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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譚嘯听了斯特巴這句話,怔了一下,正想問什么,斯特巴已經出去了。
  譚嘯怔怔地望著窗戶,心說:天下事,莫非真有這么巧,他們也會在此……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坐下了,他把革囊中的被褥找出來,舖在炕上;然后把那盞羊脂燈芯撥亮了些。那個牽馬的孩子,這時端進來一盆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譚嘯問:“后面住了几個客人?”
  這孩子傻里呱嘰地看著他,搖了搖頭。譚嘯這才想起他不懂漢語,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小孩子又翻了一下眼,才轉身而去。譚嘯脫下上衣,好好擦了擦身上,找出一件寬松的府綢馬褂穿上,然后慢慢踱到門口。
  這家“留客老店”也實在夠破的了,院子里堆著一堆堆的破瓦殘磚,東邊磚牆倒了一半,另一半用柱子支著,几棵老槐樹枝葉倒是挺茂盛,彌漫了半邊天,麻雀躲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得煩人。
  譚嘯住的這房子是前院,后面還有一進院子,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掌柜說的話,想踱到里面看看,剛走了几步,就听見身后斯特巴的聲音:
  “相公,你的面來啦!快趁熱吃吧!”
  譚嘯轉身隨他走進房內,見是一大碗黑糊糊的東西,不由嚇了一跳說:
  “這是什么?我要的是面呀!”
  斯特巴點頭笑道:“我知道,這是本地產的燕麥,我給和上些青棵粉,相公你嘗嘗就知道了,准保比小麥磨的面粉好吃得多。”
  譚嘯不大樂意地用筷子挑了挑,見里面肉倒是不少;而且冒出陣陣的香味,也就不再挑剔,坐下來嘗了一口,笑道:“還真不錯!”
  斯特巴在一邊眯著眼嘻嘻笑道:
  “怎么,我不騙你吧?后面那几個客人,也都吃這個,那個羅師父吃得最多,他一頓能吃三碗!”
  譚嘯放下筷子,回頭問他道:
  “你說的那位羅師傅,可是頭上纏著布,使銅錘的?”
  斯特巴皺了一下眉說:
  “使錘是不錯,不過他卻不是回回,頭上沒纏布,听口音,像是陝西人。”
  譚嘯突地一惊,問:“是個矮矮的個子,光頭的人是不是?”
  斯特巴點頭笑道:“不錯!不錯!就是他,相公你們認識呀?”
  譚嘯不由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轉念一想,他又慢慢坐了下來,可是他的臉色,可就沒有方才那么沉著了。他勉強地笑了笑說:“我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但并不認識!”
  說著低頭又吃了几口面,佯作無意地問:“他們是几個人呀?”
  斯特巴笑了笑說:“起先是三個,后來來了個斷胳膊的……”
  說到此停了停,因為他看見這位譚爺正在冷笑,像是跟誰生气似的,一只手用力地握著拳。
  “相公,你……”
  “哦!沒什么!你說下去,這么說,他們現在是四個人?”譚嘯又恢复微笑,慢慢地問。
  斯特巴搖了搖頭:“不!前天那個斷胳膊的同一個老尼姑又走了,到現在也沒回來,大概不會回來了。他們一個人騎馬,一個人騎駱駝。”
  譚嘯心中一惊,斷定那個老尼姑就是劍芒大師,這不會錯!
  他气憤的是,西風居然不知悔改,竟又和他們拉在了一塊儿!
  “哼!這次見了面,我可不會饒他了……”他心里這么想著,目光仍是很平靜地看著斯特巴問:“那么現在剩下的還有誰呢?”
  斯特巴心中有些奇怪,可是人家既問,卻沒有隱瞞的理由,于是笑道:
  “現在只剩下那位羅爺和一個白胡子老頭了……相公,你問這干嘛呀?”
  譚嘯端起碗又大口地吃了几筷子,搖了搖頭說:“隨便問問!”
  斯特巴難得遇上一個客人,尤其是他所欽佩的鏢師,這一聊起來,可就不想走了。他在一邊看著譚嘯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又擰了毛巾給譚嘯擦臉,笑著說:
  “譚爺,你保鏢在這一帶定是平安沒事,可是一進了沙漠,咳!那可就討厭了!”
  “為什么?”譚嘯順口問了一句。
  “爺!你不清楚,這沙漠、大戈壁……”斯特巴那橘子皮似的老臉上變幻著奇妙的色彩道:“大戈壁里可有能人,在南天山,听說有一位……狼……啊!天狼仙,又叫呼可圖,這位老人家,可是厲害著咧!誰要是碰上了他,那准沒命!”
  隨著他的話,譚嘯不自禁地想到了袁菊辰——那高大黑健的青年,一只手不由緊緊抓住了胸前所懸的短劍。
  “這是一個,還有咧!”斯特巴倒真清楚,他指手畫腳地說:
  “往北走,還有一個怪人,外號叫老猴王,這人是一個刀客,听說手段比天狼仙更辣,碰上他也別想活!”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說:“我說爺!你要是走沙漠,可千万小心這兩個主儿!”
  譚嘯點了點頭,笑了笑說:“多謝你了,我記住就是了!”
  斯特巴看看話也差不多說完了,對方那种陰沉的臉色,也像似不愿再多聊了。他是做生意的人,哪能看不出客人的神色,當時站起來,干笑了兩聲,道:
  “譚爺要是有事,只管招呼我一聲就行了,我叫斯特巴,你要是嫌繞口,叫我漢人名字也行,我漢人名字叫二熊!”
  譚嘯不耐煩地連連點著頭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斯特巴齜著牙,端著面碗出去了。
  天下事,可就是這么奇怪,要不來都不來,要來可就都來了!
  斯特巴剛回到房里擱下碗,就見他那個寶貝儿子二楞子飛也似地跑來了,一面回頭指著,一面口沫橫飛地連說帶叫。斯特巴一听提起燈籠就往門口跑。
  在大門口,一個窈窕的細腰小伙子,正牽著馬往里面看,月亮照著他的臉,又白又嫩,尤其是那兩道柳葉眉,一雙剪水的眸子,乍看起來,就是小娘們也沒他長得帥!
  斯特巴連心眼都樂開了,想不到這窮鄉僻壤,一下來了這么多客人;而且還都是漢人。不用說,這又是個漢人,要住自己的店。
  他老遠笑著,彎著腰叫道:
  “相公,你老是要住店不是?房子多得是!”
  這漂亮小伙子,用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門里瞅著,卻把身子往牆根里靠了二下,小聲道:“輕一點!輕一點!”
  斯特巴心中一怔,回頭看了一眼:“怎……么?還有誰來啦?”
  這小伙子搖了搖頭,嗲聲嗲气地說:
  “我問你,有一位姓晏的老先生,是不是住在你們店里?”
  斯特巴摸了一下脖子道:“老先生是有一位,不過姓不姓晏,我可就不清楚了!怎么你老……”
  小相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問你,他是留著白胡子是不是?”
  “不錯!”斯特巴說:“現在是一位姓羅的爺跟他住在一塊儿。”
  “銅錘羅……”小伙子不覺溜出了這么一句,卻馬上閉住了口。
  斯特巴嘿嘿一笑,奇怪地說:
  “不錯,他是有一對銅錘,相公你是他們一塊儿的呀?”
  這位錦衣公子搖了搖頭,又小聲問:
  “還有,剛才有一個騎黑馬的公子爺,是不是也住在這里?”
  斯特巴更奇怪了,翻著眼說:
  “剛住下,相公,我帶你找他去!”
  錦衣少年后退了一步,面色慘變,可是瞬息又恢复了自然,訥訥地說:
  “剛才我問的話,你不許對他們走漏一句,知道吧?”
  斯特巴還在翻著眼,卻見這漂亮的少年由囊中拿出了一個小皮袋,打開袋口,倒出了三四塊小金錠子。
  “呶!這個賞給你,只是你不要把我問你的話對他們說,也不要說我住在這里!”
  斯特巴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連連點頭說:“行!行!你老是販賣珠寶的少東家吧?”
  少年搖了搖頭,斯特巴接過了金錠子,只覺得全身發抖,兩眼直冒金星,他只知道發了一筆小財,可是這些金子到底值多少錢,他卻不清楚。當時把它掖在怀里,猴頭猴腦地說:“來吧!我給你找間房子,叫他們看不見你!”
  少年點了點頭,隨著他進了門。斯特巴走了几步,回頭說:
  “干脆,把我那間房騰出來讓給相公你吧,我住到后頭去!”
  少年緊緊皺著眉,聞言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斯特巴把馬交給他儿子,把燈籠插在門口。這時,由后面天井里傳來腳步聲,斯特巴說:“相公,不好!人來啦!”
  他忙用身子去擋著少年,少年似乎面色一變,忙把頭低了下來。只見銅錘羅大步走過去,瞪著眼道:“媽的,你開店都管些什么事?叫了半天,連個人毛都沒有!到這個時候你不給我們弄飯,想餓死我們呀?”
  斯特巴連忙賠笑道:
  “得啦!羅大爺多包涵些吧,面已經下鍋了,馬上就來!”
  銅錘羅腰里插著一對亮光光的錘,聞言瞪著眼發凶:
  “這些日子,是事情把我給磨著了,要在早先,媽拉巴子,就憑叫你不答應,我也得用錘砸死你!”
