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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紹興十年七月二十七日。
  大約五千名金國重甲騎兵,出現在衛州正南方向的地平線上。
  初秋空气純淨透明,天幕高得彷佛在三十三重之外,黃沙輕快飛揚而起,人馬的影子似真似幻,迷离有若幽靈。
  “還真來了不少人哩。”李寶咕噥著,膀下馬匹也打著忽嚕,不安的踏動前蹄。
  梁興、李寶、燕怀仙三人只統率了三千多名太行山与京東路的義軍,披挂著各式各樣擄獲的盔甲,列陣城外,反倒像是一群到處打家劫舍的土匪。
  李寶自五月間起便活躍于故鄉京東路一帶,先后在曹州、宛亭等地大胜金軍,斬殺万戶一人、千斤四人、兵卒五千有余,“潑李三”之名于是威伏遠近。
  但當他率隊渡過黃河,向西挺進,企圖支持河北路蜂起的各路義軍之時,卻在濮陽遇見了金將徐文。
  這徐文手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板刀,渾號便喚做“徐大刀”。他原是宋國的明州守將,淮東浙西沿海水軍都統制,因与宋國諸將不和,于紹興三年四月率領船艦六十多艘,官兵四千余人,叛降偽齊。齊國廢后,又被金國重用,兩年前曾打敗過梁興。
  李寶和他大戰一場,竟又不敵他巨刀威力,慣用的雙刀都被砍斷,只得落荒而逃,繞過金軍防線,在衛州与梁興合兵一處。
  李寶對這一敗仗始終耿耿于怀,視為生平的奇恥大辱。“但愿那徐文也在陣中!”
  李寶目注遠方,嘀咕不已。金國騎兵停頓了下來,大約在重整隊形。
  燕怀仙道:“我早已打探得實,這支金軍的主將是耶律馬五,副將是霍明。徐文已升任山東路兵馬鈐轄,怎會在此處出現?”
  梁興嚴峻的臉龐上,肌肉根根抽動,雖無半句話語,強烈的复仇气息卻早已破体迸射而出。
  “如今又添上了師父之仇,小哥這回定是要拚命了。”燕怀仙心中明白,這將是場不殺到最后一人決不罷休的殊死決戰。
  梁興并不計較五年前楊太被岳飛處死之事,仍然全力配合岳家軍的北伐行動。太行義軍沿著太行山南端,一路由西向東,勢如破竹,大敗金兵于垣曲、心水、孟州、濟原等地,又攻下了怀、衛二州,直拊東京背面,從敵后把兀朮率領的金軍主力几乎完全隔斷在黃河以南。
  岳家軍同時由南向北,半個月內,先后郾城、穎昌兩次大捷,兵鋒指向東京南方的朱仙鎮。
  兀朮眼見宋軍腹背兩面箝子一樣的夾過來,再也無心戀戰,倉皇退出東京,正准備渡河北遁,不料宋國朝廷竟就在此時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
  七月二十一日那天,梁興兀自興高采烈的与部下商議進攻東京的大計,被派前去和岳家軍先鋒張憲連系的燕怀仙,卻帶著一臉茫然的神色,鬼魂一樣的飄回來了。
  “皇上下詔命令岳大哥班師收兵,一日之內連下了十二道金字牌,看來岳大哥不敢不從。更糟糕的是,中線張俊和駐守順昌府的劉錡都已奉命撤退,岳家重的側翼完全暴露,變成了孤軍深入的態勢,万一金軍迂回包抄,截斷后路,全軍危矣!朝廷在這節骨眼上胡亂抽調前線軍隊,真不知是何用心?”
  而今天,七月二十七,岳飛全軍早已陸續南撤,各路義軍也紛紛潰散,大好形勢數日之內完全改觀,但太行山与京東路的義軍卻仍然留在衛州。“非結金軍一點顏色瞧瞧不可。”明明知道這樣做根本無補于大局,然而大家依舊精神抖擻,彷佛提著最后一口气做著最后一件事一般。
  金軍集結成嚴密的隊形,開始向前馳動,地面隱隱發出風雷之聲。這是女真族賴以橫掃中原的戰術,鐵騎沖鋒,無堅不摧。金國自与宋國開戰以來,雖也嘗過几次大敗仗,但在平原曠野之上以騎兵爭鋒,卻鮮少失利。
  和尚原、仙人關,金兵輸在山險;順昌之戰輸在城垣;縮頭湖之戰輸在湖泊;唯有郾城、穎昌二戰,才可算是硬碰硬的敗在岳家軍手下。
  如今,撼不動的岳家軍已退,女真鐵騎又重新掌握了平原地勢,自然不把面前這支殘存的雜牌軍放在眼里,盡情恣意的放開馬蹄,疾風卷地,狂吹而來。
  十三年前跟隨王彥“八字軍”大戰石門山下的記憶,剎那間又回到了燕怀仙的腦海,但這次他絲毫不覺惶恐,只感到一种說不出的平靜。
  云朵高高飄在頭頂,兩軍之間的黃土閃著晶瑩柔和的光澤,好象一條黃色的河流。
  燕怀仙不知怎地,几乎听不見馬蹄敲出的暴響,一長排黑影緩緩吞噬著地面上的陽光,宛若逐漸逼近的睡夢。
  梁興面如盤石,立于陣前,直等到最前列敵軍的胡須都已可數得清楚的時候,才輕輕說了聲:“走吧。”
  義軍開始以緩慢的速度向前逡行,燕怀仙瞪著膀下馬匹尖尖豎起的雙耳,心中泛起一陣好笑的感覺。馬背顛簸著,由短促的顫動逐漸變成長長的跳躍,燕怀仙只覺整個身体飄浮在云霧里,暢快、平直、無所牽挂。
  對面游來的臉龐慢慢加大,燕怀仙兀自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驀然一聲“匡啷”巨響把他震醒過來,轉眼正見梁興前方的一名金兵面門爆開血花,揮舞著雙手倒跌下馬去。
  燕怀仙心中尚殘留著些許荒謬不實,馬匹卻早已闖入金軍陣中。燕怀仙不太經意的掄動鋼刀,身周敵人一個個裂成碎片,他此時方才覺出体內真力不同以往,全無洶涌澎湃的勁道,卻像一團不斷蒸騰、不斷加厚擴大的气流,由全身上下傾瀉而出,几將胯下馬匹都包裹了起來。
  強烈明确的無敵之感,塞滿了燕怀仙的胸腔,手中那柄尋常的鋼刀,此刻更有若絕世利器,鋒刃過處,一切盔甲刀兵無不應手而折,燕怀仙隨任馬匹奔馳,如入無人之境,轉瞬便從金軍陣后穿出。
  燕怀仙輕輕帶轉馬頭,繞了個弧形,又從另一邊殺將入去。
  金軍陣勢開始混亂,當頭壓來的義軍馬隊比亙古混沌的太行山還要堅硬,擋開了金軍几次三番波浪似的沖擊。
  被強大壓力逼迫著的女真騎兵,慌張策馬打橫里奔馳,撞亂了己方的隊伍,一乘乘人馬恍若四散飛濺的水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方向。
  遠遠只听得李寶轟雷般的嗓門大叫道:“五郎,好好盯住那耶律馬五,別再讓他跑啦!”
