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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將軍下朝回府,卸下官衣,在涼台上乘涼吹風,見次子照夕,在花園內手彎鐵背竹胎弓,仰首望著天空一群餓鷹,欲發又止,不由皺了一下眉,轉首對太太陳氏道:
  “這孩子,一天到晚,只知道走馬射箭,對于今秋的大考,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我看他怎么得了啊!”
  太太睨了儿子一眼,卻微微一笑道:
  “年輕人,騎馬射箭也不是坏事,我倒挺喜歡這孩子的,你別老說他!”
  管將軍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好,不是坏事,今秋大試要是落榜,我看他有什么臉見人!”
  太太出身杭州,卻在北京長大,說得一口道地京片子,清脆動听,此時格格一笑,道:
  “教你說得我們儿子成了飯桶了,對門江提督兩口儿,就是最疼這孩子,見一次夸一次。昨儿晚上我們斗牌的時候,還一再提,教我跟你說,要收他作干儿子呢!看樣子,他家的那個閨女,也很想跟咱們攀親!還有方軍門他們,哪一個不夸他,說他允文允武,人家都這么說,只是你……”
  才說到此,將軍已不耐道:
  “好了!別說了!”
  他把府綢馬褂袖子挽了一下,瞪著虎目道:
  “我只要一說他,你就護著他,我真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是愛他呢還是害他?”
  將軍吐了一口气,繼續道:
  “你以為你這樣做是愛他?老實說,你真把他害死了!”
  太太愣了一下,她真不明白,當下皺了一下眉道:
  “什么……我把他害死了?我怎么害他了?”
  將軍气得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道:
  “你這還不是害他?成天光看著他玩,他把老師給气走了;再請,又气走了!我就沒看見你說過他一句,這么下去怎么得了?你說!”
  太太嫣然一笑道:
  “就為了這個呀!你也值得生气,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孩子小,哪家小孩子不皮;再說,那先生哪一個是真有學問的,照我看,都是混飯吃的,走了算了。”
  太太忽然聲音壓小了,把身子靠近了將軍些,小聲道:
  “你都不知道,前個月走的那個周老師就和藍紅……”
  “藍紅”是府里的一個丫鬟,太太已打發她走了。
  將軍一皺眉道:“瞎說!”
  太太拍了一下腿道:
  “哎呀!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知道屁呀!這事情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家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就是你一個不知道!你說,這像什么話?這都是你找來的好先生,儿子跟他學,能學出什么好來?”
  管將軍這才有些信,用手在石柱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道:
  “這事你怎么早不告訴我?”
  太太愣了一下道:
  “早?唉呀!叫他們走了不結了,還告訴你干什么,你那脾气,告訴你還得了!”
  將軍搖了搖頭,把預先涼好的開水,端起來一口气喝了三杯。
  管將軍自約甚嚴,從來不吸煙不喝酒,數十年東征西討,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生平嗜好圍棋,再就是听戲。生活很有規律,早起早睡,數十年如一日,但卻有一怕,就是怕熱,熱起來三四個小子扇扇都不夠,有時候干脆就泡在冷水池子里不出來了。
  將軍雖是武將,卻博覽詩書,知人善任,眼光高超,真不失為標准儒將!
  夫婦二人,正談說間,忽听遠處院中一片嬉叫之聲,管將軍不由探了一下脖子,說:
  “你看看,這小子不定又捉弄誰了,也不小了,還這么淘!”
  太太對儿子很了解,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道:
  “你也不要說他,你自己十七歲比武還殺過人呢!這是你自己對我說的,我可沒屈說你吧?”
  將軍一愣,气得直搖頭,連連喟歎道:
  “好太太!你盡管護著他吧!真是气死我了!”
  正說之間,卻見一個丫鬟,頭上梳著兩條小辮子,這丫鬟卻把小辮子打了個結盤在頂頭,夏天天熱,翠綢小衫的小袖,也卷起老高,露出一雙藕也似的小胳膊,她一面跑一面叫:
  “太太!太太!看呀!”
  說著上气不接下气地已進了堂屋,管將軍在涼台上一愣道:
  “你看!這孩子又闖禍了不是?”
  太太也皺了皺眉道:“不可能吧!”
  卻見紗門啟處,那個小丫鬟笑著跑進來了,她手里卻提著兩只巨大的蒼鷹,鮮血兀自汩汩滴落不已,一進門先請了個安,叫了聲:“太太!”
  眼見將軍也在座,不由怔了一怔,赶緊把兩只鷹放在身后面,紅著臉,發窘地又叫了聲:“啊!將軍也回來了!”
  管將軍點了點頭,哼道:“什么事呀?以后不興這樣,大嚷大叫的成什么樣子?有話說就是了!”
  小丫鬟被說得眼圈直紅,口中連連道:“是!是!”
  太太看不過去,她最疼儿子跟前這個丫鬟,當時笑睥著將軍道:
  “你也是!自己家里有什么關系?看把她嚇得!”
  隨即一笑道:“思云呀!有什么事你這么喜歡?”
  小丫鬟看了將軍一眼,一臉為難之色,半天才結結巴巴道:
  “哦!沒什么……沒什么……”
  一面后退著,想往外跑,將軍哼了一聲道:
  “拿出來吧,我都看見了,又是那個畜生作的怪是不是?”
  思云這才紅著臉把一雙鷹儿拿出來,放在地下,太太口中叨叨著:
  “哎呀!這個該死的……好好的老鷹你打它干什么!”
  可是她仍然慢慢走到了那兩只死鷹前,低頭細看了看回頭對將軍一笑道:
  “這孩子真是一手好箭法,比你強多啦!”
  將軍又哼了一聲,太太才又回過臉來,笑著問道:
  “射到哪儿啦?你看還動彈呢!”
  思云見將軍沒罵人,膽子不由大了,這時見太太笑,她也不由笑了,一面小聲道:
  “射著脖子了!”
  說著還在自己粉頸上指了一下,太太又念了一聲佛,笑眯眯道。
  “以后快別叫他射了,老爺剛才還在說他呢!”
  思云笑道:“太太你看呀!兩只老鷹的脖子……”
  太太翻了一下眼道:“傻丫頭,我看那個干什么?怪血腥的!”
  思云笑道:“太太看嘛!”
  說著低下頭小聲道:“兩個脖子挨在一塊的!太太看!”
  太太禁不住仔細一瞧,不由叫開了,回頭向將軍招手道:
  “我的老天,你來看看吧!”
  將軍也忍不住湊上來,低頭一看,只見二鷹雙頸竟是為一箭所穿,那箭還插在脖子里呢!
  管將軍雖習射多年,可是對儿子這种神技,也不禁惊得目瞪口呆,頓時贊了一聲:
  “好箭法,這叫做一箭雙雕!啊!不,應叫做一箭雙鷹!”
  小丫鬟見老爺也不气了,不由樂開了,當時嚷道:
  “真了不起,好高啊!少爺只一箭,乖乖!”
  將軍被這小丫鬟逗樂了,回頭看了她一眼道:
  “他怎么射的?”
  思云笑著邁開了一條腿,上身向前一伏,學著樣子,兩手拉弓盤箭,口中道:
  “這樣一拉一放,嗖的一聲……”
  將軍見她學得滑稽,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太太也格格笑開了,遂道:
  “這孩子在哪呢!你把他叫來!”
