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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林子里雖是黑如潑墨,惟二女一來視力本佳,再加以在黑暗中已處久習慣,略可适應,再者間歇地有月光自枝极縫隙間射入,可作照面之用,是以彼此都能清楚辨別,不致迷失蹤跡。
  朱翠原以為不過是小小一片竹林,待到眼前這一深入之后,才感覺到這片林子端的占地极大,如非黑衣少女頭前帶路,若是自己一個人亂走,保不住會迷失了方向,說不定走入敵人陣營也是難說。
  前行約有數十步,驀地黑衣少女往左邊閃了一閃,回身道:“小心!”
  朱翠也已察出前面樹梢似有動靜,听她這么一招呼,二人迫不及待地忙自向地上一趴。
  果然就在二女身子方自伏地的一霎,左側前方樹梢頭上,火光乍然一閃,正是火槍待發的前奏。然而端的是事出蹊蹺,竟然和前次是一般模樣,二女身子扑地的一霎,只听得“扑通”一聲,像前次一樣,一條人影,忽悠悠直由竹梢上墜落下來,摔落地上后翻了個身子就不再動彈。
  黑衣少女一聲清叱,她雖是伏在地,然而由于她极高的輕功造詣,几乎可以在任何角度与情況之下竄身而起,眼前她身勢一經竄起,箭矢也似地直向著一旁另一排高大的竹梢上穿去。
  一條人影怒鷹似地由這排竹子上拔起身子,寬大的衣衫襯滿了風力,發出了呼嚕嚕一陣疾風之聲,斜側著向另一面樹梢上落去。
  黑衣少女決計要認清對方的面目,見他想退開,自是不愿。嘴里高叫一聲:“喂,你慢走一步!”嬌軀第二次騰起,用“白云飛”的身法,乍然騰起,一連晃過了兩排林子,直向對方落身之處襲了過來,身法之快,較之鷹隼絕不失色。
  暗中人鼻子里哼了一聲,身形倏地一個側閃。呼嚕嚕!衣衫大響聲中,他身子已經又滑出了四五丈之外,依然是落向修竹之巔。
  朱翠冷眼旁觀之下,一時也為之心動,加以來人落身的地方,正是自己能力所及,當下冷叱一聲,自另一個角度,用“龍形乙式”的身法,倏地拔身而起,直向著來人落身之處逼近過來。
  這人一來是輕估了二女實力,再者沒有料到朱翠的忽然出現,兩相逼迫之下,頓時現出了一些慌張,然而畢竟他自負有非常身手,雖處于惡劣環境之中,猶能自顧。
  眼前之勢,朱翠當前,黑衣少女殿后,俱是一般快速。
  暗中被迫現身的這個人,當此情勢之下,自以攻破朱翠之來勢為首要。只听他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只手掌霍地向前平封而出,同時間一只肥大的衣袖倏地無風自起,挾著巨大的一股子力道,向著身后黑衣少女臉上拂來。
  說起來二女對于這個人,只是心存感激,卻無敵意,之所以苦苦逼迫,無非是意圖一窺對方的廬山真面目,實在說絕無向對方出手之意,想不到對方情急之下,卻反倒向她們二人施出殺手來了。
  這樣一來,二女吃惊之下,不閃躲便為不智了。
  朱翠于恍惚中,方自一個快閃,對方已挾其疾快走勢,呼然聲中躍出數丈。
  黑衣少女其實与朱翠一樣心理,再怎么說對方是有恩与自己,自無乍然見面之下,就向對方施展殺手的道理,而偏偏對方在情急之下,竟然向自己出手,那呼然有聲的一只大袖,看似無奇,其實卻夾附有万鈞之力,正是所謂的“流云飛袖”之功,不要說為他袖子真的掃中不得了,就是為袖角帶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以黑衣少女之杰出造詣,當此一霎,亦不禁嚇得一惊,度眼前情形便毫無猶豫地往后便倒。
  黑衣少女輕功确是惊人,竟然膽敢在細如小指的竹梢上,施展出“老猿墜枝”身法。隨著她猝然倒下的身子,只听得竹梢嘩啦一陣大響,粗細僅如小指的一根竹梢,驀地向下一彎,其勢宛若釣到一尾大魚般的顫動不已。黑衣少女一只腳倒向著竹梢,整個身子是頭下腳上之勢,然而這只是一剎那事,隨著她向下一沉的身子,猝然間又自彈了起來,無巧不巧,正好迎著朱翠的來勢。
  二女甫一交合,立即飄身下落。黑暗中,再想追逐前人,已是不及。
  暗中現身的這個人,好快的身法,不過是閃了一閃,已進入密林之間,二女所看到的僅是他身后的一片衣角,似乎還有一撮散發。
  朱翠還待追上去,黑衣少女攔住她道:“算了,來不及了!”
  朱翠喃喃道:“好快的身子!”
  黑衣少女似乎有點怔仲,輕輕地攏著一雙秀眉在思索什么。過了一會,她轉向朱翠道:“你可看清了他么?”
  朱翠搖搖頭:“沒有,不過,我卻可以斷定他是一個年歲很大的人。”
  “怎見得?”
  “因為我看見了他的頭發,已經是有些灰白顏色。”朱翠一面想一面說:“而且留得很長!”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這就對了。”
  朱翠道:“什么對了?”
  黑衣少女道:“你說的我倒是沒看見,可是我看見的你一定也沒看見!”
  朱翠道:“你看見了什么?”
  黑衣少女頓了一頓的道:“這個人只有一只手。”
  “啊!”朱翠吃了一惊:“真的?”
  黑衣少女道:“雖然這樣,他的那只斷手卻能夠施展流云飛袖的功力,可見得這個人是具有非常身手了!”
  “啊!”朱翠由不住又發出了一聲惊歎,聲音的顯示,好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
  黑衣少女道:“我還看見一樣東西!”
  朱翠道:“什么?”
  “一把短刀!”黑衣少女冷冷地道:“一把黑鞘奇异的短刀,緊緊地縛在他的后肩上。”
  朱翠點點頭說:“這就對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黑衣少女看著她道:“真的?”
  朱翠冷冷地道:“他就是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黑衣少女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你猜對了,他就是宮一刀,除了他以外,誰又會有這么超人的功力!”忽然她的臉色顯出了一些忿意。
  朱翠在得到自己猜測正确的證實之后,心情也不禁現出了一些激動,蓋因為母親弟弟等家人現在兀自困身不樂島,下落不明,此時此刻,這個宮一刀的乍然出現,其來意可真有點費解了。
  黑衣少女看向朱翠道:“這個人的出現匪夷所思,你要特別小心他!”
  朱翠道:“我只是不大了解,他為什么要對我們加以援手?其實大可不必!”