  燕怀仙左右突蕩,所到之處人仰馬翻,在金軍堆里兜了几個大圈子,正不知耶律馬五在那儿,忽見几騎人馬向南方潰圍而出。
  燕怀仙猛夾馬腹隨后赶去,果見那當先奔逃的家伙耳朵上晃動著兩只大金耳環,正是耶律馬五的標記。
  燕怀仙心中沒有絲毫逮住獵物的惊喜,甚至沒有絲毫波動的情緒,此刻他無思、無想,只知緊盯住那個東西不放。
  護衛耶律馬五的九名親兵同聲打了個忽哨,倏地掉轉馬匹,三前三中三后,聯結成三堵鐵牆,猛朝敵人沖來。
  燕怀仙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下,馬頭正對馬頭,從中央直撞過去。
  鐵甲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兵刃交擊,人骨碰著人骨“喀喇”作響,混濁的呼吸直接噴到彼此的臉上,但也只是一瞬間,燕怀仙已穿陣而過,把那九具殘缺不全的尸体遠遠撂在背后。
  耶律馬五發出絕望的呼嚎,伏鞍飛逃,企圖奔向東首的一個小土丘,燕怀仙馬快,早追到他身旁,耶律馬五用盡全身力气,揮出骨朵,四十斤重的大鐵錘在猝然分割的空气里咆哮,聲威煞是惊人。燕怀仙卻只隨便伸掌一接,早把骨朵搶過,順手一拗,拗成了個羅圈儿。
  耶律馬五大惊之下,險些坐不穩鞍橋,好在騎術甚精,一拐座下馬匹,打斜里逃了開去。
  忽見土丘頂上煙塵滾滾,現出一隊人馬,輕裝勁騎,服式怪异,領頭之人身著白衣,長發披肩,卻是夏夜星与麾下的匈奴騎兵。
  燕怀仙暗喊“糟糕”,奮力前沖,耶律馬五眼見救兵到來,自然狂喜万分,嗚哇亂嚷著往丘頂奔上。燕怀仙此時距离他尚有數文之遙,心知只要匈奴兵一放箭,定可掩護他順利脫逃,胸中不禁又是气惱,又是失望。
  不料夏夜星微微偏頭朝這邊瞥了一眼,竟似完全沒有看見耶律馬五,扭頭吆喝一聲,率領人馬從土丘另一邊奔下。眾匈奴兵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紛紛出言提醒“夏統領”,夏夜星卻充耳不聞,照舊疾馳而去。匈奴兵既沒得著統領命令,也不敢自作主張,跟在夏夜星馬后走得不見蹤影。
  耶律馬五怎么想也想不透竟會發生如此之事,急得大叫,燕怀仙卻已赶到他身邊,右臂探出捏住他后頸,奶娃娃似的一把提了過來。
  耶律馬五兀自掙扎,燕怀仙左手掉轉過刀背,在他頭盔上狠狠敲了一下,頓時金星亂冒,暈厥過去。
  燕怀仙將他橫放鞍橋,緩緩奔下土丘,心中愈想愈覺得奇怪,不住回望夏夜星剛才消失的地方,尋思道:“兀典決不會沒有看見耶律馬五,怎地竟棄他而去?莫非她是故意幫我的忙?”心頭疑云重重,奔向雙方交戰之處,金軍已然大敗,喪家之犬一般四散潰逃。
  梁興、李寶正指揮部屬分頭追殺,眼見燕怀仙生擒了耶律馬五回陣,不禁喜得手舞足蹈,愈發加力向前。“還有霍明那狗頭,一逮成雙!”