  思云拍了一下手道:“好!我去叫他去!”
  將軍一听叫儿子來,馬上把笑容收住了,往椅子上一坐,太太忙囑咐道:
  “等會儿他來,你別又說他,儿子也不小了!”
  將軍沒出聲,須臾就見花叢小道中,出來兩個人,前行的是小丫鬟思云,后面行的,卻是一身修長,生得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的年輕人,一面走,似聞他道:
  “不叫你拿去,你偏要拿去,這一下好了……爹爹要是罵我,你高興是不是?”
  前行的思云回頭笑道:“得了,少爺!這一次管保不會罵你。”
  俊公子哼了一聲道:
  “不罵?哼!哪一次都說不罵,結果一挨罵,你就溜了!”
  小丫鬟抿著嘴笑,將軍在涼台石欄杆里把二人的話都听見了,心中動了動,暗忖:
  “要說這孩子,也沒什么錯,就是愛學武,學武也不能算坏事呀!”
  他一只手摸著下巴,思慮了一下,濃眉皺了皺,卻見照夕魁梧的身材已經進來了。
  他雙手抱拳,給二老行了一個禮,叫了聲:
  “爹爹!娘!”
  太太早笑著過去,握住了他一只手,道:
  “來,坐在娘跟前!”
  照夕忸怩了一下,儿子大了,有時候對母親的溫情,總會覺得不自然,何況還有人在邊上。
  他紅著臉笑道:“我……還是坐在這里好!”
  說著走向一個位子坐了下來,太太嗔道:
  “你看你這孩子,坐在娘跟前怎么啦?”
  將軍一揮手道:“好啦!孩子是讓你慣坏了!”
  太太正要還嘴,管之嚴卻用手一指地上的鷹,笑道:“這鷹是你射的不是?”
  照夕見父親面有喜色,不由樂道:“是孩儿射的,還有兩只,我叫念雪送到廚房去了!”
  思云、念雪是太太陪房的兩個小丫鬟,都是十七歲,因疼儿子,都撥過去,服侍照夕。兩個小丫鬟在府里嬌得很,人又机伶,大家都很喜歡她們兩個,兩個小丫鬟更是有恃無恐了!
  再和照夕湊上,三個人坏點子比誰都多,府里面誰一沾上他們,算是該倒霉!
  太太聞言笑道:“真是笑話,老鷹肉哪能吃!”
  思云在一旁答腔笑道:“可好吃呢!上回少爺自己烤了一只,我嘗了一點,和雞肉差不多,就是有一點酸!”
  管將軍哼了一聲,小丫鬟嚇得話才停住,照夕覺著不大得勁,目光看著父親。
  管之嚴皺了皺眉道:“一個月前,我叫你看的那一部《少儀外傳》你讀得怎么樣了?”
  照夕笑道:“孩儿早已讀熟了,呂祖謙的東西,差不多我都看過了!”
  將軍不由一怔道:“啊!你都讀過了?我看你整天玩,怕沒有許多工夫念書吧?”
  說著看了太太一眼,轉過目來,笑道:“這我倒要考考你了!我問你所謂‘東南三賢’那時候是指的哪三人?呂伯恭先生生平有些什么成名之作?你說說看!”
  照夕想了想道:“所謂東南三賢,是指宋朝當時的大理學家朱熹、張栻和呂祖謙。”
  將軍點了點頭,照夕看了母親一眼,遂又道:
  “祖謙先生晚年在金華城中的澤春院廣會文友,著有《東萊集》四十卷,又作《古周易》、《春秋左氏傳說》、《東萊左氏博議》、《大事記》、《歷代制度詳說》、《少儀外傳》、《古文關鍵》等。”
  管將軍連連點頭,心中不禁暗惊道:“這孩子學問不錯啊!”
  當時含笑道:“你以為呂先生生平為人如何?”
  照夕想了想遂道:“要說這個人,孩儿以為他少時個性過于偏急,易喜怒,不免失交于人!”
  將軍方自搖頭,照夕卻道:“不過据其小傳自言,一日讀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平時憤怒疾然冰釋,總而論之,此人不失為一可敬的博學之人!”
  管將軍不禁拍了一下手道:“一點不錯,你和我看法完全一樣!”
  說著連連點頭道:“你這孩子,平日不見你多讀書,你倒有些鬼聰明,倒是難得!”
  又笑了笑道:“我請的這位池先生,是進士出身,我好不容易禮聘來的,你要好好敬重他。昨天听他說,你文思敏慧,只是厭于文章,有這回事么?”
  照夕臉紅了一下,太太卻在一邊擺手,可是照夕點了點頭道:
  “是的……”
  將軍一怔,不悅道:“這是為什么?”
  照夕喃喃道:“孩子以為文章隨興而發,若強而為之,似乎失去為文之意……”
  將軍吐气道:“簡直胡說八道,你莫非沒有讀過顏之推家訓:‘文章陶冶性靈,從容諷諫,人其滋味,亦樂事也!’難道顏之推見解還不如你?”
  照夕看了父親一眼,訥訥道:“可是韓愈也曾說‘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气得自滿,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孩子并非厭于為文,只是不喜日日強而為之,昨夜因走馬近郊,适過寒澗,歸后因作《冷泉心曲》,池先生亦贊為上好之作,爹爹如喜看,孩子可呈上請閱!”
  管將軍不由一怔,心中雖不以照夕之意為意,只是一時卻想不出辯白之詞,當時眨了一下眼睛,悶哼了一聲道:“好!過兩天你送來給我看看!”又道:“你的見解也并非不對,只是文學之特質,我以為實可慰人、可親人、可感人,我儿如仔細玩味其間,自得其樂也。至于韓愈之言,亦未嘗不對,他是說在上者,肥甘足于口,輕暖足于体,采色足于目,聲弦于耳,無往而不快,是無所用其慰,即或鞅掌有隙,亦為被麗弦歌,取媚泉石,其能寄情于翰墨,染意于松煙者,蓋千百中之一二耳!”
  老將軍文興大發,揮了一下芭蕉扇又道:
  “你既知道這道理,所以要特別約束自己,万不可養成腐朽之軀,懶于行有為之業也!”
  照夕頗有所感,連連點頭稱是,二人這一掉文道典,一旁可苦了陳氏和思云,陳氏倒幼讀詩書,書香門第,听來尚能會意,那小丫鬟听得直翻白眼儿,小聲問太太道:
  “太太,將軍和少爺說些什么啊?我一句也不懂!”
  陳氏笑道:“你自然不懂羅,老爺子又在掉文呢!”
  思云吐了一下舌頭,太太卻大聲笑道:
  “好了!好了!有完沒有?我只一叫他來,你就給他來這一套,真煩死人了!”
  將軍笑著上下看著照夕,得意地對陳氏道:
  “這孩子是不錯,很有見解,差一點儿把我考住了!”
  正說話間,忽然一個小丫鬟跑上來,對太太請了個安道:
  “對門儿江夫人和小姐來訪,要見太太!”
  將軍忙站起道:“快!快!你下去,我到里面去!”
  照夕遂也向二老行了個禮,匆匆而去,小丫鬟思云跟在他后面嘻嘻笑道:
  “少爺!江小姐來了,你不去看看呀!”
  照夕臉一紅道:“江小姐來了怎么樣?又不是找我來的!”
