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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白蓮盛開㩦好漢無名 少林凋殘英雄不再


  半個時辰之后,鐵蛋一干人隨著鄧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見白衣教眾散在各處較為平緩的坡地上墾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窯洞而居,純然一副農村景致,竟無半絲“白蓮教”老巢的气象。
  赫連錘笑道:“這個土匪窩儿好奇怪!”
  話沒說完,就被身邊同伴敲了七、八下。
  鄧佩笑道:“本教是為了在現世构筑极樂世界作准備,一切貪欲、嗔恚、愚痴,決計無法存留于本山之中。”
  鐵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鄧佩轉轉眼珠,支吾道:“馬上就可見到彭教主,一問便知。”
  又翻過兩個山頭,來到一處三面環山的山坳子里,雖不甚大,木造廳堂倒有三、五間,向西一峰險峻峭拔,高插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闊壯偉。
  鄧佩領著眾人走到一棟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讓鐵蛋一個人進去。
  鐵蛋心頭忐忑,尤其懼怕那惡名昭彰,傳說中殺害了滿門師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會,方才推門進去,只見滿頭須發,恍若獅子一般的彭瑩玉正當門而坐,把鐵蛋嚇了一大跳,連退好几步。
  彭瑩玉微一皺眉。
  “門關了。”
  鐵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辦,一面暗暗提气于胸,以防不測。
  彭瑩玉又道:“衣服脫掉。”
  鐵蛋愣了愣,怪問:“這是干啥?”
  彭瑩玉盤大巴掌一拍身邊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脫你就脫,盡問什么?”
  鐵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當即一陣“唏哩嘩啦”把渾身衣裳脫得精光。
  彭瑩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連褲子都脫了?好,轉過去。”
  鐵蛋暗吃一惊,以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猶豫不決,彭瑩玉卻又焦躁起來,巨掌一伸,抓向他肩頭。
  鐵蛋脫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羅漢拳”應念施出,“砰”地擊中彭和尚手心。
  彭瑩玉身形略阻,鐵蛋卻后退兩步,靠上了身后門板。
  彭瑩玉嘿嘿笑道:“脾气滿強,果然有點你祖父的味道。”
  雙掌一錯,連續三招重重擊出。
  鐵蛋奮起全力接了兩招,只覺他手上勁道比姚廣孝還要強霸,震得自己雙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邊躲了開去。
  彭瑩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勁仍撞在門板上面,“克啦”一響,木門四分五裂。
  無喜、赫連錘、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門外等候消息,被這陣木片大雨打得抱頭鼠竄,待看清楚屋內鐵蛋赤身裸体的怪模樣時,又不禁笑得打跌。
  鐵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攔,只把頭皮搔得“汽擦”響。
  秦琬琬玉臉通紅,大啐一口,急急背轉過身,卻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側內室中一個婦人尖叫道:“沒有錯!就是他!”
  鐵蛋一頭霧水,才一轉身,就見一個胖墩墩、年約五十左右的婦女掀開帘子,奔將出來,沒頭沒腦一把摟住,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鷗儿!鷗儿!”
  彭瑩玉面上綻開笑意,走到旁邊,往他后腰一瞅,點頭道:“嗯,脫褲痣。”
  鐵蛋后背圍腰一轉天生一排七顆大痣,川、鄂人稱“脫褲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褲帶永遠系不緊。
  鐵蛋卻從不知這些常被師兄弟取笑的圓黑玩意儿,竟還藏有如許玄机。
  那婦人哭道:“你還認得我嗎?你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呀……”
  鐵蛋被她抱得難過,大叫:“我吃什么?我吃不消!”
  努力掙脫,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瑩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張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鄭重言道:“你好好听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鷗……”
  鐵蛋忍不住“哧”地笑起來。
  “哇,好瘦!”
  門外眾人盡皆捧腹。
  彭瑩玉惡狠狠的在他腦門上鑿了一記,喝道:“別開玩笑!”
  鐵蛋疊聲應“是”,依舊間歇發出咕咕之聲。
  那婦人漸漸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時候又干又瘦,不想長大了竟這么胖……”
  鐵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瑩玉惡眼一瞪,忙縮縮脖子。
  彭瑩玉這才道:“你祖父是徐壽輝……徐壽輝這個人你听說過吧?”
  鐵蛋點點頭,又搖搖頭,心想:“那不是個大人物嗎?”
