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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將下時的一抹余暉,最稱醉人。
  殘陽像是整個的被云气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輪邊儿,是那种透明的“紅”。“琥珀”的紅,“瑪瑙”的紅,深的、淺的……大幅“潑墨”畫儿似的,將整個西半邊天都染滿了。
  “人”形的雁列,緩緩地移動著,那么輕微舒徐的扇著翅膀,整個雁列都沉醉在瑰麗的一天紅光里,形象瀟洒、悠閒,詩情畫意……卻涵蓋著庄嚴与執著,是那种“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彌高,令人衷心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間差別,真似“判若云泥”。
  擱下了最后一個“白”子,這局殘棋總算結束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見過兩個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來我短時間內是難望胜過你了。”
  君無忌搖搖頭道:“也不見得,縱觀全局,你始終是退守不攻,后來殺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胜敗可就難說了。”
  “但,畢竟我還是落敗了。”苗人俊凄涼地笑笑:“敗軍之將是不可言勇的。”
  接著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譎云詭的大片云海:“戰云密集,形象己十分顯明,這一次昏君對瓦刺用兵,其實未卜已知,胜之不武,不胜為笑,大軍所至,勞民財傷,卻又何苦?所為何來?”
  君無忌其實早已發覺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當今的“永樂”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稱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卻也懶得与他爭論,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
  苗人俊神采至為飛揚,即使他身染宿疾,卻賴以神奇的藥物維持,除了病發的那一霎,余下的任何時間,都無异常人,既無礙他的行動,更無礙于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張過“黃”顏色的臉,在醉人絢麗的夕陽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態若無异樣。
  “你与朱高煦最近可曾見過?”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視著。
  “有必要么?”君無忌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等著瞧吧,無論如何他是放不過你的!”
  “你真的這么以為?”
  “錯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著:“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動,絕非偶然,既然已對你萌生怀疑,終必會嫁禍于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
  “這么說,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君無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沒有發生以前,光憑臆測到底有欠實際,上一次的事,我曾怀疑到是大內那一批鷹爪子動的手腳,但是也只能怀疑而已,到底沒有真憑實据,卻不能就此認定。”
  “那是錯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著:“你只一說,我就猜出來是他們,我曾与他們打過交道,很明白他們的手下作風。”微微一頓,喃喃又道:“你曾說過其中那個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費解,莫非他就是……”
  “誰?”
  “紀綱!”
  君無忌呆了一呆:“會是他?”
  紀綱是當今大內“錦衣衛”的指揮使,由于有一身高超异能,手下衛士多為羅致風塵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無論黑白兩道,談起此人,并不陌生,只是見過這個人的,卻是寥寥無几。
  “你以前見過他?”
  “沒有!”君無忌冷冷地說:“但卻久仰他的大名,你呢?”
  “我也沒見過,不過卻知道一些有關他的傳說!”他臉色頗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卻要留心一二。”
  “真有這么嚴重?”君無忌道:“如果那個領頭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經見識了,雖說不錯,卻未見得就能對我构成威脅。”
  “他詭計多端,常會兩面為人,令人防不胜防,這一點遠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語重心長的道:“這個人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這里,倒是在隱藏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實堪顧慮,令人擔憂?”
  這倒是君無忌所不知道的,不覺大感惊异。
  提起了這個人,一向自負的苗人俊,臉上也不禁現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無忌一眼,他頗似凄涼地道:“說一句气餒的話,你我的武功,已是當今罕見,只是若与傳說中的這個怪人比起來,只怕還有不及。”
  “這個人是誰?”
  “蓋九幽!”
  “九幽居士?”君無忌顯然吃了一惊。
  真正是一個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來,他几乎已經淡忘了,傳說中的這個“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异能,介身黑白兩道之間,我行我素,為一极其自負任性之人,生平雖無顯著惡跡,但卻絕非正道中人。由于其稟性怪异,剛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簡直無人敢与招惹,無不敬鬼神而遠避之。蓋九幽這個人縱橫江湖,應該是屬于二十几年以前的事了,那個年代里,在場的君無忌和苗人俊都還沒有出生,或屬襁褓稚齡,自是無從記憶,然而,他們兩個人對于這個傳說中的武林怪客過去行徑,卻都并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這個人的分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傾思之后,君無忌終于記起了來自師門的對蓋九幽這個奇人的若干傳說。
  “据說,那一年‘平原之會’之后,蓋九幽負傷极重,有人甚至于相信,他早已死了,詳細情形又是如何?”
  “真的情況是,他并沒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過負了极重的傷,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戰后,他便自退离江湖,永不复出。据說,他已經殘廢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卻并沒有消失。”
  君無忌心里略自奇怪,這個苗人俊看來与自己年歲相仿佛,卻似無所不知。這一切或許皆為來自其師門“搖光殿”獨家消息!其實“搖光殿”本身這個組織又何嘗不一樣是充滿了神秘?
  只有神秘人才會去留意比他們更神秘的人,或許便是基于這個原因,那個“九幽居士”才會在神秘的“搖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無所遁形,果真如此,這個搖光殿的用心,也就頗堪令人玩味了。
  君無忌其實對于“九幽居士”這個人所知有限,難得苗人俊知悉甚多,這种獨家秘聞,對于一個行走江湖、仗義執劍的武林中人來說,极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來的接触里,領著先机,把握較多的胜算。
  “那么,這個蓋九幽又怎么會与朝廷中的錦衣衛搭上了關系?”
  “詳細情形,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不過,錦衣衛的頭子紀綱,暗中仰仗蓋九幽的支持,卻是事實,要不然,紀綱絕不敢如此視天下武林如無物,膽敢公然与武林正道為敵。”
  忽然他打住話鋒,目光湛湛地注視著君無忌:“像江南的柳一鶴,云南的‘神刀’陸云龍,還有南湘的雷氏兄弟,這些人在當今江湖正道上來說,都有相當的聲望,只因為不齒紀綱所為暗中策應抵抗,就此紛紛都遭了毒手。這些事你可有過耳聞?”