  思云笑轉著一雙大眼睛道:“那可說不定!”
  照夕回身瞪了她一眼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思云小嘴含著指尖,嬌聲笑道:“喲!少爺!我又胡說八道了!前天打獵時,不是碰著她來著,今儿個就來訪了,真快!”
  照夕正要喝斥她几句,卻見念雪遠遠從后面跑來,一面叫道:
  “別走別走!太太叫你呢!”
  照夕怔了一下道:“叫我?”
  思云抵嘴一笑道:“你看怎么樣?我猜的沒錯!”
  念雪已跑了過來,笑著對照夕道:“太太在客廳里,叫我來請少爺!”
  照夕劍眉微皺道:“有客人沒有?”
  念雪點頭道:“對門江夫人還有江小姐!”
  遂又一笑道:“怎么啦?”
  照夕頓了頓,心說娘也是,都是女人,叫我去干什么?但是母命又不能不遵,當時把衣服拉了拉,兩個小丫鬟一個為他重新編著辮子,一個用小手巾拂著他紫紅緞子坎肩上的塵土,因為方才他在后院騎馬來著!
  念雪還在他帽子上哈了口气,又用綢子手巾去擦,卻為照夕推開了,他皺了一下眉道:
  “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去攀親,瞧瞧你們倆!”
  思云、念雪也不禁格格笑了起來,照夕气得臉色通紅,徑自邁步,直向內客廳中行去!
  還沒進門,就听見母親的聲音在与來人道:
  “我把他叫來,江太太你當面問他,看他愿不愿意,這孩子呀……”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廳前有紫紅木隔斷遮著,他不由把腳步放慢了些,又听見另一個吳依軟語口音的女人道:
  “這還有什么話說的!咱們是老街坊了,式威和管將軍也是多少年老交情了,你把他叫來,我當面說!”
  照夕靠在隔斷邊上,心中不由奇怪,忖道:
  “她們要和我商量什么?”心中正在不解,卻听見另一嬌聲小語道:
  “娘!有人來了!”
  管夫人咳了一聲道:“誰來了?是照夕不是?”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心說這是誰,耳朵真靈,當時臉一紅,咳了一聲,邁步入內,先向母親彎腰叫了聲:“娘,您是叫我么?”
  管太太笑道:“就是叫你,見見你江伯母,還有江小姐。”
  照夕側過臉來,見正面檀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年約四旬的婦人,珠翠纏頭,身著淡白大紅兩截小襖,手里拿著垂珠團扇,正自望著自己微笑。
  照夕認識她,這位夫人常來家里,只是自己很少和她說話。
  在她身側,坐著一個少女,約有十七八歲,身材修長,生得蛾眉杏眼,膚色白嫩,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自己。
  她嘴角微微向里彎著,露出一對淺口酒窩儿,似在微笑。
  這姑娘,照夕在昨天打獵時,才見過她,知悉她是對門儿的三小姐,新近由杭州回家,傳說她是學藝回來,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自己并沒見過。
  只見她身著淺綠綢子汗衫,袖口儿卻微微上挽著,露出半截玉腕,左手腕上帶著一只翠鐲子,下面穿著折幅馬裙,足下是一雙鹿皮小馬靴,手里還玩著杏黃的小絲鞭子,滿頭青絲卻挽了再挽,一任它半垂著,顯得一派青春嬌媚之色。
  照夕很少見過這种打扮的少女,因為那時女孩子講究不出大門的,像江小姐這种走馬射箭和隨便衣著的姑娘,很是令人惊奇而少見。
  可是她那种落落大方的姿態和淺淺的微笑,确能在首次見面時,給人以特別清新的良好印象。
  照夕只看了她一眼,忙把目光轉向一邊,同時躬身叫了聲:“伯母!”
  他目光轉視了一下江姑娘,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什么。
  江夫人已笑著站起來道:“好孩子,我才給你娘說你呢,快坐下……”
  照夕落坐后,江夫人笑眯眯道:“這孩子几個月不見,又長高了。”
  丫鬟獻上了茶,照夕偶一抬頭,那位江小姐,仍然玩著她手上的絲鞭子,一雙大眼睛正在看著自己,照夕這一看她,她卻笑著把目光轉向窗外去了。
  照夕動了一下身子,似顯出不自然的樣子,管夫人笑道:“你的伯母來說,后天是她女儿雪勤姑娘的生日,他們請了很多年輕的朋友去玩。因為江姑娘新由杭州來,又沒見過你,所以想請你也去,人家怕你不去,親自請來了!”
  照夕淺淺一笑道:“這點小事伯母打發個丫鬟來通知一聲就是了,怎能煩勞伯母和姑娘千金之軀!”
  江夫人笑道:“還是你會說話,這么說你是答應了?后天一早就過去……”
  說著用手一指她女儿,笑道:“你們認識吧!”
  江姑娘笑著搖了搖頭,江夫人遂向照夕道:“這是你妹妹江雪勤!”
  又一指照夕向女儿道:“這是管公子,他叫管……”
  管夫人接口笑道:“管照夕。”
  二人各自交換了一下目光,俱把對方名字暗暗記在心中,管夫人笑看著雪勤道:
  “听丫鬟說姑娘也會騎馬射箭,是真的么?”
  江姑娘笑著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道:“侄女只是玩玩而已。”
  管夫人道:“危險呀……以后可別玩啦,摔著了可不是玩的!”
  雪勤看著照夕,淺淺一笑,遂把目光視向地面,江夫人歎了一聲道:
  “誰說不是?可是說她她也得听呀!從杭州回來,還練了一身功夫,她父親高興得了不得,我是真為她發愁,一個姑娘家,夫人你說,練這些東西干什么?咱們家還用得著她把門護院是怎么著?”
  管夫人一听,格格笑了几聲,用眼一瞧照夕道:“妹妹你不說,我也不好說,這孩子還不是一樣?一天到晚不是舞劍,就是玩弓,方才他爹還在說他呢!”
  江夫人笑道:“可是他是個男孩子呀,我們這是姑娘,你看看!”
  雪勤听到此,不禁小嘴一噘,偏是當著生人,不好意思說什么,一時面現桃紅。偷偷瞟了照夕一眼,卻見他正自忍著想笑,不禁急得嬌哼了一聲,晃了一下身子,逗得兩位太太都笑了。
  江夫人笑道:“不叫說也行呀!你想想,你自己練功夫不說,還強迫著丫鬟們練,害得她們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叫苦連天,這是好玩的呀!”
  管夫人笑著道:“叫丫鬟也練?”
  江夫人一拍腿道:“可不是,每天天不亮,都叫她給叫起來,晚上半夜才睡,說什么練三五更,夫人你說,這不是作怪么!”
  照夕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雪勤在她娘跟前,不禁臊得臉通紅,嬌哼了几聲,直想掉眼淚!
  江夫人這才止住了話,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我也沒屈說你,這么大姑娘,當著你管哥哥還哭呀!”
  雪勤噘著小嘴道:“人家也沒強迫她們練,是她們自愿的嘛!你就說我,以后我也不教她們了。”
  江太太笑道:“好!好!娘屈說你了!”
  雪勤抿嘴一笑,又偷看了江夫人一眼,夫人遂也拋開話題,笑問道:
  “后天你都請了些什么人?”