  開始有點笑不出來了。
  彭瑩玉在另一張椅上坐下,目注鐵蛋,思緒卻似已飄向遠方,緩緩道:“當年韃子荼毒中原,我第一個看不慣,率領徒弟周子旺起事于淮西,結果事泄被圍,徒眾數千盡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圍,亡命四處傳教……”
  鐵蛋岔道:“這我有听說。洪武爺爺當年也听過你傳教,對不對?”
  彭瑩玉哼道:“豈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來封王拜將,大富大貴的,更不知有多少。”
  頓了頓,續道:“覆滅蒙元絕非任何一個人的功勞,我自也不敢說我有多大功勞,但四處傳布彌勒教義,數我最力,卻是不爭之事。”
  臉上閃過一抹亮熠熠的驕做之色,剎那間眉騰目燦,須發皆動,看得鐵蛋眼睛都直了,怪忖:“這個人狂傲起來,竟恁地好看!”
  彭瑩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劉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馬,或大或小,各有斬獲。那時我正在蘄黃一帶,便与倪文俊、鄒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于蘄水,建國‘天完’。”
  鐵蛋雖已听過這种种事跡,仍不免惊心動魄,尋思道:“原來我祖父還當過皇帝呢,要命!”
  彭瑩玉歎口气道:“剛開始,咱們還頗有一番作為,豈料你祖父……咳咳,長相雖然十分庄嚴威武,性子卻是……”
  搖搖頭,用几乎听不見的聲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權,愈發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為,便率領部屬退入山中……”
  鐵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屬,不知打從那儿召募來的?”
  口中自不便問。
  彭瑩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當了九年,就被陳友諒那狗賊所篡。我得訊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卻已被弒于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鐵蛋听得無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問陳友諒后來下場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畢竟和尚當久了,念頭一轉,想道:“數十年前的恩怨,還提它作啥?就算我現在能找到陳友諒,又如何?他已老得手無縛雞之力,難道我還把他殺了不成?”
  頓時惡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瑩玉又道:“我把你爹帶回山中撫養長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鐵蛋大吃一惊,脫口道:“我還有個哥哥?”
  彭瑩玉點點頭道:“就是本宗現在的‘人王’。”
  不等他發問,逕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時蒙元已滅,朱元璋一統天下,照理說,大家同出‘白蓮’,他又受過我教誨,大家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但他一不承認自己曾是‘白蓮’一員,二又始終對我心存畏懼,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寢食難安。”
  頓了頓,續道:“雖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滅諸般證据,但事實俱在,豈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飛揚狂態又爆竹似的炸裂開來。
  “尤其老夫的聲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藍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貴、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詐稱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從之,攪得朱元璋那廝一聞‘彭和尚’三個字,立刻心惊膽戰,乃派出大批錦衣衛四處緝捕我等。”
  看了鐵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間,咱們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過,你爹因你年紀太小,挈帶避難多所不便,于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瑩玉其實隱去一節未提。
  當初因見鐵蛋腰間天生一排“脫褲痣”,深恐此子長大放蕩,才把他送去和尚廟嚴加管束,如今此話自不必再說。
  鐵蛋想了想,問道:“少林向不收容嬰儿,又怎會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議的是,彭和尚這個少林“空法”大師,當年偷盜經書,殺害同門,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經由他送去的小𢡟,少林又怎肯接納?
  彭瑩玉卻似沒听見他問話,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剛才擁抱鐵蛋的婦人。
  “這是你奶娘,你幼時吃過她一、兩年的奶,還不快補行大禮?”
  那婦人便又抽泣起來。
  鐵蛋根本不懂什么是“奶娘”,但只听得一個“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個頭,見她又要來抱,赶緊跳開。
  彭瑩玉道:“先吃飯,等下再去見你哥哥。”
  當即命人在屋內擺桌置椅,整治飯菜。
  赫連錘等人抽空圍攏,盡拍鐵蛋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孫,下官這廂有禮了。”
  “石頭”無懼道:“老七,咱們從小就是一對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對不對?”
  無惡也道:“你這討厭鬼的命倒不坏,現在看起來也不那么討厭了。”
  鐵蛋不理他們,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過了好一會儿,方才皺眉悄聲問道:“你們的奶可以吃嗎?”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記。
  鐵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還要打我?”
