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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一聲鷹鳴,響自當空。
  船上人都不禁抬頭望去,但見一只白毛細胸的鷹低飛掠空而至,這只鷹看來較一般常見之鷹要小得多,但當其低飛直掠時,卻出奇得快,速度惊人。隨著這聲刺耳的尖鳴之后,疾若箭矢般的低飛直掠而過,一會就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白點。
  朱翠一惊道:“啊,好漂亮的一只鷂子!”
  風來儀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變。
  就在這一霎,那只几乎已經消失于視線之外的鷂子倏地尖鳴一聲,去而复還。
  這一次較諸前一次的速度更快,剪翅間已來到了眼前。
  風來儀一聲叱道:“小心!”
  話方出口,即見那只銀色鷂子有如銀星一點,勢如箭矢般,直向著朱翠頭頂上飛射過來。
  朱翠在耳中方自听到這聲鷹鳴之始,已然有些警覺,風來儀再一出聲示警,刻使她覺得其勢不妙。說時遲,那時快。緊接著又是一聲刺耳的尖鳴,這只小小銀鷂突然嘴爪齊施,自高而下向著朱翠臉上襲來。
  朱翠一惊之下,身子向側方一偏,右手二指霍地遞出,用“金剪指”力向著鷹腹就插。
  她原以為憑自己功力,無需真的傷著了它,就只是指上風力招著了它一些,也必能使這扁毛畜生當場濺血而已,卻是沒有料到,這只銀色鷂子敢情為人豢養,平日受過极為嚴格的訓練,大非尋常。
  眼前朱翠“金剪指”方一遞出,即見當空鷂子一聲短鳴,靈巧的身子就空一滾,驀地下墜了尺許。
  輕功上乘身法中“細胸巧翻云”之一招,所謂“細胸”正是指的眼前鷂子,可知其身法該是何等快捷犀利了。
  朱翠一惊之下,才知道自己竟是過于輕視了對方,二指一招點空,眼前銀色鷂子已臨胸際。
  這只扁毛畜生果真受過嚴格攻擊訓練,每有惊人之式。
  由于雙方近在咫尺,朱翠看得非常清楚。這只鷂子生就一身銀翼,火眼金睛,嘴爪如鉤,尤其是額上一撮角毛,狀似一朵迎風綻放的銀菊,的确是俊极了,卻也凌厲极了。
  一沉即起,夾合著“劈啪!”凌厲的一聲振翅聲,這只銀鷂第二次升起來,卻以尖削的一截翅尖,反向朱翠顏面上方掃過來。
  朱翠想不到這只小小的鷹,竟然如此狠惡,一時不禁為它逗得火起,嬌軀向后一收,兩掌合夾,發出了六成掌力。
  這只銀鷂好精靈,就在朱翠掌力將吐未發之間,它似乎已經覺出不妙,一聲啁鳴,猛力升翅直起,其勢之疾快,出人意外。
  雖然這樣,卻也為朱翠所發出的掌上力道掃著了些邊儿,隨著這只鷂子發出的一聲尖鳴,空中炸開了一天的銀羽。
  緊接著又是一聲尖鳴,在余音繞空之際,這只小小銀鷂已箭矢般地直起當空。一串串凌厲的鳴叫聲,隨著它的低飛盤旋,兀自眷念著眼前不去。
  朱翠几乎為之惊异了。
  一旁的風來儀卻像似已有所見,冷笑一聲道:“我們大概有客人來了!”
  話聲方頓,即听見有人撮口為哨所發出的尖銳聲音。一只亮頂方頭的快船,正以奇快的速度,迎面馳來。
  緊接著,第二聲尖銳的哨音,亦自發出。
  空中那只銀鷂在第二聲口哨發出之后,在空中應了一聲,立刻翻轉翅膀,一徑向那只快舟上投身飛去。
  風來儀看到這里冷冷哼了一聲道:“停船!”