  雪勤淺笑道:“除了詩社的几個朋友,再就是侄女師門兩個姐姐。”
  照夕不由一怔道:“全是女的?”
  兩位夫人不禁又笑了,雪勤白了他一眼,淺淺一笑道:
  “也有男的,詩社里的!”
  照夕這才一塊石頭落地,心說要都是女的,打死我我也不去!
  管夫人笑斥道:“瞧你那樣,女的還能吃了你?這么大孩子了……”
  照夕不由俊臉一紅,江夫人遂笑道:
  “詩社是她父親為她請的,都是一些老朋友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年輕人,他們十天見一次面,賞花作詩挺有趣的!”
  照夕心中一動,暗想這倒挺好玩,只是怎么我不知道呢!
  想著不由看了雪勤一眼,雪勤淺淺一笑道:
  “管兄若是有意,小妹也歡迎你加入……”
  照夕看了看母親,遂含笑道:“豈敢!”
  江夫人微笑道:“后天正是他們詩社聚會的日子,又是她生日,所以社里發起要熱鬧一下。要依著我,小孩子生日,怎敢惊動大家!”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年輕人嘛,叫他們聚聚也好!”
  正說話間,跑進個丫鬟請安道:“太太,開飯啦!”
  江氏母女忙起立告辭,管夫人留也留不住,只好和照夕親送至廳門口,二位夫人握手道別,那位雪勤姑娘只是用腳尖在地上划著玩,不時抬頭看照夕一眼,照夕才發現這位姑娘原是一雙天足!只是足尖平窄,看著卻是好看!
  她身材十分婀娜,腰很細,尤其是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顧盼之間,透著有情和爽朗,多少還有些少女的嬌羞;總之,那是純洁、嬌嫩、美麗的化身。
  照夕在她的輕顰淺笑里,似乎感到自己的矜持,是多么多余。
  他不由也爽朗地一笑道:“姑娘再見!”
  雪勤揚了一下手中的絲鞭,瞟了這位俊少年一眼,笑道:
  “管兄后天一定要來,小妹還想多多討教呢!”
  照夕正想說話,她母女已姍姍轉身而去,隨行的小丫鬟本在外廳里等著,此時向管氏母子請了安,才跑著跟了上去。
  管夫人又叫了聲好走,才轉身而回,照夕不由問母親道:
  “我們在這住了六七年了,怎么從不知道江家有個姑娘?”
  管夫人笑道:“這位江太太是二房,雪姑娘是她第二個女儿,听說八歲那年到杭州,隨一位俠女學功夫讀書,她爹倒也真放心!”
  照夕心中一惊,暗忖:“怪不得人家都說她有功夫呢!”
  他心中忽然又動了動,暗忖:“她臨走時,不是說想多多向我討教嗎?”
  想著不由皺了皺眉,忖道:“要是文學方面,我也許尚能應付一二,要是武技,那可糟了……”
  “我會什么呢?除了會射箭,再就是馬師傅教我的兩手劍法,那怎么敢和她比?”
  這么一想,不禁大大地發起愁來,匆匆和母親進了飯廳,將軍早已在座,笑問夫人道:“什么事呀?”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是來找照夕的,后天請他吃飯!”
  管將軍怔了一下道:“怎么請他?什么事請他?”
  夫人這才把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將軍點了點頭道:
  “老江早就說他女儿請了一個詩社,很想叫照夕也加入,我也答應了,只是回來就給忘了!”
  夫人一笑道:“你呀!這不得罪人么?”
  將軍笑了笑道:“忘了有啥!后天他去了提一聲也就是了!”
  管夫人又想起那位江小姐,不由對將軍道:
  “你看看人家,女孩子都能騎馬射箭,听說練了一身好功夫。”
  管將軍笑道:“那是傳說,我就不信一個姑娘家,還能練什么功夫,騎騎馬,射射箭,也許還勉強行!”
  夫人也皺眉道:“我也是想,看她那嬌滴滴的模樣,哪會什么功夫?我也不信!”
  一席飯吃了半個時辰,照夕回房之后,看了几卷書,腦子里可不像平日那么宁靜了!
  他支著頭,望著窗戶外面,心中反复想著白日的遭遇……
  漸漸,他英俊的面頰上,帶起了一絲微笑。
  他想道:“這姑娘太美了,她為什么老看著我呢?”
  于是他不禁又想到了那日打雁時,這位姑娘在馬上飛馳的神情,一時不禁神馳!
  照夕伸了一下胳膊,自語道:“江雪勤……好動听的名儿……”
  于是他由筆筒里抽出一枝筆,飽浸墨汁,在宣紙上振腕揮毫,寫了“江雪勤”三個大字,又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了旁邊,痴痴地看著這張紙。正在意亂神迷的當儿,忽然覺得側窗上,有人輕輕地敲了三下。
  照夕不由皺眉道:“誰呀?怎么不進來說話?”
  那人不說話,又叩了三下,照夕由位子上站起,匆匆走到窗前,把窗子推開,卻見眼前空無一人。
  這一惊,管照夕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心說:
  “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听見有人在敲窗子的呀?怎么開了又沒有人呢?”
  想著探頭出去望了望,也不見有人,又問了聲也不見有人答理!
  管照夕無奈,只好皺著眉返回座位,才坐下,不由惊得又站了起來。
  原來方才自己所寫的那張紙,竟不翼而飛,另在那疊素箋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仔細一看,那紙上寫著:“不要胡思亂想!”
  筆力細草,卻十分蒼勁,細看之,墨跡尚未全干,分明是剛剛書寫上去的。
  再看那枝筆,仍舊好好地插在筒內,照夕這一惊,不由嚇了個目瞪口呆。心忖自己只是一轉身的當儿,這人竟能從容來去。
  這還不說,居然還在紙上留下了字,這簡直是神乎其技,真不敢令人相信!
  想著也不及開門,就由桌前開著的窗子,躍身而出,口中沉聲道:
  “何方高人來訪?請示俠蹤!”
  茫茫黑夜里,哪有什么蹤影,月光洒在庭院里,花石舒然有序。
  他今夜真個是遇到高人了!
  多少年來,他一直醉心著能結攀异人,好習武技;可是只听傳聞。雖訪盡三山五岳,卻沒見著一個能夠令自己真心佩服之人,所以多年以來,他每想起來,總引以為畢生憾事。
  可是這番心思,他從來沒有泯滅,今夜——也就是這一霎時,他的心可又活了!
  他抬頭望著皎洁的天,心中真有一种說不出的感覺,似是悵然所失!
  無奈,痴痴回至房中,雙手捧起了那張紙,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依舊看不出什么名堂。
  突然他想到了,失去的那張箋上自己所寫的字,不由俊臉一陣發紅,暗暗罵了聲:
  “真是糟糕!要是這位异人看見了,不笑坏了……”
  忽然他搖了搖頭,又道:“不!他根本不認識她……”
  也就在他發呆的當儿,一個婀娜的身影,正在屋檐上窺視著他。
  只听她輕輕笑了聲道:“傻小子!”
  遂見她以“海燕鑽天”的輕功絕技,陡地撥空而起,嬌軀再一下落,卻用“細胸巧翻云”身法,滾轉之間,已消失在沉沉黑夜里!