  “我知道。”君無忌緩緩說道:“這些人的死,情況好像很复雜,但是卻不像是出自大內之所為。”
  “本來就不是大內里面人干的!”
  “那是……”
  “蓋九幽!”苗人俊沉郁的目光多少含蓄著一些神秘:“我所獲得的消息,絕對可靠,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這個老怪物的親自出手,也必与他的策划有關,紀綱絕對沒有這個本事。”
  “只是,”君無忌沉默了一下:“蓋九幽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么做又對他本人有什么好處?”
  “這個問題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靜的樣子:“表面上看起來,好像蓋九幽不應該做這种傻事,仔細想起來,他這么做卻也有他的道理,据說這個蓋九幽复出之后,在‘雷門郡’成立了一個叫‘雷門堡’的組織,專為朝廷短期訓練干練的殺手。”
  這都是君無忌聞所未聞的事情,聆听之下,不禁暗吃一惊。如果苗人俊的這個說法屬實,那么也就沒有什么再好怀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無忌冷冷地說:“這些經九幽居士短期之內指點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錦衣衛生生不息的衛士,蓋九幽也必將因此而收受朝廷為數可觀的大筆津貼与長時供奉,而有了蓋九幽這個人做為強大靠山之后,紀綱也就越加的無所忌憚,為所欲為。他們可真是相得益彰。”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說:“你猜想得完全不錯,這就是他們目前合作的一個大致經緯,在這個方式之下,武林中無論正邪兩派,鮮有能獨立自主,敢于不听從他們召喚的,這個矛頭有一天也終將會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君無忌微笑著道:“因為很可能這個矛頭已經指著我了。”
  苗人俊劍眉微聳道:“這件事已在搖光殿的嚴密注視之中,九幽居士盡管目無余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惱了搖光殿主人,未來胜負可就難以預測,我相信這一點蓋九幽應該心里比誰都清楚。”
  君無忌道:“這么說,搖光殿主人与蓋九幽之間,曾經結過梁子了?”
  “也許是吧!詳細情形似乎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對于“搖光殿”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君無忌所知道的實在有限,不過如此而已。他當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搖光殿,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反倒不便多問了。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搖光殿”主人是個何等樣的人物,然而种种跡象卻己顯示出,這個人必將是一個行為怪癖,身負有惊人絕技的一代武學宗師人物,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卻讓自己無意之間給得罪了。
  另一面,看來漢王高煦,似乎也對自己產生了怀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襲竹舍,在舍內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紀綱所為,那么它所顯示的意義,可就不單純了。
  “又是為了什么?”他自問,“莫非高煦竟然已怀疑到了我的出身?還是……”
  不知何時天色已變得十分昏黯,西邊天際已失去了那种醉人的胭脂顏色,附近鳥雀俱已歸巢,再也听不見一聲鳥鳴。“山靜猿宿,水涼鳥飛”,一种突然的蕭索感触,加深著君無忌此刻的思緒。
  不經意的,他卻又接触到了苗人俊那雙沉郁复深邃的眼睛,陡然使得他為之怦然一惊。這個人其實又何嘗不神秘?一個人真正地要去了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何等的不易,基于這個因素,人實在不能輕易的便相信另外一個人,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种复雜虛偽的人際來往關系,無疑阻撓了正常純洁的友誼發展,對于正常的人性,該是一种諷刺,多么庸俗、卑鄙!
  其實君無忌本人又何嘗不一樣?也許在苗人俊的眼睛里,他更神秘,也許正是基于這個因素,苗人俊才与他“虛与委蛇”,俾能進一步刺探出他的本來面目。
  君無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見一棵樹、一片云、一個人影。
  今夜無云,卻有那燦爛的一天星群。
  由孫二掌柜的酒坊出來,四下里已是一片黝黑,卻只是“流花酒坊”四個字的棉紙燈籠,在風勢里滴滴溜溜打著轉儿。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時令,卻給人有冬的肅殺感覺,倒是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多少帶回了一些生气儿,讓人感覺到,生命有時候仍是可愛而值得留戀的。
  “君爺你好走,拿著燈籠小心別讓狼給招著嘍。”二掌柜的送上了老油紙燈籠,一個勁儿的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這位財神爺。
  說到“狼”,可真就傳過來陣陣凄厲的狼嗥聲。一時遠呼近應,怪嚇人的。
  這里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會忘記另外還得帶著一件家伙,像什么鐮刀斧子之類的,一旦遇著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無忌這般瀟洒的只拿著一只燈籠,長衣飄飄的人還真不多見。
  空野狼嗥聲中,君無忌沿著流花河岸,緩緩地向前走著,難得的像是今夜的這般心情,他居然興起了“踏月”的一番雅興。
  揚起的燈光,晃動著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鱗片,那么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點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啟示,像是在暗示著什么。
  君無忌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燠熱,才想到剛才在酒坊,經不起孫二掌柜的慫恿,多喝了几觥酒,敢情是酒興風發,有些發作了!
  雖然如此,對于他來說畢竟也是新鮮的。以他之精湛內功,几觥水酒豈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議。
  話雖如此,那起自丹田的無比燠熱,一陣陣地向上竄著,在在顯示著此番的發作,非比尋常。
  何以同樣的酒,今夜所顯示的卻分外剛烈?還是自己身体有了意外病兆!