  卻听得“颼颼”風響,數百支勁箭破空而至,“嚓”地只一聲響亮,一字橫排、整整齊齊的插入追兵馬前丈許遠近的地面上,馬匹惊得紛紛站立起來,義軍也盡皆駭然。
  只見夏夜星率領匈奴騎兵由西南方向馳來,高叫道:“宋軍大勢已去,你們這些不曾受過宋國恩惠的家伙,還留在這儿傻呼呼的賣什么命?今日讓你們僥幸得胜,能罷手便罷手,再要往前一步,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義軍們見這姑娘美若天仙,都想起“太行八俠”有個師妹在金軍陣中,不由打住了追逐的腳步。
  夏夜星見女真敗卒都已逃遠,把手一揮,領著麾下騎兵緩緩退去。
  黃沙騰滾,煙如龍,人如虎,馬如豹,一路上匈奴兵不絕口的笑罵女真人沒用,一名矮壯的副將忽然帶頭唱起歌儿來,剎那間,數百個聲音又像數百只蒼鷹飛向天際。
  這群當初從“統万城”跟隨夏夜星來到中原的“大夏”后裔,如今都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人,十五載征戰的滄桑深刻在他們臉上,重建“大夏”故國的希望卻仍遙不可及,一向愛聒噪的番人也不由一年比一年沉默下來,難得像今天這般興高采烈。
  夏夜星回眼望了望他們,似有無限感慨,忽見一名面刺青紋的漢子縱馬來到身邊,正是這隊匈奴族人昔日的領袖“青面夜叉”。十五年來,他充任“匈奴別軍”副統領,不知幫了夏夜星多少忙,簡直已如同親兄妹一般。
  夏夜星見他神色陰郁,忙問:“什么事?”
  青面夜叉硬梆梆的道:“金國當初扶助‘大齊’,后來又把‘大齊’廢了;金國答應歸還河南、陝西的土地給宋國,結果卻又重新奪了回來;金國當年應允我們重建‘大夏’,我們如今還能夠指望他們嗎?”
  番人最講信用,看事情更是簡單而透澈,金國反复無常的做法,自然令他們寒心。
  夏夜星不由語塞,頓了頓才道:“回去之后,我立刻面見四太子,定把這件事做個了斷。”
  青面夜叉一點頭。“金國再不答應也沒關系,我們到此為止,永遠不幫他們打仗了。”
  掉轉馬頭,奔回隊伍之中。
  夏夜星心內憂煩,暗自盤算了一陣,已回至汴州城外。
  當岳家軍与太行義軍兩路即將合圍之時,兀朮已心惊膽落,率兵遁走,然而不過几天時間,形勢卻出乎意料的逆轉,兀朮立刻回軍,重又占領了河南各個州縣。
  夏夜星安頓好部屬,徑自騎馬入城。這座昔日的大宋都城,漢人夢里的“東京”,早已無复當年繁華,市街蕭條,滿目瘡痍,活像一個破敗潦倒的王公貴族。須与來到元帥府,親兵通報進去,不久兀朮便傳令接見。
  夏夜星步入府中,只見兀朮高坐大堂之上,滿臉怒气,鋼刷般的糾髯根根翹起;剛剛逃回來的霍明則誠惶誠恐的站在底下,灰頭土臉,狼狽万分。
  兀朮見了夏夜星,愈發把臉一沉。“兀典,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不倒的岳家軍已退,本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一段時日,不料敗訊卻緊接著傳來,還折損了耶律馬五一員猛將,而對方只不過是一群雜牌軍而已,兀朮心中的气惱可想而知。
  夏夜星乃二太子斡离不的義女,從小便与兀朮廝熟,見他發怒倒也不懼,笑道:“耶律馬五馭軍無方,一触便潰,屬下赶到時一陣亂箭射退宋軍,敗局卻已無可挽回,但那隊宋軍本是太行山与山東路的烏合之眾,吃咱們‘匈奴別軍’的神箭嚇破了膽,諒必不致有何作為。”
  兀朮听她這么一說,臉色稍現和緩,霍明卻狠狠瞪了她一眼,急道:“啟稟都元帥,夏統領軍馬遲至,延誤軍机不說,還有士卒親眼看見耶律統軍使敗退下來之際,夏統領竟見死不救,任由敵軍把耶律統軍使生擒而去……”
  兀朮立刻瞪起獅目。“真有此事?”
  夏夜星一瞟霍明,冷笑道:“霍副統軍使,咱倆一向無怨無仇,卻編出這派胡言來誣陷我作什?都元帥英明睿智,豈容你輕易蒙騙?”
  霍明反正扯破了臉,一味指責夏夜星居心不良,卻怎敵得過夏夜星伶牙俐齒,几番激辯,反而落居下風,气得結結巴巴。
  兀朮一拍几案。“都給我住嘴!”盯著夏夜星道:“兀典,我看你近年來老是無精打采,你那些部下也愈來愈散漫,莫非竟不知我軍令如山?”
  夏夜星正色道:“啟稟都元帥,軍紀廢弛,決非無因,咱們女真人自取中原之后,日益驕奢,腐敗尤甚漢人。若在十五年前,岳飛手下的那些跳梁小丑豈會是咱們女真鐵騎的三合之敵?如今卻反把咱們殺得落花流水,這又是誰的過錯?”
  兀朮听她言之有理,心中雖不舒服,倒也無話可說。夏夜星又道:“‘大金國’當初答應過匈奴人,占領中原之后,便協助他們重建‘大夏’,不料一晃十几個寒顫,年輕小伙子都變成老頭子了,‘大夏’复國仍然遙遙無期,都元帥,你想想看,他們怎么還肯替金國賣命呢?”
  兀朮眼中倏地爆出兩道精光,嘿嘿冷笑几聲。“兀典,你可是在要脅我么?”
  夏夜星道:“屬下不敢……”
  兀朮略微一頓,淡淡道:“‘匈奴別軍’若不想再替大金國效命,我也決不勉強,去留自便,你自己好好斟酌一下吧。”
  漠然森冷的話語中,涌現無盡殺机,夏夜星不由打了個寒顫,直涼到心底,体內”寒月神功”的陰寒之气猛然沖起,愈發面如白紙。
  兀朮見她這模樣,更加疑心她早有反意,念頭轉動,隨口命她退下。
  夏夜星出得府來,思而想后,隱隱猜知一場凶險的風暴即將降臨到“匈奴別軍”的頭上,偏偏“寒月神功”逐漸發作,全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勁儿,慢慢策馬回到城外營盤,往帳內一躺,便再也起不得身,只覺眼前昏黑,難受万分,一股對女真人徹底失望的感覺,甚至比“寒月神功”還要凶猛的折磨著她。
  “女真人果真比漢人好么?屠戮淫掠,在戰時尚有可說,但占領中原這么多年,壓榨奴役,苛政重賦,仍然無日或休,簡直比漢人還糟糕百倍。我這十几年來所做的事,究竟有何意義?匈奴人本如一張白紙,卻被我騙來成為壓迫百姓的幫凶,如今金國不但出爾反爾,甚至有了疑忌之心,万一翻起臉來,我豈不是害慘了這群跟了我十五年的好兄弟?”