  青荷把話關照下去,大船立刻停了下來,眼看著對面那艘快舟乘風破浪,像是昂行波面的一條海龍,瞬息間已來到了面前。
  走得快停得也快。“嘩啦!”一聲,風帆放下來,快船在水面上打了個蹌,頓時停住,雙方間隔距离大概不足兩丈。
  朱翠這才看見,對方那般平頂快船的船頭上一字平列著五個人,四個短裝勁服青年,擁襯著一個皓首銀發的白衣老者,老者左手上抬,讓空中緩緩扇翅的那只銀色鷂子落于其上,一看即知人鳥相處和諧,也就可以猜知這只鷂子必為其所豢養了。
  風來儀兀自坐在椅子上沒有移動,可是臉上神態已微有愁容。
  “原來是這個老不死的!”她一面向朱翠招呼道:“你不必跟他嚕蘇,一切由我來應付!”
  風來儀這邊方自關照了朱翠,對船上那個皓首銀發的老者,已自發出了老聲老气的一陣子笑聲。
  “三娘娘,咱們總有十年沒見了吧,哈哈,正要專程往謁,想不到卻在海面上見著了,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話聲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為風力吹送過來,清楚地送進了每人的耳膜。
  朱翠在与對方照面之始,已經預感到來者不善,這時聆听到對方的話聲,才警覺到來人敢情功力絕高,只是這一手“千里傳音”,想要把話聲傳送得如此清晰,聲音聚而不散,如果沒有极為精湛的內功,根本無能達到。她真是想不到連日來波折重重,邂逅能人無數,眼前這個老人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駕到了。
  風來儀仍然平靜地坐在椅子上。
  “原來是神鷹葛兄,真正是久違了,失敬,失敬!請過船一敘如何?”
  白發老人一笑道:“遵命!”
  話聲略頓,點頭向身側左右道:“走吧!”
  五人看來几乎是同樣的動作,同時自快舟上騰身升起,有似一朵云彩般的輕飄,冉冉落身子對舟之上。
  快船上的舟子,立刻把船搖近,然后打上搭頭,使大小二舟聯在一起,不致為浪花沖開。
  號稱“神鷹”的葛姓老人往前連走了几步,抱拳向風來儀笑道:“十年不見,三娘娘風采依舊,想必是養生有術了!”
  “葛兄太夸獎了!船行大海,無以待客,一切簡陋了。”
  “三娘娘太客气了!”
  說話時早有船上侍者,抬來了坐椅。
  姓葛的老人拱了一下手,老實不客气地也就坐了下來,他左右的四名青年,顯然是礙于輩分,不敢与老人同起同坐,依然分左右偎在老人身邊坐下。
  “這位是?……”
  葛老人的一雙眼睛其實早已經注意到了另一邊座上的朱翠,到底忍不住開口詢問。
  風來儀一笑道:“葛兄豈有不認識這位姑娘的道理,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葛老人笑了笑搖頭道:“三娘娘仍然是快人快語,葛某人這點心思看來是瞞不住三娘娘了!”
  一面說自位子上站起,向著朱翠恭敬地抱拳道:“如果老朽雙眼不花,這位想必就是名震當今的無憂公主了,幸會,幸會!”
  朱翠含笑回答道:“不敢當,前輩是……”
  姓葛的老人一聲笑道:“老朽遁居世外,早已是化外之民就是報出万儿來,殿下亦未必知道。”
  一旁的風來儀冷冷地道:“葛兄未免太謙虛了!”隨即向朱翠介紹道:“姑娘可曾听說過貴州黃天岭的‘神鷹老人’葛白翎么?這位就是了!”
  朱翠想了想,确實記不起曾經听說過這個人,為了顧全初次見面的禮貌,她依然點點頭道:“久仰!”
  葛白翎呵呵一笑道:“怎么樣,我就知道殿下你沒有听說過吧!”
  風來儀微微一笑道:“曹羽這個老賊看來是決心跟我們不樂幫過不去了,居然連多年不問外事的你也給說動出山了,咱們是明眼人不說暗話,葛老兄干脆一句話,你這一趟是為什么來的?”
  “神鷹老人”葛白翎臉色似乎不大自在,打了個哈哈,一只手輕輕摸著架在他左腕上的那只小小銀鷂,眼角間拉起了几線皺紋。
  “三娘娘真是干脆得很,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直話直說,姓曹的不錯和我葛某人是有過那么一點交情,話可得說清楚了,可是從前。自從他當了官,發了財,我可就沒再見過他,這一次承他瞧得起,親自找到了我葛某人的茅廬,說是有重事相托,拿著几十年交情的大帽子往下一壓,老朽還真不能不管!”