  江府的雪勤小姐,派丫鬟來催請了三次,說是客人都已來齊了,只等著照夕一人,無論如何務請賞光。照夕這才換了衣裳過去。
  本來他是不大習慣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尤其是赴少女之筵,還是第一次,所以顯得有些緊張。而第一次赴約,就令人家三請諸葛,可是不大好意思哩!
  兩個小丫鬟思云、念雪,一個為他理著那條油松似的大辮子,一個急著為他找這個弄那個,思云一面理著照夕辮子,一面笑道:
  “對門的小姐,八成許是看上我們少爺了,一會儿功夫就催了三次!”
  念雪哼了一聲,翻著眼笑道:“本來嘛,才子佳人……”
  照夕俊臉一紅道:“你們不要亂說,參加詩會的人多著呢,也不是只請我一個人!”
  無奈兩個小丫鬟更是口不饒人,你一句我一句,照夕簡直無法抬頭,只好匆匆离開了房間。他走了几步,忽然想道:“對了!今天還是她的生日,我哪能空著手去!”
  他想著劍眉微皺,不禁又發起愁來,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馬槽內一聲馬嘶,照夕偏頭一看,見是自己那匹心愛的“雪中炭”,正在欄內豎耳掃尾,每逢照夕出門,這馬總是如此!
  照夕慢慢走到欄邊,這里拴著他三匹愛馬,那是“烏云蓋雪”、“雪中炭”、“老劈靂”,就三匹馬個性來說,“雪中炭”最好,“烏云蓋雪”也是父親所愛,不敢擅作主張,而“老劈靂”性情太暴,女孩子是不好騎的。
  他用手摸著這匹“雪中炭”,歎了聲道:
  “莫可奈何,只有把你送人了!”
  他把它牽出圈來,這馬本是蒙古木赤千總送給父親的,父親轉贈給了自己,想不到今天竟又把它轉送給人,這也許是“物各有主”吧!
  馬僮遠遠跑來,嚷道:“少爺你上哪去呀!我來給你上上鞍子!”
  照夕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牽出去遛遛腿。”
  這馬僮快腿張心中犯著嘀咕,直朝著照夕翻白眼儿,心說:
  “這可稀罕,今儿個他老人家想起遛馬了!”
  管照夕牽著馬,往外走,可真有點就應了那兩句唱詞:“店主東牽出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淚如麻……”
  到了江府門前,一個小廝笑著來接馬,一面笑道:“管公子您才來?”
  照夕微微一笑道:“這匹馬是我送給你們小姐的,我要面交給她,你去通稟一聲吧!”
  這小廝彎腰笑道:“公子您里面請吧!他們人可多著呢!都在院子里,您進去就看見了!”
  照夕答應著,遂拉馬而入,庭院之中,綠草如茵,紫藤羅一串串地由架子上垂下來,無數的蝴蝶上下飛著,夕陽之下,更顯得綺麗。
  照夕牽著馬穿過了一條花徑,果見不遠一泓荷池,池邊上亂哄哄地站著、坐著不少人,笑語如珠,其樂融融。他停住了腳步,心說:“這些個人都在干什么?哪一個是江小姐呢?”
  正在發愣,忽听一聲嬌喚道:“管兄才來么?”
  照夕忙一偏首,卻見冬青樹林子里,站著一個挺俏的佳人,仔細一看,不由俊臉一紅道:“啊……江姑娘,我來遲了。”
  江雪勤淺淺一笑,她一面分著花,已走到了照夕的身前,照夕見她穿著一身紫色衣服,小蠻腰扎得細細的,這一行進,愈覺明艷照人,亭亭玉立,忙把目光轉過一旁。卻听她似笑又嗔道:“那天,我不是請你早點來么?”
  照夕吃了一惊,心說糟了!她竟怪罪我了,當時怔了一下,窘道:“我……現在晚了么?”
  江雪勤笑睨了他一眼,順手抽了一下冬青樹的葉子,她手中玩著那小鞭子,嗔笑道:
  “還不晚!你知道人家心里有多急……”
  說到此地忽然頓了一下,臉紅了紅,又小聲接著道:
  “一會儿出來看看。”
  她那雙黑亮的眸子,在照夕身上轉了轉,卻把頭低下了,管照夕搓了下手,卻不知說什么好。
  雪勤遂又抬頭一笑,看了那匹馬一眼道:
  “這么近,你還騎馬?”
  照夕這才哦了一聲,道:“今天是姑娘的生日,我一時想不出送什么東西,這匹馬如果你喜歡,就……”
  雪勤喜得秀眉一揚,叫道:“呀,是送給我……”
  忽然似又覺得有些害羞,紅著臉瞟了照夕一眼道:
  “這不是你平日騎的那匹馬么?這么的貴重的禮物,我可不敢要,你還是牽回去好了!”
  照夕急道:“那怎么行……我已經決定了……我另外還有兩匹。”
  其實雪勤心中早已樂意了,只是不得不口頭上客气一句。
  照夕這么一推讓,她也就收下了,她笑著接過馬韁道:“你不后悔?”
  照夕搖了搖頭道:“當然不后悔!”
  江雪勤這時上下看著這匹馬,正在高興,忽然亭子里跑出一個人來,這人二十六七歲,一身黑緞子長衫,外罩天青馬褂,挺亮的一對眼睛,他哈哈一笑道:
  “姑娘原來在這里,讓我好找!”
  說著他已走了過來,雪勤微微皺了皺眉,不得已似地笑了笑,遂道: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
  照夕忙一抱拳,那人卻冷冷地點了點頭,雪勤一指照夕道:
  “這位是對門的管公子,過來玩玩的……”
  那人似微微一惊,因為管照夕的大名他早已久仰了,素日輕財好義,有“小孟嘗”之稱,當時抱了一下拳,道:“久仰,久仰!”
  雪勤一指這黑衣少年,對照夕道:
  “這位是楚少秋,楚公子。”
  照夕也道了聲:“久仰,久仰!”
  楚少秋遂問雪勤道:“我們過去吧!那梁厲生向我挑戰,說是要比一陣暗器,請姑娘作個公證人。”
  他看了照夕一眼,笑道:“管兄過去看看如何?”
  照夕一听比武功,不由眉飛色舞,他雖沒學過功夫,可是醉心此道已久,此時聞說,連連道好。
  雪勤本是皺眉不語,此時見照夕如此高興,便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去把馬拴上,馬上來!”
  說著拉馬而去,楚少秋上下又看了照夕一眼道:
  “管兄神射,小弟久已聞名,等一會儿卻要表演一手,叫我們開開眼呢!”
  照夕搖頭笑道:“我那兩手,簡直是見不得人……倒是楚兄神術,卻是不可錯過。”
  說著雪勤已來到近前,微笑道:“你們說些什么?”
  楚少秋眸子一轉道:“我是說,管兄也肯湊趣一番,豈不更佳!”
  照夕不由臉色一紅道:“這可万万使不得。”
  不想江雪勤卻道:“人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這時三人已來到池邊,照夕見滿池蓮花,開得正熾,池邊草地上擺著兩列長案,十數個少年男女,想是舞文弄墨已過,案上墨跡處處,紙片紛飛。案上有壺簽多具,竹簽滿桌,大約正在玩著“投壺”的游戲,不時爆出嬉笑之聲。
  三人這一來,大家都停下了手,有人說:“主人來遲,該罰酒三杯!”
