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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進,誰也不多說一句話,各人肚子里都有滿腹心事。
  前面小路的婉蜒,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轉變,耳中卻清晰地听見了一片淙淙流水之聲。
  等到二女轉過了正面石峰,一道光華燦爛的銀色瀑布已現眼前,然而就在這一霎,卻有一行人影也同時出現眼前,這倒是出乎她們意料之外。
  面現怒容的曹羽,一身藍緞子長衣,居中而坐,身側兩旁雁翅般地排著兩列大內衛士,劍拔弩張,分明一触即發之勢。隨著曹羽的手勢,左右兩排少說也在六十名以上的衛士倏地全數散開來,起勢之快,加以落足處之層次順序,顯然俱經過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發覺之時,顯然已為對方儼然所設立的一個陣勢包圍其間。這一個突然的情勢,就連一向填密細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時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時天近正午,一輪秋陽高居正中,所出光華四下均沾,映照著眼前高矮不等的這些大內衛士手上刀劍,映射出點點銀光,妙在這些反射出來的光華,在甫一射出時,俱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來真有點令人眼花繚亂。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輩,雖然上來還未能看出對方是哪一類的陣勢,但是由于她們俱都精通這一類的微妙關竅,還不至于一上來就被對方唬住。
  當時一看情形不對,兩個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縱開來。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巔,潘幼迪卻緊緊倚偎在一株巨松正前。
  然而對方所排列出來的陣勢,顯然是曹羽事先經過縝密研究的杰作,具有無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覺兩股勁風扑面襲到,其勢雖非极為強烈,卻也另有柔韌懾人之感。二人心里有數,立刻知道眼前陣勢之人非尋常。
  身邊霍地響起曹羽陰森地冷笑,人影乍閃,那個身任大內厂的提督大人已飄身迎前。看起來,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間,然而只要稍具陣學知識的人都能立刻知道這個判斷是不正确的,因為微妙的陣勢,常常是虛實莫測,當你認為是最實在的時候,常常是虛幻的,反之卻又是實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雖然現身咫尺之間,卻不能因此判斷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還是花了這條心吧。”曹羽陰森地笑著:“本座對你已是一再优容,你無論如何是逃不開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可就不漂亮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作夢,只要我還有一口气在,就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哼!你就等著瞧吧!”
  曹羽獰笑道:“好,既然這樣,就讓你嘗嘗本座‘千面搜殺陣勢’的厲害,還有你!”眼光一掃,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么人?膽敢袒護欽命要犯!報上你的名來!”
  潘幼迪不動聲色的道:“曹大人大概年歲大了,還是現在官做大了,對于過去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我記錯的話,我們好像以前見過!”
  “哼!”曹羽睜動著兩只眼,細細地看了看對方,搖搖頭:“我們以前沒有見過!”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后,曹大人你有沒有去過西普陀山拜訪過一位佛門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繼而面色大變,接著一聲冷笑道:“你說的可是西普陀‘觀濤閣’的閣主雷女士?”
  “曹大人總算記起來了!”潘幼迪用著輕松的口气道:“七年前中秋夜陰雨無月,普陀山道泥泞遍地,難得曹大人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纖貴三上普陀去拜訪一位退隱紅塵的佛門修士……”
  曹羽不等她說完,神色一凝道:“觀濤閣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為本座敬重之人,這件事又与你有什么關系?”
  “那件事自然是与我無關,只是說到了觀濤閣主雷音女士這個人,卻是与我有關。”
  曹羽顯然吃了一惊:“雷閣主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授業的恩師!”
  “啊……”曹羽臉色猝變。在极為短暫的時間里,眼看著他的臉色起了無數次變化,最后定型在無比尷尬之境:“這么說,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寶刀’稱絕武林的‘燕子飛’潘幼迪潘俠女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過獎了,那一夜我正在師門侍候家師,正巧足下上門,如果足下不見忘,也許還記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門時,為你啟開閣門,并引導你直入觀濤閣會晤閣主。”
  “不錯!”曹羽點點頭道:“是有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只是那時曹大人顯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人罷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神色更見尷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來就是出身觀濤閣的潘俠女,确是失敬了!令師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說到這里微微一頓,神色沉著道:“姑娘這么一說,足證本座与觀濤閣曾有宿緣,看在這一點,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聲,眼前這件事,姑娘你卻是万万插手不得,要不然后果可是不堪設想,不要說姑娘擔待不起,只怕令師觀濤閣主也難以擔待。姑娘你是聰明人,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親自護送你平安出陣,怎么樣?我這就等你一句話了!”
  潘幼迪點頭道:“曹大人總算還不曾忘記當年敝門援手之情,既是這樣,眼前我倒也要向閣下討上一個情面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似已猜知她要說些什么。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閣下討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与以通融?”
  曹羽臉色微微一沉,搖搖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有關叛王以及其家屬事,曹某人万難容私,潘姑娘為自身与貴師門著想,這件事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搖頭道:“武林中道義為重,曹大人雖是宦門中人,卻也与武林多少有些關系,難道為了本身尊貴,竟不惜作出喪盡天良之事么?”
  曹羽面色一沉道:“姑娘說夠了沒有?這件事你當真要管么?”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經管了!”
  曹羽緊緊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個倔強的丫頭,本座無非看在當年与令師一點淵源分儿上,對你已是再三開導,偏偏你這個丫頭竟是這般不知進退,難道本座還怕了你這個丫頭不成!哼!既然這樣,就連你一并拿下,然后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個老鬼師父興師問罪,看看她又有什么話說!”