  風來儀微微一笑道:“什么事呢?”
  葛白翎哂道:“這几年大家都知道不樂幫的買賣是干得越來越大了,我那位曹兄弟今天雖然是食官祿,卻也知道買賣上的規矩,這件事因礙著三位當家的金面,所以他很難啟齒,因為知道老朽過去承三位當家的抬愛,有過這么一點交情,所以再三情托,老朽也只好……這叫無可奈何!”
  “原來這樣,我明白了!”風來儀嘴角拉出來淺淺的笑意:“這么說葛老兄是來眾生意羅,那敢情好,什么生意還值得老兄親自上門?說來听听吧!”
  葛白翎伸出手摸著頷下的短須呵呵笑道:“抬愛!抬愛!”偏頭向身邊人招呼道:“來呀,把准備好的東西呈上去給三娘娘先收下!”
  他身邊四弟子之一立刻答應一聲,上前一步,先把身上一襲黑色寬大的披風卸下,這才見在他背上背有一個紅色四方漆箱。
  這名弟子頗為謹慎地把這個箱子取下來,雙手平托,上前几步道:“三幫主驗收!”
  “這是干什么?”
  風來儀眼睛轉向葛白翎道:“什么東西?”
  “三娘娘不要見笑,”葛白翎嘿嘿笑道:“這份禮可不是老朽送的,老朽除了這身骨頭之外,什么也沒有,說得清楚一點,這是那位曹兄弟前此得罪了貴幫,特備的一份請求恕罪的薄禮,我看三娘娘也就給他一個机會,收下吧。”
  風來儀先一霎還是面若秋霜,這一霎卻又改了笑顏。
  “啊,我明白了,葛兄這么說,我知道了,要是你老兄的東西,我還真不便收,既然是姓曹的送的,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對了,對了,這是曹老弟專為孝敬三位幫主的!”
  葛白翎眯著兩眼笑得令人費解。
  風來儀隨即轉向一邊的女婢青荷微微點了一下頭,后者立刻會意,上前几步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個朱漆匣子,顯然那匣子分量极為沉重,青荷原先沒料到,方一過手几乎墜了下來,第二次聚力,才平托而起。
  青荷雙手平托著這個四方匣子,一直走到了風來儀面前站住。
  葛白翎一笑道:“里面是上好赤金一千兩,請三娘娘過目驗收!”
  風來儀一笑,只在匣子上瞄了一眼道:“不必了,送禮的不嫌多,收禮的人豈能嫌少,請轉告那位曹提督一聲,就說他的禮物我收下就是!”
  葛白翎一笑道:“三娘娘真不愧江湖本色,老朽這里代表我那位曹兄弟謝謝你啦,至于那筆買賣………
  風來儀點點頭道:“在此海上,只怕談說不清。這么吧,就請葛兄轉告那位曹大人,就說我們在不樂島上恭候他的大駕,歡迎他隨時造訪,見面再談吧!”
  葛白翎一愕道:“這……三娘娘只怕是在說笑話吧,不樂島人間仙境,豈又是我那位兄弟所能去得的?”
  風來儀冷冷一哼,道:“這就是他的造化了,葛兄遠道而來,如果只是為這位曹大人傳送人情,使命已了,可以請便了。如果還有私人上的交往,就請入內少坐,容我吩咐看酒侍候。”
  神鷹老人葛白翎哪能听不出對方這种下逐客令的口气?嘴里嘿嘿笑著,心里卻由不住罵道:好個風婆子,你對別人這樣。對我姓葛的也能沒一點交情?上千兩的金子就是這么好拿的么?
  心里琢磨著呵呵一笑,道:“三娘娘好說,那可不敢當,老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承閣下看得起,收了我那曹兄弟一份薄禮,而且承蒙于邀我那兄弟島上一聚,老朽總算不負此行,臉上有光,容老朽在這里先謝謝你啦!”