  帳外天色已暗,夏夜星躺在床上思緒洶涌紛雜,体內寒气也跟著翻攪不已,輾轉難以入眠,忽听帳外一個聲音道:“兀典,你睡了沒有?”
  帳腳一掀,狗爬似的鑽進一個人,竟是完顏亮。
  夏夜星吃了一惊,想要挺身坐起,怎奈“寒月神功”已然發作,根本動彈不得。
  完顏亮溜到床邊,低聲道:“兀典,你今天跟四叔吵些什么?我剛剛在元帥府里听說四叔已有趁夜剿滅‘匈奴別軍’之意,所以赶緊跑來通知你……”
  夏夜星不料兀朮居然如此狠毒,心頭擂鼓似的一震,又听完顏亮續道:“來到此處,竟發現那些匈奴人全都聚在‘青面夜叉’那儿,咕咕嚕嚕的不知在商量什么,連個放哨巡更的都未派……”
  夏夜星治軍嚴謹,換在平時,完顏亮根本就摸不進來。
  夏夜星想起青面夜叉下午所講的話,暗忖:“莫非匈奴人已有去意?看來一場惡戰勢不可免。”深恐“匈奴別軍”吃虧,卻又起不了身,只得掙扎著道:“迪古乃,拜托你一件事,快去通知青面夜叉,叫他們趁早离去……”
  完顏亮听她語聲微弱,又一徑躺著不動,才發覺有异,忙問:“兀典,你生病了么?”
  夏夜星勉強道:“不錯。好迪古乃,拜托快去……”
  完顏亮點了點頭,轉身便要出帳,卻忽然停住腳步,回眼望來,借著帳內微光,只見夏夜星躺在床上,姿態佣懶,美艷無雙的面龐泛起羊脂般透明的色澤,更顯嬌麗。
  完顏亮心髒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咽了口唾沫,道:“兀典,你今年已二十九歲了,難道不寂寞嗎?”一步一步走向床邊。
  夏夜星見他臉色忽明忽暗,頰上肌肉緊張得痙攣抽搐,心知不妙,連忙喝道:“迪古乃,休要放肆!”
  這十几年來,夏夜星手掌重兵,言語舉止之間自有一股威猛之气,使得完顏亮一直不敢有絲毫覬覦之心,但此刻她寒毒纏身,威風盡失,說什么也提振不起語音,只落得喘息不已。
  完顏亮色膽愈大,夢囈似的道:“兀典,你可知我的心么?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少年?兀典……”猛個扑上床去,抱住了夏夜星的身子。
  夏夜星又惊又怒,拚命抬起手,一掌打在完顏亮胸口上,欲如蜉蝣撼大樹,一點作用都沒有。
  完顏亮哮喘著道:“兀典,我想死你了……”一面壓著臉,只顧亂吻夏夜星的脖子,一面伸出手去解夏夜星的衣服。
  夏夜星急怒已達极點,十多年來第一次淚水奪眶而出,卻只覺体內寒气隨著淚水緩緩流出体外,胸口壓力頓時減輕了許多,力气也彷佛慢慢恢复過來。
  但完顏亮的手已伸進她衣內,摸向胸脯。
  “來不及了!”夏夜星心中絕望的嘶喊著,卻見完顏亮急吼吼的嘴臉驀地一呆,喉管發出雞叫般的聲音,接著就被人一把提了起來,正正反反刷了几十個大耳光,打得滿臉是血,“砰”地甩在地下,半晌爬不起身。
  來人正是“青面夜叉”,也不忌諱什么,上前幫夏夜星整理好衣衫,道:“又發病了?”臉上微有錯愕之色。
  夏夜星這些年“寒月神功”發作之時,青面夜叉都隨侍在側,對它的病情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從未見過她哭泣,不免有些慌亂。
  夏夜星又流了一陣淚,手腳居然逐漸活絡,掙扎著挺生而起。“都元帥有趁今夜剿滅咱們之意,快通令全軍防備。”
  青面夜叉怔了怔,隨即暴怒如狂。“那個狗兀朮膽敢如此!我剛剛才召集族人,商議日后大計,大家都認為再不能倚靠女真人,干脆就此反去。這下正好,咱們搶先點起兵馬殺進城去,管他什么四太子、五太子,一發殺得精光!”
  拔出腰間短刀,一腳把地下的完顏亮踢了個翻身,就待一刀扎進他胸口。
  夏夜星忙道:“且慢,這家伙雖然討厭,對‘匈奴別軍’卻還不錯,冒著凶險前來通風報信,咱們可不能恩怨不分。”略一沉吟,吩咐青面夜叉取來根繩索,將完顏亮四馬攢蹄的綁了,吊在帳外的旗杆頂上。
  完顏亮嗚哇哀鳴,勁風一吹,杆頂晃動,嚇得他緊閉雙眼,褲襠都尿濕了。
  青面夜叉哈哈大笑。“本該一箭把你射個透穿,看在你平日為人不賴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馬。男人好色并非坏事,但千万別這么不擇手段,今日只讓你嘗點教訓,倒也是為了你好,以免將來橫遭殺身之禍。”他那知完顏亮日后絲毫不知悔改,尚且變本加厲。
  九年后他殺帝篡位,大殺宗室功臣,遍淫宗室妻女,搞得天怒人怨。紹興三十一年他大舉南伐,陸路被虞允文阻于采石磯,海路又大敗在當時已升任淮南總管的“潑虎”李寶手下,數百艘海艦片木無存。戰既不利,士气大落,金軍將士又積怨已久,群起叛變,亂箭射死完顏亮,倒應了青面夜叉今日之言。
  青面夜叉返身入帳,扶出夏夜星,乘上馬背,直奔族人聚合之處,大叫道:“金人想要屠滅我等,咱們豈能束手待斃?先下手為強,把汴州城翻過來再說!”