  斯特巴連連彎腰笑道:
  “得啦!你老大人不見小人過,快請回去吧!飯馬上就來!”
  銅錘羅眼睛往一邊少年人身上看了看,這么一個漂亮的小伙子,突然出現在這里,他感到有些奇怪。可是那少年頭低得很低,天又黑,他只模模糊糊地看了個大概,到底什么個模樣,他可沒看清楚,當時冷笑了一聲,轉身走了。
  斯特巴這才開門把少年讓進去,直著眼說:“他許是沒看見你!”
  少年淡淡一笑,笑得是那么美。斯特巴有些著迷,就燈下這么一看,這小相公簡直就像是個大姑娘,他一下怔住了!
  少年似乎發現不對,咳了一聲:“沒你的事了,你把你被子東西拿出去,我不叫你別進來!”
  說話的聲音,也像是憋著嗓門。可是,斯特巴一眼看見少年背后那口長劍,先前的疑心一下掃了個干淨。
  “哪有姑娘家耍寶劍的?別多疑心了!”他心里對自己這么說著。
  當時應了聲“是”,把炕上的竹席子一卷,又問:“相公,你要什么東西不要?”
  少年想了想說:“把我馬上的行李拿進來就行啦!別的什么都不要!”
  斯特巴答應著退出去了,少年坐下來以手支著頭,出神地想著。
  一會儿斯特巴送來了行李,還想說什么,少年連連揮手:
  “不叫你不許進來,也不許在外面走來走去,我討厭!知道吧?”
  斯特巴只好轉身出去了。他這里一出門,少年就把門關上,窗戶關上,脫下了帽子,解開了上衣,前胸纏得緊緊的綢子,現在一股腦儿的都解了開來。長長吁了一口气,才算舒服了些,只是腳還痛,原來大靴子前后都襯著棉花,走路光磨腳,怎會不痛呢!
  她确實是個女的,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
  晏小真坐著歇了一會儿,天熱,蚊子又多,要不是為著……這鬼地方,她一輩子也不會來的呀!
  少女的任性和不安的情緒,沖動著她,這几個月,雖說在江湖上,已經歷了不少事,可是“天性”這玩意儿,并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由于對情人的難舍和對父親的孝心,她又回來了。
  真是,連她自己也想不懂,想不通,一切的行動都是矛盾,矛盾透了!她真有點迷糊,自己對譚嘯到底是愛還是恨?恨起來恨得手痒,愛起來更是整夜的睡不著!
  “無論如何!”她對自己說,“我絕不能看著爹爹死在他的手里,或者他死在爹爹手下!”
  她痴痴地看著燈芯,忽然心中一動,暗忖:“我可真糊涂,譚嘯既然來此,必定存有深心,我何不先去窺探一下,以定虛實,卻在此發愣作甚?”
  想著她頓時忘了身上疲勞,重新穿好衣服,換了一雙便于穿房越脊的小巧弓鞋,把寶劍緊緊系在背后,找出一塊青綢子,把頭發包扎好。她輕輕把窗戶推開一扇,見院中一片黑暗,靜靜的,連狗叫也沒有一聲。
  晏小真回身把燈滅了,一拱身子“嗖”一聲,竄了出去。
  這客棧總共沒有多大,就這么几間破房子,小真順著破瓦堆,往里走了几步,見是一個四合院,堂室和左面廂房一片漆黑,只北屋窗上透出一點光來。
  晏小真一擰腰,扑到了窗下,正想向里面窺探,就見里面燈倏地滅了,她不禁嚇了一跳,忙向一邊一隱身子。她身子剛剛藏好,窗戶倏地開了,由里面燕子似的射出了一條人影。
  這身形,簡直太快了,向下一落,已站在天井正中石階子上,迎著天上的月光,現出那人俊逸的面相,猿臂蜂腰的身材,他不是別人,正是一心策划著复仇的譚嘯!
  晏小真一眼認出他,真有些心惊肉跳了,因為從譚嘯外表上,已可以看出,他那种潛埋在內心的憤怒和決心。
  自從從甘肅入邊疆之后,晏小真就沿途探詢著父親和譚嘯的下落,仗著她會說几句維吾爾語,方便了不少。因為這附近漢人极少,譚嘯又不會外族語言,很易打听出來,當她證實譚嘯下落之后,就一路尾隨而來。想不到皇天不負苦心人,果然在大泉這個地方找到了他,非但如此,竟又意外地發現了父親的蹤跡。
  現在,當她看到譚嘯臉上的怒容時,她就意識到不幸的事情來臨了!
  這個憤怒的少年立定身形之后,辨別了一下方向,便直向后面天井院中扑去。晏小真暗暗吃惊,一顆心几乎已經提到嗓子眼了,她忙尾隨了進去!
  可是,就在此時,她已發現,雖只是數月不見,譚嘯的輕身功夫竟有了极大的長進,起落之間,快如閃電。
  當她第三次騰身的當儿,譚嘯已經立在一間亮著燈光的窗前。
  這一剎那,晏小真可嚇呆了,落身之后,她借著一棵樹,遮著自己的身子。她已經感覺出,在這間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她想上前叫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感到有些心虛。就在這時,譚嘯已經發話了。
  “晏星寒,你出來!你想找的人來看你了!”那冰冷的聲音,發自無情的喉嚨。
  譚嘯說完話,后退了一步,態度是那么的從容。
  果然,在他的聲音方一出口,那間房中的燈光,忽然熄滅了。
  緊接著,窗戶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力,只听見喀嚓的一聲,震了個粉碎,由內中先飛出了一團黑影,“叭”地一聲,摔了個粉碎,原來是一把茶壺!跟著白影一晃,一個清懼長須的老人,已經出現在院中。
  譚嘯身形絲毫不動,他拱了拱手,冷冷地說:“晏星寒,別來無恙?今夜我們可以把那筆舊賬,好好地結一結了!”
  天馬行空晏星寒定睛朝對方看了看,忽然仰天狂笑了一聲:
  “好极啦!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譚嘯!”
  他頓了頓道:“我很佩服你的奸詐,不過,今夜你可是飛蛾扑火,我倒要看看你再怎么逃得活命!”
  “晏星寒!”譚嘯叫道,他的身子瑟瑟發顫:
  “你不要太自信了,今夜我們來決一死活。我知道,老尼姑和裘海粟都不在此,我們兩個正好先解決一下!”
  晏星寒咬牙道:
  “你以為我們一直是以多為胜么?哈!你可是大大地錯了,現在廢話少說了,讓我取了你的性命再說吧!”
  “來吧!”他冷笑了一聲,身形倏地拔起,掠過了屋脊,真是翩翩如凌霄大雁。
  晏星寒身形方自站定,正要回身招呼,只覺頭頂輕風掠過,譚嘯已由他頭上掠了過去。
  天馬行空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心說如今這孩子武功已大非昔日可比,此時看來,其果然言之非虛。嘿嘿!今夜我如果連一個后生小輩也拿不下來,那可真是丟大人了。
  他這么想著,憤怒已化成了一團火焰,頓時燒遍全身,他再也不愿在口舌上多浪費時間了。
  譚嘯身方落地,只覺后心逼來一股极大勁風,其勢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冷冷一笑,左足向前一跨,上身猛地向前一伏。
  “小畜生!”晏星寒口中叱著,一團灰影自譚嘯背上掠過。
  他已存心不讓譚嘯再逃出手去,身子向下一落,如影隨形地貼在譚嘯身邊,大袖向外一拂,用“翻天掌”直擊對方心口。
  譚嘯對付天馬行空,自一上手,已存了十二分的戒備,不敢絲毫大意。此刻見他來勢如風,更是不敢少緩須臾,他默念著雪山老人傳授自己的那套黑鷹掌,他要以這一套世間絕無僅有的奇技,來制服對方。
  當時雙掌一合,如同星移斗轉,已經把身子從容地轉了出去。以晏星寒這么見聞廣闊的人,竟然看不出來,他這一招是怎么施展的,不禁大吃一惊!可是譚嘯這黑鷹掌一經展開,其勢有如密貫聯珠,晏星寒即使心存罷休,到了此時,也是欲罷不能了。
  就在晏星寒心存怪异的當儿,譚嘯已經展開了這奇异絕倫的怪招式,兩掌向外一分,掌式下勾,天馬行空只當他是以“大鵬展翅”的招式,來傷自己雙肩,不由向后一閃,同時用拿穴手,去叨譚嘯雙腕。
  二人對掌,可說是都夠快的了。晏星寒雙掌方自遞出,忽覺眼前一花,見譚嘯整個身子竟縮下了尺許,那分出的雙手,從上而下,像是兩道彎曲的閃電似的,直向自己兩肋上插划而來,由他指尖上逼透而出的內勁之力,几乎透進了晏星寒的肌膚。這一惊,頓使這位一向自狂自大的武林名宿,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叱了聲:“好!”