  一面說連連拱了拱手。
  風來儀一笑道:“這就不敢當了。”
  葛白翎暗罵道:“好個老貨,你還跟我裝傻。”
  心里琢磨著,呵呵一笑道:“能得三娘娘金口玉言,這件生意,八成儿作成了,這就請娘娘賞下一件信物儿,老朽總算受人所托,這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啊,這樣……”
  風來儀似乎才明白了過來,露出了細密的一嘴白牙,微微笑了一下,道:“老哥哥你大概是很久沒有在江湖上走動了,要不然怎會連跟不樂島上作生意的規矩都忘了。”
  “什么規矩?”
  “跟不樂島作生意的人,很少不賒本儿的,要不然怎么叫‘不樂之捐’呢!”
  葛白翎仰天打了個哈哈,笑聲一頓,那雙大三角眼睛里閃動著熠熠凶光,只是還勉強保持著臉上的笑容。
  “老妹子,你可真會說笑話了,就算不樂幫算盤再精,吃遍天下,還能吃到老哥哥我的頭上?呵呵,不行,不行,你得給我捎回些什么才成。”
  一面說,這個老頭儿可真沒有要走的意思,非但沒有走的意思,簡直不退反進,兩只手作勢往前面揮了一下。
  身邊的四個人各自移動身子,向前面進了几步。
  迎著他們的是船上四名黃衣弟子。
  四弟子的突然出現,使得葛白翎一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感覺意外,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看起來簡直大有一触即發之勢。
  風來儀目睹及此,微微點頭笑了笑道:“看來老哥哥你是不拿點什么憑證,就不打算回去了。”
  葛白翎長笑一聲道:“好說,三娘娘你是聰明人,為了几個局外人,可犯不著傷了自己人的和气。”
  這話可是說得十分露骨了。一面說時,那雙三角眼可就轉向一旁在座的朱翠身上,這一眼也就等于說明了所謂“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說吧!”風來儀臉上仍然帶著笑:“你要什么憑證,只要你能拿得去的盡管拿去就是了。”
  葛白翎點點頭道:“豈敢,三娘娘既然這么說,老朽也不能不識抬舉。”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干咳一聲,目光向著一旁的朱翠掃了一眼,怪笑一聲道:“老朽對這位公主真是久仰之至,如能請到這位公主的大駕,過船一談,三日之后由老朽專程送上貴幫,如何?”
  朱翠聆听之下,忍不住倏地由位子站起,正要說話,風來儀卻用眼睛制止住了她。
  “這也沒什么!”風來儀一笑道:“只是凡事有個先來后到,我好不容易請到了這位姑娘,家門未到,豈能又讓你接走了,這件事你不覺得有點不大合适么?”
  葛白翎嘻嘻一笑,深深向著風來儀打了一躬身道:“三娘娘多多成全,多多成全!”
  一旁的朱翠聆听到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忿怒,冷叱一聲,道:“住口!”
  一面說,倏地上前一步,杏目圓睜,道:“你是什么人?誰認識你?不樂島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去的,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么,真是做夢!”
  葛白翎先是愣了一愣,緊接著嘿嘿一笑。
  風來儀見狀卻在旁笑眯眯地岔口道:“听見沒有?這可不是我從中阻止,人家東主儿自己不答應,你可怪不得我,回去吧!”