  黑衣少女冷笑道:“對于不樂島上的三個老怪物,你不能以常情來衡量判斷,如果你真地認為他這么做是對我們討好,那可就錯了!”
  朱翠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實在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說才好。
  黑衣少女這時已縱身向地上尸身走近,她用腳尖把尸体挑得翻過了身子,和先前一樣,這人前額正中留有兩個血窟窿,一旁地上留有一把白木頭把柄的火槍。
  朱翠走過去操在了手上,又轉回這人身上解下了彈藥包,自己系好身上。
  黑衣少女道:“好极了,你會打這种槍么?”
  朱翠點點頭道:“我家里過去有几杆這种槍,也曾經看他們放過,很容易!”
  黑衣少女道:“你怎么早不說,既然這樣我們也有了槍,就更不必怕他們了!”
  朱翠端著槍四下里仔細地觀察著,風過竹梢,一片沙沙聲,她心里盤算著對方那個宮一刀,如果再看見他,說不得賞他一槍,就算他身手再快也快不過火藥散發的槍子儿。
  二女摸黑,繼續前行。經過宮一刀現身這么一鬧之后,使她們又多了一層警惕,現在不但要防范曹羽一方人,還得要提防宮一刀,行動更感礙難多多。
  前行約有五六丈左右,忽地一只大鳥拍翅而起,以二女之行,動輕靈謹慎,可不致惊起飛鳥,一葉知秋,這只飛鳥立時為二人帶來了意外的警惕。果然,鳥飛之后,樹梢上立時有人影晃動。
  黑衣少女剛要向朱翠示意,后者已迫不及待地亮著了火槍,轟然大響聲中,只打得一片枝葉橫飛,大片煙霧之中,一條人影直由高高的樹梢上忽然墜落下來。
  二女急趨前視,亮起了火种,只見死者咬牙膛目,全身上下被散槍子儿打得如同蜂窩般的密集,一杆白木火槍兀自緊抱身上。
  黑衣少女一聲不吭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火槍,四下打量著道:“想不到曹羽這老賊,居然在這里埋伏了這么多人。”話聲未落,即听得一陣沙沙輕微腳步聲傳過來。
  黑衣少女赶忙吞住話聲,那腳步聲似乎在前進了几步之后,猝然又停住不前。
  二女對看了一眼,情知事有蹊蹺,彼此打了一個手勢,雙雙向兩側方閃開,隱于暗處。
  短暫的一陣子沉寂之后,先時听見的那陣腳步聲又自傳出。漸漸地腳步臨近眼前,似乎人數不只一人。
  緊接著有人打動火石取火的聲音,一團火亮起,照著了一張圓臉,現出一個頭頂戰盔的武職軍官的身影,他身邊另有一個手端火槍的高瘦漢子,也是一身武裝。在他二人現身之后不久,四周陸陸續續有了響動,接著現出了六個手持火槍,頭扎黑布的槍手,六名槍手現身之后,各自打了個招呼,隨即向著那武職軍官身邊偎過來。
  他們很快的就發現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立時起了一陣子騷動。
  圓臉的軍官嘴里大聲罵著:“媽那巴子的、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對方也有槍嗎?”
  瘦子軍官冷笑道:“總爺你還不明白,他是用咱們的槍來對付咱們自己!”
  圓臉軍官立時一愣,算是想通了,嘴里啊了一聲,一只手摸著生滿了胡碴子的下巴:“媽巴子的,這個差事可不好干,沒多大一會的工夫,我們已損失了好几個人,這怎么得了?我看,劉哨官,咱們回去!”
  被稱為劉哨官的那個瘦子軍官,苦著臉道:“不行呀,總爺,回去交不了差呀,那個姓曹的有多厲害,總爺你不是不知道,連我們大人都不敢不听他的。我們要是退回去,那還得了?”
  圓臉軍官嘴里一連串的罵著髒話,又罵手下人是一群飯桶,居然連一個女人都拿不住。他這里一頓亂嚷,旁邊的二女自然听得十分清楚,照目前情形,朱翠只需要向現場各人發出火槍,如果黑衣少女也相互夾應,便能立刻將眼前一干殘敵為之殲滅,只是朱翠卻心怀惻隱,總覺得對方這些人,不過是听從上方指揮,一切行動由不了自己,如果俱予殺害,未免過于殘忍了。其實這也不單是她個人的想法,對方那個黑衣少女,似乎也与她一般存著同樣的心思。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那個圓臉軍官話聲方住,正待重新分派手下任務的當儿,黑衣少女陡地自空而降,一下子落在胖瘦二軍官面前。瘦子軍官大吃一惊,急切間來不及點火發槍,即以手上火槍槍柄驀地向著黑衣少女身上就砸。黑衣少女眼睛里怎會有他這一號?玉手倏伸,只一下已把對方火槍搶到手上,瘦軍官大叫一聲,扑上來搶槍,禁不住黑衣少女纖指翻處,只一下已點中了他身上穴道,頓時就直立不動。
  另一旁的那個圓臉軍官見狀嚇得轉身就跑,可是才跑了几步,即為猝然現身的朱翠攔住了去路。圓臉軍官頓時一愣,還沒來得及想出對應之策,即為朱翠凌厲的隔空點穴手法定在了當場。
  現場一陣大亂。六名槍兵眼見自己長官在一照面當儿俱都受制在二女手下,無不大惊,手上雖然有槍卻礙于有自己人也不敢妄發。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二女卻已如同神兵天降般地現身眼前,不旋踵間,俱都被發自二女的點穴妙手,紛紛點中穴道,定在了當場。
  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乍然現身之始,已把對方一干人紛紛制服。
  黑衣少女轉瞬間,又來到了胖瘦二軍官眼前,伸手解開了那胖子圓臉軍官的穴道,后者打了個跌,由地上站起來,一時哇哇有聲地嘔吐不已。
  黑衣少女冷著聲音道:“說,這林子里,還有什么別的埋伏沒有?”
  圓臉軍官一陣子嗆咳嘔吐,鼻涕眼淚連連滴下不已,一面喘道:“原來你們有兩個人,你們就算出了這個樹林也逃不掉的,曹大人在外頭等著你們呢!嘿嘿!”