  這老儿果然有些真功夫,雖然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卻仍能化險為夷。只見他整個身子,向后霍地一倒,身形一平如水,僅僅借著一雙云履頂尖,支點著地面,偌大的身子,就像是轉風車似的“呼嚕嚕”一個疾轉,已經扭在了譚嘯左側。
  天馬行空晏星寒在憤恨急怒之下,把他數十年浸淫的一种极厲害的功夫施出來了。就見他蛇形的進式下,雙掌一前一后,直逼著譚嘯小腹擊去。
  這种“龍形乙式穿身掌”,暗附著晏星寒所練的“三尸神功”,掌式一出,譚嘯全身可說是全在他這雙掌控制之下了。
  倏地,當空一聲尖叫:“哦!爹爹……”
  一條纖細的人影,如海燕似的,自瓦脊上猛地拔起,向下一落,直落向二人之間。
  可是她仍是落得太慢了,只听得一人發出了“吭”的一聲,一團黑影側滾出十步之外。這時小真已落下地來,大叫道:“爹!饒……了他吧!”
  忽然,她瞪大了眼,几乎呆住了,因為站在她面前,昂然不動,微帶冷笑的,竟是譚嘯。而以手代足,正死命地在地上爬行的,卻是她父親晏星寒。
  晏小真不禁尖叫了一聲,直向父親猛扑過去。可是身后的譚嘯卻發出無情的叱聲:“晏小真,你閃開!”
  隨著這無情的聲音,晏小真直覺得背后勁風襲到,她想不到,譚嘯竟然會對自己下毒手!她吃了一惊,猛地旋過身來,“排山運掌”,向外一推,正迎上了譚嘯的來勢。
  四掌相貼之下,晏小真直被撞出了丈許之外,一時雙臂仿佛齊根折斷了一般,痛得她花容失色,惊叫了一聲。
  惊慌之下,她看見譚嘯向父親再次扑去,似乎試圖再下毒手。晏小真看到此,不禁大聲叱道:“譚嘯!”
  這聲尖叫,果然生了效力,使得這瘋狂的少年,驀地駐足木立。
  “譚嘯!”晏小真尖叫著扑上:“你好狠的心呀!”
  她伸出雙手,像鬼似的,直向譚嘯臉上抓去!這倒令譚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向外划步閃開,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晏小真,你不能阻止我為祖父复仇,任何人阻止我,我都會殺死他!”
  這時晏小真已哭了起來,她抹著臉上的淚:
  “你好沒良心,你忘了你這條命是誰救的了?我真是瞎了眼了……會愛你……會……”
  譚嘯一跺腳,又猛地朝伏在地上的晏星寒扑去!晏小真這時也像瘋了一般,竟倏地掣出了劍,尖聲叫道:“你……閃開!”
  這口劍帶起一片白光,直向譚嘯雙腿上繞去!
  譚嘯顯然被她激怒了,他口中冷哼了一聲,像一縷青煙似地騰身而起,向下一落,已到了晏小真背后,他此刻真像失去了理性,變得像一頭野獸一般。
  “你是找死!”他口中這么叱著,雙掌已搭在了晏小真雙胯之上,隨著向外一振腕子,晏小真就如同一個球似的被摔了出去。
  “噗”一聲摔了出去,晏小真慘叫著,她的帽子摔掉了,寶劍也脫了手,頭發技散開來。譚嘯那沉實的掌力,雖傷在無關緊要之處,卻已令她感到骨骸欲碎,几乎為之窒息。
  她一眼看見,父親正在身邊不遠處爬行著,雪白的胡須上沾滿了血,她忘了自己的傷痛,狂喊了一聲:“爹!啊!爹爹……”
  她猛地扑了上去,抱住這個老人,用自己的身子遮著他,一面回頭哭叫著:
  “譚嘯,你殺吧!你……無情無義的東西……”她斷斷續續地說:
  “我知道,當初若不是我爹爹,你哪會活到今天,想不到你……”
  她哭著喘著,罵著叫著,用手摟著地上的老人。這情景,令心如鐵石的譚嘯心軟了,他木然地站立在一邊。
  他手中雖已抽出了那口精光四射的短劍,但見到這种情景,竟再也舉不起來,忽然,他流淚了。
  他倏地收劍入匣,重重地在地上跺著腳,淚如雨下,大聲喊道:“爺爺……爺爺……我……我……下不了手啊……”
  “小真!你走開……”地上的晏星寒說話了,“叫他下手吧!”
  “啊!爹爹……不行!不行啊!”她痛哭道:“要死我們一塊死!”
  她回過臉大罵道:“譚嘯!你下手呀!把我們都殺了呀!你這偽君子!”
  譚嘯此刻心如刀割似的,他緊緊地咬著牙,怒目看著這父女兩個,忽地面色慘變,長歎了一聲,驟然回身騰縱而去。
  現在,只剩下當空一片黯淡的月光,晏小真斷腸般地啼哭之聲,仍在斷斷續續地響著。
  “孩子!不要哭了……”晏星寒啞聲說。
  “啊,爹爹!你老人家傷得重不重呀?”她跳起來,彎下身子仔細地察看著父親的傷,因為沒有燈,她看不清楚,只看見滿臉都是血。看到此,小真又忍不住哭了。
  她在一邊拾起了劍,插回匣內,雙手把父親抱起來,這時才覺得自己兩邊大腿骨疼痛不堪,几乎連走都走不動了。
  她死命地支撐著,咬著牙,慢慢地往回走,繞過了那堵破牆,來到先前的天井里。
  晏星寒出气之聲很重,而且不停地咳著:“這都是當年……當年……一念之仁……”他用沙啞的聲音說:“我誰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爹!你不要再這么說了……唉!怎么連一盞燈也沒有?”她摸著黑往前走,全身都痛,尤其是一雙膝蓋,大概流血了。
  而她那淌不完的淚,仍不停地順著臉往下落著。這一刻,她的心可真是亂透了,傷心透了!
  “誰?”忽然,有人叱了一聲,又說,“不答應,我,我可……可要用鏢打你了!”
  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晏星寒苦笑道:“不要緊,是銅錘羅!”
  他說著叫道:“羅廣!”
  銅錘羅由一邊跑了出來,吃惊地道:“啊!老爺子是你呀!你老這是……”
  晏小真泣道:“你就別問了,快抱著爹爹,我可是一點力气也沒有啦?”
  銅錘羅忙由小真手中把晏星寒接過來,同時湊近了去看晏小真,奇怪道:“咦!小姐!是你呀!你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們這是跟誰打架了?”
  晏小真哪有心跟他嚕嗦,只歎道:“到房里再說吧……啊!”她身子向旁一歪,銅錘羅忙用膀子倚著她,算是沒有倒下去。
  這一來銅錘羅可嚇坏了,口中大聲叫:“來……來人哪!”
  晏小真一挺腰道:“不要叫人!”
  三個人總算回到房子里。銅錘羅把晏星寒小心地扶上床,找著火把燈燃上,嚇得他瞪大了眼道:“你老這是傷在哪儿啦?好家伙,這血!”
  說著又回頭去看晏小真,小真抖顫顫地站起來,緊緊咬著牙說:
  “我不要緊,傷不重,一兩天就能好的,只是父親……”
  說著她的淚又淌下來了,一下扑到床邊,哭道:
  “爹!你自己說個方子吧,叫銅錘羅給你抓藥去。”
  “不要哭!”晏星寒忽然睜大了眼道:“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
  小真慢慢地抬起了頭,注視著父親。銅錘羅在一邊直搓手:
  “這是誰干的?小姐你告訴我,我去拿銅錘去!”
  小真冷冷笑道:
  “你不要多說,是譚嘯,他已經走了!”
  一听到是譚嘯,銅錘羅嚇得“通”一聲,就坐在椅子上了,一個勁地翻著白眼。
  這時候,晏星寒喘得很厲害,他對女儿說:
  “譚嘯竟學成了這么一身好功夫。唉!我們竟不知道!我好恨!好恨!”
  他用力地咬著牙,眼睛瞪得像雞蛋一樣大,襯著他滿臉的血,看來真是嚇人之极。
  “爹……”小真一面抽搐著,一面抹著淚說:
  “你總得先開個方子,叫銅錘羅去抓藥呀!”
  “沒有用了……”這個一向倔強的老人,居然也會說出這种話,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屋頂,苦笑道:“這地方哪里會有藥店?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爹!你快說呀?”
  “除非你劍芒師伯在,她可以用雷火金針救我一命,可是……她卻不在此……”
  小真怔怔地道:“我可以背著你,我們找她去。”
  晏星寒閉上眸子,苦笑了笑。小真回頭問銅錘羅道:“劍芒大師去哪里了,你知道吧?”
  銅錘羅呆呆地道:“往西走了,和西風一塊去的!”
  小真不清楚西風是誰,可是她已沒時間多問了,雖然她身上帶著傷,可是想到父親的性命,她就什么也顧不得了。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來,咬著牙說:
  “銅錘羅,你去叫店家備馬,我們這就帶著爹爹走!”
  銅錘羅一愣,哧哧地道:
  “大師也許就要回來了,她老人家回來沒人怎么辦?”
  小真冷冷一笑:
  “父親的傷怎么能拖?你可以留在這里,如果劍芒師伯回來,你就叫她往西追我們去!”
  銅錘羅又擠了一下眼,雖然覺得這不是什么好辦法,可是晏老爺子的傷勢,也真是不能拖。他只得慌慌張張地往前院赶去,准備馬匹。
  “孩子!沒有什么用了!”晏星寒在銅錘羅走了之后歎息道:
  “我們找不到他們的……”
  晏小真坐在位子上,撕破了衣服,包扎著膝上的傷,她不哭了,顯得很有勇气的樣子說:“不論如何,我們追下去,總比在這里等死好!”