  “神鷹老人”葛白翎一生自負,在黔省黑白道上,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軟硬功夫,更是罕見敵手,正因為這樣,那位權傾一時的內厂提督曹羽,才會折節下交,親人苗疆,許以重酬地把他請了出來。
  曹羽滿以為以葛白翎之古怪難纏,在江湖上之聲望,即使是不樂島的三位島主,也必得買賬三分,這才好說歹說地請他出來作個說客。
  想不到葛老頭儿第一次出面,滿以為憑自己的面子,這位不樂島的三島主多少也得有個交待,哪里知道一千兩黃金送出去,卻像是丟進大海,連個憑證都沒有,接下去又碰了黃毛丫頭朱翠一鼻子灰,風來儀卻也對自己下了逐客令。這一切,不禁触發了葛白翎的一腔怒火。
  “朱公主,這件事只怕由不得你自己作主了。”
  話聲出口,右肩輕晃,落在肩頭上的那只銀色鷂子先是一聲尖鳴,驀地扇動雙翅,直起當空,同時間他身軀有似一陣風也似地已經迫近了朱翠身前。
  這一陣風力不啻是內功真元的化合,設非朱翠有精湛內功根底,只是對方這一沖之力,只怕也當受不起。
  葛白翎顯然技不止此,隨著他前進的身子,兩只手倏地張開來,往前微微探身直向朱翠一雙肩頭上按了下來。
  朱翠右手輕起,一掌直劈過去,只覺對方隨著兩手環抱之姿,帶來了极大的力道圈子,一時想要脫出,殊為不易,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老頭儿敢情不是好相与。一念之后,正待施展全身之力,用“雙掌開碑式”,拼著兩臂為對方拿獲之險,也要給對方一個厲害。
  無如她這里方自動念,身側疾風忽地襲來。耳邊上響起風來儀的聲音道:“讓我來。”
  一條人影驀地切了進來,現出了風來儀翩然進身之姿。舉手,進身,快速地已經取代了朱翠方才的位置。
  表面上看來,似乎不足為奇,事實上隨著風來儀的進身,卻有凌厲的殺著,那遞出了的一雙手,雙雙點向葛白翎時腕之間,施展的是武林中极為罕見的“鐵指金風”之術。即使葛白翎練有護体罡力,也當受不住這般“點力”的攻破。
  一惊之下,葛白翎不得不把遞出的雙手向后一收,身軀后收,足足地退出了三尺開外。
  面前的風來儀顯然已經取代了朱翠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股冷森森的气机,由她身上傳出,直襲向葛白翎正面,和對方所放出的真元內氣相互糾葛,迎在了一塊。
  “哼哼……大妹子你這是成心要跟老哥哥我過不去了,犯得著么?”
  說話時葛老頭頭上那一給子白頭發簌簌地顫動著,每一恨發梢上都像是注滿了勁道,那雙菱形的長三角眼里,隱隱現著凶光。
  風來儀這一霎臉色變得雪白,對方的不識相已使她動了真怒。
  然而,她當然也想到了對方這個人的不同一般,事情未到最后破裂關頭,總要留一分情面的好。
  “葛老兄,這件事你万万不該插手,更何況是官家的事情,你更犯不著。姓曹的硬拉你下河,你不能不防,看在我們近三十年交情的面上,我勸你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姓葛的發出了狼嗥也似的一聲長笑。
  “謝謝你啦,我的三娘娘,你這是叫我往邊上站不是嗎?你的好意我謝謝啦。”
  “姓曹的事叫他自己來,你又何苦來?”風來儀臉罩青霜:“這件事不瞞你說,不是你我兩人就能解決得了的!”
  “老妹子,你這是存心給我難看,這叫‘羞刀難入鞘’,我已經划出了道儿,除非這個雌儿跟我走一趟,今天勢將難以善罷干休。”
  “哼哼哼!”
  風來儀哼出了一串的冷笑,隨著她兩只手的平伸,身后的人俱都往后撤退開來,一下子就飛出了前艙整個的艙面地方。
  葛白翎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數。
  “好,老妹子你這是要跟我翻臉,我只有接著你的了。”
  “但愿你能接得住。”
  葛白翎一面說,也學風來儀方才那個樣子,兩只手緩緩向兩側平伸而出,大股的罡風隨著他探出的手掌,迅速地向兩邊擴散開來。
  原先站在他身邊的四個弟子,一齊退向兩側船舷。現場只剩下了兩個人對立的場面。
  “咱們有話在先,”葛白翎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可是多少年來,老哥哥我可也沒有把功夫拉下,到底是人家的事,犯不著見真章儿!”
  “一切都听你的就是了。”
  輕輕的一句由她嘴里溜出來了,可是那雙眼神儿,有如磁石引針,絲毫也沒有离開葛老頭身上。
  “好极了,咱們就這么說吧,我要是敗了,扭頭就走,你要是輸了,這個雌儿可得听我的。”
  一旁的朱翠忍著一肚子的气,拿眼睛看風來儀,倒要看看她怎么說。
  風來儀冷冷地道:“這件事恕我不能越俎代庖,那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成。”
  葛白翎點點頭道:“好吧,只要你不插手多事就行。”
  風來儀臉上不著一絲笑容,點點頭道:“好吧,就這么說吧!”