  潘幼迪其實何嘗不知方才一番話純屬多余,無奈礙于早先与宮一刀對殺時,為宮氏刀气所傷,一路行走,雖已化開了不少,卻仍有未通之處,一旦動起手來便有所礙難,是以借說話之便,暗中伺机頻頻運气調息,又自暢通了不少。
  雙方既已撕破了臉,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話聲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揮,怒叱一聲:“上!”
  四下里各人齊聲合應,人影交錯互竄之間,此一“千面搜殺陣勢”便即展開。只見人影交錯間,數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處擁來。
  朱翠在潘幼迪与曹羽對答之間,先已運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對方陣勢一番,只覺得對方這個陣勢,确實离奇古怪,陣內各人每一個都像處身子虛無飄渺之間,再察八方气勢,雖不脫八卦奇門,卻另有一番安排,就陣勢排列論,這個干面搜殺陣勢,誠然說得上是高明了。
  雖然這樣,卻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訣竅,認定了曹羽立身之處是一個可以左右全陣的樞紐所在,于是她便排除万難,攻向這個認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著她兩側劈來,刀風颯然,刀光刺目。朱翠雖然知道陣勢內之一切,皆是虛虛實實,可是就眼前情形卻不敢妄斷是虛,心中一惊,斬馬長刀一掄,刀柄刀身同時向左右磕出,叮當兩聲脆響,已把來犯的兩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兩條人影,就地一滾,便即隱身暗處。
  然而緊接著一縷尖銳的金刀劈風之聲起自腦后,一口雪花長刀隨著一名紅衣矮漢的落身之勢,連人帶刀直向朱翠背后攻到。
  朱翠心里一慎,直覺地認定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隨即反身現刀,這一刀刀鋒下壓,嗖的一聲,反斬對方下盤。
  這人吃惊之下,吞刀滾身,“唰啦!”一下隱身一旁,朱翠點足就追,猛可里另有兩口長刀直向她兩肋疾刺過來,來勢之猛,有如電光石火。
  朱翠嚇得忙即止步,猶豫俄頃之間,那雙刀已自砍在了身上,只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惊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覺得對方雙刀中身,并無絲毫痛楚感覺,一惊之下,這才恍然悟出,敢情這一雙刀影純系幻覺,完全利用陽光折射刀光,間以控惚來去的人影所虛构而成,妙在給人以無比真實之感。
  這番离奇虛幻只把朱翠嚇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一些輕視之心,蕩然無存。當下,她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躍出,表面上看來像是沖天直起,其實心里卻留了仔細。
  只見她身子方起即縮,目的卻在于誘敵,果然她的起身之勢誘發了進襲的陣勢,四面刀光當頭直落,然而在這當口,朱翠卻快速地縮下身子,這一伸一縮間,即為她看出了虛實。把握住此一瞬良机,只見她連著兩個快速起縱,已扑出了兩丈開外。
  面前人影一閃,一條快速人影颼然來到眼前。朱翠急切間揮刀就砍,卻被對方刀勢架住,當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面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來是你,這個陣勢我已看出了一些關竅。”
  潘幼迪輕噓一聲道:“小聲!”她一面說時,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揮出了一大片刀光,隨著她落下的刀光,一個人倏地騰身而起,雖是起勢至快,卻依然迷不過潘幼迪鬼神不測的一刀。
  一片血光閃過,潘幼迪的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只血淋淋的手腕自對方肢体上斷落。那人鼻子里發出了慘厲的悶哼,一個踉蹌摔落,立刻就為兩側快出的同伴攙了下去。
  朱翠卻在一霎看出了竅門,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搶進了几步。
  站定之后,潘幼迪才忽然明白過來道:“原來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們只要穩扎穩打,步步前進,看他們又能如何!”話聲才止,一股力道万鈞的巨大風力,驀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二女赶忙向旁一閃,窺見了一塊斗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壓頂般地直落下來。
  朱翠身軀微側,掌中斬馬刀用了一個巧力“啪!”一聲,將這塊巨石撥向一旁,緊接著一連又是兩塊巨石自空飛墜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過來。
  朱翠心恐潘幼迪体力未愈,難當巨力,當下邁進一步,運用內力貫注刀身,左右分揚,“叮當!”兩聲,分別將來犯的一雙巨石撥開左右,由于是實架實接,卻也覺得一雙膀臂被震得連根生痛,自忖著再來這么一次万万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听得身后的潘幼迪一聲低叱:“小心!”同時間,一掌直向朱翠背后擊去。
  朱翠心中一惊,腳下用力向前一蹬,只覺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极為充沛,如非自己順勢前縱,保不住也許就會傷在她的掌力之下。由于她完全在無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雖是身子縱出,亦感難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個滾儿,不待她身子站好,“碰碰!”一連几聲大響,少說也有十余方巨石齊向方才她落身之處墜落,其勢自如山崩地陷,石塊互擊,火花四現,碎石飛濺,端的是惊心動魄。