  她站起來挺了挺腰,雖是酸痛難當,可是勇气給她帶來了力量,她一定要掙這一口气,一定要救活父親。她在一邊找了一塊毛巾,先把臉擦了一下,把晏星寒臉上的血也擦干淨,又找了一塊綢子,把頭發扎緊。
  晏星寒在床上看著她,不禁一陣心酸,咽哽地道:
  “姑娘!爹過去對不起你,你是個有志气的好女儿……我錯待了你……”
  晏小真紅著眼圈,難受地說:
  “你老干嗎還說這些?過去,女儿也……也不對……不該對他……”
  說到此,她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她噙著淚,用力地跺了一腳道:
  “女儿一輩子也不再理他了……他的心真比狼還狠!”
  停了一會儿,又黯然道:“等爹爹傷好了,咱們回肅州去,女儿一輩子跟媽吃齋念佛……”她擦了一下淚說:“我哪里也不去了!”
  晏星寒長歎了一聲,悲聲道:
  “孩子話……吃齋念佛是老媽媽的事,你一個小姑娘怎么行?”
  可笑他雖是縱橫南北的大英雄,對于儿女之間的私情,卻了解得那么少。他以為,感情也像一般東西一樣,是可以隨便丟掉的,因此對女儿內心的創傷悲痛,他不十分清楚,即使有,他也認為那是暫時的,不消多久就會淡忘了。
  晏小真這個女孩子,個性偏偏強硬得很,凡是她認定的事,她必定要達到。有時候她的意志和力量,令人惊异,當她認為傷心無濟于事時,她就再也不流一滴眼淚,而且真正做得到。
  現在她痴痴地坐在一邊,沒有哭,也沒有流淚,看著自己那一雙弓鞋,襯著一身男人的衣服,顯得太不倫不類了,她站起來說:
  “爹爹,你等一等,我換了衣服就來,我們連夜赶下去。”
  “那是沒有什么用的,孩子!”晏星寒歎了一聲。
  晏小真沒有答話,匆匆出去了,她忍著兩腿的酸痛,回到了自己房內,干脆也不偽裝了。偽裝的目的,原本是不想令父親和譚嘯發現自己,現在既然到了這步田地,還裝個什么勁?
  她換上了一套紫色的緊身綢衣,把寶劍系在背后,把頭發扎了一下,提著行李,往外走去。
  一出門,就看見銅錘羅和店主斯特巴打著燈籠走過來。
  銅錘羅扯著嗓子道:“小姐,馬已備好了,這就走么?”
  晏小真點了點頭說:“馬上就走!”
  斯特巴睜著一雙火眼,上下打量著小真,滿臉納罕地道:“你……原來是……”
  銅錘羅一巴掌,把他推得向前一蹌,說:“少問!快走!”
  斯特巴可真弄不清,這几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前后院里打架,他已知道,把他嚇得了不得,連看也不敢看;再被銅錘羅一陣嚇唬,他更害怕了。這時一肚子狐疑,打著燈籠,顫抖抖地領著二人,來到了后院,一進晏星寒的房門,他嚇得臉都白了,“啊呀”叫了一聲:
  “啊!老太爺這是……是怎么啦?”
  “少問!”
  銅錘羅又叱了一聲,指揮著他說:“你在前面照路,快走!”
  斯特巴怔了一下,訥訥道:“錢……店錢還沒有給呢。”
  銅錘羅又一瞪眼,小真放下一小塊金子道:“這是店錢,我們只走兩個人……”用手一指銅錘羅道:“他不走。”
  斯特巴收下了錢,心里才算一塊石頭落下地,他干笑著,連連彎腰,打著燈籠在前面帶路,銅錘羅小心地把天馬行空攙起來。
  這一近看,晏小真可真嚇了一跳,只見老善人面如金紙,胡子上挂著鮮紅的血。他苦笑道:
  “不要費事了,我不行了,叫我死在這里吧!”
  “爹,你不要這么說……你老人家不會死。”晏小真安慰他說,一面分出一只手攙著他。晏星寒口中兀自喃喃地說:“不行了,叫我死在這里吧!哎!”
  一邊說著一邊大聲地咳嗽,可是他哪能真的這么甘心死去呢?
  到了門口,斯特巴把簡單的行李拴在馬鞍子上,小真要背著晏星寒;可是這老頭子很倔強,說什么也不要,非要堅持自己上馬不可。小真沒辦法,只好扶他上了那匹棗紅色的大馬。
  晏星寒在馬背上還硬挺著腰干,說:“行,就這么走吧!”
  晏小真怜惜地道:
  “爹爹!你老人家可不要勉強,要是路上不得勁,咱們就停下來歇一會儿。”
  老善人眼睛瞪得大极了,忽然大叫道:
  “譚嘯小輩,你出來,咱們再戰個死活……”
  說到此,忍不住一陣咳嗽,又低下了頭。銅錘羅在一邊重重地歎道:
  “老爺子,你老這是干嘛?你老是金玉的身子,犯得著与他那窮小子拼嗎?”
  他又皺著眉說:
  “還是那句話,身子要緊,你老往開處想,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嗎?”
  晏小真也噙著淚說:“譚嘯不會在這里了,他一定走了。”
  晏星寒嘿嘿冷笑著,身子在馬上,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銅錘羅赶忙伸一只手扶著他,老善人大聲道:“他沒有真功夫……不知在哪里偷學的几手怪招式……我不服气……”
  銅錘羅在心里說:“不服气?再不服气,你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表面上卻裝成很附和的表情,連連罵道:“這還用說嗎?要是講真功夫,他簡直是雞子儿往石頭上砸嘛!還是那句話,你老是金子寶石的身子,犯不著跟他斗,等見著劍芒大師父,再拿個主意,還怕制不死他?”
  晏小真也點頭說:“銅錘羅說得對,你老還是身体要緊,我們先找到劍芒師怕再說。”
  她說著上了馬,銅錘羅用手往前指著路,小真陪在父親馬旁,慢慢往前走了下去。
  這父女兩個,踏著月色,馬不停蹄地往下走,約有半個時辰工夫,也不知來到什么地方,只見兩邊全是青蔥蔥的峻岭高山,夜風吹來,感到有些冷了。
  天馬行空晏星寒忍了一段,到了此時,卻實在挺不住了,他喘得很厲害,仍死命撐住身子。
  晏小真微覺有异,道:“爹爹,下來歇歇吧!”
  晏星寒剛一開口,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骨碌”栽下馬來,頓時人事不省。小真大吃一惊,忙跳下馬,一時急得哭了。
  她抱著父親,在附近草地坐下來,匆匆舖上一層毛氈,把晏星寒放平躺下。
  “哦!爹爹……”她伏在晏星寒身上,淚就像決了河堤的水一樣,哭了几聲,又停住了。
  她知道老爺子還不至于死,只是一時暈過去了,當時取下水壺,喂了他兩三口水,又輕輕為他推按了一番。老善人長長吁了一口气,睜開了眼,他沒有說話,只用眼睛盯著她看。小真低著頭在一邊掉淚。
  她說:“今天不走了,等天亮再走吧!你老人家這個樣子……”
  說著咬著嘴唇不說了,她怕說出來父親傷心,當時站起來,把兩匹馬拉過來,由馬上把行李解下來,找出一塊皮褥子舖上,小心地把父親移上去,自己也在一邊坐下來。
  看著天上滿天星斗,閃閃爍爍在云端眨著眼睛,她的心真可以說是万念俱灰。一切的理想都失去了,如果說愛情,是女孩子全部生命的話,那么現在她已喪失了全部的生命。
  “我為什么還活下去呢?”看著天,她腦子里這么想著,又向一邊的父親瞟了一眼,只覺得鼻子發酸。她心里想:“等爹爹傷好了,我還是一個人走吧!去當尼姑算了!”
  腰又酸,腿又痛,尤其是兩個膝蓋,連彎一下都痛,她輕輕地為晏星寒蓋上一層毯子,自己湊著父親躺了下來。
  她本來准備終夜不睡,小心地侍候著父親的,可是她實在太累了,這一倒下去,父親又沒有跟她說話,一會儿工夫,她竟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天似乎在下著露水。天空一片淡黑色,灰蒙蒙的。小真翻了個身儿,覺得身上蓋上了毯子,腿骨更是酸得受不了,她忽然想到了身邊的父親,翻身坐了起來。
  一看之下,她不禁大吃一惊,身邊竟失去了晏星寒的蹤影。
  晏小真不由一下站起來,大聲喊道:“爹!”