  黑衣少女冷笑道:“夠了!”手腕乍翻,運施妙手,一縷尖風襲向對方身上,那胖子圓臉軍官頓時打了個哆嗦就又不動了。
  朱翠走過來,把地上尚在燃燒的燈籠踏熄,現場頓時變為一片漆黑。
  這些人雖都被點了穴道,但二女下手時,俱都存了厚道,所點穴道,并非致命的重穴,只不過禁其行動而已,用不了兩個時辰,穴脈自解,各人再少事休息之后,即可行動自如。
  方才那圓臉軍官雖然沒有直接回答黑衣少女的問題,但是言下卻几乎等于明說出竹林之內別無埋伏,二女乃得寬心略釋,依然循著既定之路,一徑前行下去。
  果然這一路行下去,不再見對方火槍出現。這片竹林子在一度密集之后,也逐漸稀疏,由是月光射入,越顯清晰。
  朱翠打量著眼前,透過當空婆娑的竹影,已可見聳在正面的巍峨高山,忖思著不久將可出林。心情這一松弛下來,才覺出略微有些疲意。
  前行的黑衣少女也自停下來。
  朱翠把手里的火槍扔下,這一路行走,任你十分的小心,也難免衣衫狼藉,況乎她身上還帶著一些傷,坐下來重新包扎一下。
  黑衣少女走過來察看了一下道:“你覺得好些了沒有?”
  朱翠點點頭感激地道:“謝謝你,血已經止住了。”
  黑衣少女也把手上的火槍拋向一旁,朱翠恍然發覺到她敢情已脫下了頭上垂有黑紗的寬沿緞帽,現出了本來面目,兩根大辮子盤在后面,越加地顯得俊俏,先時那頂寬沿大帽背在背上,看起來十分颯爽,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經過長時的疾行,并不顯絲毫疲態,一雙精銳的眸子不時地在附近搜索著,仍然保持著十分的戒備,毫不松懈的樣子。看著朱翠的狼狽,她忽然一笑道:“你雖然武功精湛,到底不脫公主的嬌嫩,看看你的頭發吧!”
  朱翠伸手摸了摸頭上,才覺得前面的一個發夾脫了,一絡散發搭到了面額,當下搖頭苦笑道:“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
  黑衣少女姍姍來到她面前,遞過了一柄小小牙梳。
  朱翠接過來惊訝地道:“你敢情什么都有啊!”
  黑衣少女苦笑道:“我們是苦命的野丫頭,哪能跟你比呢,平常什么都得自己照顧。”苦笑了一下,她打量著朱翠頭上說:“不對,不對,不是這么梳法,來,我給你梳。”說完,由朱翠手上接過梳子來,梳了几下,把梳子咬在嘴里,一面端詳著朱翠,由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
  朱翠翻起眼皮道:“你怎么啦?”
  “你真漂亮!”黑衣少女喃喃道:“早先我還覺得自己挺不錯的,這會子看看你,覺得就被你給比了過去。唉!”一面說,她偏過臉來兀自打量著朱翠的側面。
  朱翠被她恭維得怪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說:“我們兩個可真的相見恨晚,我看你漂亮,你又看我漂亮……這么吧,干脆我們就結為一雙好姐妹吧!”
  黑衣少女一霎間粉臉上起了采興,點點頭道:“好!”
  朱翠高興地道:“好,那我就叫你姐姐啦!只是,我卻連你的姓名還不知道。”
  黑衣少女吟哦了一下,目光里閃爍著一絲礙難。
  “其實告訴你也沒什么關系……我……我姓……”
  眼看著那個姓已吐了出來,卻又臨時吞了進去。她窘笑了一下:“這倒不急,早晚你會知道的!”
  朱翠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必不現在告訴我呢?要我心里納悶著。”
  黑衣少女慢吞吞他說道:“我現在不告訴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絕無惡意。”
  朱翠呆了一下,打量著她道:“你真是一個怪人!”
  “是么?”黑衣少女臉上顯出一片凄涼:“也許我真的是,可是過去我也和你一樣,唉!一個人在經受過世事感情頻頻打擊之后,是會有些改變的。”
  朱翠喃喃道:“你是說,你曾經遭受過……”
  黑衣少女搖搖頭,嬌笑道:“我什么也沒有說!”
  朱翠一笑道:“你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好吧,我也不強人所難,你不愿說的,我不問就是了。只是我們現在還結不結拜了?”
  黑衣少女笑道:“等以后你對我了解清楚了再說吧,要不然也許你會后悔的!”
  朱翠怔了一下道:“哦!后悔?為什么?”
  黑衣少女笑笑沒有說話,繼續為她梳頭。頭梳好了,她端詳了一下贊道:“真好看,有這么美的一頭秀發,你應該感到驕傲,可惜現在沒有一面鏡子,不然你自己也可以看看。”
  朱翠听她這么一說,心情頓時為之開朗,真恨不能立刻取一面鏡子來,看看她為自己梳的頭是個什么模樣。這一剎那,她竟然忘了眼前的疲累處境,變得往日一樣的天真。
  天空已有了蒙蒙的一些曙意,林子里不時傳來一些鳥的啁啾,敢情天已經快亮了。
  黑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瞅著她道:“你以前常常夜里不睡覺么?”
  朱翠搖搖頭,才忽然惊覺道:“啊,天都快亮了!”
  黑衣少女站起來道:“閉著眼歇一會吧,曹羽不會就這么甘心的,說不定天亮以后還有一番廝殺,現在養養精神也好。”說時她便把背在背后的帽子戴好,放下了面紗,一個人走向一排參天巨竹坐下來倚好身子。
  朱翠看著她道:“你為什么喜歡一直戴著面紗?”
  黑衣少女似乎已經閉上眸子,聆听之下,緩緩地睜開來道:“一個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所會遭遇到的种种困難,不是你現在所能想到的,尤其不幸的是你擁有一張美麗的臉。休息一會吧!時間不多了!”說了這句話,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朱翠把身子縮了縮,覺得有一絲凌晨的寒意,打了個呵欠,把頭倚向身后的竹干,腦子里是雜亂的一團,起先還想東想西,不久便朦朧入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是一片光亮,耳朵里更像是有人開了八音盒子一樣的熱鬧,所听見的是各种不同類的鳥鳴之聲,真是熱鬧极了。朱翠恍惚中吃了一惊,赶忙睜開眼睛,敢情天已經大亮,一只翠毛鸚鵡就落在她臉前一根橫出的竹枝上,偏著頭在瞅著她。朱翠的忽然醒轉,使得這只鸚鵡乍惊之下,一聲長叫,振翅而起,翠綠色的羽毛,映著穿梭林中的陽光,十分惹目,眼看它一徑翩躚入林,身后傳過來一串尖銳的鳴聲,卻是惊人之至。
  朱翠的一絲最后睡意,也完全消失盡了。她由地上站起來,發覺到黑衣少女已經不在眼前,心里一怔,暗責自己竟是睡得這么沉這么死。踐踏著地上的落葉,緩緩向前走了几步,透過前道稀疏的林干,意外地發現到聳峙的一陌高山,敢情昨夜一陣死赶,已到了竹林盡頭,只消再前進數十丈即可攀登前路山岭。
  朱翠心里正忖思著是不是應該在此等候黑衣少女的轉回,只覺得面前樹梢一陣晃動,一條人影翩然落向眼前,現出了來人俏麗的身影,正是黑衣少女失而复現。
  黑衣少女臉上現著一抹微笑,她已把自己清洗得明洁動人,手里提著一串生地瓜,卻已是都削了皮,洗得白白淨淨,看過去清脆可口。“你大概睡夠了吧!來,吃點東西!”一面說,就手把手上的一串地瓜拋了過來。
  朱翠伸手接住,笑問道:“在哪里摘的?”