  潘幼迪旁觀者清,及時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于鈞一發之際,騰身掠開。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閃,現出了曹羽的身形,只見他滿臉怒容地瞪著潘幼迪:“本座已經一再對你优容,好言開釋,你卻執意要与我為敵,既然這樣,就怪不得我對你手下無情了!”說罷腳下一頓,兩只大袖霍地向中間一收,匯集成一股极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面攻來。
  潘幼迪經過一番調息運气之后,功力雖沒有全部恢复,卻也有了八成進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顧己
  須知西普陀“觀濤閣”武功,乃屬當今天下僅余的五門秘功之一,奇异精湛,絕非時下所謂的一些武林名門所能望其背項,況乎潘幼迪又是該門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屬惊人。
  曹羽當然知道這一門武功的厲害,即使對于潘幼迪本人,他也并不陌生,然而總以為對方是個后生小輩,江湖傳聞難免有過其實。基于此,使得他下意識對眼前這個“觀濤閣”的傳人,仍是疏干警戒。不要小瞧了他這雙袖子一揮之力,實則貫注了本身內力之菁英,差不多的人絕難抵擋,在內功運施上來說,這种功力名叫“鐵掃帚”,即使有所謂橫練功力如“金鐘罩”者,亦不易抵擋得住。
  潘幼迪當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的厲害,如其這樣,她才更要硬接住,措手不及地給對方一個厲害。眼看著這股發自曹羽雙袖的凌厲風力過境,潘幼迪身子驀地側轉過來,強大的風力,几乎裂開了她身上的長衣,地面上的土屑紛飛,足足地被這股風力削下了一層。潘幼迪把握住這最艱難的一瞬,右手駢指如刀,啾然作響地劈出了一掌。這一掌看起來并無十分出奇之處,事實上卻暗聚著觀濤閣的一式絕招“金波蛇躍”。
  曹羽的“鐵掃帚”袖功,稱得上勢大力疾。
  潘幼迪的纖纖一掌,卻是細尖奇銳。
  曹羽作夢也沒想到,由于自己一時的自信,現身欺敵,竟差點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尖銳的響聲方一入耳,曹羽已發覺不妙,忙自閃身,希冀快速踏入陣門,無奈潘幼迪的這一式“金波蛇躍”妙在逆風而來,其尖銳所至,正是追循著對方力道而來,曹羽即使快速閃身,也嫌慢了一步,只覺右肋下一陣奇痛,連衣帶肉已被划開半尺許長的一道大血口子。曹羽一聲不吭地閃身入陣,卻痛得臉上神色猝變,大股鮮血直由傷處涌了出來。
  就算他再恃強好胜,當此重創之下,也不能不先顧自己要緊,怒哼一聲,右手大袖揮處,按照著先時約定的口號,呼了一個“開”字,眼前這個“千面搜殺陣勢”,迅速展開。
  先是眾恃衛齊聲發出了怒吼,人影交錯間,無數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閃里,一排利刃直向著潘幼迪身上卷了過來。值此同時,另一方面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樣的壓力,在大片喊殺聲中,無數刀光有如一片驟雨,紛紛向著朱翠身攻到。
  朱翠先時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陣勢的竅門,知道這個陣勢之虛實莫測,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确是不可掉以輕心,厲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虛多過實,卻也不能不全力以赴,這樣一來,在動手過招上來說,便浪費消耗了許多体力。她施展全力,揮出了掌中這口斬馬長刀,刀風過處嘎然作響,竟然是落了個空。一惊之下,朱翠不由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對方陣勢之厲害,一招揮空下已使她門戶大開,露了破綻,猛可里一股极高尖銳的風力直由身后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難收,卻已閃身不及,當下施展出“錯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里收進了數寸,算是閃開了后心要害。
  饒是這樣,對方那口冷森森的劍鋒,兀自划破了她的左肋中衣,在她細若凝脂的腹側,留下一道血槽。
  朱翠一聲清叱,旋身橫臂,硬生生把身子轉了過來,算是在千鉤一發之間,解開了對方這一刀的致命危机。目光瞄處,卻見一名藍衣高冠的金星衛士手持長劍,正待撤身后退。
  傷体之恨,使朱翠把對方恨之入骨,眼前無論如何也是容他不得,隨著轉身同時,手上的斬馬長刀已風馳電掣地揮了出去。“噗!”一聲大響,這一刀算是實實在在地砍在了眼前這名金星衛士的正面前胸,一蓬血光隨著她落下的刀鋒怒噴而出,眼前的藍衣衛士怒目凸睛地直直倒了下去。
  朱翠身子向左錯了一步,探手向腰間一摸,濕濡濡的滿手是血,盡管是皮肉之傷,卻也是痛楚難當,一時花容失色,腳下打了一個踉蹌。
  面前人影一閃,潘幼迪實地現身眼前。然而,立刻呼嘯而來了大股刀風,刀光劍影里兩名藍衣衛士急急切身而前,迫使得潘幼迪原待欺身而近的身子,不得不迅速地又自閃開。
  乍然現身的兩名藍衣衛士,人手一口紫金刀,利用陽光的輻射,以及特殊的地形,微妙的陣法,在二女的感覺里,一霎間變成了四個人;四個同樣衣衫的人,同樣的兵刃,卻在四個不同的方向同時向著朱翠遞刀過來。
  朱翠在緊迫的一瞬,先以特殊的定穴手法,點了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以眼前情勢論,就算她有一等一的罕世身手,也難在舉手之間同時抗拒四面同時的來刀。