  屋內頓時一場大亂。
  正哄鬧不休,忽聞一人在門口道:“彭爺爺。”
  鐵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覺整座屋子突然沉靜下來。
  鐵蛋再看身邊同伴,神情卻一個比一個怪异,忙甩脫秦琬琬手掌,回頭一望,也楞住了。
  來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當初名列“武當四劍”的“摩云劍客”徐蒼岩。
  彭瑩玉嗯了一聲,道:“來見見你弟弟。”
  徐蒼岩乍見鐵蛋,自也惊奇万分,卻很快就恢复了鎮定,趨前執住鐵蛋雙手,歉然道:“我不曉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沖翻了龍王廟。”
  彭瑩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鐵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陣,直到三碗飯下肚,腦中才逐漸清明過來,暗暗尋思:“哥哥既為西宗‘人王’,又去武當臥底,當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當,將那批劍術高強的武當道士,統統納入‘白蓮教’之中。但后來若虛真人卻向朝廷靠攏,有意和‘白蓮教’作對,‘快劍’關曉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門非他莫屬,哥哥眼見計划不成,便在‘少林武當大會’上施出那記怪招,一來可使武當多結怨仇,無暇再找‘白蓮教’的麻煩;二來,自己更可不著痕跡的在武當派內除名,以便專心本宗教務……只怪我那天胡里胡涂的跑去參加那次大會,險些做了個黑鍋鬼。”
  口中笑道:“你這條計策倒真讓人猜想不著。”
  徐蒼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實我本可隨便弄死一個師兄弟,讓武當与天下門派結仇,但后來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當也沒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轟轟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張邋遢,自詡醫術天下無雙,卻還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瑩玉本埋頭吃飯,听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聲。
  “你真當邋遢老儿看不出來?他只是不想再過問武當之事罷了。總而言之,小計策、小聰明,連猴子都會耍,沒有大謀略、大膽識,永遠也成不了大气候。”
  顯然對徐蒼岩沒能在武當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滿意。
  徐蒼岩被這番重話訓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再不言語,草草用過飯菜,便告退出屋。
  鐵蛋突然之間多了個哥哥,自然興奮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蒼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蒼岩居住之處,也在這山腹里頭。
  門一推開,只見屋內氤氳繚繞,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見東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無的飄浮在空气當中,聞著竟令人有點醺醺然。
  徐蒼岩掩上門,領著鐵蛋往里走,卻見一人盤腿坐在一只小銅爐之前,爐下火青,爐內煙紅,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絲詭异,正是“一陽子”吳性談。
  鐵蛋早知他倆有關連,并不覺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當”大會上,若非吳性談先把鐵蛋身怀“七毒門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眾人腦海,鐵蛋后來當然也就背不上那個黑鍋。
  吳性談雙眼一翻,卻似翻起了兩個沒有眼球的大洞,朝鐵蛋立身之處滾了兩滾,根本沒看見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剛才下了一場大雪……嗚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爐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燒著了,燒哇燒哇……”
  鐵蛋以為他竟瘋了,傻在當地。
  徐蒼岩卻笑道:“房子燒了,再換一間。”
  走到爐邊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爐內,另一端卻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將竹管遞給鐵蛋,道:“嘗一口試試。”
  鐵蛋接過,也大吸了一口,頓時七竅都冒出煙來,嗆得個半死,忙推還回去,只覺天旋地轉,身体飄飄,半晌說不出話。
  徐蒼岩嘰嘰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給你當,將來教主也給你當……那個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會逼我,我簡直被他弄得煩死了!煩!煩!煩!他個奶奶的……”
  揮舞雙手亂砍亂劈,滿屋白煙立如峰巔冷云一般翻涌流竄,徐蒼岩兩眼賁張,好像在和看不見的敵人作戰,但過不一會儿,左右雙手卻互相揪打起來,一招一式,往复進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熱鬧。
  鐵蛋嚇一跳,不知他為何如此模樣,腦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頭道:“我不想當什么教主,一點都不好玩。”
  徐蒼岩倏地停住交戰雙手,看了看鐵蛋,嘴角似乎泛起一絲笑意,卻很快的別過頭去,歎口气道:“唉,不當也好。你不曉得我有多煩,討厭死了!誰叫我是徐家長孫?”
  吳性談一翻白眼,忽道:“煩,當然煩,想當年我在‘七毒門’還不是一樣?‘七毒門’那些王八蛋,那個王八蛋門主……武當派怎么還不殺光他們?”