  燈光起動,照見了近在咫尺,緊伏著地面的一只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齜露著,一面緩緩地向后面退著。動物的習性,常常是深奧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這只大灰狼,看似畏縮不前,很可能下一個動作即為出擊,扑人而噬。然而君無忌卻只當未見,正眼也不瞧它一眼。
  冷風習習,依然是那种透人骨髓的冷。君無忌卻只是身上陣陣發熱,那种深入內髒的燠熱,极短的一霎間,己是大汗淋漓。
  漸漸地他明白了。“姓孫的,你好大的膽子,弄的好手腳!”一面气壓丹田,不使真气流散,卻將一襲長衫脫下系向腰間。
  卻在這一霎,瞧見了件希罕事儿。那是一艘平頭雙桅的官式大船,靜悄悄停泊在岸,兩盞官燈,特意的加上布籠,將散發的燈光,掩飾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內里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號官船,不見一些异態,听不見一點點人聲,卻只有沖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涌著白色的泡沫,發出間歇性的嘩嘩水響聲。景象舒徐,顯示著“夜”的單調与宁靜。
  這艘官船其實并無任何可疑之處,只是這一霎在君無忌目睹之下,在其內心卻顯示出一种震撼,直仿佛其中包藏有十分凶險,千万甲兵,下意識里令他產生出高度警惕。
  大船上其實亮有燈光,只是為重重幃帳所掩遮,外面一時看不出來而已。也只有君無忌這般銳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這里,他忽然有所警覺,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身側傳過來凌厲的一聲狼嗥,疾風襲項里,顯示著巨大狼影的一雙前爪,直向著他的肩上搭來。敢情這畜生,選擇了這一霎出擊。
  皎皎月色里,大灰狼一雙眼睛,有如兩點流星,張開著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斷敵人的喉管。然而,這一次它卻是找錯了對象,碰見了君無忌這個厲害的對頭。
  隨著君無忌下伏的身子,看來不緩不疾,偏偏就閃過了大灰狼銳利的前爪,連帶著這畜生整個的身子都扑了空,“呼——”疾風聲中,直擦著君無忌頭頂發梢滑了過去。
  狼性多狡,自不會就此甘休,況乎是一只饑餓的狼。大灰狼一扑不中,不容身子墜地,就空一個疾翻,回頭照著君無忌喉上就咬,狼嘴未開,即為君無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頰,悲嗥一聲,騰飛出丈許開外,當場昏了過去。
  這一掌君無忌不過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著大灰狼不致因此喪命。原來他為人心存忠厚,即使与敵人動手過招,亦每存慈愛,除非是极惡大凶之輩,多不忍廢其性命。眼前這只惡狼,固是擇人而噬,他卻能獨獨体諒出它為饑餓所迫。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獸性之惡亦可諒矣。
  不過是舉手之間,即行將惡狼制伏掌下。
  戰云微啟,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灰狼無知,正好作了上陣的先鋒。
  君無忌一掌遞出,耳听得身后冷叱一聲,即有尖風一縷,猛襲而至。夜月下,一縷銀光,夾帶著刺耳的一縷尖風,像是發自船頭,直取君無忌后腦,暗器本身勁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見的“蛇頭白羽箭”。
  這類暗器的發射,多視出手者本身內力勁道而定,如能配合著手指上的獨特勁道,以“陰指”發射,更能發揮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設置十分精巧,內藏有兩根倒刺,一經入肉,即能自行跳開,中者如想拔出,勢將大費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塊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這支蛇形白羽箭,顯然勁道十足,流光一線,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見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虧了君無忌早年所身受嚴格的“暗器听風”訓練,各類暗器,無需目察,只聞其風,即能判出是何家數。眼前情形,卻也并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几乎無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來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點,縱出了丈許開外,這才就勢轉過了身來。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飛燕的一雙人影。
  這雙人影,顯然起自船頭,輕功料是不差。一經縱起,狀如剪空飛燕,交叉而過,“噗嚕嚕”衣袂蕩風聲里,已是臨近眼前,卻是一左一右,雙雙落身當面,卻將君無忌暗鉗于中,取了個攻守咸宜的勢子,隨即不再移動。
  緊接著冷笑聲中,一個人卻自踏著月色,由一旁林內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著先時二人鉗形站勢居中的那塊空地站定下來。
  銀灰色的一身錦袍,在月色里閃閃發光,個頭儿不高不矮,舉止從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別無所見了。
  映入君無忌眼帘,頗不陌生的,竟是這人緊系在臉上的一襲黑巾。
  君無忌當不會健忘,這個人的一身穿著打扮,甚至于臉上面巾,与他都“似曾相識”,如果他沒有猜錯,便是那一日領頭來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隨后神秘失蹤的同一個人。
  至于來人的身分,簡直已是昭然若揭。
  “幸會幸會,咱們今夜可又見面了!”語音沉著,像是有意的壓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儿音的清脆。
  一面說時,這人緩緩抬起了一只白手,反手攀向背后,緊緊握住了露出頸后的一截劍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劍掣在手上。
  “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難飛了!”話聲未頓,只听見嗖嗖嗖一連几聲,大船上人影連連起動,不及交睫的當儿,身側四周已站滿了人影,有高有矮,遠近相間,黑夜里固然是難以看清這些人的面影,卻獨獨能体會出那一雙雙含有猙獰敵視的眸子。
  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點就透,識相一點,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動手的意思,跟我們走一趟!”這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緩緩地道:“只要閣下你點頭答應,我保證絕對不難為你,怎么樣,你就給句干脆的話吧!”
  說話時,這人手上的一口短劍,映著天上星月,蛇也似地顫著,以此而現諸劍身的光華,其亮刺目。君無忌無异在劍術上有著极其杰出的造詣,正因為這樣,他才在一望之下。即能辨出對方持劍的這個蒙面人,劍上功力已頗具气候。
  所謂“劍以气使”,一個能以真气駕御劍身的人,与只以力量揮劍的人,無論在功力意境上說,都顯然有著极大的差异。
  蒙面人只不過手握劍身,還沒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諸于劍上的功力,早已顯露無遺,特別是落在了君無忌這等“行家”的眼里,便自對他有了一個初步的審度認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實不必以多為胜。”君無忌面色平和地緩緩打量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見過,是不是?”
  蒙面人嘻嘻笑道:“是么?”
  “那一夜承閣下深夜造訪,只可惜我這忝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于沒有好好接待,實在罪過,足下這樣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貽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气了。”
  一面說,左手啟動,已把懸挂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紙燈籠摘下,托在掌上,卻把空出來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划了一下。
  隨著他踏出的腳步,立刻形成了頗具威力的一個劍勢。先時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兩個錦衣衛士,立刻格于凌人的形勢,雙雙被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雖說不過是一支竹竿,一經內力布施,亦有長劍气勢。
  蒙面人早已領教過他的功力,當知其身手不凡,此時見狀,亦不禁吃惊不小。
  “如果我的記憶不差,足下曾到我設館教書的山神小廟來過,并承捐贈了不少書物,那時的你。一派斯文,儼然地方善士,曾几何時,搖身一變,又成了今日這番嘴臉,真正是變化万千,紀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扰,枉費了一片心机!”