  一惊之下,她也顧不得身上切膚之痛,兩只腳用出了全身之力,猛然間拔身而起,躍起了七丈高下。
  這一著本是無可奈何之下才興起的逃走念頭,卻不知這么一來,卻為她窺出了先机。就在她身子霍然拔起當空的一瞬,忽然間只覺得眼前一亮,仿佛另有气勢,眼中所看見的一切,卻与平地大有區別。先時自四方攻來的四個同樣裝束的藍衣衛士,在空中看來,其實是一個人。
  這人手持紫金大刀,高立在一塊平伸高出的大石之上,另一只手上拿著一面具有許多菱形角度的銀牌,正在不時運轉著,顯然是利用正午強烈陽光的折射原理,以誘敵以錯覺。事實上,又何止他一人?在眼前方圓畝許大小這片地方,竟然高矮錯綜的站立著數十人,每人均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持著特有的一面銀牌,銀牌式樣形式不一,隨著各人站立的不同地勢,以及銀牌的形狀角度差异,泛射出來的光華也大有出入,這就難怪會使她們動輒感覺到千刀加身的威脅了。
  朱翠如能在空中多停留一些時間,定然能多看出一些對方陣勢的破綻,然而就此而論,已使她感覺到收益良多,對于敵人眼前陣勢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隨著她快速的下身勢子,猛然襲向那名持有紫金刀的藍衣衛士。這一霎,對她的感触無异千變万化,在她身子由空中猝然降到一定高度之時,霍然間眼前所見之一切又如前狀,只是朱翠有了先見之明,不再被對方玄妙所蠱,隨著她飛星天墜的身軀,掌中長刀划出了一道長虹,直向著她所認定的地方揮落下去。
  立在石頭上的那名藍衣衛士,万万想不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竟會暴露在對方眼前,想是原來過于自信,猝然發覺到對方的刀勢來到,已有些措手不及,急切間猛然揚起左手,用手上那面銀色光牌直向對方刀上架去。“當!”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這一刀朱翠雖沒有得手,卻被震得一只手連根發麻。
  這名衛士待要用另一只手上的刀去斬朱翠下來的身子,已慢了一步。
  眼看朱翠神龍天降的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左手向外一托,已抓住了對方手上發光的銀盤,右手刀已順勢削出,“喳!”一聲,一只持牌的左手連根被削下來。
  這名藍衣衛士嘴里一聲慘叫,身子扑通摔倒,接連几個打滾,翻向一旁。卻見兩名黃衣漢子陡地躍身而出,將他攙了起來,迅速退開。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出手削下了對方膀臂,就勢把那面多角銀牌搶在了手上。最妙的是隨著那名藍衣衛士的跌落,她竟然順理成章地站在了這塊顯然經過特殊移動布置的石塊之上。
  這一著,看似無奇,其實卻給与了對方這個“千面搜殺陣勢”极為嚴重的打擊,朱翠的這一著胜利,不啻形同打入到對方陣勢之內的一具木楔,頓時間使得對方局部陣法為之大亂。
  原來這陣勢,是由曹羽所特別甄選出來的四十九名大內衛士充為骨干。四十九名藍衣衛士,各人都站立在一個特殊有利的地位,借助手上奇形銀牌,配合著一定的節奏,作出一定角度的移動,彼此之間有极為微妙的連鎖作用,無异是牽一發而動全局。
  眼前朱翠猝然攻破了其中一環,便使得整個陣勢立刻失靈,有了极大的改變。
  正在陣內摸索的潘幼迪,忽然間便得到了啟示,一聲冷笑振身躍上一石,這石塊上正有一名惊惶失措的衛士,眼見陣勢之离奇變化而莫名其妙,潘幼迪的猝然攻入,更使他大力惊駭。
  這名衛士一手拿著用以反射陽光的銀牌,一手拿著一杆短短的三尖兩刃刀,潘幼迪猝然來到,他便以手中短刃用力地直向對方臉上扎了過去,只是潘幼迪何等身手,豈能為他傷,刀光一閃,欠身、揚臂,兩招匯成一式。這名衛士出刀不謂不快,卻連對方身邊也沒挨著,即為潘幼迪鋒利的刀鋒划過了喉管,身子打了個轉儿一頭栽倒石下。
  潘幼迪也同朱翠一樣,看出了這陣勢的關竅微妙,是以在右手出刀的同時,左手也已把對方緊緊抓持在手上的一面銀牌搶了過來。
  由于這個陣勢在先后兩個据點的猝然喪失之下,立刻顯得大為凌亂。
  一聲嘹亮的哨音響過之后,剩下的四十六名仍然站立在石塊上的大內衛士各自忙著掉換位置,顯然企圖改變成另一种陣式來對二女進行包圍。
  朱翠由于較潘幼迪先一步登上石台,有較多的時間用以觀察,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觀察之后,已大致對此一陣式進一步有所了解。這時在潘幼迪的忽然得手之后,對方陣式的一番凌亂里,立刻被她看出了關竅所在。當肘尖叱一聲道:“迪姐快!”嘴里說時,嬌軀乍閃,快若電光石火般地已經閃身縱向另一石台之上。
  站立在這個石台上的那名藍衣衛士,本已面現慌張,乍然見狀,手上的一口青鋼長劍照著朱翠臉上就砍,朱翠身軀微側,卻用“幼鷹現翅”的巧妙手法左手掄處,手上的那面銀牌側面“崩”一下砍在了對方背上,這一下看似無奈,其實卻勁猛力沉,藍衣衛士嘴里“啊!”了一聲,連話也沒有說一句,頓時翻身栽下石台,當場昏迷了過去。
  朱翠這才知道對方看來虛實莫測的陣勢,一旦被人攻破一個缺口之后,所形諸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一朝得手之后她身子毫不停留,緊接著再次縱起,落向另一石台之上。另一面的潘幼迪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扑向附近的石台上,施展她杰出的點穴手法,將一名藍衣衛士點倒地上。
  就這樣,在二女連續快速的身法施展之下,竟為她們一連攻破了九處陣台,守陣的九名藍衣衛士非死即傷,眼看著此一“千面搜殺陣勢”即將為之瓦解。
  忽然間,空中傳過來一陣极為響亮的哨音,音階一長三短。這一長三短哨音方自出口,下余的數十名藍衣衛士立刻高應一聲,隨著手上的銀牌向外翻處,匯集成一片奇亮刺目的光海,而此剎那間,這為數可觀的藍衣衛士已紛紛翻身下石,動作完整一致,待到身子一經落地后,立刻隱身子高矮錯綜不一的石塊間,頃刻消逝于無影無形之間。
  二女這時已匯集一處。
  方才一番离奇幻景,自從陣破后又完全消失,只見地上橫三豎四地陳列著許多尸身。
  朱翠用手中斬馬刀柱立在石上,四下觀看了一陣,冷冷笑道:“曹老賊的伎倆也不過如此,我只當今天逃不出去了呢!”