  伸手扯住徐蒼岩衣領。
  “武當道士干什么吃的?‘七毒門’和少林寺聯手殺死了你,武當怎么不替你報仇?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見你在武當毫無分量,多個你、少個你,根本無關緊要。你喲,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蒼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頰腫起五道紅印。
  不料吳性談毫不動怒,反而順勢倒進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輕輕的道:“我也一樣,我們兩個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蒼岩抱住他身体,縱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么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爐內紅煙,又將竹管放進吳性談嘴里。
  吳性談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几下,眯眯著眼,把鐵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還沒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么還沒死?你……”
  鐵蛋見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講什么都是白講。”
  胡亂應了几句,腦袋實在暈得難過,便告辭出來,走到門口,回頭一望,見他二人在蒙蒙白煙之中抱成一團,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吸著竹管,心里又想:“他們兩個的交情倒真不錯,朋友交到這种地步可真少見。”
  不禁有點羡慕。
  跨出屋門,清風一吹,頭腦立刻舒爽了許多,只見無惡剛吃飽飯,在門外草地上□來□去的消化。
  鐵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們也是好朋友,對不對?”
  無惡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罵道:“別以為你是那個短命爛皇帝的孫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轉身走開。
  鐵蛋搔頭不已,又見“無影棒”鄧佩笑嘻嘻的走來,一指那座面東背西的孤聳絕峰,道:“彭教主在峰頂上的山洞等你。”
  鐵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眾位同伴打了聲招呼,便獨自從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頗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闊背大劍,山壁上每隔數尺便可看到一兩處楔入石中的鐵環或繩索,大約總是以利教眾偶然上下。
  鐵蛋此時內力雄厚,自不需藉助這些東西,背著雙手,三腳兩腳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內人眾更一個不見。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蒼茫虛無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漸走入云霧之中,鐵蛋心情也隨著流云起伏變化,連自己都說不上究竟是什么。
  身世之謎雖已解開,鐵蛋卻覺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隱隱約約的感到一种恐懼,恰如此刻行走于絕崖峭壁之上,腳下正有個大洞,有個漩渦,專等著自己往下掉。
  鐵蛋從不怕高,但現在竟极端難以忍受這种高聳險□,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風火輪也似飛滾起來,眨眼便已登上將近峰頂的一處平台。
  臨上峰前,鄧佩曾告訴他路徑,當下游目一掃,果見不遠處有個兩人多高的山洞。
  鐵蛋心忖:“老獅子也跟達摩祖師一樣在洞內面壁參禪呢?”
  相傳達摩當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于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對面的石壁之中。
  這塊“影石”如今珍藏于“藏經閣”,輕易不得一見,鐵蛋尚未正式受戒,當然無緣親睹,想起彭瑩玉滿頭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頭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還以為是妖怪哩。”
  滿腦胡思亂想,人已走入山洞,頓覺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鐵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漸放大,才見一粒針尖似的白點懸在眼前,伸手去抓,卻只是個空。
  鐵蛋迷糊半日,方才發現那白點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實在太遠,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么東西。
  鐵蛋惊忖:“這個山洞好長,別是用人力開出來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風刺体,□意浸人,不時東踩一個坑,西踏一灘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獄的黃泉路上一般。
  鐵蛋心頭發毛,愈走愈快,忽覺兩惻壁間黑忽忽的立著一個一個一尺來高的東西,嚇得他差點惊叫出聲,駐足看時,只見兩長列這种玩意儿,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開去,正不知有多少。
  鐵蛋尋思:“還好都只是小表,沒有大的。”
  壯起膽子,走到右邊一瞅,原來竟是一個一個的神主。
  鐵蛋就著微弱光線凝神看去,但見當面一個神主上寫“左軍隊長蘇复漢之位”。
  鐵蛋心想:“是了,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當年戰死沙場的部屬。”
  再看旁邊一個,卻不禁一楞。
  “先鋒正將空玄之位”八個字,好像錐子一樣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歷代門人中有數的几個高手之一,鐵蛋從小就常听寺中長輩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這個‘空玄’莫非就是那個‘空玄’?‘空’字輩的師曾祖當年被彭瑩玉殺得精光,又怎會在白蓮軍中當什么先鋒?”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個,“空”字輩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統領,有的是指揮,顯然昔年在軍中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鐵蛋愈看,心頭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驀聞彭瑩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沒有?”