  黑衣少女白著她哼了一聲道:“摘的?你以為地瓜是挂在樹枝上的?”
  朱翠想了想,道:“難道還是埋在土里?”
  黑衣少女搖搖頭道:“說你是千金小姐,你還不高興,居然連地瓜生在土里都不知道,真是!”
  朱翠尷尬地笑了笑,卻是無言以對。當下她吃了兩個地瓜,只覺得清甜涼爽,可口已极,味道之美,竟是前所未嘗,一時不禁贊不絕口。
  黑衣少女道:“這只是你第一次吃罷了,如果天天給你吃,你就不會覺得這么好吃了。那邊有一處山泉匯集的小溪,你要不要去洗臉?”
  朱翠嘴里答應了一聲,心里卻不禁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往日一向自負聰明伶俐,卻想不到在對方面前竟然變成了一個幼稚的小孩子。
  吃完了地瓜,朱翠就同著黑衣少女一塊出了林子。在林子里躲久了,乍然給天光一照,真有點眼花繚亂的感覺,面對著眼前高起的山陌,心情為之開朗了不少。此時,她耳朵里已听見了深深的流水聲,黑衣少女輕車熟路,帶著她轉了几轉,就看見了那道碧竹夾流的小溪,溪水淺到不及沒足,卻是异常的清冽。
  朱翠真高興得要跳了起來,她跑過去掬起一捧清泉,先喝了几口,才好好洗了個臉。
  黑衣少女隨身還帶有小瓶的青鹽,用鹽輕輕擦洗牙齒,最能使貝齒明洁。朱翠經過擦洗的牙齒,看上去一粒粒都閃著光,珠圓玉潤,更為動人。
  太陽高高懸空,但時值晚秋,卻無絲毫炎熱,反而給人以暖烘烘的感覺。
  朱翠在一塊溪邊大石上坐下來,忽然間有一种“浮生若夢”的感覺,仿佛一下子覺得自己置身子一片空白,既無過去,更無未來,眼前美景更像是虛無飄渺到完全不可捉摸,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站立在她身邊的黑衣少女,宛若“似曾相識”,更似若即若离,直到她定了定神,這番虛幻才自消失。正當她要把這种前所未曾有過的幻覺說出來給黑衣少女听听,一個人的影子卻已映入她的眼里。
  這人就直直地站立在小溪的那一頭,一身說黑不黑,說灰又不灰的長長緞袍,長得几乎已蓋住了他的腳面,腳面所顯示出的鞋子,卻是灰緞子所精制的“福”字履。在陽光的照映之下,這人全身灰得發亮。其實就連他的頭發也是灰色的,風起時,他腦后的那絡散發和身上的袍子一并飄起來,真有點畫上的仙人的模樣。
  朱翠起先還以為是看花了眼,等到定神再看時,對方那個人赫然已到了眼前。
  屹立在溪流中一塊凸出的石塊上,乍然看上去就好像是站在水面上一樣。
  朱翠一惊之下,才忽然感覺到并非幻覺,本能地在石頭上用力一按,颼然把身子拔了起來,落向尋丈以外。
  再定神時,敢情不知何時,黑衣少女已經与對方在對峙了。
  雙方都置身子溪流之中,各自站在一塊凸出水面的石塊上,彼此只是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對方,卻是沒有說一句話,朱翠一惊之下,自難置身事外,身軀再轉,翩若惊鴻地已落在了對方灰衣人側面。
  三個人所立的姿態,就像是一個“品”字字形。
  這才使朱翠更清晰地看見了對方,以她的判斷,對方大概是六十左右的年歲,長長的一張臉,五官尚算清秀,下頷上留有五六寸長短的一截灰白胡子。比較特殊的是他只有一只手,那不見了的另一只手,已無蹤跡可尋,倒是空下來的那一截袖子,被風吹得劈啪亂響,獵獵起舞。
  灰色的一截刀衣,緊緊扎在長圓形、雕有獸頭的長長刀柄上。刀在背上。
  透過薄薄的一襲面紗,黑衣少女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對方,既已知道對方是強中強的高手,就不能有絲毫松懈,任何一點小的疏忽,都可能為對方帶來可趁之机,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黑衣少女与朱翠都顯然明白這一點。
  灰衣人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是以在現身之始,就顯現出格外的謹慎。
  她們已可斷言,這個人就是昨天竹林子里對自己二人曾加以援手的那個神秘人物。其實說神秘已未必盡然,因為她們已猜出來他是誰了,不樂島上的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灰衣人眸子像是一開始就兼顧到了她們兩個人:“久仰了!”口音中含蓄著濃重的晉北鄉音:“二位姑娘!”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們也久仰了,你大概就是不樂島島主之一,鼎鼎大名的宮島主吧!”
  “姑娘好眼力!”宮一刀徐徐地點了一下頭道:“不錯,我就是宮一刀,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鄱陽的無憂公主了?失敬,失敬!”
  朱翠冷冷地道:“用不著失敬,今天我已是落難之身,宮島主你這一趟是不是要抓我回去?還是想用我母親弟弟跟曹羽談一筆生意?”
  宮一刀面色立時像罩了一層霧一樣陰森,他道:“不樂島豈能干這些肮髒事,姑娘你顯然還不了解本幫的作為。”
  朱翠冷笑道:“我是不大了解貴幫的作為,不過我母親和弟弟現在貴幫手中,宮島主你老人家又豈能否認?”
  “哼!我又何必否認,令堂与令弟以及貴府各人現在不樂島納福,平安無事,姑娘你大可放心!”
  朱翠听他這么一說,心里著實放心了不少,神色立時大為緩和,可是她當然還有不盡了然之處。“宮島主這么一說,我倒是放心了,只是,”她吟哦著道:“請教貴幫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
  “哼,這件事說來話長……”微微頓了一下,他喃喃道:“姑娘你如果一定要問,那么我不妨告訴你,不樂幫這么做,是公私兼及,這話以后再談,眼前宮某人此來,是專程向姑娘命駕,請你到不樂幫与令堂等團聚。”
  朱翠冷冷一笑道:“宮島主太客气了,我們素無來往不便打攪,還請念在大義,將我母弟平安送回,不胜感恩之至!”
  宮一刀那張長臉頓時浮現一片不悅,鼻子里冷冷一哼道:“這么做對姑娘大為有利,莫非姑娘你還看不出來么?”
  朱翠搖搖頭道:“多謝宮島主的好意,我們不便打攪!”