  潘幼迪將一口雪亮柔軟的玉翎刀收回腰間,忽然看著朱翠吃惊道:“你受傷了!”說時她已快速移向朱翠身前,打量著她腰上的傷。“你怎么了?”
  “不要緊。”朱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過是皮肉之傷,算不了什么?”
  潘幼迪還想細看,朱翠卻倔強不肯示弱地率先前行,潘幼迪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气,由后面跟上。
  朱翠快速踏出了這片亂石地,走向瀑布前坐下來。
  面前是一大灘清澈的泉水。
  潘幼迪走過來,水面上清楚地倒映著兩個人的影子,顯示出來的形象,是那么的狼藉。
  二人就著清澈的泉水把手上的血漬洗干淨。
  潘幼迪輕歎一口气道:“想不到曹羽用心居然如此險惡,在這個地方竟然布置了厲害的陣勢,真差了一點著了他的道儿。”
  朱翠看著她苦笑道:“實在說,都是我拖累了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潘幼迪怔了一下,搖搖頭道:“你用不著感激我,噢,我几乎都忘了!”
  朱翠道:“什么事?”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微有笑意地道:“剛才在竹林子旁邊你說些什么?”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一時有些糊涂起來。
  潘幼迪一笑道:“你不是說過要跟我結拜姐妹么,怎么,現在還有這個意思沒有?”
  朱翠這才展開笑顏道:“當然有。”
  潘幼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瞋著她,微有感触的道:“當你听見我的名字之后,一定會聯想到江湖上對我的种种傳說,你也許知道,我是一個習慣于孤獨而不大合群的人,連我自己也常常會感覺得到我大孤僻、驕傲,有時候冷酷得有點不近人情。”
  朱翠听她說,心里充滿了神秘,二人雖然相處了一日夜之久,到底有關她的一切,在朱翠心目里仍然還是一團謎,她渴望著能夠對她多所了解。
  潘幼迪把凌亂的頭發重新整理,結成發辮,修長的軀体倚向身后巨石,讓全身盡情地舒展開來,這一刻何曾像是剛剛經過凌厲的廝殺之后?現場的一切,包括二女在內,渲染著浪漫的詩情畫意。
  “對于你,原先我也只是僅听傳說而已。”微微停了一下,潘幼迪才又接下去道:“……經過這兩天對你的觀察,我發覺你這個人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對不起,我的意思并非是說對你原先的印象不好,而是習慣上,對于那些豪門巨戶的千金小姐,我一直都心存輕視。當然,我的這個觀念是不對的,也許這是自從認識你以后所得到的一個啟示。”
  朱翠尷尬的笑了笑,低頭不語。
  潘幼迪在結好的辮子上打了一個結,看著手上的面紗發了一會儿愣,忽然把它連同身后的帽子一并拋向池水。
  朱翠一惊道:“不要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歎一聲道:“我忽然感覺到,過去為人的失敗,從今以后我將不再退縮,要接受任何情況的挑戰,這樣也就無須遮遮藏藏,你說是不是?”
  朱翠點頭,“嗯”了一聲,心里卻在想著她這句話的涵義。
  潘幼迪那雙澄波眸子,在她身上轉了一轉道:“我有個妹妹大概比你稍微小一點,剛才你叫我迪姐,聲音跟她像极了,使我忽然間想到了她。”
  朱翠說道:“你還有個妹妹?她在哪里?”
  潘幼迪道:“在迪化,她名字叫小迪,因為我們姐妹三個都生在迪化。”
  “啊,你還有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三歲,她叫潘少迪,可怜她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
  “她是因為生孩子難產而死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接下去道:“我把話說得太遠了,好吧,我們現在已經結拜了,從今以后我就是姐姐,你是妹妹。”
  朱翠一笑道:“這樣就結拜了,我們還沒有互換蘭帖,跪下來磕頭呢!”
  “弄那些有什么用,只要我們兩個人心里明白,知道這分情誼就夠了。”一面說,她把手探進袖子里,費了些工夫才由腕子上摘下來一枚玉鐲子,玉色純白,卻在正中一圈像是血樣地留有一圈赤紅斑點,白是純白,紅是赤紅,晶瑩剔透,一眼看上去即知道絕非是尋常之物。
  潘幼迪把這只鐲子取下之后,反复地在眼前看了几眼,抓過朱翠的手,把它戴了上去。
  “這……你干什么?”
  “這個就算是我們姐妹間的一樣禮物吧!”
  “這……怕太名貴了一點吧!”
  “名貴?”潘幼迪冷笑了一聲:“你居然還有這种思想,要談到名貴,你是千金的公主之尊,我一個尋常女子又豈能与你同起同坐,更不要說結拜姐妹了!”