  鐵蛋回過頭,楞楞望著他半隱在黑暗中的獅子臉龐,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瑩玉忽然一晃火摺,閃起一道劍光也似的芒焰,點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滿把香,遞給鐵蛋。
  “這里全是你的師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門中的前輩。一一拜過。”
  鐵蛋雖仍迷惑不已,卻也不忙多問,接過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個,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瑩玉跟在他身邊,緩綏道:“五十多年來,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齒,你大概也一直以為我是個欺師滅祖的大惡人吧?”
  鐵蛋依舊一個一個的拜過去,邊點點頭道:“你不辯解,人家當然都以為就是這樣。當初這謠言又是怎么傳出去的呢?”
  彭瑩玉沉聲道:“正是我自己傳出去的。”
  鐵蛋又一呆,說不出話。
  彭瑩玉道:“我十三歲出家,拜在少林門下,長老賜名‘空法’,二十歲藝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漢天下,因怕事發牽連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瑩玉行走四方,結交豪杰,傳布教義。首次率領周子旺起事不成,潛返寺中,長老‘天淨’大師對我言道:‘時机尚未成熟,倉卒起兵徒增傷亡,待天下風起云涌之時,本寺當傾全力助你。’……”
  鐵蛋暗道:“這彭和尚已不像個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淨’大師卻更不像個出家人。”
  心中一動,又忖:“難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們現在的和尚不一樣?”
  不禁望著那一塊塊神主發起怔來。
  但听彭瑩玉低沉渾厚的嗓音在山洞內裊繞回蕩:“于是我再度出寺,到處傳教,十三年間,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誘導數以万計的大漢子孫起而反抗韃子的統治。至正十一年,‘天淨’長老眼見水已滿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輩的師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門的精英,在蘄黃与我會合。為免連累門戶,大家全都隱去姓名,我又派人四處散播謠言,說是‘空法’偷盜‘如來神功譜’,少林‘空’字輩門人出外搜尋,結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淨’長老也一直作此說法,即對當時年紀尚小的‘靈’字輩諸位師侄,都不透露實情。”
  鐵蛋終于恍然大悟,畏懼之心盡去,望著彭瑩玉在黑暗中兀自閃出光澤的面容,油然興起滿腔親切与崇敬,心道:“我背過几個月的黑鍋,那滋味可真難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鍋,若無大勇气、大魄力,那里辦得到?”
  不由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彭瑩玉面前,磕頭如搗蒜,口呼“師曾祖”不絕,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淚水。
  彭瑩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腳。
  “起來,快把香上完。”
  鐵蛋忙又爬起,對著那些神主一個一個的拜過去,神態更虔敬了許多。
  彭瑩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門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樣畫葫蘆,對外宣稱某某人已死,連后代子孫也一并瞞住。”
  鐵蛋點頭道:“難怪鄧佩、呂孤帆一直以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當大會’上還道是見了鬼哩。”
  心底卻不禁暗暗咒罵鄧、呂二人:“他們那日追蹤祖父而去,得知實情,便也投身‘白蓮教’下,后來在北京遇到我,卻連屁也不放一個,真不夠意思!”
  轉轉念頭,又想:“這也怪不得他們,我的‘脫褲痣’未露,誰知道我是誰哩?”
  彭瑩玉話語中逐漸透出一股激揚亢奮,宛如金鐵交鳴的鏗鏘之聲:“咱們這一千三百多人,個個本領高強,又都正值壯年,一上戰陣簡直如同一群豺娘,殺得元兵丟盔棄甲,四散敗逃,那消几個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荊襄,此為我‘天完國’最盛時期。”
  黑暗中,只見他雙眼彪煥,流燦不已,彷佛昔年縱橫沙場,肉搏拚敵的景象又涌現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漸暗淡下去,歎口气,默然半晌,再開口時,竟掩不住無限悲愴:“然而經過几場惡戰,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戰死了五、六百個,朝中又小人弄權,上下不和,軍糧不繼,你祖父更志得意滿,無心進取,弄得咱們士气大落。后來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軍、明軍以及陳友諒的漢軍鏖戰過無數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龜儿子仍不放過咱們,攪得咱們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歸,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竄來竄去。四十多年下來,眾家弟兄一個一個的陣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鄧老、呂老尚在苟延殘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樣東西,搖頭不語。
  此時鐵蛋已將洞內神主全數拜完,只見万點香頭排成兩列,順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風灌入,搖曳生輝,恍若兩條遍体紅鱗,綏緩游動的靈蛇。
  香煙結成一張輕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樣細密的將每件物事都包里起來。
  鐵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這些少林前輩,不知為了什么,竟不惜將鮮血頭顱拋洒在中原黃土之上,心頭不由一陣莫名激動。
  彭瑩玉忽然雙眉一揚,眼睛又開始閃閃發光,伸手攬住鐵蛋肩頭,笑道:“孩子,咱們少林寺造就了這許多熱血男儿,總算不愧千年古剎之名。”
  鐵蛋体內血液澎湃,大聲道:“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彭瑩玉放怀大笑,把他腦袋摸了兩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邊震聲大喝:“少林好漢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無盡汚音層疊碰撞,万點香頭簌簌搖㝀,宛若這洞內的上千幽靈都在齊聲應和一般。
  鐵蛋行走其間,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師曾祖,出家人這樣,好像有點奇怪?”