  你喊我叫亂作一團,雪勤笑眯眯道:“你們不要怪我,我是迎一個新朋友!”
  說著把身邊的照夕給大家一一介紹了一遍,少不得又是一陣寒暄,這時就聞一人尖聲尖气道:“楚兄要和我比一陣暗器,請姑娘來作一個證人,小弟自知技不如人,無奈各位姐弟是非要小弟獻丑不可……”
  照夕側目一看,只見身旁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長得免耳鷹腮,梳著油亮亮一條辮子,還打了個紅絨線的穗子,一雙眉毛卻似有意修得又細又彎,乍看起來,真像個娘儿們。偏又是說的一口吳軟細語,真叫人听得全身發抖,當時不由皺了皺眉,心說:
  “倒看不出,他還是身怀武技之人呢!”
  這時楚少秋哈哈一笑,朗聲道:
  “梁兄你不要急,現在又有了一個新朋友了,人家是高手,也要和我們一塊玩玩呢!”
  這尖聲尖气的人叫梁厲生,聞言之后對著照夕媚笑了一下道:“就是這位管兄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搖手道:“小弟一介儒生,對于武技是一竅不通,平日雖喜騎馬射箭,可是真正技擊功夫,卻是見也沒見過,尚請勿要迫令現丑才好!”
  不想江雪勤卻噗地一笑道:“管兄高技,遠近皆知,何必如此謙虛,在座也無外人,何不令我們開開眼呢!”
  照夕不由紅著臉看了她一眼,至為尷尬道:“姑娘你這是何苦……”
  雪勤卻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照夕不由一怔,暗忖:“她是成心捉弄我呢?還是……”
  心中正猜疑,不想那楚少秋已朗聲大笑道:
  “好,好!管兄就不要推辭,你我梁兄三人,借著江姑娘這一池蓮荷,來試一試暗器,倒是一樂!”
  照夕見已成事實,直急得全身發熱,心說好個江雪勤,你是明知還是故意,我哪會什么暗器,連玩暗器之名也不過才知道未久。叫我比試,豈不是要了我的命,這玩笑可開大了。
  當時真恨不能有個地縫,叫自己鑽下去才好。
  想著真是叫苦不迭,正在顧盼著,想找一個解圍之人,不想那楚少秋,卻用手一指蓮池,笑道:“管兄你看,荷花正好,你我三人,就在這荷花上試試手法!”
  照夕苦笑道:“小弟万万是……”
  不想那梁厲生卻尖笑了一聲道:“妙极!蓮花上壽,絕妙也!”
  楚少秋這時由腰上解下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綿囊,他伸手由內中摸了一把笑道:
  “小弟要以一掌棗核鏢,在各位面前現丑了!”
  照夕不由張大了眸子道:“什么!棗核鏢?”
  江雪勤這時多少由照夕受窘的情形之中,已看出對方不擅武學,可是梁厲生、楚少秋心中已存下了妒意,有意要逼照夕在眾人眼前出丑,當時微微一笑道:
  “管兄連棗核鏢也不知道么?別開玩笑了!”
  他說著張開手掌,照夕見他掌中,是十粒如同棗核也似的東西,通体紫亮,再一磨擦,琤琮不已,當時皺了皺眉道:“我真的沒見過……”
  才說到此,江雪勤已笑道:“你就打不好也沒人笑你,大家湊個趣儿又何妨!”
  說著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細白的牙齒,楚少秋淡淡一笑道:“是啊!大家都是自己人,只不過試試手法而已!”
  他說著一指自己解下的鏢囊,道:
  “囊中暗器尚多,管兄隨便使用無妨!”
  那梁厲生這時也笑眯眯走了過來,他已把外衣脫下,里面穿著一身大紅的勁裝,愈發顯得身材細長婀娜,簡直女態十足,有不少人都抿著嘴笑,他卻不自知。當時伸了一下脖子道:“小弟慣使金錢鏢,倒不勞楚兄費心了!”
  說著伸出三個指頭,嗲聲嗲气道:
  “楚兄的棗核鏢是五丈見准,而我這金錢鏢用五成之力能打出五丈,可是要五丈見准,可就不行了。”
  楚少秋點點頭道:“這是自然。”
  他說著也似微微一惊,因為和這梁厲生見過也有十几次了,平日只知他愛在女子堆里混,嗲態十足,倒不知他卻還有一身功夫,還真是看不出來!
  二人談話之際,在一旁的管照夕,心中可真是有苦說不出。他呆呆地看著池子里的蓮花,心說:“我怎么個打法呢?根本也沒學過。”
  想著往一邊的江雪勤看了一眼,略帶不悅之色,心想:“你也太愚弄人了,你們不是一定要我比么,反正我往池子里亂洒一把就是了!”
  想著气得把頭扭開了一邊,卻見雪勤正抿嘴笑,照夕不由更气,暗忖:
  “看我出洋相,你倒樂了!”
  這時那梁厲生笑向照夕道:“管兄使何暗器?”
  照夕正在懊惱,聞言气得隨口便道:“我隨便,反正……”
  雪勤卻接道:“人家是行家,使什么都一樣。”
  梁厲生連連點頭,照夕這一剎那,臉都气白了,當時冷笑著看了雪勤一眼,卻見她正看著天微笑呢!小臉上帶著一對淺淺的酒窩儿,那姿態天真嫵媚已极,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气又消了些,心說:“她是個小孩,我又何必跟她認什么真?”
  想著微微搖了搖頭,這時所有在場之人,都圍過來,看三人表演暗器。
  楚少秋含笑向梁厲生道:“梁兄請!”
  梁厲生似已等不及了,他向楚少秋和管照夕一抱拳道:
  “既如此,小弟先現丑了。”
  他走近池邊,用手往遠處一指道:“各位看那片荷花開得真好看,小弟這一掌金錢鏢打出,卻要落下十朵來。”
  他伸了一下脖子,得意地晃了一下又道:“這還不算,我要他們所斷的部位全一般長。”
  照夕這時只是气惱,望著他直發怔,他說些什么都沒听見,旁邊請人,都不由惊呼成了一片,紛紛說道:
  “高明!高明!”
  楚少秋也是連連拱手,面上帶著微笑,梁厲生說完之后,身形后退三步,已自探掌入囊,隨著他猛然一個轉身,身形半蹲,口中如女子似的一聲嬌叱道:
  “打!”
  遂見他右掌翻處,一片金光,微聞籟籟之聲,已洒向了湖波之中。
  這時一陣叫好之聲,就有人跑到池子那一邊,把折斷的花撿了上來。
  照夕細細一打量,不由暗自惊心,果然是十枝荷花一枝不少,最奇的是每枝折斷之處,都是一般長短。這种打法,照夕還真是第一次見到,當時直惊得心中通通直跳,那梁厲生在歡叫聲中,把地上荷花撿起,向四周打躬道:
  “獻丑,獻丑!”
  隨后又走到了雪勤之前,雙手捧花道:“這十枝蓮莖荷花,權充賀禮,請小姐收下玩吧!”
  雪勤見他說話之時,那副擠眉弄眼的樣子,真叫人看著惡心,無奈這是人家的好意,只好含笑收下,一面恭維道:“難得!難得!”