  說時,她平伸向外的一雙手,已緩緩地放了下來。
  神鷹老人葛白翎肥大袖子的雙手,看過去就像是兩只展開翅膀的巨鷹,卻沒有收回來。
  兩個人的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海浪似乎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拍向船身,整個船身動得那么厲害,只是站在船板上的兩個人,卻像是打進地面的兩根樁子,一動也不動地釘在那儿。
  朱翠看到這里,心里已有數。
  大凡高手對招,越是武技精湛者越不喜歡那些不著邊際的“戀戰”,常常卻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醞釀心里已久的厲害殺著,三招兩式之間使能決定了胜負存亡。眼前的風、葛二人,看來正是情形如此。
  朱翠在細細地觀察之后,尤其覺得心惊,他們越是遲遲不出手,越顯得出手時的凌厲不同凡響。
  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著,白色的泡沫引誘著當空啁啾的大群海鳥,陽光炫耀著散發出醒目的那种“白”。
  朱翠乃又聯想到,這些動与靜,在一對高手如風來儀与葛白翎的眼睛里,都可构成出手的靈思來源,那种出招時的“決”,常常与鴻飛一霎的靈思混為一体,這其間的微妙确是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宣了。
  現場對峙的兩個人看過去實在太木訥了,似乎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与他們沒有關系。然而誰又能知道他們的心靈深處的動靜又如何?誰又能知道他們不是在捕捉著一閃即逝的出手良机。浪花依舊,海鷗依舊。
  大船一次一次地抬起來又沉下去,一聲清晰的鷹鳴起自當空,在眼前的靜寂里,這聲鳴叫顯得格外惊心,從而才使得各人想起來敢情天空中還留有葛白翎所豢養的那頭銀翎鷂子。
  大家伙俱都由不住抬頭向空中望去。
  一點銀星,筆直地由當空一直墮了下來。
  朱翠旁觀者清,一惊之下才看見了敢情那只銀色白鷂于,正以雷霆万鉤的奇快速度向下俯沖過來。說時遲,那時快,緊接著又是一聲嘹亮的鷹啼,這只小小的銀鷂,直向著風來儀頭頂腦門上力沖下來。
  “神鷹老人”葛白翎把握著這一霎良机,倏地一聲冷叱,箭矢也似地直向著正面的風來儀身前扑到,其速之快簡直与當空的銀色鷂子混為一体。
  這一人一鷂敢情早有默契,一個空中,一個地面配合恰到好處,堪稱天衣無縫。
  看到這里,在場每個人都由不住怦然一惊,俱不禁為風來儀捏上一把冷汗。
  風來儀似乎在空中第一聲鷹啼時,已得到了啟示,她甚至于連頭都不抬一下,一雙瞳子仍如箭狀地直直盯向對面的大敵,直到第二次鷹啼時,她才倏地出手,其動作竟然看來与葛白翎不差先后。
  那么快速的一個迂回。
  在動手過招上,這樣的招式簡直太离奇了,堪稱前所未見,由于轉動得過于疾猛,船面上旋起了大片的疾風,這個神妙的招式妙在不但躲過了當中飛鷂的下襲,也閃開了正面的強敵。
  葛白翎當然技不止此,在他一經發覺到風來儀的迂回身法之后,緊接著向相反的方向一個快閃,施出了一招“反迂回”。
  四只手掌,發出了“波”的一聲互接。這一聲接掌,聲音并不大,可是所加諸在二人雙掌上的力道必屬惊人。
  大船就像是忽然触礁了那樣的大大震動了一下。
  四只手一經交接,立刻回抽,一個往里,一個往外,像是鞭下的陀螺,旋轉出兩片疾風,神龍交尾般地直向著海面上落了下去。
  大家伙看到這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呼叫。
  朱翠也吃了一惊,不容她再多思忖,風、葛二人已作了第二次的交手。
  內功中有所謂的“提呼一气功”,練到功力精湛時,僅僅憑丹田內一气提收,可以超波渡水,眼前二人顯然似是熟于此功的健者。
  第二次掌上的交接,顯然是在海面上,看上去動作較先前艙面上的那一次要快得多。