  彭瑩玉憤怒的看了他一眼,厲聲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為天下蒼生求福,才是我輩出家本旨。”
  鐵蛋暗忖:“姚廣孝那天也這么說過,莫非這真是佛祖本意?為何如今寺中長老卻像一根一根的枯木頭?”
  邊想邊已走出洞外,只見這山峰向東一面也是一塊平台,恰正對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無邊無際,長江、漢水蒸騰出蒙蒙霧靄,朝東流向更廣袤錦繡的山河大地。
  彭瑩玉伸手指了指。
  “這是塊肥肉,任何得到這塊肥肉的人,都想永遠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謂的‘出家人’,就是這些手段扭曲捏這出來的一种看似僧侶的禿頭閹雞!”
  鐵蛋不禁有點想笑,偏頭卻見彭瑩玉雙眼噴火,狠狠盯著腳底大地,忙強自咽下。
  只見彭瑩玉在絕崖邊上踱來踱去,面對万里山河,不斷揮舞雙手,好像在跟什么人叫陣似的口沫亂濺。
  “朱元璋自己也做過和尚,他對咱們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還先得跟咱們少林主教打聲招呼,請咱們幫忙;千年下來,十個老百姓之中倒有八個听咱們的話。朱元璋怕我們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盡辦法要將所有的釋迦子弟都變成閹雞。”
  愈說愈憤慨,几乎就在絕崖邊上跳起腳來。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個個心甘情愿的去當閹雞,動不動隱遁山林,以修來世,修他娘的來世!隱他娘的皮!”
  半空云里忽然摔下一個霹靂,群山怒號,天色陡暗,豆大雨點隨著山風斜射而至,彭瑩玉卻毫無所覺,依舊拍著胸脯大吼:“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閹雞在現世全無作為,還妄想成什么佛?現世若不須咱們奮竦改造,咱們還留在這世上干什么?”
  電光下,暴雨中,彭瑩玉雙手亂舞,大叫大跳,滿頭須發被狂風吹得倒豎如剌□,寬大白袍獵獵作響,整個人彷佛就要飛上天空。
  吼聲和雷聲撞出火花,撕裂著渾沌暴亂的蒼穹,向下擲往昏沉灰蒙,不見半樣明确物事的莽莽大地。
  鐵蛋躲在洞內,望著他亂嚷亂蹦,心忖:“多少有點瘋了吧?受了這么多年的冤屈,也難怪他。”
  彭瑩玉又罵一回,忽然轉身盯著鐵蛋,喝道:“你跟烏龜一樣躲著干什么?你怕雨不成?出來,給我站出來!”
  鐵蛋只得硬著頭皮走入雨中,猛個想起一事,問道:“師曾祖,那你也沒偷‘如來神功譜’嘍?”
  彭瑩玉哼這:“我要那東西作什?別人把它當成個寶,我可沒把它放在眼里。”
  鐵蛋笑這:“空觀長老直到如今還一直在騙我們呢。其實,跟自家人把事情說明白,那有什么關系?”
  彭瑩玉搖搖頭道:“當然不能說,万一泄露出去,朱家的人怎肯放過少林寺?”