  梁厲生這時手叉細腰,那种得意神情,真是不可形容,他對管照夕和楚少秋一抱拳,嘻嘻笑道:“小弟獻丑已畢,該二位了。”
  照夕苦笑道:“還是楚兄請,小弟不敢貽笑。”
  楚少秋濃眉一挑,冷冷道:
  “好!那么我先來了。”
  四周諸人,早知這楚少秋負一身絕技,人也長得俊,此時見他上場,都不由往前又偎了些,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楚少秋著了雪勤一眼,卻見她一雙眸子正含情脈脈地瞅著管照夕,不由一時怒火中燒,當時哼了一聲,心說:“我倒要看看這姓管的有什么功夫,令你如此著迷!”
  想著不由有意大笑了一聲,面向照夕道:
  “管見是真人不露相,等一會儿我們倒要拜賞了……我這里是拋磚引玉……”
  他用手遠遠數了一下荷花的數目道:
  “方才梁兄高技确是惊人,小弟也想在蓮花上湊趣一番!”
  他說著,一雙眸子在池內轉了轉,哂然道:
  “我這一掌棗核鏢打出,各位請看,那后面一排荷花,共是十二株,卻要叫它們單數全折,雙數半折,倒而不斷!”
  眾人不由一陣騷動,照夕也嚇得睜大了眼睛,心想,哪里會有這种功夫?太不可能了!
  這時那半男半女的梁厲生也笑道:
  “楚兄這一說,又是透著高明了。”
  楚少秋這時把十二枚棗核鏢,分握雙手,一邊六枚,微微一笑道:“著!”
  只見他的手如同漁夫撒网似地向外一翻,荷池內立刻起了一陣劈啪之聲。
  眾人于惊歎之間,果見那為首一排十二株荷花,有六株全數折倒池內,另六株卻是莖斷皮連半拖著,正如其言。
  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說見過,就是听也沒听過,此時惊得目瞪口呆,同時內心更是說不出的苦。偶一偏目,江雪勤卻正凝眸看著自己,照夕一看她,她卻又抿著小嘴笑了!
  這時四周諸人,無不鼓掌稱絕,紛紛議論不已,因為他們還不知照夕會怎樣呢,自然更是歎為觀止了!
  梁厲生紅著臉,嗲聲道:“果然高明,小弟是万万不及,甘拜下風了!”
  楚少秋呵呵一笑道:“你休要恭維我,好的在后面呢!”
  他說轉過身來,對著照夕一笑道:“管兄該你的了,也叫大家開開眼吧!”
  江雪勤這時走了過來,道:“管少俠,該你了。”
  照夕一听她喚自己為“少俠”,心里的气不由更大了,當時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紅著臉對眾人道: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會呀!”
  他看了池中一眼,訥訥道:“不要說打荷花了,就是打荷葉都成問題!”
  楚少秋又是哈哈一笑道:“管兄也太小气……今日是為江小姐作壽,你卻不能推辭呢!好歹你也要露一手,要不然大家誓死不走!”
  一旁眾人久仰管照夕大名,只是從無交往,今日一見,無不想套套交情,紛紛嚷著,非要他表演一下不可。
  這時那梁厲生為他抓了把棗核鏢,笑著塞到了照夕手中道:“得啦!你老兄也太藏拙啦,努!這里是八粒棗核鏢,你就露一手,我們也死心了!”
  他一只手還抓著照夕的手,媚聲媚气,秀眉連揚,管照夕實在受不了這股勁,把牙一咬,當時接了過來,他冷笑了一聲道:“既是你們一定要逼我打,我就打給你們看看,你們總會相信了吧!”
  江雪勤這時卻依在一棵柳樹下,注目池中,她悄悄問身邊一人道:
  “他手中是几粒棗核鏢?”
  那人笑道:“八粒。”
  雪勤微微頷首,管照夕這時劍眉斜挑,他心中是又羞又怒,當時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突地把心一橫,暗忖:“我本來是不會,又怕人笑什么,反正是你們硬逼我來的……”
  想著竟自拉下了臉,哈哈笑道:“你們看好了,我這一手可是精彩,叫做‘亂打蓮花’!”
  他說著一背身子,胡亂地把一把棗核鏢,向池中洒去,只听叮叮咚咚一陣細響,全數落到了水中!
  眾人不由一怔,管照夕不由紅透了臉,苦笑道:“你們可看見了?這就是我的玩藝!”
  楚少秋呵呵一笑,正想出言諷刺,不想那一邊的江雪勤卻失聲嬌語道:
  “呀!……真高明……真高明!”
  照夕冷哼了一聲,方想說你也捉弄得我夠了,卻見雪勤滿面惊异地用手指向池中道:“你們快看呀!看呀!”
  這時本來不知所以然的人,听她這么一叫,都向池中仔細看去,楚少秋和梁厲生也睜大了眸子向水中看去,這一看各人都大吃了一惊!
  原來這時水面上,竟自飄起了八條半尺許的魚來,由魚身上流出的血,把水都弄紅了!
  那狂傲的楚少秋,這時不由抽了一口冷气,用惊疑的眸子看著照夕道:
  “好一手‘海底撈針’,管兄你也裝得太厲害了!”
  眾人更是嘖嘖稱奇,只有管照夕呆呆地站著,這一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揉了一下眼睛,再向水中望去,已見有人用网子,把魚弄了上來,眾人一窩蜂似地偎了上去,他也慢慢走了過去。
  只見八尾鮮魚,每條都是被貫穿雙目而死,水中打魚已是不易,而每一尾都是穿目而亡,這种神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直看得眾人怪叫連天。
  照夕這時臉上青紅不定,他心中通通直跳,暗忖:“這可真是有鬼了……我隨便丟一把,就是再巧,也不會有這种事呀!”
  可是物證就在眼前,又不容他怀疑,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雪勤一眼。江雪勤卻笑眯眯地道:“我說你真人不露相吧……管兄有這么一手神技,以后可要教教我呢!”
  梁厲生這時也回過身來,動著秀眉道:
  “這一手‘海底撈針’,小弟還只是听傳聞,不怕管少俠笑話,小弟還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真是神乎其技!”
  他湊前一步,卻把聲音放低了些道:“請問尊師是哪位老前輩?”
  照夕此時可真是如墜五里霧中,人家恭維稱頌他,他卻只是傻笑,可是他心中始終是個疙瘩,怎么想也想不通。
  這時最難受的卻是那楚少秋了,他心中雖是又妒又恨,可是管照夕這一手“海底撈針”,他自問再練三五年,也是不及。
  他怔了一會儿,這才行到雪勤身前,淡淡一笑道:
  “姑娘,我有急事,卻要先行一步了,姑娘有管公子在側……”
  才說到此,雪勤蛾眉一豎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楚少秋歎了一聲,看了左右一眼,聲音放小道:“反正我對姑娘是一番真心,如果有人……哼!”
  他哼了一聲,眸子向照夕瞟了一眼,倏地轉身而去,他走得很快,一會儿已走遠了。
  江雪勤倏地一惊,她目視著楚少秋憤怒的背影,心中似有所感,黛眉微微一皺。可是她如今全部心力,早已為這個新來的俊美少年吸住了,尤其是看見管照夕那种糊涂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這時就有丫鬟來請,說是請入內用飯,各人也就一哄而進。
  飯廳內擺下兩桌席,江老夫人沒有出來,雪勤是主人,她讓各人落坐后,自己卻在照夕身邊坐了下來,一面揮著一塊小手巾道:“今天真熱!”