  話聲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小輩,你納命來!”他早已蓄勢以待,腳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劍分心就扎,這一劍其快如電,直向君無忌前心刺來。
  君無忌門戶大開,看來似無防范,只是极為沉著從容。這种“悠悠難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劍術堂奧,落在蒙面人這個也稱“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勢,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這一劍似乎已是十拿十穩,他卻偏偏在臨終的一霎間改了初衷,短劍霍地向后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勢,刷刷!一連向左右劈出兩劍。
  兩劍一气呵成,刺目白光里,君無忌兩側皆在照顧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動分毫,皆難免傷在對方劍勢之中。
  這又是蒙面人心机過人了。他假想著對方敵人在自己迫人的凌厲劍勢里,不可能不有所移動,只要移動少許,万万逃不過自己的連環雙劍。
  無如君無忌這個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詭計。腳下自若磐石,硬是絲毫不動。
  蒙面人一番心机,竟然又是白費了。“刷刷”兩劍,各自賣了空招,雙雙擦著君無忌左右衣邊揮落下去。
  君無忌輕輕哼了一聲,掌中竹竿就在這一剎那,霍地揚起,直循著對方前胸力刺了過去。
  雖不過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諸于其上的力道,卻是十足惊人。蒙面人暗吃了一惊,端的不敢掉以輕心,怒哼一聲,整個身子霍地往后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飛身兩丈開外。
  這一手“蜉游戲水”施展得极具功力,隨著他落下的身子,雙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長衣飄風,呼嚕嚕帶出了大片疾風,看來极其輕巧、自然,這般身法絕非易与,与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惊人了。
  君無忌心存著“拿蛇拿頭”的念頭,暗忖著只要把這個猜是紀綱的人制伏手下,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經動念,正待施展“彩蝶戀花”身法,緊緊把身子依附過去,不意卻在這一剎那,兩條人影,分左右同時切身而進。
  來者二人,正是先時站在左右的兩名錦衣衛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极劍”,腳下一經踏進,不約而同地雙雙挺劍刺到,其勢极快,簡直不容稍緩須臾。
  這么一來,無异阻止了君無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圖,二人劍勢嚴謹,出手极快,倒也不可輕視。
  君無忌冷笑一聲,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揮出,“嗖嗖”兩聲,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當”聲響里,已把對方二人手中的長劍格開。
  這一招看似輕便,只是如無有极精湛的內家功力,万難奏功。否則一經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斷,其中奧秘,端視發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實情而論,持杖人當已有了所謂的“內气”,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為神奇,雖銳利金鋼亦不能摧了。
  這一杖,不但格開了二人的長劍,透過杖梢兩端的勁風,更像是無堅不摧,迫使得兩個大內衛士雙雙向后退開,情勢并非僅此而已,更厲害、更奇妙的殺招,緊跟著向二人攻到。
  原來君無忌早已度忖好進攻的空間架式,動手過招的當儿,常常是一發千鈞,寸許之間的進退,即能決定胜負。這一剎那,他便老實不客气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兩名大內衛士其時敗相已顯,君無忌眼前這一步踏進,看似無奇,其所加諸在二人內心的無比壓力,卻有如石破天惊,极具威脅之能事。
  這一剎那快到了极點。對于身側眾多的大內衛士來說,几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發而收,雖然看來与二人距离尚遠,然而透諸杖梢的內家力道,卻已雙雙點中了二人前胸穴道。兩名大內衛士,動態不一,一個反腰擰身,一個作勢下伏,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時有如泥塑木雕,雙雙都呆立當場,俱都動彈不得。
  君無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內家元气,一舉手之間,制伏了兩名大內衛士,看似余勇可賈。緊接著一個虎扑之勢,更似洶涌的怒濤,驀地直向著蒙面人身前扑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蒙面人當頭力揮下來。隨著君無忌的出手,地面上卷起了一股狂風,小小一根竹竿,竟似匯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壓頂般,直向著蒙面人當頭力壓下來。
  蒙面人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惊异,在君無忌泰山壓頂的攻勢里,不得不再一次后退,腳下點勁,勉強地退出了三尺開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無忌終將受制于神奇的藥性,后力不繼。
  原來酒中有物,名為“七步摧魂散”,尋常人哪怕只飲上半杯,也當于七步之內,命喪黃泉,七竅流血而亡。君無忌以無比內力,將之拘于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气功,化毒成气,即可克日將之排除体外,并不能對他生命构成任何威脅,無如眼前大意運功,真气乍泄,即有少許毒气攻心直上,待到他發覺不妙時,已難收回。
  君無忌第二次待將向蒙面人扑身襲上時,倏地覺察出小腹間一陣絞痛,整個身子一陣發麻,腳下一連兩個踉蹌,差一點坐倒在地,慌不迭拿樁站定,眉心之間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覺,他才知道厲害,勉強拿定心神,將一腔真气固守心經,不令毒息上竄,以他內元真力固可霎時見功,只是再想分心對敵,卻是万難。