  宮一刀嘿嘿冷笑了兩聲道:“這件事敝幫一旦作了決定,卻非姑娘一人之力所能改變得了。”
  朱翠冷冷地道:“宮島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宮一刀尚未來得及說話,一旁的黑衣少女卻冷笑道:“你也太糊涂了,人家宮島主說的再清楚也不過了,意思是你若不愿意自動去不樂島,人家可就要強迫你去了!”
  朱翠蛾眉一挑,轉向宮一刀道:“宮島主是這個意思么?”
  宮一刀那只獨手緩緩抬起來,掠著下巴上的一絡山羊胡于道:“如果你一定要這么說,也未嘗不可。”
  朱翠冷笑道:“那你姓宮的卻要拿出點本領來讓我見識見識!”
  “對了!”一旁的黑衣少女幫腔道:“光說狠話沒有用,宮島主你就掣刀吧!”
  宮一刀鋒芒畢露的一雙眸子在黑衣少女身上轉了轉,微微點了點頭道:“失敬了,這位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朱翠冷笑道:“她是我一位路見不平的朋友!”
  宮一刀冷森森道:“姑娘貴姓?”
  黑衣少女道:“既然難免一戰,又何必多費唇舌,宮島主,我不妨坦白告訴你,既然有我在場,就不容你對無憂公主有所侵犯,我久知你刀上功夫不凡,今天就讓我開開眼界吧!”一面說,她足下輕彈,已躍前三尺,僅僅以右面足尖輕輕點在一塊凸出的溪石上,這一躍一點卻使得她身子穩若泰山,大股气机無形之力,立時向面前敵人充斥開來。
  宮一刀身上長袍立時為這股無名气机惊動得向后飄起,可是緊接著這襲被鼓蕩而起的袍角,緩緩地又收落了下來。
  “姑娘好功夫!”即使以宮一刀之尊傲,在訴說著這句話時,亦不禁面上神態沉重,深邃的眼神里顯示著無比的震惊。
  朱翠原有向宮一刀出手之意,卻想不到竟然被黑衣少女搶了先,心里既感又愧。她固然心知黑衣少女功夫了得,卻更聞宮一刀之不可一世,二強相爭,必有一傷,若然是傷在宮一刀一方,自然無話可說,若是傷在黑衣少女這方,卻是朱翠大感痛心之事,然而眼前情形發展,卻使她阻止不及,情勢之發展,顯然一触即發,原先三人“品”字的立勢,由于黑衣少女的躍前,已變為兩者對立之勢,無形中己將朱翠摒之戰圈之外。
  朱翠情知黑衣少女之自負要強,如果勉強介入,必將會遭致其不快,只得向后退開數尺,保持著一分警覺,以備必要時隨時出手營救。她身子方自退開,宮一刀已起身如鶻,翩然落向溪畔沙洲,而此同時,黑衣少女的身子也与他一般巧快地落向沙洲,雙方依然是對立之勢。
  宮一刀立時惊訝道:“‘觀濤閣’的身法久已不現江湖,怪不得姑娘有此身手!”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才知一時大意現出了本門身法,對方宮一刀不愧是一派之宗,居然被他一眼看出,這么看來自己再想隱藏姓名已是不可能了。
  果然宮一刀緊接著一聲長笑,目光里顯示著無比精銳,笑聲一頓,緩緩說道:“姑娘不必再藏拙不露,宮某已知道姑娘你是誰!”
  黑衣少女臉色一凝道:“這樣更好,多年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現在我自己送上,總算了卻你一番心事了!”
  宮一刀道一聲“好說”,那只斷了臂的袖子,霍地向著肩后自行飛起搭落,同時另一只手已緊緊握住了頸后短刀的刀柄:“如果我沒猜錯,姑娘當然也是用刀的了?”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猜對了!”話聲甫落,纖手便向腰際一探,一蓬霞光閃處,她手中已多了一口薄刃如紙,寬僅三寸許的軟刀。這口刀通体雪亮,宛若玉質,一出手即發出了唏哩哩一陣脆響聲,映著日光更激出了點點星光,在一陣疾閃燦顫之后,卻似盤樹之蛇,唰啦啦緊緊盤在了黑衣少女右腕之上。
  宮一刀其實也与她一般的快。
  黑衣少女軟刀乍出的一霎,宮一刀的短刀也同時脫鞘拔出,一出即收,卻是貼心而立,略呈直角的畸形刀尖,直直地指向對方。
  雙方一經出刀,立刻顯示出甚大的不同之處。
  宮一刀不愧是刀中圣手,這口刀一經拔出,瞬息之間已与他气神合為一体,那口刀已不像是身外之物,而像是与他的心靈早已聯成一气,這种感覺黑衣少女与朱翠都能感覺出來。
  朱翠在宮一刀方自道出黑衣少女出身觀濤閣時,心中已不禁暗吃一惊,這時再見她拔出的軟刀,心中頓時明白,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這才知道這位黑紗拂面,与自己同行一路,多承援手救助自己的姑娘,原來正是江湖上盛傳的“燕子飛”潘幼迪。看到了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使朱翠聯想到了海無顏,于是有關他二人的种种傳說,一股腦儿地在朱翠腦子里升起,這陣突如其來的思潮,几乎使她為之松懈了眼前劍拔弩張的戰志。
  “潘幼迪,她就是那個痴情的潘幼迪。啊!這難道是真的?”朱翠的怀疑,在宮一刀的談話里立刻為之排除。
  “潘姑娘!”宮一刀喃喃地道:“久仰姑娘手上這口玉翎寶刀能封八面之威,宮某這里候教了。”
  “燕子飛”潘幼迪右手緩緩遞出,在她緩緩出臂的同時,纏繞在她右手腕上的那口玉翎軟刀,卻一圈圈地自她腕時間自行解開,徐徐展開,其勢如靈蛇展趨。
  這番動作看在宮一刀眼里,立刻就体會出對方刀上的极深造詣,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長長的一口玉翎軟刀,終于在她手里完全舒展開來,刀身筆也似直,直直地指向宮一刀面門。
  潘幼迪長刀在手,身子向左面踏出一步。
  宮一刀卻向前快速踏上一步。
  潘幼迪又向左踏出一步。
  宮一刀也再進一步。
  朱翠對于刀的施展,雖然稱不上專家,但是他們彼此進退的步法,卻是她所能理解的,宮、潘的這种步法,正所謂剛柔并濟。在朱翠的認識下,潘幼迪的向左面閃開,乃是施展的以退為進的回身之法,而宮一刀的步步前逼,顯然是至剛的直進刀法。