  匈奴兵齊聲響應,爭相跳上馬背,殺奔城北“金水門”而來。
  “金水門”外恰由霍明殘部駐防,首當其沖,放哨兵卒聞得馬蹄聲響,方自探頭探腦,匈奴兵已從夜色中沖出,一陣亂箭,頓時了帳。
  匈奴兵拔開鹿角,闖入營盤,先放起火來。
  霍明由睡夢中惊醒,連盔甲都來不及穿戴,蓬頭跣足的奔出大帳,只見匈奴兵狠若豺狼,刀砍箭射,逢人便殺。許多兵卒甚至還未醒轉,便已一命歸陰。
  霍明暗暗叫苦,正拔腿想溜,卻听一個嬌脆的聲音喝道:“抓住那狗賊!”
  霍明心喪膽落,回頭一望,火光中奔來兩騎,兩根繩索凌空而降,一纏頭、一裹腳,把他橫七豎八的拽翻在地,馬上騎士齊聲吆喝,又向前飛馳了几十丈遠方才站定,早將霍明拖得遍体鱗傷,連天上地下都搞不清楚了。
  夏夜星此刻稍能壓制陰毒,縱馬奔來,吩咐手下牽過一匹空馬,把霍明橫綁在馬背上。
  青面夜叉見已破了霍明大寨,愈發抖擻精神,率隊直扑“金水門”下。
  金軍守兵早聞得嘗訊,紛紛登城守御。汴州城樓十四年前曾經宗澤修葺,堅固异常,匈奴兵一向輕裝驃騎,既無攻城器械,更不懂得攻城之法,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夏夜星直到現在還不愿与女真族徹底決裂,忙道:“嚇唬嚇唬他們也就算了,久戰不利,還是趁早退兵方為上策。”
  青面夜叉一點頭,正要下令撤退,卻見兀朮出現在城樓上,圓瞪怪眼,厲聲大叫:“兀典,你這吃里扒外的賤婢!我早知你這流著漢人血液的孽种靠不住……”
  夏夜星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尋思道:“原來他早就對我存有疑忌,我卻還一直死心塌地。”嘴里冷笑道:“四叔,我最后一聲叫你四叔,我本來喜歡當女真人,但今日才發覺我其實什么人都不是。”把手一揮,掉頭便走。
  青面夜叉猛然策馬上前,起手一箭,疾若鬼火,“當”地正中兀朮頭盔,眾匈奴兵齊聲吶喊,又是一排勁箭射來,兀朮兩旁親兵忙用團牌擋下。青面夜叉仰天大笑,率隊尾隨夏夜星而去。
  暗夜之中,月聞兀朮擰厲的語聲遠遠傳來:“兀典,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夏夜星心頭一凜。“從今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女真人了;我跟漢人作戰了這么多年,自不能回到漢人那儿去;這些匈奴兄弟又被我害得團團轉,白忙了十几年,我還有臉做他們的首領,或甚至只做一個匈奴族人么?”剎那間,只覺得天涯悠蕩,竟無存身之處,人海茫茫,只就沒有半個同胞。
  夜色深沉,寒意沁骨,身后匈奴兵的馬蹄笑語似乎響在千里之外,夏夜星策馬狂馳,彷佛奔入了一個純然孤絕凄迷的世界。
  忽听青面夜叉在耳邊道:“統領,這霍明要怎么處置?”
  夏夜星倏地回神,只見青面夜叉牽著背默霍明的馬匹,來到身邊。
  夏夜星接過韁繩,沉吟了一會儿,連鞘取下背上的“大夏龍雀”,遞了過去。
  青面夜叉一楞,隨即會意。“你不跟我們回家去?”
  夏夜星苦笑了笑。“那里有家?”
  青面夜叉皺著眉頭,望了‘大夏龍雀’一眼。“這刀并不重要,‘大夏國’若無法重建,再有十把‘大夏龍雀’也是多余。”
  八百年前的預言并未實現,手持‘大夏龍雀’的白衣天人,終究不能興复“大夏”后裔夢魂中的故國,此刀雖利,又有何用?夏夜星不禁一陣慚愧,默然不語。
  青面夜叉本還想再勸她几句,但轉念想了想,卻又咽回肚內,只說了句:“將來到‘統万城’來看我們。”帶轉馬頭,率隊朝西而行。
  夏夜星勒馬道旁,望著匈奴兵的隊伍漸漸遠去,心頭感慨万千。“但愿‘大夏’重興,眾兄弟也都能成家立業,終生不再受征戰之苦。”
  數月后,青面夜叉率領族人回到塞外故地,与占領該處的“西夏國”抗爭,屢敗敵兵。西夏皇帝鬧得沒法,派遣當時尚依附于“西夏”,后來才投奔“南宋”的一代名將李顯忠率兵討伐。
  李顯忠經騎疾進,趁夜掩襲,匈奴兵大潰,青面夜叉被擒斬首,再建“大夏”之夢終成泡影。
  夏夜星重新背上“大夏龍雀”,牽著馱載霍明的馬匹,一路向北。訣別伙伴的感傷在心中攪成一團,濃得無法化開,猛然間,陰寒之气又再度沖起,不由得渾身顫抖。
  霍明趴在馬背上,不知她要把自己帶到那儿去,鼓起勇气,哀聲懇求道:“夏統領,我今天在四太子面前所說的話,決無害你之意……咳咳,你當然曉得四太子的脾气,我身為漢人降將,今日吃了個大敗仗,他不殺我才有鬼。我本以為你是女真貴族,四太子決不至于把你怎么樣,沒想到你竟也是咱們漢人一脈……實在,嘿嘿,大水沖翻了龍王廟,咱們原都是自己人嘛,何必將那一點小冤小仇放在心上哩?”