  忽然,她目光接触到一件東西,那是一個隨風微微晃動的身影,長長地挂在樹上。
  她張大了眸子,頓時覺得全身机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如同晴天響了一個焦雷。
  “爹爹……啊!救命啊!”她覺得腿一軟,一跤跌倒在地上。
  可是,她不甘心,她要親眼去證實,這是不可能的事。
  她再次地站起來,抖顫顫地一步步走近路邊那棵樹,走到那吊在樹上的人跟前。
  當她以發冷顫抖的手,触到那冰也似的肢体上時,那黑影滴溜溜轉了身儿,她一眼看清了這人的真面目,禁不住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頓時倒地,人事不省……
  當和煦的陽光,再次令她蘇醒時,她仍蜷伏在冰涼的泥地上,那垂吊著的人体,仍然垂著頭和她對看著。
  望著父親那張黃中透青的臉,急瞪的眼,半吐的舌頭,僵直的尸体……她再次悲慟地大哭起來。這一哭直哭了個聲嘶力竭,最后簡直連抽搐的力气也沒有了。
  靜靜的山徑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陽光輕輕地洒在樹梢和草地上,几只小鳥在樹上刷剔著羽毛,低聲地啁嗽著,馬在低頭嚼吃青草。
  一切是那么的宁靜、安适,陽光沐浴著小草,和風吹拂著山林,小鳥引頸剔翎,對照下的小真,卻未免太孤單、太可怜了。這就是上天賜予万物之靈的人類的公正的待遇,因為你既然要享受人的特權,就必得要付出人的代价。
  可怜的晏小真,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怎會遭遇到如此的命運,自己能受得了如此的懲罰嗎?
  她抖籟籟地把晏星寒的尸体解下樹來,這狂傲一世的老人,死后仍然顯得那么威嚴,他睜著一雙虎目,額下的白須一根根針似的直挺著。小真看著父親這副樣子,似乎突有所悟,冷冷地說:“放心吧!爹爹,我一定要為你報仇,譚嘯逼死了你,我也要叫他死!我和他之間,已不再是朋友了,而是仇人!我要盡一切能力報复他……”
  然后,她再注視死者那張可怕的臉,仿佛感到溫和了不少,當然這只是她心理作用。她用一套干淨的衣服給父親穿上,對著尸体發了半天怔,心想:“我該怎么處置他呢?”總不能帶著這么一具尸体上路吧?她舒展了一下身子,姍姍地站起來,只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一雙眼泡儿腫得像桃子似的,連眨一下都感到酸!
  望著這一片峻岭沃土,她喃喃自語道:“就把他老人家先葬在這里吧!”
  她抽出劍,在立腳的草地上挖了起來,費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的工夫,她總算挖出了一個長六尺、寬三尺、深二尺的坑。小真以劍為杖,拄著喘息了一會儿,又在那坑中舖墊了一床皮褥,用了几套衣服把晏星寒包起來;然后把他的尸体埋進了土坑之中。
  當一捧捧的黃土,把她和父親的距离永遠隔离后,她再次扑倒在這微微隆起的墳頭之上,大聲地慟哭起來。
  岭陌響起一陣串鈴的聲音,有行人過來了。
  可是小真的哭聲是那么悲慟,她癱瘓在這新墳上,再也站不起身來了。
  “爹爹啊!我也死了吧!嗚嗚……”
  她耳中听到嘩郎嘩郎的鈴聲,似乎有人走近了她的身邊,而且停了下來,可是她已沒有心回頭來察看了。她已軟癱在墳頭上。忽然,她听見一個蒼老的聲音:
  “姑娘,你有什么傷心的事嗎?”
  晏小真停住了哭聲,可是她不好意思抬頭,因為她臉上沾滿了泥土,被淚水浸成了一片泥污,頭發也散開了,那樣子就像是一個鬼,如何能去与陌生人談話呢?
  她小聲地抽泣著,心里討厭地想:你們走你們的路,管人家的閒事干嘛!
  可是她耳中卻听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九婆,咱們走吧!管人家閒事干什么!”
  一個粗嗓門的人說:“這小娘子大概是家里死了人啦!”
  “真可怜!”一個左嗓子的人回了這么一句。
  晏小真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這一眼,立刻令她打了一個冷戰,她頓時坐直了身子。
  目光見處,原來是几匹馬,馬上騎著人,离自己最近的那人,是一個雞皮鶴發,衣飾极為怪异的老太太。坐在一匹白斑馬上的是一個老頭,小真一眼認出,這老人竟是當初把自己由父親掌下救出的那位怪人桂春明,也就是譚嘯的師父。
  二人身側,另有兩人,一高一矮,都是步行,他們肩上抬著一個藤架,架上睡著一個姑娘,這姑娘身上似平有病,此刻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著自己。小真仔細看了這姑娘一眼,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頂門,當時奮身躍起。不待她發作,那架上的姑娘卻惊喜地叫道:“啊!姐姐是你……哦……”
  她邊說著,邊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那老婆婆赶上去,把她又按下了。
  這時候,桂春明也認出了小真的面貌,他吃惊地“哦”了一聲道:
  “晏姑娘……是你啊!”
  晏小真忽地鼻子一酸,當時拜倒在老人馬下道:“桂老伯……我父親他……已經死了!”
  眾人全都大吃了一惊,太陽婆直著眼問:“這姑娘是誰?”
  桂春明歎道:“九姥,她就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唉,可怜的孩子!”
  他目光重新轉向晏小真,下馬道:
  “孩子!你不要傷心,是怎么一回事,咱們慢慢談談吧!”
  太陽婆也下了馬,陸淵和聞三巴放下了擔架,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著晏小真,擔架上的依梨華噙著淚說:“姐姐!你……也受傷了?”
  晏小真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心中很是奇怪,她想不到,為什么依梨華竟然改了以往的態度,而這么親熱地稱呼自己。可是她對這個姑娘內心的銜恨,絕非依梨華几聲“姐姐”所能化解的,她微微冷笑了一聲,目光甚至不愿在她身上多留一刻!
  可是,依梨華——這位慈善的姑娘,卻不會因為對方冷漠,而改變她對晏小真的敬愛之心。自從譚嘯把晏小真救他的經過告訴依梨華之后,這個哈薩克姑娘,已對她完全改變了看法。她們族中的女子,一向視夫為天,譚嘯雖未正式和她成婚,可是已在她父親口中正過了名份,因此譚嘯在她心目中已是她的丈夫;那么對于丈夫的恩人,自然是感同身受了!
  這時,她含著淚對師父說:“西里加……晏姐姐身上有傷,快給她看看吧!”
  晏小真冷冷地道:“我的傷不要緊!”
  她說話的時候,仍是對依梨華正眼也不看一眼,卻對桂春明咬著下唇儿說:
  “譚嘯殺了我父親……他老人家已經死了……”說著杏目微閉,墜下了兩粒晶瑩的淚水。
  “啊!”桂春明發出了一聲惊呼:“他……他的人呢?”
  晏小真冷冷一笑說:“已經走了!”
  太陽婆忍不住問:“這是怎么一回事?譚嘯怎會來到這里了呢?”
  晏小真冷冷地看著她。由于恨依梨華,也連帶著恨上了太陽婆。她搖了搖頭說:“我怎么知道?”
  經桂春明再三地問,小真才寒著臉,把事情的經過大略地說了一遍,听得几個人目瞪口呆。
  現在,再沒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譚嘯确是身負奇技,而那种神乎其神的功力,竟令桂春明和太陽婆也大感吃惊,他們不知道,譚嘯所施展的功夫,是從何而來?
  因為小真對譚嘯所持的態度,是那么冷,各人自然不便再在她面前多問有關譚嘯的事情。桂春明長歎了一聲,輕輕拍著小真的背說:
  “姑娘,這筆冤仇,到這里可以說全部結束了!再不會有更悲慘的事情發生了!”
  太陽婆也點著頭說:
  “朱蚕和裘海粟也都死了,老尼姑在我們勸說之下,已回返中原去了。對于今尊,我們很遺憾。”她似乎很惋惜地歎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們能早一步赶到大泉就好了,這种事就絕不會發生了。”
  晏小真在甫聞朱蚕和裘海粟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吃了一惊,可是,她原本對他們恨惡多于愛戴,因此除了稍稍有一些傷感之外,并不如何悲傷,甚至于連問也不想問。
  由于父親的死,她內心對于譚嘯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由于對譚嘯的恨,再加上以往的成見,對于依梨華的恨,她更是耿耿于怀,簡直視其為眼中釘,內心甚至安下了“不可共存”的心!
  她是一個十分聰慧靈敏的姑娘,她已經暗中選擇好了复仇的計划,表面上卻顯得比方才平易多了!
  太陽婆見她低頭不語,含笑道:“你的傷也不輕,來!我給你上點藥,包扎一下吧!”
  晏小真把身子挪了一下,皺眉道:“不用,我自己會包!”說著抬目看了太陽婆一眼,略微緩和地加上一句:“謝謝你!”
  太陽婆倒不以為怪,只赫赫笑了笑,她沒想到,這個大姑娘內心所生的可怕念頭。
  桂春明眉頭微蹙道:“姑娘,我們正要去大泉,你不妨和我們一塊去。”
  他用手指了依梨華一下:“依姑娘的內傷很重,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你身上也有傷,也應該休養几天,咱們一塊去吧!”
  晏小真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南海一鷗很是高興,笑道:“姑娘,你放心,你父親已落得了如此下場,我們一定不會錯待你。”
  晏小真咬著唇儿在一邊不說話。桂春明歎了一聲又道:“至于譚嘯……”
  晏小真忽然站起來,蛾眉一挑道:“不要談他!桂老伯,咱們上路吧!”
  依梨華卻關心地道:“晏姐姐,你的腿,怎能騎馬呢?”她把身子向一邊讓了讓:“你也睡上來吧!”
  長毛陸淵笑了一聲道:“行!兩個人也不算太重,我們抬得動。”
  晏小真冷冷一笑道:“我自己會騎馬!”
  她目光如冰似的看著依梨華說:“你不要叫我姐姐,其實我不見得比你大;而且我也不敢當!”