  陰森森的刀气,立刻由現場擴散了開來,使得旁觀的朱翠也能立刻感覺出那陣凌然的殺机。
  她曾經由海無顏嘴里悉知對方二人乃是當今刀法中最為杰出的兩個人,也曾听說過宮一刀揚言江湖,指名要与潘幼迪一決胜負的故事,現在似乎宮一刀已經達到了他的愿望。這些回憶的片段,瞬息間在朱翠的腦子里掠過,佇立在現場的兩個人卻已展開了凌厲的廝殺。
  一片刀光由宮一刀的短刀上發出,朱翠無論如何也難以想通宮一刀的這一刀竟然是四平八穩地直直地由正中直劈下來,速度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反倒是十分的慢。
  然而,這一刀卻是极其猛厲的一刀。冷森森的刀光,魚鱗片狀般一片片自刀身上旋轉出來,這一刀似乎也只有當事者的潘幼迪才能体會出它的威力,她也就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潘幼迪由是揮刀而出,竟与宮一刀的刀勢极其仿佛,這一刀也是慢得出奇,千百點零碎刀光有如星海泛濫在云層空際,點點發光,正与宮一刀所發出的魚鱗片狀刀光异曲同工。
  總之這一長一短,一剛一柔兩口刀在空中接触到了一塊,錚鏘一聲脆響,聲音之清脆悠揚,刺得人耳鼓生痛。
  在震碎了的一片刀光里,宮一刀矮身右旋,潘幼迪卻隨著斜出的刀勢電掣般地轉出。
  雙方的勢子看起來都是一般的快。宮一刀向右,潘幼迪往左。忽然間雙方迎了個照面。
  宮一刀的短刀隨著他快速踏前的腳步,嗖嗖嗖嗖!一連旋出了四片光華,分向潘幼迪咽喉、兩肩、小腹四處地方同時攻到。
  冷森森的刀气,滲合著刀上的勁風,濺飛起地面上的大片沙粒、落葉。
  這一切顯示得异樣模糊。
  似乎潘幼迪的身勢在作不定點的快速移動,“錚!錚!錚!錚!”四聲脆響,軟韌鋒利的刀尖,分別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封開了來犯的短刀,緊接著潘幼迪展開了凌厲的還擊。玉翎軟刀划出了一道長虹,有似玉帶秋水,配合著潘幼迪進身的架式,身刀看來已似結為一体。
  陽光、飛沙、黃葉、刀光、人身……這一切一旦結為一体,該是如何奇幻的一刻?
  宮一刀發出了一聲凌厲的嘶嘯。驀地,他單膝跪地,左手箕開,以虎口部位托住了自己短刀的刀鋒,“蘇秦現劍”,短刀平托而出,當啷啷,接住了潘幼迪的一刀。
  兩個人功力匯集的迎合,再一次激起了地面落葉黃沙,“顫”然作響聲中,宮一刀霍地躍身而起,他依然保持著單膝下彎的姿態,短刀掄直了,一招“力劈華山”直循著潘幼迪頂門上直劈了下來。
  “叭”的一聲,潘幼迪一只纖纖素手,由側面擊中在短刀的刀身上,這一手大出旁觀者朱翠意外,她眼見現場男女老少二人所展的刀功竟是如此難以想象的奇特凌厲,端的是生平僅見,內心真不禁大為傾慕。
  說時遲,那時快,宮一刀出乎常情之外地被潘幼迪的手掌擊開,宮一刀將錯就錯,施展他迥异的身法,當時連人帶刀一并向斜刺里滾落下去。
  潘幼迪卻把身子掠了個高儿,配合著那口扯直了的玉翎寶刀,整個身子化為一道白光,在落葉飛沙影里,緊維著宮一刀的落勢狂卷了上去。
  宮一刀身子甫一沾地,潘幼迪連人帶刀又自攻到。
  這位不樂島主像是已為對方激起了無名之火,嘴里再發出了喝叱。
  場子里猛地揚起了一股風力。似乎這一剎那,刀光特別耀眼刺目。旁觀的朱翠忽然感覺到那是一种少見的殺招。在一片嗖嗖揮刀聲里,宮一刀、潘幼迪都似乎揮了若干刀。
  宮一刀形狀如虎、如狼。
  潘幼迪其冷如冰,不知何時那兩根盤結在腦后的大辮子也甩開了,飛起的兩條辮影,像是飛舞在空中的兩條蛇,辮梢會合處,正是刀鋒落處。
  兩條人影恍惚中交相錯過。
  宮一刀拔了個高儿,身子不大利落地飄出去,落在了溪水間一塊巨石上。
  潘幼迪卻是向左方側步跨出,她的臉异樣的白,那雙大眼睛所顯示的目神,較前更為冷峻,給人不可逼視的感覺。
  朱翠心里的激動已到了頂點,憑她的觀察,他們雙方似已分了強弱胜負。
  只是兩個敵對的人,所顯現的竟仍是那么強悍,這就令她十分納悶了。
  終于,宮一刀發出了一聲浩歎:“我總算見識了名聞天下‘觀濤閣’的不世刀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后會有期,再見。”
  眸子一轉,看向一旁佇立的朱翠,頷首道:“令堂及令弟等在不樂幫一切平安,他們很希望能和你團聚,去与不去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吧。”說完雙手抱刀,上肩輕輕晃動,“唰”一聲已掠身而出,待到他身軀已几乎墜地,第二次雙手平張,硬硬地把身子拔起來,隨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著竹林內逸去,轉瞬間已失去了他的蹤影。
  朱翠目送著他离開之后,再回過頭來打量著潘幼迪,發覺到她的臉色异常的白皙。朱翠關心地問:“你怎么了,難道你受傷了?”
  潘幼迪緊緊咬了一下牙齒:“還……好……”
  朱翠立時趨前,吃惊地看著她道:“你真的受傷了?”
  潘幼迪微微顫抖了一下,冷笑道:“我也并沒有放過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傷勢應該比我的重得多,你可發現了?”
  朱翠疑惑地道:“你是說宮一刀也受傷了?”
  潘幼迪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我已傷了他的左腹,你不要看他眼前表現自然,一旦他松弛下來就難以當受,所以他必須要赶快离開,以免在你我面前現丑。”
  朱翠听她這么說,再想到方才宮一刀之种种,果然有几分類似。
  潘幼迪似乎正在運行一种內功,朱翠注意到她,始終不曾离開眼前那塊方寸之地。
  “我們与不樂幫的梁子已經結上了。”潘幼迪冷冷地道:“下一步是應該怎么設法登上不樂島,救回你的家人。”
  朱翠苦笑了一下道:“這是以后的事了,倒是現在我實在擔心你身上的傷,你看該怎么辦?”