  夏夜星勉力克制寒气,頭也不回,淡淡道:“我正是要把你帶回到自己人那儿去,你還不感謝我嗎?”
  霍明一听,嚇得屁滾尿流,忙道:“夏統領,你莫說笑。你要害我,我無話可說,但你也該為你自己著想一下,你雖是漢人,卻替金國打了這么多年仗,漢人一向心胸狹窄,怎會輕易放過你?”
  夏夜星道:“這我倒不擔心,我有八個漢人結拜兄弟,不但會好好的招待我,也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
  霍明只當是真,心忖:“難道她竟是宋國派來的奸細?”嘴上忙道:“如此倒是我瞎疑心了,夏統領,其實我一直心怀大宋,只是苦無机會反正,夏統領若見著你那些結義兄弟,千万替我美言几句……”
  夏夜星道:“我那几個結拜兄弟,你大概也見過其中的几個。”
  霍明道:“夏統領英武過人,結義兄弟自然也都是英雄蓋世之輩,小人緣薄,又是上不了台盤的小角色,實在不敢說認識他們,但只耳聞大名也就心滿意足了。”
  夏夜星笑道:“不提別個,單說我那二哥好啦,我二哥雖早已被奸人所害,當年在荊襄一帶卻是大大有名……”
  霍明聞言,希望更加深了几分,忙道:“小人曾為郢州守將,荊襄一帶的宋國將領,多半都是舊識。”
  夏夜星冷冷道:“我二哥曾做過襄陽、鄧、隨、郢州鎮撫使,姓桑名仲,你可听說過么?”
  霍明如遭錘擊,慘叫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儿來。
  夏夜星道:“姓霍的,‘太行八俠’的梁興、李寶、燕怀仙正在衛州等著你,你千万不要先就嚇破了膽,他們還要用你的心肝去祭桑二哥呢。”
  霍明魂飛魄散,叫苦不迭,拚盡腦汁思索脫身之計,怎奈周身繩索捆得跟鐵箍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忽見騎在前面馬背上的夏夜星一陣顫抖,差點倒撞下馬去。
  霍明尋思道:“那賤人好象己身負重傷。老天保佑,說不定還可逃得性命。”心中燃起一線生机,偷眼打量四下地形。
  夏夜星忽然回過頭來,蒙蒙月光下,只見她白如羊脂的臉上竟泛著一層陰冷濃冽,有若地獄磷芒般的青气。
  霍明嚇了一跳,暗忖:“這賤人是怎么回事?裝神扮鬼的嚇唬我不成?”
  夏夜星帶住馬匹,緩緩下了馬背,游魂也似輕飄飄的走到霍明面前,俯著臉,眼皮眨也不眨的盯住他盡瞧。
  霍明勉強抬頭看去,頓時惊駭得毛發倒豎,只見她兩只眼眶空空洞洞,竟似連眼珠子都不見了。
  “莫非她根本是個鬼?”倏地閃過的念頭,使霍明愈發冷汗狂流,從胸腹直涼到背脊。
  卻見夏夜星又是一陣顫抖,臉色逐漸變成一片慘紫。
  霍明再也按捺不住,殺豬似的尖叫出聲:“你走開!你這個女鬼……我有菩薩護身,你走開……求求你,放過我,我一定請高僧替你念經超生……”
  夏夜星卻全未听見他的話,兀自凝立不動,臉龐上又透出一种比橘子還要鮮艷的橙黃色澤。
  霍明目毗欲裂,不敢看她,卻又不能不看著她,渾身扭動,拚命掙扎,但聞夏夜星幽幽的道:“五哥,是你么?”一股冰冷寒气,直接吹到霍明臉上。
  霍明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我!我在家排行第二,我家也沒有老五……”
  夏夜星依舊不停嘴的叫看“五哥”,又伸手去摸他的面頰。“五哥,你可想我?”
  手掌比冰塊還要寒冷,弄得霍明心頭長出千万根硬毛,大叫道:“我不想你!誰想你這個鬼?”
  夏夜星猝然后退兩步,面容又轉變成深藍顏色。
  霍明忽地心忖:“那五哥莫不就是‘太行八俠’的老五‘鐵翼銀鵰’燕怀仙?今日在衛州城外大戰之時,有人看見耶律馬五被燕五郎生擒而去,難怪這賤婢見死不救,原來他倆早有勾搭。”只是想不透她何時竟變成了鬼,此刻也顧不了許多,嚷道:“燕五郎已有別的女人,他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只見夏夜星臉上猛然沖起一股黑气,雙眼發白,往后便倒。
  一陣冷風吹過,霍明連打了几個寒顫,暗夜寂寂,天地無聲,兩匹馬似乎也被嚇呆了,連聲鼻息都不敢出。
  霍明眼見夏夜星不再動彈,才慢慢放下心來,暗忖:“這女鬼恁地痴情,一听心上人移情別戀,便一命嗚呼去啦。自古紅顏薄命,不料標致的女鬼竟也活不長久……只不知鬼死了之后會變成什么?”反倒有點怜憫起她來,繼而一想:“糟糕!手腳綁得如此之緊,怎生脫困?”不禁又把她詛咒了上千遍。
  月亮從天上挂落一襲紗幕,地下的一切彷佛都不是真的,恍惚之間,夏夜星穿著白衣的身軀好象正在逐漸融化一般。
  霍明尋思道:“鬼死化煙,果然不差。可恨她化煙之前,竟不先替老夫松綁。”
  正胡思亂想個沒完,忽听夏夜星幽幽歎息一聲,接著便挺坐起來,兩眼撐得鬼大,射出恨毒的光芒。
  “糟糕!她要來找負心郎算帳了!”霍明弄巧成拙,連連暗罵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干笑道:“好妹子,我沒有別的女人……”
  夏夜星十指戟張,緩緩朝他走來。“燕五!你還我爹的命來!”聲若梟啼,在黑暗中益顯凄厲。
  霍明沒想到事情愈弄愈糟,暗暗叫苦:“怎地又扯上她爹了?她和燕五郎到底有著什么古怪關系?”連忙殺豬似的告饒:“我又沒拿你爹的命,怎么還?不干我的事,你莫找我……”
  夏夜星根本充耳不聞,雙手猛地扼住了霍明的脖子。
  霍明哭嚷道:“好妹子,你不是挺愛我的嗎?”