  水面上過招,當然不比陸地,而且最忌濁力,這一點兩個人都很清楚。
  陽光映照下的海水,泛出千万點閃目的金星。
  兩個當今武林中頂尖儿的人物,誰也不甘服輸,風來儀三點金波,由側翼欺身直上,葛白翎扇動大袖,借助風力躍波直起。第二次在海面上又湊在了一塊,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葛白翎的一式虎扑,顯然扑了個空,風來儀的“雷火抄手”亦沒有落實。看上去雙方都像是險到了极點。
  這一次失手,已使得他們喪失了繼續在海面上逗留的机會。所謂“提呼一气功”,顧名思義是只憑著一口气的運轉,自不能作長時的逗留。
  是以在這次交手落空的一霎,兩個人已同剪水的燕子,雙雙掠波直起。
  大船上各人但覺人影飄忽,定目看時,二人已雙雙站立船頭。
  風來儀神色自若地一笑,道:“承教了!”說話時,她微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下軀。
  各人也都注意到了,葛白翎一雙腿腳上顯然已為海水打濕。尤其是腳下的那雙靴子,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反過來再看風來儀情形就完全不一樣,全身上下,包括腳上的那雙鞋子在內,連一滴水珠儿都不曾沾上。
  葛白翎把這番情形看在眼里,就算是再沉得住气,臉上也挂不住,頓時臊了一個大紅臉。
  雙方動手過招,雖然沒有分出胜負高下,可是這么一來彼此功力的深淺已是洞若觀火,最起碼在輕功上來說,風來儀已是領先一籌。
  那只銀鷂子兀自在空中輾轉翱翔,不時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一次又一次地低飛下抄,想是識得風來儀厲害,不敢造次攻擊。
  葛白翎捏口發出了一聲長哨,單手往空中舉了一下,當空鷂子隨即翩翩下落,輕輕地落在了他的手腕子上。
  “見識了!”他向著風來儀點點頭:“這一次不算,改日我專程還要造訪!”
  一面說偏頭向身后四名弟子道:“走吧!”
  五條身影同時騰身而起,像是來時一般模樣,一片云似地落在了方才乘來的船上。緊接著松下了兩船之間的搭鉤,這艘快船掉過了船頭,一徑乘風破浪而去。海面上,轉瞬之間又恢复了原來的平靜。
  打量著對方這艘快舟的离去,風來儀的臉上并沒有多少喜色,只是冷冷地吩咐道:“開船!”
  就這么大船就起錨了。
           ※        ※         ※
  夜色朦朧,水天一色。
  月光輕吻著海面,海面泛蕩著微波。
  几只海島兀自在船頂上盤旋著。
  海鳥出現的地方,顯示著距离陸地不遠,也許在鳥類的心目中,“船”与“陸地”有著相關的意義,就那么眷念盤旋著舍不得离開。
  朱翠伏在窗上,凝望著汪洋大海。
  那么宁靜,那么單調,然而卻包涵著大多的神秘。自古以來,似乎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揭開海的奧秘,讓生活在陸地上的動物,得窺一些海的堂奧。
  這真是一艘巨大建筑,裝飾華麗的大船,內艙的布置亦极盡華麗為能事,一色紫紅色的紅絨篩幔,椅墊,加上紅木雕塑的坐椅,就是皇帝出巡的座舟,想來也不過如此。
  艙壁上懸挂著一張小小的橫幅,所示的水墨丹青畫面是一天云海的几座高峰,筆力超逸令人望之作出塵之思。
  畫面上的題字是“不樂山上快樂多”,下款不見落墨卻留有一方朱印”,上面是“琴劍閣主”。不如何時朱翠的目光已由窗外移回了這張小小橫幅,她不禁為這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吸引住了。好一個“不樂山上快樂多”,畫上所顯示的景象,當然是自己將要前往的不樂島了,有了不樂幫才有不樂島,現在又加上一個不樂山,加上三位不樂幫主,看來那地方的一切都被冠以“不樂”之名了。
  江湖上囿于傳說之种种,簡直把這個傳說中的島嶼形容成了人間地獄,其實真實的情景是否這樣呢?