  這番景象自是逃不過蒙面人觀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時心里有數,由不住微微笑了。
  “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說時,隨見他揚動了一下手上短劍,片刻之間,四下里已各亮起了一片燈海,將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
  君無忌原本就已知道,對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難以看清,這時燈光既明,才霍然發覺到,敢情四下里竟然埋伏著如此眾多殺手。
  說是“殺手”一點也不為過之,這些大內衛士,一個個身著勁服,頭扎黑巾,燈光閃爍里,照亮著狀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劍,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慣以搏殺的厲害角色。
  這一切看在君無忌眼睛里,頓時讓他記起了那日与苗人俊之一番對答,看來這些錦衣衛士所充當的殺手,很可能即為那個可怕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所調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万分的仔細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無忌之蓋世身手,雖說是面對如此殺招,亦是大可不必過于擔心,無如此番在誤飲毒酒,毒性乍發之下,是否仍能從容應付,可就大成疑問,只是這一切眼前已無能多思,君無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盡所能,以死相拼。
  耳邊上再一次響起了蒙面人陰森森的冷笑之聲。似乎是認定了對方插翅難飛,再也難以逃生,也就無需再對自己加以掩飾,他隨即探手揭下了臉上的面巾,頓時那一張略似有喜,帶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頰,隨即現了出來。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館,偽作贈書善舉的“吳波”。
  對于君無忌來說,對方顯現的真面目,并不使他感覺出任何意外,只是“證實”了他的臆測而已。“紀綱,果然是你!”說話時,君無忌一連向前踏進了三步,三步錯綜,有如蝴蝶穿花,名為“三步登蓮”,乃是對陣互搏時的上乘身法。
  紀綱見聞丰碩,自無不識之理,登時為之一愣,惊覺到自己的一時大意,為對方搶了先机。
  原來君無忌有見于對方之強大陣勢,自己暫時受制于劇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敵亦當自保,這“三步登蓮”步法,即為一著急就章,可以暫保一時之安。
  武林中謂及各門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觀,無邊浩瀚,其間之錯綜复雜,各有巧妙不同,簡直涇渭難分,惟身具奇才,學兼百家之長,廣泛涉獵者,才能得窺其間堂奧,于敵對搏時占盡先机。
  君無忌這“三步登蓮”身法,看似無奇,其實卻包涵著深奧的先天易理在內,若在昔時,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簡直便已立于不倒之地,破敵斬將,易如反掌,即使敵人頗非易与,也可以運用智巧,各個分別擊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他已力不從心。隨著他踏進的步子,只覺得一陣子天旋地轉,眼前紅紫光錯,金星四射,差一點把持不住,勉強拿樁站定,已是一身大汗淋漓,襦衫盡濕。原來身法之取巧,可暫領先,猶要充實之內在為后盾,兩者相生,互為輔佐,才得占盡先机,否則即使能領先一時,在敵方強大實力壓迫之下,終將潰敗,原形畢露。君無忌自然了解這一點,只是觀諸眼前,實難兩全,也只有拼一時是一時了。
  他這里身形方自站好,眼前的紀綱已颼然縱身當前,掌中劍“秋水長天”,已臨面前。
  紀綱身手了得,這一劍真力內聚,璀璨如銀河倒瀉,揮洒而出的劍气,匯結成一天劍雨,兜頭蓋頂,直向君無忌當頭罩落。
  君無忌眼前雖功力不足,但睿智不減,手中既無兵刃,只得徒手以對。雙手一正一反,巧施“摘星拿月”之妙手,一曲一舒,霍地向外一送,直似劈手將對方手中短劍奪落。
  紀綱空怀一腔讎仇憤恚,亦不免栗然而惊,猛地奪身而退。來得快退得更快,一時羞憤難當,圓瞪著雙眼,直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下肚的模樣。
  “好個小輩,看你還能威風几時?”一人掌中短劍作勢揮落,倏地自空而墜,大星天隕般,直空而墜。這人端的好身手,顯然經過名家調教訓練,出手即非尋常,猝落疾下的身勢,緊跟著一式滾翻,一如搏兔之鷹,將及未下的當儿,掌中一口弧形劍,已自劈風直下,直取君無忌頂門。
  觀諸眼前情勢,對方這般拼命三郎般的打殺方式,已非智能所能卻敵,非得即時以實力搏之不得取胜。
  君無忌身形半轉,腳下卻不离方寸之地。仰首、弓背,狀如望月。閃錯之間,已躲開了對方凌厲呼嘯的一劍。
  那人一劍落空,已是先机盡失,再想回身哪里還來得及?耳邊上響起了一股尖風,簡直來不及轉身,已為君無忌一雙手指,實實插中頸項。
  君無忌無疑是全力以施,雙指如戟,一經插落,怒血飛濺,那人吭了一聲,即行向前直直倒了下來。
  設非是認定了對方的頑劣大惡,君無忌万万不會這般毒手加害,雖然礙于毒勢的發展,功力大感不足,只是對方卻也万難逃得活命,在君無忌一雙鐵指下。當場橫尸而亡。
  君無忌實在是了解到眼前的情勢凶險,不得不如此施展,意圖殺雞鎮猴,雙指一撤,虛勢亦顯,足下一連踉蹌兩下,才自站定。卻也沒有忘記就手一抄,將對方手上一口弧形短劍搶在手中,就只是這個動作,已使他力有未逮,眼前金星亂冒,慌不迭再一次拿樁站定,強自將真力灌注下腹,一雙眸子瞬也不瞬的直向當前的紀綱盯視過去。
  紀綱心里有數,他那”七步摧魂散”,乃是獨家秘授,摻人酒中,其性更烈更速,常人服下万無活理,眼前的君探花無疑已具有“煉气化氣”的內功境界。想要像常人一般毒斃,怕是不易,不過無論如何,暫時使之麻痹,動彈不得,卻是可以認定,但君無忌偏偏掙扎不倒,頗使他大感詫异,由此當可測出對方功力之深,确是一极為強悍的勁敵。有此一念,也就更加強了他必除對方的決心。
  君無忌抱劍在胸,甚知不妙。他此時一面抱元守一,不使真力擴散,一面更得防范著隨時乘虛待發的毒性,尤有甚者,還得眼觀四面,耳听八方,隨時隨刻小心著惡毒的敵人進攻,如此情況,自是大感狼狽,盡管這樣,表面上猶要保持一派從容鎮定,不使敵人看出。
  他的苦心顯然白費了。
  老好巨猾的紀綱,早已洞悉其虛,“君探花,你還能逞狠几時?當真要狠拼到底?”
  君無忌怒視不語,耳邊上卻已留意到樹梢上的沙沙作響。偶爾接触到紀綱有异的眼神,頓時心里有數。他自知此刻体力有限,以有限之精力,對付無限之勁敵,其成敗毋庸細想亦可判知。
  君無忌誠然無限悲哀!以他為人,一向仔細,想不到臨頭仍為奸小所乘,十數年勤奮,堅此百忍,才得練成罕世絕功,方待展舒壯志,有所作為,想不到一朝為奸人所乘,理想抱負,頓俱成空,真正令人太息,憾恨交集,卻是無可奈何,奈何!