  夏夜星陰冷顫抖的聲音,彷佛響自地底:“燕五,我恨你……五哥,我愛你……燕五,我恨你……”話語反复不斷,雙掌愈摳愈緊,掐得霍明臉若豬肝,舌頭垂到胸前,連眼珠子都突了出來。
  霍明正自絕望,忽又听夏夜星一聲大叫,雙手松開,往后栽倒下去。
  霍明狗喘半日,逐漸回神,尋思道:“打死我也再不應她半句話了。”惊魂稍定,只覺一股臭味扑鼻,原來剛才全身失禁,屎尿齊流,弄得下半截又濕又黏,髒腥不堪。
  霍明暗罵:“想我十數年南征北戰,何嘗有今日之狼狽?真是虎落平陽被鬼欺!”
  思忖未已,可又听夏夜星吹笛子似的一歎。
  霍明心惊肉跳,連連暗叫:“姑奶奶,我服了你,以后每天給你燒一百炷香,磕一百個響頭,只莫再整我了!”鼓起勇气,凝目望去,只見她臉色居然又回复成平日的桃李顏色,雙目炯炯放光,一骨碌翻身站起,若無其事的走到自己面前,笑道:“忍耐點,沒剩多少路啦。”吐气如蘭,体香芬郁,那還有半絲陰森鬼气?
  霍明想斷腦筋也想不通她在搞什么花樣,不禁目瞪口呆,生平首次屈服在不可測的造化之下。
  戛夜星跳上馬背,繼續前行,拂曉時分來到衛州城外。
  義軍昨日一場大胜,出足了怨气,但金兵終究人多勢大,難以長期頡頏。梁興黎明即起,吩咐部屬整裝,准備撤出衛州,退回太行山大本營。
  李寶尚因昨日沒能逮著霍明而嘀咕不休,卻見遠方兩騎馬緩緩馳來,待瞧清時,不由大叫出聲,燕怀仙在旁更看得楞住了。
  夏夜星翻身下馬,口呼:“小哥、三哥。”按照漢人禮節,伏地便拜。梁与虎目中涌出淚水,上前一把抱住,久久無法言語。
  李寶笑道:“小師妹,多謝啦。听五郎說,若不是你,可還抓不住那耶律馬五哩。”
  夏夜星連望都不望燕怀仙一眼,道:“桑二哥、龔六哥當初對我最好,他們的仇,我沒一日不放在心上。”
  李寶一把提起霍明,夾手劈了几記大耳光,罵道:“狗東西,撐著點,在還沒上到‘鷹愁峰’之前,千万則先冷了。”吩咐部屬押了下去,和耶律馬五囚作一處。
  梁興當即下令開拔,義軍浩浩蕩蕩的出了衛州城,向北撤退。
  夏夜星仍舊不理燕怀仙,不管他三番兩次投來疑惑、希冀,甚至帶著哀求的目光,只一徑把眼望向別處,或扯著李寶談笑風生。
  李寶說起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壯烈成仁之事,夏夜星不禁默然良久,殺父之仇這些年來雖時刻懸系于胸,但有時又顯得無比遙遠。
  “他自己死了也好。”夏夜星喃喃自語,心頭一陣悵惘失落,卻同時感到一股解脫的生机。
  李寶、梁興二人完全不知葉帶刀、燕怀仙与夏氏父女之間的糾葛牽纏,兀自滔滔不絕的敘說師父的种种好處,又問:“小師妹,有件事儿倒一直搞不清楚,師父向把‘大夏龍雀’視若至寶,又怎舍得送給你?”
  夏夜星淡淡道:“這當然是他的一番好意,但如今我再也用不著了。”解下背上寶刀,便塞入李寶手中。“三哥,你愛刀如命,這刀交給你保管,自是最恰當不過。”
  李寶皺了皺眉,正想推辭,然而心念一動,卻又立刻一點頭,道:“也好,暫借几日,我正有用處。”寶貝一樣的收在身邊。
  馬行疾疾,那消半日便已進入太行山區,梁興沿山麓部署下防線,只和李寶、燕怀仙、夏夜星押著囚人登上“鷹愁峰”正中窯洞內的神位已增至六個,夏夜星至此也不禁一陣心酸,滾滾落下淚來,体內寒气頓時又抒解了一些,索性放聲大哭。
  梁興等人拜完神主,牽過耶律馬五、霍明,按翻在地,用刀剖開胸膛,取出心肝肺髒,供在神位之前,師兄弟三個伏身又拜,泣不成聲。
  夏夜星孤零零的站在一邊,忽地心忖:“他們的大事已了,我呢,我還有什么事?我還留在這里作什?就算這些漢人肯容我,我又怎拉得下臉皮硬賴著不走?”悄悄踱到屋外,下了山峰,取回馬匹,卻不知該行向何處,瞪著眼睛茫然四顧,連一步都踏不出去。
  卻聞身后李寶的聲音笑道:“小師妹,怎地不聲不吭的溜啦?你若嫌五郎討厭,不愿見他的面,倒不如跟我回老家去走一趟。我那儿子已長得跟頭小熊一樣了,你不去瞧瞧,定會遺憾終生。”
  夏夜星只覺胸口一熱,笑道:“想必也是一個愛撒潑的家伙?”
