怕她的,只是她那口劍,太厲害了!”
  万斯同想了想問:“那么你爺爺預備如何呢?”
  “我不知道。”小單搖了搖頭,又道:“爺爺他不愿對這件事多說。”
  万斯同听到此,不由往窗外又看了一眼,忽然他吃了一惊,小聲對秦小孚道:“快看。”
  小孚忙走近窗前,向外看去,就見泰冰身形輕快地正在沙灘上跳縱著。
  他身形极為輕快,起落之間有如星丸跳擲,奇怪的是,他在每一落足時,身形總是向前微微彎曲,并且那只獨臂向前微探,似乎是在沙里埋什么東西。
  小孚心中奇怪地咦了一聲,道:“他老人家不是在拾貝殼么?”
  万斯同肯定地搖搖頭,說道:“我看不是。”
  月光之下,老人手中似有閃閃刀光,一點不錯,秦冰正是把數口鋒利的短刃,埋在沙中。
  万斯同不禁暗暗惊心,他知道這种毒辣的手段,是用來對付那怪人水母的。
  秦冰身形轉動起落的樣子很怪,有時十數個起伏,并不埋下一口,可是有時在丈許方圓之內,一連埋下五六口利刃。
  他足下的步法,据万斯同判斷,很像是一种布陣之法,可是由于步法過于錯綜复雜,万斯同看不出名堂來,他問秦小孚道:“老伯是在布置一种陣法吧?”
  小孚點了點頭,忽然她站起來道:“我去幫他一下,万先生,失陪了。”
  万斯同忙道:“姑娘請便吧!”
  小孚回頭皺著鼻子笑了笑,遂翩然而去,万斯同見她那种滑稽樣子,不禁也笑了。
  他想:“這秦小孚果真是個孩子,她是体會不出她爺爺此刻緊張的心情!”
  他緩緩地躺下了身子,不禁想到了方才由秦小孚口中道出的那段動人的故事。
  對于水母谷巧巧當年那种行為,他十分忿恨,同時有一种好奇心促使著他,他真想見識一下這水母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物。
  而且自己的生命,既為秦氏祖孫所救,此刻,又怎能目視人家遇難而不加以援手?
  他本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年輕人,有了這种心思,當時就更把心情定了下來。
  正當他一個人出神凝思的當儿,室門打開了,秦小孚含笑地拉著秦冰的手進來了。
  万斯同忙坐起來笑道:“老伯你回來了?”
  秦冰把手中盤子放了下來,一面微笑著點了點頭:“這會儿好多了吧?”
  万斯同笑道:“已經完全好了,老伯!我已經可以下地了。”
  他說著遂下了床,正要找鞋穿上,卻為秦小孚上來把他又推得坐了下來。
  她說:“算了吧!別逞能!”
  万斯同紅著臉笑道:“不是逞能,事實上我真的好了。”
  秦冰點了點頭道:“下來走走也好,只是你現在還弱得很,我看明后天就可以痊愈了。”
  万斯同望著老人正要開口,忽見小孚對自己搖了搖手,他就臨時把要說出口的話忍住。
  秦冰坐下來,怔怔地對他道:“剛才小孚說,你看見了我在沙灘里埋劍?”
  “是……是的!”万斯同訥訥地回答道。
  “你可知為什么?”老人問。
  万斯同窘笑著道:“大概是對付強敵吧!”
  秦冰點了點頭,冷冷一笑,說道:“你猜得不錯,我正是用來對付一個厲害的敵人。”
  停了停,他又徐徐地說道:“只是這怪物,怕不易中計,那我的心血就白費了!”
  這時一邊的秦小孚說道:“怎么會呢!她一定看不見的,只要她踩一下,就夠了。”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這老怪物已練到凌虛而行的地步了,她可以不需要踏過那一段沙灘。”
  万斯同和秦小孚都不禁吃了一惊,秦冰歎息了一聲道:“話雖如此,我這‘三杆三跳鎖云陣’,也不是她容易對付的……”
  說到此,他似乎又有了無比的自信心,他冷笑道:“我在她可能的七十二處落腳之處都下了刀,僅僅露出刀尖……”
  万斯同插口問道:“老伯,你不怕她看出來么?刀尖在明月映照之下,是會發光的!”
  秦冰哼了一聲,道:“你說得不錯,可是我在那附近洒下了大批貝殼,她決不易窺出其奧秘來的。”
  万斯同心忖:“好個細心的老人!”
  可是他仍怀疑地道:“老伯既言她內功已至凌虛而行地步,看來這刀陣是不易傷她的。”
  秦冰冷冷地道:“這老東西數十年潛水練功,周身游潛已可到刀劍難傷的地步,但是……”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大凡練气之人,他本身必有一處致命之傷,這老怪物也不例外!”
  秦小孚張大了眸子道:“她的致命之處是……”
  “是在足心!”老人肯定地道,“那是不會錯的,所以我才……”
  說著他站了起來,對著万斯同,又露出和藹的微笑,說道:“小伙子,你覺得可怕么?哈!其實這些,和你說實在是多余的。”
  他在万斯同肩上輕拍了一下道:“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這种仇殺的行為,我們練武之人,一不慎牽連其中,只怕世代相連,生生世世也脫不了關系,所以你們初入江湖的年輕人,最應該注意的就是這一點。”
  他目光視向了一邊的秦小孚,慢吞吞地道:“這也正是我一再不許她參与其中的道理。”這句話,他說得聲音很低,內心似有很深的感慨。
  万斯同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么,秦冰遂由地上提起了籃子,他對小孚道:“我們走吧,他也該休息了。”
  万斯同笑道:“不!你老伯再多談一會儿吧!”
  秦冰搖了搖頭,他望著万斯同冷然地道:“你休息一夜,明天可動身走了。”
  万斯同頓時一呆,秦小孚也似感到出乎意料之外,二人都惊奇地看著他。
  老人點了點頭說:“我們萍水相逢,總算有緣,只是后日之會,我秦冰生死難料,也許我不會死,那時,老弟!我還會去找你……現在你休息吧!”
  万斯同搖了搖頭道:“老伯我……”
  卻見秦小孚又偷偷地對他搖著手,万斯同就沒有說什么,秦冰遂和小孚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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