  一霎時間,他眸子里凝結了熱淚,轉瞬間將此無限悲哀化為讎仇,打量著眼前陣仗,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用劍,以期把時間拖長,或得能有一線生机。
  有此一念,他隨即定下心來,甚至于不再浪費唇舌,与對方多說一句話。好在他這“三步登蓮”的站立姿態,已使他在眼前搏殺場面,盡占先机。
  “君探花,你還是束手就綁吧,莫非你還不知,你身上所中奇毒,是用不得力的,怎么樣?只要你存心歸順,我當可保全你的一條性命,即使在王爺駕前,有我紀綱的話,亦可一言九鼎。你是聰明人,想必能明白這番道理,還用得著我多說么?”
  言多必失,以紀綱之老謀深算,亦不免大意失言,這番話,無意之中暴露了一個不欲人知的极大隱秘,即是他的此番行動,乃是受命于漢王高煦。
  君無忌心頭一震,冷笑不語。其時,他耳中早已測知,上方兩側皆有敵人躡足切進,目光一掃,已預先測知敵人即將出手的部位,心里盤算著出手的招法,務期一舉殲敵。
  果然,他這里方自定念,左側上方,樹帽子刷然作響聲中,一條人影,疾似流星般,已自飛天而墜,揮出的劍身,宛若電閃星馳,略呈弧度地直向著君無忌腦門劈到。
  君無忌猶自鎮定如初,他知道緊接著右側方的敵人即將下襲,此時此刻,只消稍微分神,即使處決了左面來敵,也必然難當右面猝然加諸的殺招。是以,這一霎時的臨危鎮定,至為重要。
  他的猜測完全不錯。
  就在左面這人殺招甫現的一霎時間,右上方疾風猝起,強勁的疾風墜勢里,弧形劍影,卷起了一片強光,劈空嘯聲里,直向君無忌連臂帶肩斜劈了過來。
  觀諸眼前二人的出手,稱得上既快又狠,顯然出自高明者事先指點,只是偏偏遇著了君無忌這個厲害敵人,竟然在未出手之先,先已把他們摸得十分清楚,以至于苦心白費,連帶著斷送了一雙性命。
  君無忌的劍鋒,是在最后的一霎間才揮出去的,其間惊險,簡直不容毫發。這一劍由下而上,迤邐而出,宛如戲空之龍。妙在劍鋒迂回的走勢,恰恰避過了對方二人揮落而下的劍鋒,劍勢呼嘯過處,閃爍出一個半圓形的圈子,兩個人恰恰處身其內。劍光曳處,怒血四濺。一人破腹,一人開喉,隨著君無忌揮出的劍光,雙雙摔落出去,登時橫尸當場。
  空气里這時充斥了腥膻的血气,夜風迂回著,只是團團打轉。
  君無忌這一劍稱得上絕頂高明,雷霆万鈞,冰雪一片,一出乍收,好不利落。
  緊接著他那一雙凌厲的眼睛,重新又盯落在眼前大敵紀綱的身上,等待著對方再一次的殺招。
  紀綱心里原本就是与對方打的消耗戰,拼著自己方面損兵折將,也必將對方拖垮為止。只是沒有料到,對方出手這般高明,不過一招,竟將自己手下二名健將,雙雙斃之劍下,真正是悚目惊心。乍然目睹下,既惊又憤,冷叱一聲,飛身直襲而上。
  紀綱身手,极見高明,以他目下身分,以及無比自負,設非怒到极點,万不會親自出手。
  人影倏乎間,夾雜著他手上雪亮的劍鋒,人到劍到,分心就刺。
  這一劍力道十足,劍鋒未至,先就有极稱凌厲的一股劍气,劈風破空直下。
  君無忌心知此人用心之惡毒,料將不施全力,便難以抵擋,無奈中,劈出了一劍。
  雙劍交鋒,嗆啷脆響聲中,紀綱身勢,恰似滾空繡球,倏乎來去,隨即飄出丈許以外。
  這一劍,紀綱用力极猛,毫無取巧,君無忌便只得以實力還擊,這么一來,体內頓現空虛,一劍揮出,已是強弩之未,再想力持鎮定,已是万難,身子一連閃了兩閃,几乎坐了下來。
  這番景象落在了紀綱眼中,心里更加篤定,冷笑一聲,身形一個快閃,疾若飄風般,再一次欺身而近,“再接一招!”話聲出口,掌中短劍分心就扎,卻把那一只空出的左手,直向對方肩頭攀來。
  敢情紀綱乃是自幼淨身的宦官出身,生平自是不近女色,乃承异人指點,練成一門絕世罕見的厲害功夫——“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施展,受者五髒俱摧,白骨為朽,万無活命之理。
  君無忌已有“練气成氣”的境界,若在平日,自可應付有余,今夜情況有异,想要迎接對方這一掌,卻是万難。紀綱這一掌,非僅力道万鈞,卻于万鈞巨力之間,夾有一股陰風,這股陰風,便為功力之极,一經中身筋骨立摧。
  君無忌自忖著万難當受,一時眉剔目張,正待拼著毒發攻心,以“巨靈金剛”力出迎,好歹也給對方一個厲害,一只手待抬起的當儿,卻听得頭頂后方上空,一片尖嘯聲划空而至。
  由于他曾習過嚴格的“暗器听風”訓練,一經入耳,頓時就可測知來襲部位,眼前這批來犯的暗器,卻不是奔向自己,是可認定。
  有此一念,他立即中止住待發而出的掌力,只覺得頭頂上呼嘯聲過,三口飛刀,并成一排,緊緊擦著頭頂,直奔紀綱飛去。
  發暗器人堪稱個中高手,三口飛刀一經掠過君無忌頭頂,倏地下降尺許,直襲向紀綱正面,一正二偏,刷地分開來,這個范圍之內,紀綱想要從容閃躲,卻是万難了。