  這個答案其實不難明白,只需看看風來儀所下塌的那個別館以及現在所乘坐的這艘座船便知道了。
  朱翠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刻所身負的任務實在太重大了,今后在島上可是一點差錯也不能出,而實際上自己所擔負的使命卻是要摧毀這個幫派,摧毀這個島嶼,這工作毋宁說實在太艱巨了。
  她的眼睛隨即又情不自禁地由那張小小橫幅上移了開來,就在這時,她耳朵里听見了“咯”的一聲。聲音傳自壁角,使得她吃了一惊。
  壁角堆置的是她所攜帶的箱籠雜物,就在她眼睛注視之下,耳邊上又是“咯”地響了一聲。
  這一次朱翠可听清楚了,聲音傳自那個大藤箱里。
  “啊!”首先使她聯想到的,是老鼠。
  這只箱子自從被風來儀手下人取回來之后,她還從來沒有打開過,要是里面藏了老鼠,八成衣服也都被咬坏了。這么一想,她就不顧思索地縱身而前,開了鎖,霍地掀開了箱蓋。老鼠倒是沒有,卻有一個人。
  一頭花白的亂發和胡須,掩蓋住這個人的臉,那顆頭卻是奇大無比,全身球也似地環抱著,獨獨少了一雙腳。
  “啊,是你?……”
  朱翠惊得叫了起來,可是她立刻壓低了聲音,無限惊詫地說:“你老人家怎么來了?”
  一面說赶忙觀察艙門,所幸門是關著的。
  箱子里的那個人,單老人,這才像是剛剛睡醒了覺似的,一面伸出胳膊,長長地打了個呵欠,彎腰坐了起來。
  朱翠道:“喔唷!我的衣服……”
  可不是嗎,挺漂亮的衣服,都給壓皺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是,難道說到了不樂島了嗎?”
  “哪有這么快,還在半路上呢!”
  說話之間,單老人已蛇也似地由箱子里爬了出來。
  朱翠注意到他出來的姿態确是怪异极了,雖然整個的身子壓向箱邊,那箱子卻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真……”朱翠打量著他道:“你好大的膽,要是被他們知道那還得了?”
  單老人打了個呵欠道:“他們不是沒有知道嗎,這地方好极了!”
  朱翠笑了一笑,道:“我還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么個來法儿,原來你竟先已經躲在箱子里了!”
  單老人這時已盤膝坐好,干笑了兩聲道:“箱子里怎么不好?到那里也不用我老人家走一步,跟坐轎子一樣,動不動還有人抬著!”
  說到這里忽然兩只耳朵跟兔子一樣地聳了一下,道:“不好!”
  話聲一落,兩只長手在坐椅上倏地一接,“嗖!”一聲縱起來,往下一落,已鑽到了箱子里,緊接著反手蓋上了箱蓋。朱翠來不及過去為它上鎖,即見自己睡房艙門倏地敞開來。
  風來儀一身長披地站在門前,眼睛里充滿了靈活的机智,想是對于眼前景象,多少有些意外。
  “姑娘你還沒睡?”
  “噢!”朱翠生怕她進來,忙自站起來道:“這就要睡了……”微微一頓反問道:“怎么有事么?”
  風來儀點點頭,說道:“算了,沒有什么。”
  說罷回過身來,剛要离開,忽然又触及了什么,回過身來道:“再有兩個時辰,船過‘石榴海峽’,那里風景很美,要是你能起來,最好不要錯過,我們在那里會停一會的。”
  朱翠答應了一聲,看著她背影完全离開之后,才過去把房門關上,然后慢慢走向箱子旁邊道:“老前輩,你可以出來了!”
  “我已經出來了!”
  可不是嗎,人已經坐在梁柱之上了。
  朱翠心里一動,暗自折服,這個老怪物真有神出鬼沒的能耐。
  “天不早了,大姑娘,你該歇歇了,我不打扰你,到外面看看去!”
  話聲一落,已由梁柱上飄身而下,緊接著房門微啟,探頭向外觀看了一下,蛇也似地竄了出去。
  朱翠搖搖頭,确實也拿他沒有辦法,房里既藏了這么一個人,總是有點別扭,她可不能像平常那樣睡去,只得先靜下心來,在床上練了一陣吐納。身邊是欸乃的槳櫓聲,給人以無比的宁靜与和諧感覺,很快地她就進入了無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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