  李寶頓了頓,道:“小師妹,我實在看不懂你跟五郎在搞些什么。你們兩個都不小了,他今年三十六,你也二十九了吧?兀自不脫小儿女樣態,未免令人好笑。”
  夏夜星面色一暗,搖頭不語,李寶自不便再說,率領河東路義軍出了太行山區,取道向東,一路餐風露宿,擊潰了几支前來攔截的金軍。
  這日行至“濮陽”城外,只見迎面奔來一隊騎兵,為首金將方自喝問:“什么人?”
  李寶拈起硬弓,拍馬上前,只一箭把那金將頭顱射了個對穿,嚷道:“俺是興仁府的潑李三,叫那徐大刀滾出來見我!”
  徐文得著警訊,立即披挂出城,指著李寶罵道:“狗養的死賴皮,上個月吃了一次教訓還不夠,還想來送死么?”
  李寶笑道:“莫吹大气,該死的還不曉得是誰哩。”
  徐文大怒,掄起五十斤重的大板刀,縱馬沖來,李寶翻腕握住“大夏龍雀”,“嗆”地一聲龍吟響徹天地,万丈光華直貫日月。
  徐文雙眼發花,還未搞清怎么回事,就覺手上一輕,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敵手的潑風巨刀,已如草稈一般斷作兩截。
  徐文心喪膽落,伏鞍而逃。李寶縱聲長笑,揮動神刀殺進金軍陣中,直若虎狼入雛雞之群,攪得尸堆滿地。
  “真是好刀!”戰斗過后,得意洋洋的李寶將“大夏龍雀”還給夏夜星,夏夜星卻搖了搖頭,道:“就算是我送給侄儿的見面禮吧。”
  但李寶卻未能在老家興仁府見著妻儿鄉親,受到金國地方官吏的壓迫,他們早向東逃到海邊去了。
  李寶率隊赶至嵐山頭附近尋著鄉人之時,秋季已盡,寒冬降臨,義軍也終于得到宋國完全終止北伐行動的消息。
  “他娘的,白忙了十五年。”李寶悻悻說著,實在不甘心就此罷手。
  淮東宣撫使韓世忠久聞潑李三之名,特地派人前來表達歡迎之意,李寶左思右想,畢竟不能不顧成千鄉人的生路,只好忍痛做出渡江南歸的決定。
  夏夜星道:“不再打仗就是好事,三哥,你們好好的去吧,依我如今看來,老死病榻還真是一种難得的福气呢。”
  李寶知她不愿也不能返回漢人聚居之處,不禁替她擔憂。夏夜星道:“我先回小哥那儿去一陣子。以后怎么樣,反正誰都說不准,操心也是無益。”
  李寶點了點頭,但只說了句:“莫再瞥扭,去找五郎。”
  翌日天空飄下片片雪花,一大清早,李寶便手提“大夏龍雀”,帶著夏夜星來到海邊,只見几十條壯漢已建起一個大灶,在底下生起火來。
  李寶脫掉上衣,抽出“大夏龍雀”,放入灶上大鍋,笑道:“此刀雖是絕世神品,但一把刀永遠都只是一把刀而已,能將它變作千万把刀,才見它的真正用處。”右手抓起一柄大鐵錘,重擊在刀身上,清音陣陣,直傳到大海之外,礁岩上海鷗惊起,尖叫盤旋。
  夏夜星這才明白他原來竟要毀掉“大夏龍雀”,一探當初西域匠人鑄造它的奧秘。
  想起此刀跟隨了自己十几年,不免一陣心痛,然而轉念又忖:“此刀本是不吉之物,若沒有它,許多事情便不會發生,我今日也不至凄苦到這步田地。”終于不發一言,站在一邊靜靜觀看。
  只見海濤奔崖,浪花千朵,岸上一片銀白,大雪飄落眾人頭頂,灶下火舌熊熊燃燒,搖動的火光映在周圍壯漢古銅色的皮膚上,糾結筋肉突突跳動。
  李寶精赤上身,手握鐵錘,喝道:“儿郎們,給我拉起來!”
  几十個風箱同時拉動,發出澎湃的怒吼,火焰頓時轉為亮青顏色,鍋中沸水翻揚騰滾,熱气白煙把雪蒸成了霧,极熱与极冷混作一處,混沌周轉。
  “大夏龍雀”在鍋里發出激越清亮的銀吟琤琮之聲,李寶忽然把刀抽起,直接塞入灶下火堆,刀身彈出一道彎曲的鳴叫,火光立刻閃現無數种顏色,不停的流動變換。
  李寶目注火焰,臉上一片狂喜。鋒銳絕世的“大夏龍雀”逐漸溶解成鐵汁空气,然而卻并未消失,它已進入李寶心中,凝鑄成另外一把刀。此后二十年間,李寶更將冶鐵的奧秘發揮到极致,麾下士卒載具之精利冠于宋軍。紹興三十一年李寶大敗金主完顏亮南侵水師,威震膠西,宰相陳康伯特將李寶所制兵器交与軍器監,依樣鍛造,“大夏龍雀”果如李寶今日所言,由一把刀變成了千万把刀。
  海風呼嘯,浪涌千疊,火圈外大雪依然紛飛,李寶忽然開聲唱了起來:“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
  夏夜星站在一邊,望著神刀漸漸化作灰燼,腦中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燕怀仙臥底金軍,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父親夏紫袍交出寶刀的情景。
  “是怎么樣的一段孽債?”當夏夜星心底發出哭泣般感喟的同時,“大夏龍雀”響起最后一聲龍吟,越過礁岩,彈向大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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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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