  發刀人旨在救人,暗器的出手,也就不同一般,紀綱果真還要向君無忌施出重手,便很難逃開眼前疾馳而來的飛刀陣勢。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倏地收回了待發的掌力,右手短劍就勢向上一撩,當啷聲響中,爆出了大片火星,乃將正中的一口飛刀格開來。卻自覺出飛刀勁勢极大,真力貫注,几乎將手中短劍震落。
  發刀人伎倆何止于此!紀綱這里一劍方自將正中飛刀劈落。猛可里左右兩翼飛刀,自個儿拐了個彎儿,修地直向他兩側飛來。
  這一手化虛為實的飛刀手技,簡直微乎其妙,紀綱那等閱歷之人,竟然也被瞞過,俟到有所警覺時,一雙飛刀,有如剪空雙燕,雙雙自兩下里已自擠兌過來,個中惊險,設非是當事人自個儿心里有數,別人万難体會。
  紀綱不愧名家身手,一經發覺不妙,倒能沉著應戰。右手短劍改撩為劈,全力側面揮出,當啷聲中,這口飛刀化為一道長虹,倏起當空,直曳出數丈開外。
  他的那只左手卻不敢閒著,巧妙地施出了一式“分花手”,游蜂戲蕊般地已自掄起,一掌劈出,自內側方劈向刀身,嗡然作響中,直把這口刀擊出了七尺開外。
  一剎那間,三口飛刀全數落空。
  來人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就在三口飛刀瞬間落空的一剎那間,一個人鬼影子般現身當前。
  紀綱早就料到了此人的現身,雖說是惊魂甫定,他与他最親切貼身的六名大內衛士,都尚能保持著原來的陣腳,目睹著對方的乍然現身,各人不待招呼,几乎是同時發動,霍地縱身,直向當前包抄過去。
  七個人動作划一,像是同起同落。
  這人現身甚快,七個人動作卻也不慢。以紀綱為首的七人核心陣勢,在歷年來操演實際對陣之下、早已駕輕就熟,彼此根本無需招呼,僅憑著相互間的默契,如臂使指,堪稱熟練之至。
  此刻,以紀綱為首的七人陣勢,一經發動,身形乍落,立即形成了一式“七星天罡”陣勢,七面殺力會合一面,居中直逼向來人。
  乍然現身的這個人,無异有惊人之技,只是在猝當紀綱“七星天罡”陣式之際,也不敢掉以輕心,登時為之停步不前。
  各方燈火匯集之下,總算看清了來人那一張駭世惊俗的面容,何止是那一張臉?簡直全身上下都透著古怪。
  這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卻又佝僂的駝子。頭上戴著半舊的氈帽,身披著一襲像是整張藏氈所剪裁的長衣,這副裝著已非時下所習見,偏偏那張臉紅中泛紫,凹凸猙獰,看來十分呆板,下巴上翅生而出的一叢胡子,更透著滑稽,給人的感覺是不倫不類,倒有几分像是來自西藏的喇嘛,可又不盡然。
  這人面部表情,雖說十分木訥,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卻是极稱銳利。似乎是認定了紀綱為此行之首,一經現身,那雙光彩奪人的目光,便自集中在他的身上,掌中長劍尤見璀□,每一揮動,即由劍尖處爆射出尺許長短的光尾,時伸又縮,宛如靈蛇吐信。
  駝背人單手持劍,昂然仁立,那副樣子簡直像煞一尊門神,神態間,頗有“一夫當關”的大將派頭。
  君無忌現身于他身后丈許左右,盡管是內外交迫,劇毒攻心之際,他猶能仁立不倒,掌中弧形劍,光華閃爍,看在紀綱眼中便自心理有數,确知他余勇可賈,猶自不可輕視。
  紀綱用著十分詫异又复震怒的神態,面對著來人,冷森森地笑了一聲。“你是什么人?膽敢插手管閒事!想是活膩味了?”
  “天下人管天下事,笑話!”駝子揚了一下手上長劍,劍鋒上光華更稱逼人。緊接著這口長劍的劍尖指向紀綱,語音沉著地道:“姓紀的,我知道你,天高皇帝遠,在這里還輪不著你逞威顯能!我這朋友,一身能耐,豈是你們這些人所能對付?若非是誤酒貪杯,飲下了你所設計的毒酒,便是再多上一倍人馬,也是莫奈他何,堂堂錦衣衛指揮,居然也干起了江湖下三流的伎倆,傳揚出去,不怕被天下人恥笑么?”
  一面說時,駝背人身形徐徐搖晃不已,他身軀原本高大,加上那一身肥大衣著,這一搖動起來,立即形成了大片陰影,宛若風中巨樹,頗有林葉蕭蕭之勢。
  紀綱心知有鬼,竟然一時莫辨其玄虛。俟到他陡然有所警覺時,才自霍然發覺到,敢情對方趁著身形晃動之際,已自巧妙地換了身位。
  非只是駝背人一人,他身后的君探花,也似有了轉動,二人明為一前一后,其實互有接應,眼前這一手巧移身位,雖然一時難測其妙,想必大有作用。
  紀綱心里狐疑,偏偏一時看他不透。對方這個高大駝子,在紀綱眼中,可以斷言,絕對陌生。只是口气里,對于紀綱,卻是知悉甚清。他此刻的巧移身位,顯示了此人的詭异功力,大非等閒,簡直可与君無忌作等量齊觀,焉得不使紀綱大吃一惊。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費周章,想不到眼看著大功垂成之際,平空又殺出了這么一個駝子,對于敵方來說,不啻是如虎添翼,真正是始料非及,頓令他大生憂慮,不得不重新檢討此行的損失。
  心理盤算著,冷叱一聲:“飛蝗侍候!”