  潘幼迪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緩緩坐下來:“我知道,讓我靜一下!”她那雙眸子緩緩在她面上搜索著,心里仍然記挂著宮一刀:“如果他被我傷中了腹部,現場應該留有痕跡,請你為我找找看。”
  朱翠點頭道:“好!”她身子循著方才宮一刀所曾站立處,一連察看了几個地方,最后終于在溪水中那塊凸立的石塊上發現到了几滴血漬。“在這里,血!”朱翠臉上閃爍著興奮:“他真的受傷了。”
  潘幼迪長長地吁了口气,像是心里終于得到了安慰。
  朱翠回身來到她面前道:“他的傷很重么?”
  潘幼迪道:“應該不輕,其實,那一刀我若再上挺一點,他就有性命之憂,我原來可以這么做的,只是想來這個人生平尚還沒有大惡,也就對他留了一些情面!”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只是你……你的傷……”
  潘幼迪道:“宮一刀的刀气很盛,這是我所不及的,他原想用刀气傷我心脈,幸虧我發現得早,乃先封鎖穴門,只是仍為他刀气攻進來了一些,現在气机不暢,只怕十天半月之內行動不便,總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說到這里她苦笑了一下,接道:“這樣一來,只怕我眼前幫不了你什么忙,卻要你自己照顧自己了。”
  朱翠原以為她傷勢很重,听她這么一說,心里大為放心,含笑道:“你放心吧,來,我背著你,咱們這就走吧!”
  潘幼迪搖搖頭道:“情形還不至于糟到這個地步。”輕輕發出了一聲呻吟,她站起來,收刀入鞘。原來那口玉翎軟刀一直就藏在她腰間軟帶之中,刀身插入,宛如無物。
  朱翠回過身來想去攙扶她,卻又為她拒絕了,朱翠才感覺出這位姑娘敢情比自己更要強,更倔強。既然這樣,朱翠就走在前頭,潘幼迪跟在后面。
  二人穿過了面前稀疏的一片樹林,已經開始登上了山坡地。空气格外的清新,陽光更給人溫暖的感覺,仰看長空更不見一片浮云。山坡上生滿了細細的柔軟竹子,綠油油的十分可愛,這些竹子不像是先前林子里的那些巨竹那般高大,每一株看起來還不及一人高,細若小指,隨著微風搖曳出一山的碧綠。
  朱翠前行了几步站住腳,回過身來,潘幼迪隨后跟到。
  “你不必等我,只管往前面就是了,”潘幼迪喃喃地道:“這一段山路還長得很呢!”
  朱翠道:“我知道,我是在想,曹羽那個老賊會不會在這里設下什么埋伏?”
  潘幼迪點點頭道:“很可能,不過他們已經嘗到了厲害,應該不會再輕舉妄動,只有一個可能……”
  朱翠道:“你是說曹羽親自出手?埋伏在這里?”
  潘幼迪點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要不然這個臉他丟不起。”
  朱翠道:“你以為我一個人能夠應付得了么?”
  潘幼迪略為遲疑了一下才道:“這很難說,如果他只是單獨一個人,或許還有机會,要是結合大眾,就比較麻煩。”
  朱翠咬了一下牙齒恨聲道:“他也未免欺人過甚了,我宁愿一死,也不會乘了他的心愿叫他活捉住!”
  潘幼迪輕輕歎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沒有受傷,以我二人之力,不難突圍而出,只是現在不敢預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翠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們沒有什么事情的,剛才你保護我,現在該我來保護你了,走。”說完朱翠毫不遲疑地轉身前進,潘幼迪笑了笑在后面跟著。
  穿過了這片岭陌,前面是一片山洼子,一眼看過去,染目的都是黃色,到處都生滿了黃色的野菊,陽光下泛染出一片金黃。朱翠挂念著身后的潘幼迪,回過身來道:“你覺得怎么樣?好一點了沒有?”
  潘幼迪苦笑道:“哪會有這么快?你只管走就是了。”
  二女眼光相對,彼此微微一笑。
  朱翠輕輕一歎道:“不瞞你說,對你的大名我實在久仰得很,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里遇見了你。”
  潘幼迪一笑道:“傳說總是愛把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情夸大許多,這几年我親身經驗也讓我感覺到謠言的無聊与可怕,所以有時候我覺得宁愿在人前面消逝還好些,只是……”搖搖頭,她眉問輕輕泛起一些凄愁。
  面前有一棵倒下來的枯樹,她緩緩走過去坐下,朱翠跟過去在另一端坐下來。
  “我曾經想到要作一個遠遁世外的隱士,可是這個听起來很容易達到的愿望,一旦作起來卻是十分的不易,我在嘗試過一段時間之后,竟然失敗了。”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接下去道:“你猜我為什么會失敗?”
  朱翠怔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搖搖頭道:“不知道,也許你心里還有放不下的事情。”
  說了這句話,她立刻覺得有些后悔,后悔這句話說得有些過于露骨。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并不以為有件地微笑了一下:“你這句話說得也并非不對,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年歲還太輕,現在我終于体會到一個真諦,一個人的一生所作所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什么年歲該作些什么事情,更是天經地義擅越不得,退隱山林在我這個年歲便是行不通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去勉強我自己了。”
  朱翠由她的話,敏感地聯想到了海無顏,只覺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覺,她臉上禮貌地仍然保持著和藹的微笑,心里卻不禁有些紊亂。頓了一下,她含著微笑道:“這么說起來,外面對你的傳說……傳說你出家為尼是假的了?”
  潘幼迪反問道:“你認為呢?”