  雨愈下愈大,焦雷一個連著一個,電光划過的瞬間,兩側山頭霍然聳現,恍若剛從地底拱出,且正向這邊壓逼過來一般,長江在遠處燒起慘銀色的光,好像一條做著臨死前掙扎的長虫。
  彭瑩玉突地有些失神,喃喃道:“當今之世,除了我自己和‘真空’、‘無生’二老之外,便只有空字輩中年紀最小的姚廣孝,和當時擔任‘藏經閣’主的空觀,熟知此事內情而已。這兩人當年未隨軍外出,如今卻都混得不錯。”
  重重哼了一聲,言下顯有未盡之意。
  頓了頓,眼神一凝,又問:“空觀經常跟你們提起此事?”
  鐵蛋點頭這:“是啊,寺中小輩恨你恨得要死咧,尤其大家都沒希望練那‘如來神功’了……空觀長老還編了個謊,說你偷走了真的‘如來神功譜’,卻換了本空白簿子放在‘藏經閣’里……”
  彭瑩玉哈哈大笑。
  “這他倒沒騙你們,‘如來神功譜’本就是冊空白簿子。”
  半空中又閃過一道電光,鐵蛋腦中也緊跟著亮起一道靈机,不覺無限歡喜,拍手道:“万法皆空嘛!”
  彭瑩玉臉上滿是激賞之色,笑這:“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如來神功譜’看不看都是一樣,有沒有也無差別。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可笑世人跋山涉水,上天入海,到處搜尋此經,卻不知此經就在己心之中。”
  一字一句直接錘進鐵蛋体內,化作汪洋,變成空气,完完全全卻又不可捉摸的溶入血脈經絡,鐵蛋只覺身体漸漸厚了起來,暗一提气,竟感不到以往丰沛雄渾、鼓蕩洶涌的內勁,只有一股電流也似的熱力,暖洋洋的浸遍四肢百骸。
  鐵蛋面對這种不可思議的變化,頓時一陣手足無措,訥訥這:“‘賤骨頭神功’到底是不是‘如來神功’?”
  彭瑩玉哼這;“剛剛開了一點竅儿,馬上又笨起來了。此功彼功何須講究?如來即是賤骨頭,亦非賤骨頭;賤骨頭是功,如來亦是功。孩子,內功正如佛性,人人具足,個個圓成,本來是佛,与佛無异。”
  鐵蛋又一次如遭電擊,失聲道:“你是說,每個人天生都有內功?”
  猛然想起徒弟“搏命三郎”左雷,雖未曾修習過什么功夫,卻全不懼一流高手的痛揍,當下迷霧漸開。
  彭瑩玉道:“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迷則佛是眾生,悟則眾生是佛。但內功深淺,依我看卻是天生人人不同,至于悟或不悟,其理則一。能悟之人,內力未必天生較不悟之人高強,但若終生不悟,再天賦多么高深的內力也是白費。”
  鐵蛋嘀咕道:“那我們平常練了十几年的功夫,難道都沒個屁用?”
  彭瑩玉笑道:“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持戒,亦無益處。武人練功,本為修習招武,于內力無所增損;□□練功,執著修行,充其量只得信解而已,見解名悟,聞解名信,信解非真,悟發信謝。若今日江湖中人講招論式,囿于經典,強練外力,硬撐門面,率皆迷心外見,未悟自性;尋常人等不執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見,內外不住,去來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縱無招式外力,內力亦可拔尖。”
  這番話,鐵蛋倒很容易明白,心想:“原來修習內功也有頓漸之分。”
  禪宗本重修行法門,講究漸次覺悟,是為漸教,傳至六祖慧能,攜黃梅衣法,布化南方,闡揚單刀直入,直了見性,速疾頓悟而成佛果的頓教,禪宗至此分作南頓北漸兩大流派。
  但聞彭瑩玉振嗓開聲,直逼雷鳴:“人有兩种,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見有遲疾;本來內功,無有頓慚,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見本性,天下無敵。”
  鐵蛋瞠目結舌,腦海好像此刻天空一樣,時而昏暗,時而電閃,大雨傾盆落在他頭頂上,卻沖不走他胸中糾纏紛亂的迷絲線團,吃力想道:“照他這么說,我每被人家打一次,功力就增強几分,卻又是怎么回事?”
  彭瑩玉突然手指遠方,嗔目大喝:“你還不懂?那是什么?”