  手下人應了一聲,立時揮動令旗,將命令傳了下去。
  這“飛蝗”二字,絕非僅僅示意是暗器中的“飛蝗石”,卻也代表著一個完整的陣勢部署,令旗展處,人影閃爍,极快的一瞬,各人已站好了新的位置,燈光迷离里,各人皆有异動。
  君無忌處身极危之境,忽然見到來了救兵,一時寬心大放。
  他當然知道這個駝背木面人,正是當日自己所習見苗人俊的喬裝,這個隱秘事實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只要自己代為守口,他也就大可不必顧慮地繼續偽裝下去。
  君無忌生性最是逞強,由于身負奇技,智力過人,對于他來說,再困難的事,再厲害的敵人,也构不成威脅。像今夜這般遭遇,簡直是前所未見,私下里不啻被引為奇恥大辱。苗人俊此時的忽然現身,自然解救了他的一時之難,只是他卻不欲依賴過甚,明明已無能站立的身子,偏偏卻仍恃強好胜地挺立如昔。
  苗人俊原有背負他离開的打算,見狀也就暫時未予表明,卻在暗中一直關注著他,只待其体力不支,真個倒下來時,再予援手,背其离開。
  當下他隨即用傳音入秘功力,向君無忌發話道:“你覺得怎么樣?只管運功調息,別的一切都交給我了!”
  君尤忌哼了一聲,未予置答。
  苗人俊又道:“眼前這七人陣勢,十分可惡,且先破了,才可如意出入。”
  君無忌忍不住道:“這七星大罡陣,重在首尾,要同時拿住首尾,才能制胜。”
  苗人俊聆听之下,盱衡當前,點頭道:“不錯,事不宜遲,你只虛張聲勢,一切都交給我吧!”
  苗人俊早已蓄勢以待,話聲出口,一口長劍先已劈出,劍勢极見功力,一時劍光爆漲,宛若銀河倒瀉,直向著當前七人陣勢之一直劈了過去。
  那人冷叱一聲,倒也不慌,掌中弧形劍倏地迎出,閃過了正面主鋒,改向苗人俊長劍偏鋒擊去。這一劍顯然透著高明。
  苗人俊心里一動,長劍迂回著向回里一帶,對方弧形劍便自迎了個空。
  只是這一霎,對方“七星天罡”陣勢已有了變化,在一聲凌厲地喝叱聲中,七人同時一擁而上,七劍同舉,爆出了七點銀光,一古腦齊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過去。
  七人自紀綱以次,皆是精挑細選的一時高手,尤其難能的是,為組合此一“七星天罡”陣勢,曾經長期苦練,經過一位极神秘高明的前輩人物分別指點,功力大是可觀,一經聯手,威力無匹。紀綱把這“七星大罡”一陣,視同最厲害的看家本領,平素除了定期操練演習之外,實際上极少有机會施展,若是搭配著所謂的“飛蝗”聯合出于,其威力更是無与倫比,极具殺傷能力。眼前為竟全功,猝當大敵之下,紀綱索性一古腦地全數施展出來。
  苗人俊雖然知道“七星天罡”這個陣勢變幻莫測,非比尋常,但是以他与君無忌功力,卻也不難攻破。他卻不知這個陣勢,經過那個神秘的幕后高人指點之后,較諸原來功力更不知強大了几許。
  眼前七人舉劍之勢,名為“七星伴月”。七口劍及時遞出,爆發出七道長虹,猝然集結成一片光華璀璨的銀光劍网,直向著苗人俊當頭罩落下來。
  苗人俊冷笑一聲,長劍揮處,叮當兩聲存心先把正側面兩口劍勢撥開,劍鋒接處,才知道對方劍上力道万鈞,敢情這“六星伴月”一式經過幕后那位高人指點之后,威力大增。循其因乃在于:原先劍招,雖名之“七星伴月”,只不過是聯手發招而已,聲勢雖大,但功力杰出之人,并不難各個擊破。此刻這個劍陣,經過高人指點之后,情形可就大有不同,七人一經聯手,凡出劍皆為七人聯合之力。
  觀之外表,七人圍成一個殘月形的半環形狀,右手執劍,左手卻按搭在緊鄰其側的同伴肩頭,借助于這個形狀,各人乃得將其本身內力,灌輸与對方。那位高人,果然极具高明,非但匯集了七人之力,成為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道,卻就此演化出另外七式殺著,無不威力万鈞,堪稱前所未聞。
  苗人俊內力該是何等充沛,論以常情,對方二人即使是內功中一流境界的高手,也難以抵擋,定當為苗人俊攻開一隙。眼前情勢,卻是大有不同。須知對方七人,皆為精于內功之高手,一人已甚可觀,更何況聯合七人之力,尤其像是紀綱,以其既成之“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灌注,力道之惊人,是可想知。苗人俊固一世之杰,論及實力,卻也難望硬拼硬地以一當七。
  先者,即在七人半月攻勢之初,君無忌已看出了其中頗多微妙,緊接著七人的左手攀鄰肩,頓令他悟出了其中玄妙,無如苗人俊竟是計未及此。
  目睹之后,君無忌大吃一惊,傳音道:“不可……”話聲出口,卻已是慢了一步。
  眼看著苗人俊長劍与對方一雙弧形劍交接之下,霎時有如磁石引鐵,霍地緊緊貼住不動。苗人俊倏地目凸如珠,全身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奇在那口遞出的長劍,卻未能立刻收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乍然目睹之下,情知不妙,當此一刻,卻也顧不了自身安危,腳下滑動,已自搶先而前。
  有了先時的片刻冷靜觀察,君無忌已略悉對方陣勢微妙,眼前情急之下,為救苗人俊一時之難,說不得再一次力灌劍鋒。
  由于他看出了七人力道關鍵所在,妙在反先天易數中的一個“偶數”,是以這一劍不向出劍的二人揮出,卻朝向七人中順數的第四人當胸揮出。這一手果然厲害,產生了預期的效果。
  原來苗人俊看似無恙,其實眼前正自身當七人巨力,由于七人力道,乃系以紀綱為首的“至陰”之性,是以“异”性相吸,猝接之下,已將苗人俊全身緊緊收住。
  苗人俊俟到發覺不妙上了當時,其勢已是不及,再想抽劍已是万万不能,他雖施展全力,亦難望將劍勢拉回一寸,此時此刻即使想丟脫手上劍把,也是不能。
  這一霎,無疑生死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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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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