  朱翠臉上一紅,想到自己說錯了話,只是一時改口卻又不易,只尷尬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迪姐你千万不要誤會!”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你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否則我也就不敢高攀了。說到名貴,這只鐲子其實在我心里确實是名貴的,你猜怎么,這是我母親娘家陪嫁的東西,三個姐妹當中,我媽最疼我,所以就留下送給我了。”
  朱翠怪不安地道:“那你就更不應該給我了!”
  潘幼迪笑道:“收下吧,已經給你戴上了,難道還要我再給你脫下來,再說,我覺得你戴著它比我更好看,因為你皮膚比我白。”
  朱翠點點頭道:“好吧,那我也要回送你一樣東西。”一面說她背過身來,解開衣領,由胸前摘下了一面玉珮,看上去綠光瑩瑩,足有鴨蛋那么大小,卻雕鑿成一個小寶塔形狀。
  潘幼迪皺了一下眉道:“這個我看就免了吧!”
  “為什么?”朱翠瞄著她:“太名貴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這大概也是你娘給你的吧!”
  朱翠點點頭一笑道:“還不是跟你一樣,說是能避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一面說,她就把這面翠珮為潘幼迪戴上。
  潘幼迪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們這叫誰也不吃虧,出去一樣又回來一樣!”
  經過這么一來,兩個人的情誼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彼此交換了一下年庚,又談了一些彼此家里及師門的事情。時間就這樣偷偷地溜走了。
  朱翠忽然警覺道:“呀,我們只顧了談話,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曹羽那些人……”
  潘幼迪道:“不要擔心,他們那些人已經走了,”
  朱翠奇道:“你怎么知道?”
  潘幼迪道:“你可曾注意到曹羽除了剛才中途現身一次之外,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過!”
  朱翠想了想點頭道:“不錯,為什么呢?”
  “因他受傷了,而且傷得還不輕。”
  朱翠問故,潘幼迪于是就把方才与曹氏動手,敗中取胜以“金波蛇躍”的險招傷了曹羽肋下的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朱翠惊喜地道:“原來這樣,怪不得這個老賊一直都沒有現身過,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一聲,害得我心里一直懸著。”
  潘幼迪道:“起先我并不覺得他會有多重的傷,可是現在想起來,曹羽他是練有童子气功的人,這么一來,他的傷勢不會很輕了,所以我判斷他最起碼在七天之內不可能再來找你的麻煩了。”
  朱翠道:“可是他手底下有這么多的人!”
  “除了有限的几個之外,那些人都是些廢物。”潘幼迪自信地道:“剛才那一場敗仗,更令他們傷了元气,這一次曹羽是輸定了!”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休息,尤其是暖烘烘的太陽照射之下,二人立刻覺得精神很爽,就連身上的傷也不怎么疼了。
  潘幼迪注視著她道:“現在你預備到哪里去?”
  朱翠被她一問倒愣住了,想了一會儿才咬了一下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到南海不樂島去!”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不贊成你這么做,不樂島,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這個時候。”
  “什么時候才該去?”
  “這……”想了一下,潘幼迪才冷冷地道:“這一方面,也許我幫不上你什么忙,不過,有一個人卻是經驗丰富,如果他肯對你仗義援手,才是你最得力的一個幫手!”
  朱翠興奮地道:“是誰?”
  “海無顏。”三個字輕輕由潘幼迪嘴邊溜出,臉上出現一抹凄涼。
  “据我所知,當今武林,能夠活著离開不樂島的,大概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他本人卻也受了重傷,也許直到現在,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
  朱翠想不到她竟會主動地与自己提起海無顏來,一時有些不大自然。
  潘幼迪一雙澄波眸子似乎已經注意到她了。
  朱翠只得點點頭,喃喃道:“他身上的确受有傷。”
  “傷勢很重?”
  “嗯,我想大概是的。”
  “你可知傷在哪里?”
  “我知道,”朱翠說道:“傷在背后,傷在他背后志堂穴上,有一處梅花掌印。”
  潘幼迪頓時臉色一變,黯然地點點頭道:“這就是了!”然后她喃喃地念著:“一心二點……三梅花……這么說,他是中了白鶴高立的梅花掌了?”
  朱翠由于已清楚了海無顏受傷的經過,是以并不表示出什么惊异,而潘幼迪卻像是第一次了解到這個困惑了自己多年的隱秘。她的臉一霎間變得蒼白,緩緩地低下了頭。
  朱翠一怔道:“迪姐你怎么了?”
  潘幼迪搖搖頭,苦笑道:“這么說,他可能無救了。”
  朱翠一惊道:“為什么?”