  照夕點了點頭,他仍在為方才那件事情心存納罕,雪勤微微一笑道:
  “你在想什么?”
  照夕皺了皺眉道:“我是在為一件事奇怪,天下不會有這么湊巧的事情,這一定是有人……”
  雪勤忍不住一笑道:“明明是你自己,還裝個什么勁呢!好了,現在吃飯了!”
  照夕也遂把這念頭拋開,當時隨著各人有說有笑,一席飯畢,已月上樹梢了。各人酒足飯飽,紛紛向主人告辭,照夕也覺出天色不早,向雪勤告辭,江雪勤一直送他到了大門,才笑了笑道:“你回去還念不念書了?”
  照夕點了點頭道:“考試在即,焉有不讀書的道理?”
  雪勤忽然轉了一下眸子道:“這么說,你還真想中狀元嘍?”
  照夕臉色微微一紅道:“這只是家父這么期盼我罷了,其實我自己并沒有這個愿望。”
  雪勤抿嘴一笑道:“當然,讀書不是坏事;不過,我卻不贊成一天到晚死啃書本子,譬如說練練武也不妨事……”
  說到此,她忽然中止住,露出一對小酒渦儿笑了笑,照夕忽然心中一動,倏地抬起了頭,正想說什么,不想江雪勤卻眨了一下眸子,半笑道:
  “我問你,你晚上不睡覺,卻亂想些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沒有呀?”
  雪勤看了左右一下,走進了一步,她的臉突地紅了紅,遂又笑道:
  “我不是說今天,我是說昨天晚上!”
  照夕想了想,不由俊臉一紅,訥訥:“昨天……沒有呀!”
  雪勤一嘟小嘴,嬌嗔道:“還沒有呢!我問你!”
  她一揚小臉,掀著一對小酒渦道:“你昨天趴在桌子上寫什么來著?”
  照夕不由一惊,他紅著臉,退了一步道:“咦!你……你怎么知道?”
  江雪勤含羞笑了笑道:“我干嘛不知道?你呀!也不害臊!”
  說著用纖指在小臉上划了兩下,這時那邊有人正在叫著江小姐,她一面轉過身子,手中拋出一物道:“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傻子!”
  說著就跑了,照夕怔了一下,見地上那東西,竟是一個紙球儿。
  他撿起來打開一看,頓時臉就紅了,原來那紙上寫著自己和江雪勤的名字,正是昨夜自己無聊時隨便寫的,卻又如何會到了她的手中呢?
  他怔了一下,暗道:“哦!原來是她……真不知道,她竟有這么一身好功夫!”
  想著又惊又奇、又羞又喜,匆匆把這個紙球揣入怀中,返回家去。
  到了家中,他倒在床上,心中想道:
  “這位江小姐,小小年紀,竟會練出這么一身好功夫,要是昨晚是她,她那身輕功,真是令人欽佩,真是太了不起了!”
  想著忙到書房,把昨夜那人留下的字,找出來細看了看,愈覺其字体清秀,出于女子手筆,當無疑問,一時不禁又呆住了。
  暗想自己心事,被她看出,真是不大好意思……又想她一個女孩子,居然學成了這么一身功夫,而文才也是不弱,真是難能可貴。自己堂堂六尺男子,除了讀了些死書外,又有什么用?和她比起來,相形之下,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于是他又不由想到了今日的一場比武,所遇的奇事,然后再把雪勤自始至終神情一想,不由倏地跺了一下腳道:
  “啊呀!原來是她……一定不會是別人!”
  當時愈想愈對,不由又愣了半天,心中又是羞慚,又是費解。
  慚愧的是,堂堂一個男子漢,受人家暗助,竟還蒙在鼓中;費解的是,她何故對自己如此?
  他坐在椅上想:“別是她故意捉弄我吧!可是也沒有這么捉弄法的……何況她言笑之間,處處都似對我极為親切……她又為什么要捉弄我呢?”
  他想到了雪勤那种談笑的樣子,不覺又有些神馳,臉也不覺得就紅了,他想:
  “也許她很喜歡我……”
  想著他又搖了搖頭,暗忖:“像她這么一個俠女,眼界一定是很高很高的,她所喜歡的人一定得有一身好功夫,像我這种只會騎馬射箭的人,如何會看在她的眼中?”
  這么想著,他又不禁有些懊喪,當時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想道:
  “我真是白活了這么些年了,除了讀了些臭書之外,有什么用?”
  他想:“我能比得過誰?不要說江雪勤了,就那楚少秋也不知比我強多少倍!唉!就是那不男不女的梁厲生,他也比我強多了……”
  他緊緊地搓著雙手,緊緊地皺著雙眉,這一霎,他腦中可是亂极了。
  于是江雪勤那句話,又在他耳中響起:
  “我不贊成讀死書……有時間不妨練練武……”
  他睜大了眼睛忖道:“她這話,不是明明指點我,叫我練練武功么?可是我怎么練呢?”
  “常听人家說,練功夫,第一要好質稟;第二要有名師指點才行。一個人死鑽,就是白了頭發,也是沒有什么用,我要是想練功夫,非得先找個好師父不可!”
  這一霎,他可真像是著了迷一般,他本來就對武學醉心向往已极,此時再有這么多因素刺激他,他的想法更堅定了。
  這時正巧那馬僮儿快腿張從窗前經過,照夕不由抬了抬手道:
  “快腿張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快腿張齜牙一笑道:“我也正想問問少爺呢!”
  照夕皺眉道:“你問我什么?”
  快腿張一面進門,一面道:“少爺方才把雪中炭牽出去,還沒見牽回來呢,我來問問是挂在哪了,再晚可就不好找了!”
  照夕搖了一下頭道:“你不要找了,我把它送人了!”
  快腿張一听怔了一下道:“什么?送人了……哎喲!我的少爺,你可真大方,這匹馬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匹來,你竟把它送人了……這是說著玩吧?沒別的,您快告訴我送給誰啦,我去給要回來。”
  照夕臉紅了一下,不悅道:“你知道什么?這匹馬今天才算遇到了真正的主人了。送都送了,哪還能要回來,也只有你才會說得出這种話來!”
  快腿張歎了一口气,一只手摸著脖子,又道:“你老可舍得?平日連我都不叫騎……唉!”
  言下之意,真是心痛已极,照夕見他如此,不由一笑道:
  “你也不要難受,我也是沒辦法,好在這馬就在對門,你天天還能看見它!”
  快腿張先是一怔,后來皺著眉道:“看見它有啥用?也不是咱的啦!我是說誰有這么大的福份,原來是她……咳……”
  說著咧口一笑,晃了一下頭道:“那就難怪了……不過說實在的,這馬給了江小姐也算值得啦,她一定會愛惜它,要是給了那些野小子,馬也受罪。”
  照夕這時笑了笑道:
  “我是想問問你,你也老江湖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本事最大的是誰?”
  快腿張一听這個可怔了,搖了一下頭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
  他翻了一下眼皮子道:“少爺,你問這個干什么?”
  照夕搖了搖頭道:“沒什么。”
  他又揮了揮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快腿張默默地退下,照夕暗笑了聲道:
  “我真是想糊涂了,問他有什么用,這完全要看自己的造化才行。”
  想著他又不禁發起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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