  說著她就到一邊牽她的馬去了。依梨華被說得臉上一陣紅,太陽婆不禁哼了一聲,生气地盯著晏小真的背影,長毛陸淵和聞三巴也愣了眼。
  善良的依梨華看著太陽婆小聲說:“西里加,你不要生气……她太可怜了……”
  太陽婆沒有說什么。這時,晏小真由后面騎著馬過來了,她另一只手牽著父親的那匹馬,一句話不說,慢慢地率先行著。
  桂春明等上馬繼續前行。陸淵和聞三巴抬著依梨華步行,后面跟著三匹空鞍的馬。一行人踽踽地前行著,西風和常明,已讓桂春明打發走了,很遺憾,太陽婆并未能如他二人之意,把功夫替他們复原。這是陸淵和聞三巴強烈要求的,為防止他們繼續為惡,這么對付他們,顯然是再理想也不過了。
  此處离大泉本來沒有多遠,因此在正午的時候,他們就已來到了那所“留客老店”。
  斯特巴帶著又惊又喜的心情,接納了這群客人。在另一客房中的銅錘羅,打听到來人的身份之后,不禁嚇了個屁滾尿流,他連晏小真的面都不敢見,一個人赶忙溜走了!
  煩躁、憤怒的晏小真仰睡在床上,忍著腿骨上的傷痛,整日來,她的心情就沒有一絲開朗過,尤其是晚上。她目視案上的油燈,在那伸縮的火焰里,她感到無比的煩惱、失望和悲哀……生命之力,几乎和眼前這盞燈一樣的黯淡,她懊惱得想哭,用力地踹著蓋在身上的被子。天熱,蚊子又多,唉!這丑陋的小店……
  忽然,她听到門上有人輕輕地叩著:
  “姐……我……可以進來么?”那是依梨華帶著喘息的聲音。
  晏小真忽地坐起身來,冷笑道:“你來做什么?”
  “我……有几句話想給你說,同時……”依梨華微弱地咳嗽著,似乎有瓷盤輕輕相碰的聲音。
  晏小真把劍放在枕下,冷笑了一聲:“你可以進來!”
  “是……姐姐……”
  門開了,依梨華披著水綠色的披風,姍姍而入。她那一雙大眸子,閃爍的是病弱和同情的光芒,在她蒼白的雙手上,托著一個木盤,盤內是兩個瓷碗,一副筷箸,由于她的手無力地顫抖著,盤內的瓷碗發出輕微的“叮叮”之聲。
  “姐姐……你可要吃些東西?是西里加親手做的……很好吃!”
  她把木盤放在桌上,乞怜地看著小真,然后退到一張椅子前,慢慢坐了下來,禁不住又低下頭咳了几聲。
  “你的傷……好些不?”當她不咳了的時候,她又問。
  晏小真目光如同審賊似地注視著她,搖了搖頭說:“謝謝你,我不想吃。”
  “那是西里加做的蓮子湯……很好吃的,也很補人……你吃一點儿吧!”依梨華面色微紅地笑著,顯得有一些忸怩。
  晏小真目光中含著敵視,只是在這种气氛之下,她發泄不出來,她恨依梨華;而且早已存心欲制其死命,此時倒是一個難得的机會,她盤算著如何下手,一只手緩緩伸入枕下。
  “姐姐!”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不要這么叫我么?”小真不客气地叱道。
  “哦……我忘了。”依梨華低下了頭,她喘息得很厲害,看著她這副樣子,小真怀疑她像是要死了,她的心不禁軟了一下。
  “我……我可能就要死了……”依梨華噙著淚,慘笑地望著小真說:
  “我知道你恨我,本來我也很恨你,可是……”
  說到此,這美麗的哈薩克姑娘,用白色的小汗巾捂在嘴上,又彎下腰,大聲地咳了兩聲。等她直起腰來,臉色更白了,那雙星星似的大眸子,遲滯地盯著手上的綢帕,櫻口微微地顫抖著。
  晏小真不由往她手上看了一眼,不禁哦了一聲說:“血……你吐血?”
  依梨華折起了綢巾,苦笑了笑,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微微掠了一下秀發,油燈的光焰映襯著她蒼白的臉,時明時暗。
  “姐……哦……我……”
  “你暫時可以叫我姐姐。”晏小真似乎有些感動了,可是她仍堅持著自己的仇恨意志;并且盡可能的不令自己內心趨于軟弱。
  “謝謝姐姐。”依梨華落著淚,帶出一絲和藹的微笑,她直了一下腰,黯然地說:
  “我知道……你也愛譚嘯……”
  “誰說的?”晏小真由床上一下子挺坐起來,目光中泛著怒火,大聲地斥道:
  “我愛他?我會愛那個忘恩負義的人!”
  “他怎……會是忘恩負義……”依梨華囁嚅地說,臉色顯得更蒼白了。
  “好!我告訴你。”晏小真大聲地說,“當初我如何救他,這一點你大概也知道……可是現在……”
  她冷笑了一聲,眼睛里滿是淚水:“我父親當初雖然逼死了他的祖父……可是也曾饒他不死……想不到,如今他卻不存一絲感激之心!他……好狠的心!”
  說到此,她握著拳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顆的眼淚,一粒粒的落了下來。
  依梨華看到她這种樣子,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訥訥道:“姐姐!你父親是自殺而死的啊!”
  “你知道什么?”小真凌厲地看了她一眼,“是譚嘯逼他自殺的!”她大聲地說,一掀被子由炕上跳下來,那樣子好像她一點傷也沒有。
  依梨華呆呆地看著她,正要說什么,小真卻恨聲道:
  “不要再提他,提他我可要惱了!”
  依梨華慢慢低下了頭,奇怪得很,本來她是很倔強的,受不得半點委屈,可是這一趟沙漠之行,加上這場傷病,她的性情完全變了,變得那么文靜,那么心平气和。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我本來是想……”
  晏小真搖了搖手,冷笑道:“你不要說了!”
  依梨華失望地看著她,停了一會儿,苦笑道:“你的傷好一些了么?”
  “沒什么了不得的,早好了!”小真冰冷地回了一句。
  她心中這時矛盾极了。總之,她對于依梨華的恨多于同情。依梨華坐在這里,雖是那么和善、溫柔和軟弱……可是在晏小真眼中,仍是眼中刺,不知怎么,反正是別扭,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這時依梨華又彎下身子,用綢帕捂著嘴在咳嗽,她顫抖著身体,就像是狂風顫瑟中的一枝梨花,那是一种什么樣的惹人怜呢?可是硬了心的晏小真,看在眼中,只是厭惡。她皺著眉說:“你回去吧!自己這么重的病,還跑出來干嘛?”
  依梨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咳著,一口气高高提上來又深深落下去,卻總是吐不出憋悶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許是一塊血,也許是一腔感情的郁結……她那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可是瞬息又回复了蒼白!
  晏小真不單厭煩,簡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這姑娘那么鋼鐵似的身子,怎么會變成了這副模樣?望著她那細細長長的眉毛,明澈的一雙眸子,雖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种說不出的酸……
  她互捏著十個手指,皺著眉說:“你回去吧,我真擔心你死在我這里。”
  說了這句話,她似又有些后悔,因為這么刻薄的話,她畢竟還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華這時咳得輕些了,听了小真這句話,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卻又傷感地低下了頭,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來: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說:“姐姐,你來我屋里談一談好么?”
  晏小真呆了呆,搖了搖頭。她走過去,把桌上蓮子羹端起來,放在依梨華手上說:
  “這個還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還很熱呢!”依梨華眨著眼睛說,她真是很美,那种發自內心的純情,不是虛偽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著臉說:“我不吃,你這人真是……”
  依梨華微微歎了一聲,姍姍地轉過身子走了,悄悄地來,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寂寞和煩躁。
  望著桌上的那盞昏黯的油燈,小真緊緊地捏著手,這几天接連發生的事,真把她的心給弄碎了。對于她決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猶豫和棘手,她望著窗外,發了一會儿呆。
  她心里在想:“我真是笨极了,剛才這么好的机會,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臉不禁紅了一下,自譴道:“不!我怎能那么狠心呢?這太可恥了!”
  晏小真又來回走了几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圓睜,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腳。
  “什么可恥?我這是報仇泄憤……”她自我鼓勵道:“走吧!去殺了她!然后一走了之,讓譚嘯痛苦一輩子!走!去!”
  立刻她膽力大增,她要憑著這一時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經決定了的大事。她把寶劍系在背后,衣裳規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動:“這時候她還沒睡,我怎么殺她呢?她要是叫我一聲姐姐,我能下得了手么?”
  “再等一下吧!”她對自己說。
  于是她又勉強耐下性子坐了下來,院子里有馬打噗嚕的聲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給馬上料了,馬都是吃夜草的。于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馬,到時候自己要先把馬弄出去,否則怕來不及,因為桂春明和太陽婆這兩個人太難對付了。
  這么想著,她只得耐著性子,挨著燈坐著,頭枕著胳膊。對于自己預備去做的事,她不敢想,生怕一經思慮又會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閉上眼睛,摒棄一切雜念,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只覺得兩臂酸麻得厲害,身上冷嗖嗖的。她側了個身儿,睜開了惺松的睡眼,傻傻地站起來,見桌上油燈,已結了老大的一朵燈花,時間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涂,怎么竟睡起來了。由于靠燈太近,右頰的一縷頭發都被火烤焦了,卷成了小麻花卷儿,用手一按,紛紛脆折落下。她歎了一口气,睡了一覺,勇气沒有方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堅持這么做,絕不妥協。
  她吹滅了燈,擰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當空有几片白云,卻被疾風吹得狂揚著。望著云彩,她似有一种說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著自己的孤單、流离。
  “去吧!去報仇,殺了她!”