  潘幼迪失神地道:“難道你沒有听說過一心二點三梅花,這三种駭絕當今武林的手法?据我所知這三种手法一經中人之后,都將必死無疑。”然而她臉上立刻又顯現出一些奇怪:“只是,他卻能在中掌后活到如今……”
  朱翠道:“那是因為他有過人的功力,很可能他已經掌握了克制這种功力的絕竅。”
  潘幼迪緩緩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得不錯,我相信他确是這樣。”
  朱翠本想乘此机會打探一下她与海無顏之間的感情,可是總覺得有些礙于出口,話到唇邊又咽到了肚子里。
  潘幼迪也像是触及了無限心事,只是低頭思忖無話,兩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良久之后,潘幼迪忽然站起來道:“我們走吧!”朱翠默默無言地點點頭。
  二人离開了眼前這處山隘,走了一程,已可看見前邊的村鎮,遠處有一排村舍,窩集著十數棵參天的老樹。
  潘幼迪仔細打量了几眼道:“這個地方叫‘黃家堡’,我以前曾經來過一次,我們可以在這里先休息一下,你的傷也應該先看一看。”
  朱翠道:“我的傷不要緊。”
  潘幼迪皺了一下眉道:“這也很難說,有些傷勢要在几天以后才會發作,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再說,我自己也要好好調息一下。”
  朱翠听她這么說,也就不再多說。她心里始終還存著一個隱秘,那就是剛才義助自己,以一雙飛簽取人性命的那個暗中幫助自己的人,直到現在還不曾現出身來,很可能那個人就是海無顏,只是他為什么不現身?也許是因為潘幼迪的關系,他才不便現身出來,這又為了什么?心里盤算著,腳下可并不慢,不久,即來到了那個叫“黃家堡”的村鎮。
  首先接触眼前的是一家叫“黃家老坊”的豆腐坊,門前有兩棵大棗樹,兩個小女孩在那里踢毽子,嘴里數著:“——上轎,二二二拜堂,三三三成親……”
  忽然看見了面前走過來的二人,頓時就傻住了,毽子也不踢了。
  緊接著一個梳小辮子的女孩回頭就跑,嘴里叫著:“爺爺,有客人來啦……兩個女了,好漂亮……”話還沒說完,已由坊里走出來一個貓著腰的老頭,手里拿著一根旱煙袋杆子,一見二女先是一怔,繼而眨著兩只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子,喃喃道:“二位姑娘……小姐……這是……”
  朱翠因知悉潘幼迪有不大喜歡跟陌生人談話的習慣,怕她說出不中听的話,多惹麻煩,當下忙含笑道:“我們是赶路來的,迷了路,看見了這個地方,想停下來歇歇。”
  駝背老頭隨即展開眼笑著說道:“原來是這么回事!來來來,請先進來坐坐……”一面回過頭來,對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道:“去,跟你媽說,叫她盛兩碗豆漿來,嘻!二位姑娘走累了,進來歇歇腿再說吧!”
  朱翠看了潘幼迪一眼,兩個人隨即走進了豆坊。
  這爿豆坊里面還真不小,除了磨豆腐的大石磨子以外,還有做豆腐干等的全套用具,再就是四五張八仙桌子,顯然還做著外客的生意。
  二人坐下以后,一個青布衣裳的中年婦人,手里端著兩個粗瓷大碗,里面盛著滿滿的兩碗豆漿出來,放在二人面前。
  駝背老人露出發黑的牙齦,嘿嘿笑了几聲道:“二位先喝碗豆漿吧,這是不要錢的。”
  朱翠含笑道了謝,才說:“我們會給你錢的,老人家,你這里賣不賣吃的?”
  老人笑道:“小地方,沒有什么好吃的,二位想要吃些什么?我看就下兩碗面吧!”
  潘幼迪點點頭道:“好吧,就兩碗面吧!”
  老人招呼著那個小女孩道:“去,跟你媽說去,下兩碗餑餑面去!”
  小女孩答應著跑進去以后,老人這才把旱煙袋杆子吹了吹插到領子里,一面拉起了竹帘子,讓一片夕陽照進來。老人問道:“二位姑娘這是從哪里來的?我看不像是本地人吧!”
  朱翠才想開口,潘幼迪卻先己道:“從漢陽來的,我們想去湖南投親,半路上卻遇見了土匪,搶了我們的馬車。”
  老人立時一怔,神色緊張地道:“噢,真有這种事,難怪這位姑娘身上帶著傷呢!”
  朱翠苦笑道:“不過還好,傷得還不重。”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思索著道:“倒是有好几年沒听說鬧土匪了,嗯,我想起來了,二位姑娘說的土匪,可是一大幫子人?”
  潘幼迪立刻點點頭道:“不錯,是一大幫子人,怎么,你看見他們了?”
  老人搖頭道:“我倒是沒看見,是我那個小孫女看見一大幫人,由一個穿藍緞子衣裳的老頭率領著,經過我們鎮上,往南邊下去了。”
  二女頓時心里有數,彼此對看一眼。
  老人又說道:“說是那個老頭好像身子不大利落,到了我們鎮上,還雇了一輛車,就載著他走了。”
  朱翠生气地道:“對了,就是那個老頭,哼,我要是再看見他,非得跟他算算這筆賬不可!”
  “唉唉……算了,算了,”老人連連搖著雙手:“千万惹不得呀,他們是土匪,招惹上可是了不得呀!阿彌陀佛,他們總算過去了,我看二位姑娘就在這鎮上先住下來吧,這里有個劉師傅,早先是干鏢局子生意的,跑過鏢,什么地方他都熟,我跟他還算沾上一點親,等明天我去跟他說說,要他送你們上路,等到了地方,見著了你們家里人,多少開給他一點盤纏就行了。”
  潘幼迪含笑道:“謝謝你,也許用不著麻煩,我們漢陽府還有親戚。”
  老人連連點頭道:“啊,這就好,這就好!”
  一會儿工夫面來了,是一种硬面打出來的面條儿,加上雞蛋青菜,淋上麻油,要是平日她們可能很難下咽,可是今天實在餓了,居然吃得很香,兩大碗面吃得精光。
  老人只是在一旁抽著煙。
  潘幼迪留下了一小塊銀子在桌上道:“這點錢你也別找了。”
  老人擺著手說道:“用不了,用不了!”
  朱翠道:“老人家你也就別客气,收下來吧,還得麻煩你指點給我們一個客棧,最好安靜一點沒有雜人的地方。”
  老頭儿擠著一雙眼睛,忽然點頭道:“有了,西頭上新開了一家小店,也看不見什么客人,一排瓦房看上去倒是干淨,現在閒著也沒事,我就陪著你們二位走一趟吧!”