  “當然是假的了。”
  “不!”潘幼迪道:“是真的。”搖搖頭,臉上帶著一抹凄涼的微笑,她喃喃地道:“我的确出過家,但是只在廟里住了三十六天,就又出來了。息翠庵的‘雷音師大’所以要迫我离開,是因為她認為我在武學上的成就超過了佛業,終必不會是佛門中人,她雖然力贊我的定力過人,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被迫离開了。”
  朱翠喃喃道:“那么,外面傳說你在金陵縱身燕子礬的事……”
  潘幼迪微微搖了下頭,冷冷地道:“我還不至于如此輕生,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死,但是卻要看死得是不是有价值,最起碼我現在還不想死。”
  朱翠原本誤會她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可是根据這段与她相處的時間對她的認識,發覺到她非但不軟弱,而且十分堅強,就拿她与不樂幫那位幫主宮一刀比斗的一場來說,就明顯地顯示了她外圓內剛的個性。
  宮一刀曾經不只一次對江湖夸口說他的刀法舉世無匹,并且指著名字要与潘幼迪一分胜負,潘幼迪卻一直地回避容忍,給人的印象是她真的怕了宮一刀,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在潘幼迪方才与宮一刀的一戰里,她不僅挫了宮一刀不可一世的銳气,更重要的卻是适當地顯示了她“不屈不撓”的堅毅,在在地使人感覺到這位姑娘絕非是任人欺凌、听憑別人擺布之輩。
  朱翠心眼里悶著許多神秘,但是到底与對方認識不深,礙難出口,有几次話到唇邊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一陣風吹過來,隱約地傳過來一陣馬嘶聲。二女都由不住微微一惊。
  朱翠道:“不好,他們好像來了。”
  潘幼迪道:“還不一定,听剛才馬叫的聲音,距离還遠,我們再往前面走一程看看。”
  朱翠由于來時匆忙,沒有帶著兵刃,趁著剛才閒談休息之便,臨時拔了一根竹子,把枝葉去掉,成了一根結實的竹節杖,一旦与人動起手來,自然要比空著兩只手強多了。
  兩個人踐踏著地上的野菊前進,走了一程,山勢漸高,山上到處都是發黑的石塊,朱翠剛要攀上去,潘幼迪忽然拉住她道:“慢著!”話聲方落,只听見弦弩聲響處,嗖嗖嗖嗖,一連四支弩箭,平排著直向二女身上招呼過來。
  朱翠心里一惊,倏地揮過手上長竹一下子即把四支矢箭全數擊落在地,同時間,她已看清了箭矢來處,手上長竹霍地在地上一點,就著這一點一彈之力,整個身子驀地拔空而起,其勢如飛星天墜,忽悠悠已落身在一堵山崗之上。
  這地方正是箭矢來處,是以朱翠身子方一落下,猛可里即見一人快速躍出,手上一口細長的斬馬長刀,不待分說,掄圓了照著朱翠身上就砍。
  朱翠身子向外快速一閃,對方這一刀,“卡嚓”砍空,由于刀口砍在一堵青石之上,一時間石屑紛飛,火星亂冒,這漢子一刀落空,平白震得兩膀生痛,右腿向外一滑,再待回身起刀,卻已不及。
  隨著朱翠手上長竿抖處,“噗!”一聲正中對方太陽穴上,血花飛濺里,這人發出了一聲悶吼,頓時頭下腳上,一頭直向山下栽了下去。
  朱翠長竿收時,眼中早就看清了石后另有异動,隨著她身形起落處,長竿再抖,直取另一人正面前心。
  這人手上施展的同樣是一口斬馬長刀,身法頗是快捷,迎著朱翠的來勢,只見他就地一個快滾,不俟身子站定,掌中刀霍地向左后方揮出,“唰”一聲,大蓬刀光,直向朱翠背上揮落下去。几乎与這人不差先后的當儿,另一人手持長刀,霍地由一堵大石之后閃身而出,正与朱翠取了個照面,二話不說,手上斬馬長刀劈頭蓋臉一刀直向朱翠臉上砍落下來。這漢子赤紅面膛,滿臉虯髯,只見他雙手拔刀,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道,一刀落下其勢至猛,大有生死成敗全然在此一刀。
  朱翠手中竹竿施展的是“四兩撥千斤”的一個巧勢,竿勢乍起,“當”一聲,蕩開了這人的刀鋒,這漢子連人帶刀猝失重心,霍地向前滑了出去,同時間朱翠手中竹竿的另一端不偏不倚地點中了背后向他襲擊的那名漢子面門之上,和先前那漢子一樣,帶著一臉鮮血,這人慘叫一聲,一頭撞向面前青石,頓時作聲不得。
  這時那名虯髯漢子一刀落空之下,身子一連向前閃了几步,等到他待要反身掄刀之時,驀地斜刺里飛起來了兩枝竹簽,其聲啾然,響聲未已,已雙雙射中這人眸子里。虯髯漢子怪叫一聲,身形一個踉蹌,一連向前蹌了几步,卻為朱翠手中竹竿就勢點中前心,霍地仰身栽倒,當場就閉過了气去。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上來就打倒了三人,兀自余勇可賈,就在她竿傷第二人時,眼睛已看見了一名慌張箭手,正自攀登著巨石,欲往另一座峰頭上爬去,朱翠自是放他不過,嘴里清叱一聲,驀地騰身躍起,一連三四個起落,已扑向這名箭手身后,手中竹竿正待向這人背上點去,只听見那人慘叫一聲,摹地翻身,忽悠悠自空中倒栽了下來。
  朱翠心里一怔,隨即飄身而下,再看墜地的那名漢子,已是腦漿迸裂,死于非命,在他的一雙眼睛里,卻深深扎進兩枝竹簽,和先前那名虯髯漢子一樣,死于這种名不見經傳的暗器之下。
  四名箭手原想暗箭傷人,卻是沒有想到,敵人沒有傷者,自己四人卻反倒賠上了性命。
  潘幼迪這時也來到了面前,笑向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本事這么大,我原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卻是沒有机會。”
  朱翠一笑道:“算了,你已經是夠幫忙的了,這一手飛簽傷人實在高明,可不可以教給我?”
  潘幼迪道:“什么飛簽傷人?”
  朱翠一笑道:“何必裝糊涂?呶,看看你自己的杰作。”一面說一面手指地上死者。
  潘幼迪看了一眼,搖搖頭道:“你弄錯了,這不是我的杰作。”說時她上前一步,探手自死者眼睛里拔出一支竹簽,看了一下,由簽上血痕判斷,顯然射入极深,陷入腦髓,再看那枚竹簽,不過是取自竹枝的一根分椏,以這樣輕微的東西,抖手間竟然能取人性命,暗中這個人的功力,真是可想而知了。
  潘幼迪雖然自信,如果自己在身体完全正常的情況下,應該可以有此能力,可是以眼前自己情況,卻是万万不及,心里想著不禁大生疑索。她隨手丟下了手上有血跡的竹簽,轉身前進。
  朱翠也不愿在有死人的地方多停,當下順手由地上拾起了一口死者所留下的斬馬長刀,試了試倒是十分稱手,最起碼比現在手上的這根竹竿要強多了。
  她追上前行的潘幼迪道:“真的不是你?”
  潘幼迪答道:“誰還騙你?當然不是我!”
  “那又會是誰?奇怪,”朱翠疑惑道:“難道是宮一刀?”
  潘幼迪冷笑一聲道:“他現在自己養傷還來不及,哪還有心來管這個閒事,當然不是他。”
  “那……難道是……”
  朱翠心里想起了一個人,只是當著潘幼迪面前,卻不便出口。
  潘幼迪心有靈犀地道:“我知道你要說的那個人是誰,海無顏,是不是?”
  朱翠被她說破不便不承認,紅著臉笑笑道:“我只是這么猜罷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你也許猜對了,据我所知,也只有他才有這种罕世的武功,我們走吧。”說完繼續前行。
  朱翠敏感地察覺到潘幼迪對海無顏是存在著某种介蒂的,也許海無顏所以不現身出來,正是与此有關,令人尷尬的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夾在他們兩者之間,再加上她本人對海無顏已然發生的微妙感情,使得未來將要發生的局面,越加的复雜難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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