  晏小真內心這么想著,就如同一縷輕煙似地縱了出去,她對這所“留客老店”的地勢,早已經很清楚了。几個起落,已到了馬廄處,只見七八匹馬在里面挂著,那個斯特巴的儿子,就在馬廄一角,放著帳子睡著,他是看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馬,至于父親那匹馬,她就不要了。
  她輕輕把馬牽出來,拴在一邊樹上,又把鞍轡上好了,這才回身,重新往里院騰縱而去。
  想到馬上要殺人,她的心有些顫抖;可是為了要報仇,她什么也不顧了。其實依梨華和她到底又有什么仇呢?不過人們對于自己仇恨的人,總會想個理由給他們扣上一個帽子,因為如此,他們就可名正言順地去進行“恨”的一切步驟。至于這個理由是否能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華那間房子,窗口仍有燈光。晏小真來至窗前,怔了一會儿。
  她想:“難道她還沒睡?”
  終于,她自背后掣出了劍,劍身映著冷月,發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劍尖慢慢插入窗縫里,向上用力划動著,那原本不牢實的木栓,給她撥開了,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開窗,見室內毫無動靜,她這時真可說是膽大妄為之极。
  她長身而入,衣裳上卷進的風,使几上的燈焰,几乎為之熄滅。
  燈光照著炕上,那個平臥著的姑娘,睡在一張細竹編就的席子上,枕著翠色的小枕,身上覆著一床薄薄的綢被,一只玉臂壓在被外,散發如云,襯著她那張清秀白皙的臉。她嘴角微微上彎著,那是可愛的笑靨,抑或痛苦的刻畫,就很費解了。
  這一剎那,小真惡念驟起,她想,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當時向前一墊步,已到了床邊,掌中劍倏地舉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厲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她的臉一片鐵青:
  “哦……我不能殺她……我怎么能殺這么一個好心的姑娘呢?何況她尚在重傷之中?”
  寶劍輕輕地顫抖著,她的腿彎儿也直打顫,她想不到殺一個人,竟會這么難,這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
  這么僵持了好一會儿,她頹喪地后退了五六步,慢慢還劍于鞘。床上的依梨華翻了一個身,發出輕微的呻吟之聲,嬌聲說道:“哥……不要……真討厭!”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惊,二次抽劍,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殺你不可了。
  她只覺全身血液怒張,發根儿發炸,寶劍再次地舉了起來。可是那哈薩克姑娘,只是發著囈語,說了這句話,竟又沒有聲音了。
  晏小真又輕輕收回了劍,當時心里舒了一口气,輕輕歎了一聲,苦笑了笑,忖道:
  “我還是走吧,冤有頭債有主,我找譚嘯去。”
  想著又看了床上依梨華一眼,只見她雙眉輕輕顰著,那失去血色的臉盤儿,瘦削下去的兩腮,曲而長、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動著。晏小真心說不好,她要醒了,想著方要轉身越窗而去,卻听見依梨華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見依梨華果然睜開了眸子,目光中帶著极度的喜悅,一只手支撐著要坐起來。
  “不……”晏小真連連搖著手,聲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見吧!”
  說著她倏地轉過身子,縱身下了窗台,耳中卻听到依梨華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嘯哥哥,他是好人!”
  接著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音。小真已經縱身出去了,那咳聲仍使她心中打著寒顫,不知何時,她竟流下了淚,用手一摸,臉上濕濕地。
  她在老槐樹下找到了她的馬,飛身上了鞍,兩膝一磕馬腹,這匹馬就潑刺刺地沖了出去。
  她怕依梨華追出來,更由于慚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這里多留一分鐘,這匹馬就像瘋了似的,順著山邊小徑,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風扑著她那張為淚水浸濕了的臉:“啊!依梨華!你竟還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殺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殺這么一個好姑娘!你不羞?不恥?”
  隨著馬身的顛簸,她腦子里這么不停地自譴著,她那積壓在內心的一腔悲憤,再也無從發泄了。只是拚命地策著馬,小蠻靴几乎要把馬肚子踹破了。這匹她素日心愛的馬,在主人的感情發泄之下,長嘶疾奔著,其速如同脫弦之箭。
  這一陣疾馳,也不知跑了多少時候,反正是人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馬,全身就像是剛從水池里撈出來一樣,把小真的一雙褲管都沾濕了。
  天邊微微見了一點點曙色,小真這才發覺,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這一陣跑,累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當時帶住了馬,那匹馬喘得就像狗一樣,一個勁地打著噗嚕。小真下了馬,往前看著,似乎不遠處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個鎮子;可是她再也懶得走了,而且這個時候投店也不方便。眼前是山是樹,還有亂石頭,她咬了一下牙,把馬拴在樹上,由馬上取下行李,舖了一床氈在草地上,往上面一倒,不料卻是腰酸背痛;尤其是那雙膝蓋骨,本來就不大好,再這么騎一夜馬,都磨破了,兩腿就像斷了似的。喔!瞧這份痛!
  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小姐,哪受過這种苦呀?這可好,生离死別外加上內憂外傷,都叫她一個人受用了,用“欲哭無淚”來形容她眼前的傷感,确是很恰當!
  睡在氈上,下面小石頭子儿硌得背痛,她也懶得再動,看著天上,只有几顆小星星,有一顆最大的,閃閃發著紫光,她知道那是“紫微星”,這顆星一出來,天也就要明了。對于身邊這些事,她連想的勇气都沒有了,可是那种沉郁,那种憂傷,就算你是一個鐵人,也能把你給熔化了。
  她枕在一只胳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只覺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起碼可發泄一下心中的沉郁。本來她是發誓不再哭的,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她到底是一個女孩子,到底是一個有深純感情的女孩子啊!
  哭著哭著,她就沒勁了,就這么噙著還沒有流完的淚睡著了。
  人謂失望傷心的人,連夢也是苦的。這話真不假,小真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譚嘯用劍逼著她,要殺死她,她跟他拚命,可是打不過他;最后,譚嘯的劍一下子扎到她心窩里去了,她負痛地“哎喲”了一聲醒了。
  陽光照得她眼睛刺痛,這一覺睡得好,太陽已快上中天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來,覺得腿還是痛,她腦子里仍在琢磨方才那個夢,覺得很害怕,又想真要是那樣,倒是好了,總比現在這么不死不活的好。
  耳邊有羊叫的聲音,她吃了一惊,四下一看。嚇!全是羊,黑的白的,大羊小羊,漫山遍野都是,放羊的是個維吾爾族姑娘,戴著平頭的草帽,手里拿著蘆笛,用她那雙微微有些藍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小真。小真覺得不大好意思,把氈子抖了抖,上面都是羊屎。這些羊可是真饞,見什么吃什么,不但吃草,連開的花、樹葉子、樹枝子都吃。老羊咩咩,小羊咪咪、嘛嘛,有那更小的,用頭拱著吃奶,肚臍下還吊著臍帶呢!看著真是可愛。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她本來是個孩子,看著這些可愛的小羊,不覺忘了眼前的一切,臉上竟也帶出了微笑。她彎下腰來,用手去逗著小羊玩,那個放羊的姑娘,卻連忙跑過來,把小羊抱到一邊,臉色很不好看。小真怔了一下,用維吾爾話問她為什么這樣,那姑娘就像個傻大姐一樣,只是搖頭,很不愿跟生人說話似的,兩只手使勁地赶著羊,嘴里“噓噓”地叫著,直往一邊走了。
  這一霎時,晏小真內心不禁浮上一層莫名的寂寞,先前被小羊帶來的一些快樂,也煙消云散了。連一個放羊的野丫頭,都不愿答理自己,這個“人”做的可真是無味了。
  那匹馬吃飽了,又歇息了一夜,現在倒是精神百倍,慢慢走過來,用那兩片干癟的嘴去咬主人的衣服;而且咧開嘴,露著牙唏聿聿地叫喚。
  晏小真把行李卷往鞍子上一放,歎了一口气;然后扳鞍上馬,直朝著前面那一大片房子走去。
  她走了一程,見眼前房子愈來愈多,已然构成街市,拉駱駝的,推獨輪車的,穿來穿去,街市竟是出奇的熱鬧,看起來就像肅州一樣的繁華。
  她不禁暗自惊异,心說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會這么熱鬧呢?
  想著就打起了精神,策馬入市,邊地風情,可是大异于內陸。這里的大姑娘,可不講究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騎馬的少女多的是,只是她的裝束不同,頗為引人注意罷了!
  為了怕人家看,她也在臉上蒙上了一塊紗,又戴上一頂草帽,這么一裝扮,几乎和本地的姑娘,沒有什么太大區別了。
  走了一條街,她才注意到,原來市街上來往的行人之中,竟有不少是漢人,有人挑著擔子賣瓜,那瓜是青皮長圓形的。小真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這地方竟是哈密。那長圓形的瓜正是世人稱贊的哈密瓜。這种瓜,過去晏小真經常吃的,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產地。當下暗忖道:“這可是個好地方,我就在這里住一天再走吧!”