  二女道了謝,老人又交待了一下他的儿媳婦,就領著她二人步出了豆坊。
  門口擁擠著七八個小孩,老頭那個梳辮子的孫女,正自指指點點地向他們說著什么,小地方平常生人都很少見,像二女這般衣著漂亮的姑娘,簡直是絕無僅有,難怪左鄰右舍都惊動了。駝背老人帶領著兩個漂亮大姑娘在街上這么一走,不知不覺間后面竟跟上了一大群人。
  黃家堡,潘幼迪早先曾經路過一次,倒也不算新鮮,朱翠卻是第一次來,有些好奇,不免左右打量一下。
  這地方可真是夠小的,總共就只有這么一條街,黃泥巴路,風一吹就飄起一片黃塵,一些商店買賣前面都搭著棚架子,這時候夕陽方下,卻已浮現出一片沉重的暮色。
  前行不久,來到了一處較為僻靜的地方。
  正前方是一口大古井,井口上綁著轆轤,地上是水磨石磚,卻有兩座大門正面相對,一方是“白衣庵”,一方是“清荷居”,顯然后者“清荷居”這個地方,就是二女要來投宿的客棧了。
  二女站定之后回頭看看,敢情身后那群人還沒有散,大姑娘小媳婦,嘴里吱吱喳喳,頻頻向著二人指點不已。
  駝背老人見狀嘿嘿笑道:“沒辦法,小地方就是這個樣子,二位姑娘快請進去吧!”
  進了“清荷居”,少不得又是一番接待,二女隨即被安置在一問很寬敞的房間里。
  謝過了老人,應酬一番之后,關上門,朱翠坐下來輕歎一聲道:“想不到小地方這么煩人。”
  潘幼迪道:“越小的地方越是招搖,真要是大地方倒也不會了。”
  朱翠喝了一口茶,皺眉道:“這個茶實在難喝透了!”
  潘幼迪白著她一笑道:“你將就將就吧,這可不是你的鄱陽王府,老實說,我還沒想到在這個小地方竟會有這樣的一家客店,已經不錯了,將就著住兩天,把傷養一養就走!”
  朱翠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四面粉牆一看就知是新的,窗戶紙也是新的,床上被單枕頭雖不是什么講究貨,倒都是新制的。她站起來走過去,推開窗子,透過窗前一株殘柳的枝丫,目光正好接触到對面那座巍峨的庵院。
  “這里居然會有一個尼姑庵,看起來還不小呢!”
  “豈止是不小,”潘幼迪緩緩走過來打量著對面的廟庵:“這個白衣庵在江湖上大有名頭,庵主李妙真,劍法精湛,人稱‘青霞劍主’,你可听過這個人么?”
  朱翠“哦”了一聲道:“原來青霞劍主就住在這個庵里,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潘幼迪道:“在我們都還沒有出生以前,青霞劍主李妙真已聞名江湖,說起來她算是老一輩的人物了。”
  “她的武功怎么樣?”
  “我不知道,”潘幼迪微微搖頭,道:“這一點,的确是諱莫如深,有人說她武功高不可測,又有人說招式平平,不過据我所知,近几年來她确實是一心修禪,不再聞問武林中事了!”
  朱翠道:“听你這么說,好像你認識她?”
  “說不上認識,只是見過兩面而已!”潘幼迪喃喃地道:“一次是在金陵附近的栖霞山,有一位武林名宿過壽,在壽筵上看見了她一次,還有一次是在蘇州,探訪已經故世的老劍客‘蒼須子’,我們又遇見了!”
  朱翠急于一听下文道:“然后呢?”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我所以去探訪蒼須子,是因為久聞他的‘秋螢劍’法十分神奧,而他老人家又与家師過去曾有交往,所以對我十分禮遇,承他指點了我許多武林秘辛,也許是這位老人家歲數太大了,因此他所顯示出來的劍法,已不見得能胜過我。我們曾比試了三場,我這個后輩竟然胜二敗一!”微笑了一下,潘幼迪又道:“這位前輩一直夸贊我,說是后生可畏,在我臨別的時候,我向他老人家刺探是否仍有其他武林名家可供借鏡,這位老人家乃告訴了我二位前輩,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白衣庵的庵主李妙真!”
  朱翠緩緩點了一下頭,道:“這么說,你就應該來拜訪她才是!”
  潘幼迪道:“所以我就來了,這就是我曾經來過這里一次的理由,那時候這里還沒有這家客棧,只是一片荒地……”
  “你可見著了這個李妙真?”
  “見著了。”潘幼迪哼了一聲道:“只是這個老尼姑一個勁儿地跟我裝傻,絕口不提武林中事,在白衣庵里我住了兩天,每天听經論禪,最后我耐不住性子,月夜闖入到她的禪房,迫她出手,二人几乎為之反目,是我一賭气留書而退,從那次以后直到現在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性子這么強,這件事錯在你,并不能怪她呀!”
  “是呀!”潘幼迪輕歎一聲道:“那時我剛剛出道,年輕气盛,所作所為确實有不盡情理之處,事后想一想也很是后悔,我又有什么理由強迫一個放下屠刀一心修禪的佛門中人拿刀動劍呢,然而在當時我卻是沒有想到這些,只是气她的孤做与故作神秘!”
  朱翠微微一笑道:“經你這么一說,倒也引起了我對這個老尼姑興趣,我倒想去見她一見。”
  潘幼迪道:“當然可以,只是有什么理由呢?”忽然她心里一動道:“有了,我們可以上門去請她療傷,想來她還不至于拒絕吧!”
  朱翠點一點頭道:“好,就用這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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