  想著就下了馬,拉著馬往前走。這時候她覺得肚子一陣陣的發餓,兩邊飯攤子上,雖飄過來牛羊肉的香味,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漢盤踞著,她不大樂意跟他們混在一塊儿。怎么辦呢?她拉著馬繼續往前走,見正北面豎著一個大招牌,寫著“哈密老客庄”几個大字,還飄著酒旗,一派中原特色,門前有兩三個伙計正在迎客。客人是一群駱駝商,一件件的大行李往里面搬。小真站住腳,心想我就在這里住下吧,我的腿傷也該好好養養才行!
  想著就拉馬過去,一個堂倌笑著迎過來,用回語說了几句,小真卻用漢語道:“我是漢人,你還是說漢語吧!我要住店!”
  那伙計怔了一下,笑道:“啊!是!是!”
  一面說著,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轉著。小真繃著臉不言不笑,大步向店內走去。伙計牽著馬跟著,這客棧地方很大,一進門兩邊是牲口棚,左邊是駱駝棚子,右邊是馬廄,小真見駱駝棚子几乎已占滿了,而那馬廄里,卻僅僅只有三兩匹牲口,其中有一匹全身黑毛,只額上一點白心的馬十分神駿,正在仰首頭嘶鳴。
  晏小真一眼之下,已看出了此馬乃是罕見的伊犁名种,不禁心中十分惊奇,走過去細看了看。這時候伙計已把晏小真的馬牽了進去,指著那黑馬說道:
  “這匹馬真好,听說大戈壁呼可圖大爺有這么一匹,跟這匹一樣,黑毛白鼻心。”
  說話時小真眼見自己那匹馬,把頭拱下想去槽里吃食,可是這匹白鼻心的黑馬,卻蠻不講理,連咬帶踢地把小真那匹馬擠到了一邊。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看見不覺生气,走過去用力地去帶那馬的口環,想把它拉到一邊,那馬卻以厲鳴相抗,怎么也不肯動。惹得小真舉掌想打,那伙計嚇得連連搖手道:
  “我的小姐,可別打它!”
  晏小真放下手,回頭說:“它不講理嘛!只准它吃,不許我的馬吃!”
  伙計翻著眼皮,扑哧一笑:“這點小事,大小姐你可犯不著生气,它吃飽了自然會讓開的!”
  晏小真犯了孩子气,嗔道:“憑什么吃它剩的?我就要打它!”
  說著舉掌又要打下去,那伙計連忙用身子擋著,一臉的苦笑,小真蛾眉一挑道:
  “怎么我打一下馬,你也要管?打死它我賠錢還不行?”
  伙計打拱道:
  “小姐你高抬貴手吧!這匹馬的主人可是最難說話,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馬,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罵人,我們惹不起他。得啦!我把你的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吧!”
  晏小真后退了一步,仍有些憤憤難平,冷笑道:
  “我的馬也不是普通馬,掉一根毛也不行!”
  店伙皺著眉半笑不笑地點頭說:
  “好,行!行!唉!這年頭牲口比人還值錢呢!”
  說著把小真的馬拉到了另一槽上,卸下了鞍子行李。小真仍恨恨地瞪著那匹黑馬,說良心話,這匹馬她倒是打心眼里愛,本來還打算向它主人出高价買下來,此時一听對方竟如此疼愛此馬,自然不會隨便割愛,內心未免有些怏怏。可是她并沒有死心,一面走一面問:“這馬的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
  店伙計一只手提著行李,一只手摸著脖子,訥訥道:“真的,他是姓什么來著?哦!姓譚!”
  晏小真點了點頭,忽然站住了腳,張大了眸子道:“什么?姓譚!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惊奇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那可得查簿子去,我記不清楚了。”
  “你只告訴我,他是什么樣子吧?”小真急問道。
  這伙計一只手比著:
  “呶!這么高的個頭,是個讀書的相公,年輕,漂亮!可就是脾气坏!”
  晏小真臉色立刻變了,她身子很明顯地搖了一下,牙關咬得很緊,冷冷地說:
  “我知道了……走,給我找一間靜一點的房子。”
  店伙計眨眨眼,把小真引過了一排店房,來到一間很干淨的房子里,放下東西。小真隨便點了几個菜,打發這伙計出去以后,她顯得很不安靜了,來回地走著,喃喃自語道:“爹爹,這是你老人家陰魂指引,我竟不費事地找到他了……今夜,我……”
  她望著牆怔怔地說:“你老人家保佑我成功,別叫我再心軟下不了手!”
  夜靜更深,忽有一陣絲弦聲音,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有人用著沙啞的喉嚨在唱著:
  “良夜似水,皓月如銀,天涯浪子,看劍飲杯,三千里風塵,煙雨如絲,迷离淚眼望中原,一天悲憤……”
  這种地道的彈詞,譚嘯已是六七年沒听過了,那沙啞的聲音,冷瑟的弦韻,真能把一個人的心給听軟了。他翻身下床,走到了窗前,正想細心傾听,那弦音卻意外的中止了。听聲音大概是東邊那一幫子駱駝客人中不知誰唱的,這客棧里人是真雜,五方八處,會什么的都有,倒也不值得奇怪;只是為譚嘯帶來了些莫名的傷感而已。
  他在窗前小立了一會儿,涼風習習,吹得他透体生涼。盡管是月色如銀,然而這客地游子,早為一腔悲怒傷愁壓得麻木了。
  他回過身來吹滅了燈,往床上一倒,月光瀉進來,像散了一層紗,他枕著臂輕輕歎了一聲,過去日子里所發生的事,像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在他腦子里展開著。白雀翁已死,晏星寒雖是生死未卜,可是也算告一段落了,余下的還有劍芒老尼和裘海粟,而這兩人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怎么才能訪到他二人呢?
  老實說,他對于紅衣上人裘海粟,在四人之中是最為切齒痛恨的。因為他不但是謀殺祖父的元凶大惡之一,而且當初他曾堅持要除去自己以絕后患;這些暫且不說,最令人痛恨的,他還是手刃依梨華父親依梨咖太的主凶,他是四人之中最狠毒的一個,無論如何,是不能留他活命的!
  譚嘯翻了個身,心中熱血澎湃,他覺得自己實在是變了,變得麻木不仁,腦子里現在所存的只是“仇恨”兩個字,至于仇恨以外的事,都已成了次要的。
  過去他對于晏小真,總似有些戚戚莫名的感覺,可是自從前天那場仇殺之后,他已把自己的立場向對方表示得很清楚了,彼此都已表明了自己的陣線,這樣也好。
  譚嘯苦笑了一下,心想:這樣倒可免了一些瑣碎的顧慮,我和她的感情,本來是不正當的。如此一來,她恨我入骨是必然的,自然是不會再理我了。
  一想到這個姑娘,他心情立刻不那么安宁了,桑林中的疾奔,雷雨之夜的深情……歷歷浮上了他的眼帘,盡管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想到了這些,也不能無動于衷。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太毒了些。可是,人們最愚昧和“無濟于事”的,就是對過去的追悔。如果說追悔的目的,是在于設法彌補,尚還情有可原;相反,如果說追悔僅僅不過是追悔而已,那就是真正的愚昧了。
  譚嘯的傷感,只是暫時的。因為他并不想去設法彌補,他知道解決這种心靈上所謂的遺憾,最好的方法是時間,卻不是任何人為的方法。
  他想著這些惱人的問題,不知不覺已消磨了一個更次的時間。這時候,他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异聲,那聲音极似夜行人在房上踏瓦的聲音。
  譚嘯不由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又慢慢躺了下來,他不是一個輕舉妄動的人。
  一會儿,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窗前,那是一個身背長劍的少女。
  譚嘯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因為他已經看清了來人,那是晏小真!
  他吃惊的是,此刻她的出現,象征著非常之舉,多半不是好兆頭。怎么天下事會有這么巧,才想到她,她就真的來了。
  這姑娘好大的膽子,她似乎料定了房中人此刻已經睡著了,所以才這么大膽地陡然現身。
  她兩手輕輕一按窗台,比燕子還輕地飄進室內,然后迅速地伏下身子,這些動作,沒有帶出一點點聲音。
  譚嘯暗暗惊异,心中疑惑道:“她想做什么呢?”
  他微微把眸子睜開一線,想要觀察小真的意圖,可是他沒想到,小真竟是行刺來了。
  就在她伏下身子的時候,已抽出了劍,可是仍然不動。譚嘯打了一個冷戰,心說好丫頭,你原來竟是來殺我的!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這一剎那譚嘯內心的感受,卻是千言万語也說不完的,因為他不敢想象,昔日那么深愛著自己的小真,居然試圖來謀殺自己,這真是令他痛心的事。
  可是現在已沒有時間給他傷感了,晏小真已悄然地站起身來,月光映著她那張清水臉儿,她似乎也害怕得很,身子微微地顫抖著,那口銀光閃閃的劍也跟著發顫,可是她那張小嘴,卻抿得很緊,顯示出她有相當的勇气。
  忽然,她往前一探身,掌中劍由上而下,猛地朝著譚嘯身上劈下!只听見“鏘”的一聲大震,晏小真“啊”了一聲,那口劍差一點震脫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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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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