  話語未了,天幕陡開,砸下一個猛雷,鐵蛋扭頭回望,不防胸口猝然一陣奇痛,人已飛出絕崖邊緣。
  鐵蛋屢次挨打之前,都多少有些防備,唯獨這次根本連想都沒想到,彭瑩玉拳勁又大,打得他前胸似已貼上后背,身体更隨著狂風滾出几十丈遠。
  腳底深不可測,絕崖遙不可及,胸腔痛不可耐,鐵蛋懸浮于曠蕩虛空之中,自忖必死無疑,卻只覺丹田升起一股說不出的麻痒,電芒也似疾速接散。
  天晦地冥,雨驟風狂,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沉入黑暗,一串密集連珠的緊雷聲里,突地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聲音,好像宇宙正在撕裂一般。
  天空又閃過一道戟尖似的電光,釣勒著銳利的□角,輻輳聚合于一處,結成一個絢爛映奪的金色大圓,大圓正中,恰正飄懸著鐵蛋圓滾的身形。
  就在群雷即將再度轟鳴,電光熾燃最為耀眼的當儿,鐵蛋整個身体忽然爆炸開來。
  強光強風中,僧衣化作天池蓮朵,千万只灰色蝴蝶鼓翼飛舞,四散航翔,鐵蛋光溜溜的軀殼乍看已裂,卻又倏然聚攏,渾身射出不可名狀的彩華,頂門“百會”大穴更彷佛沖起一根光柱,由淺綠而橙黃而深紫,最后竟至變成一道比電焰還要斐□的白光。
  彭瑩玉狒狒般大跳起腳來,暴聲狂笑。
  “試看破殼成器后,一聲敲碎滿天光!”
  鐵蛋距离崖邊几有二十丈,若在以前,恐怕連一半都跳不過,然而此刻身處半空無所借力,卻只輕輕一翻就已縱回絕崖平台,腳落實地,馬上跪倒,嚷嚷:“多謝師曾祖成全。”
  彭瑩玉又踢了他一腳,笑道:“人家挨一記當頭棒喝,就已足夠覺悟成佛,你這小子挨了几百記,卻仍舊執迷不悟。你師兄弟叫你‘鐵蛋’可真沒叫錯,蛋殼厚得出奇。”
  禪師為了促人覺悟,常用棒、喝,或棒喝交施,在對方不注意的時候,突然來上一記,往往能使人頓悟生命的玄奧。
  鐵蛋至此終于明白“賤骨頭神功”之謎。
  彭瑩玉道:“你內力強勁,舉世無雙,只是悟性太差。換上別個天生內力薄弱之人,挨不得兩下,早就死翹翹了。”
  展眉一笑,又道:“不過話說回來,恐怕正是因為你內勁太強,所以蛋殼才這么厚吧?”
  鐵蛋又磕了几個頭,方才爬起身子,只見雷去電遠,風雨漸止,天際緩緩刷上一片銀藍色的光暈。
  鐵蛋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直有一口吸盡天地精華的气概。
  彭瑩玉笑道:“听說天竺僧七月十五又要來找少林寺的麻煩,如今冒出你這么一個,管教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鐵蛋笑道:“本來以為師父已死,大家還真有點擔心。七月十五那天,只要師父一出面,嚇都把他們給嚇死了。”
  接著便要敘說天竺番僧的笛子如何古怪,一吹之下,全寺竟無几個人能夠抗拒,當然希望這位見多識廣的師曾祖能有圓滿的解答,甚或應敵之道。
  彭瑩玉卻有點不耐煩,皺眉岔道:“七十多年前,他們曾大敗一場,自然會想盡辦法來破解少林武功,這事我可不想管,有你師父和你兩人,諒他們無法得逞。我只提醒你一句,近三、四十年來,少林寺內頗有蹊蹺,你多加注意就是了。”
  目注鐵蛋,話鋒一轉:“你可知我把你找來干什么?”
  鐵蛋笑道:“打蛋。”
  彭瑩玉不理會他的插科打諢,正色道:“我已八十九歲,再活不了多久,這十几年,百般造就你哥哥,總希望他能接下這副擔子,豈料他才具有限,魄力不足,連耐性都差人一等,背地里直抱怨我逼得他受不了……”
  鐵蛋暗暗吃惊。
  “好像什么都瞞他不住,這教主可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當的,換了我,人家把我罵翻了身,我都還不知道哩。”
  又听彭瑩玉續道:“等我雙腳一蹬,白蓮西宗非坏在他手里不可。如今又有三宗合并之議,依我看,東、北二宗絕不服他,當今之世,除了你以外,任誰都無法使三宗复歸一体。”
  鐵蛋那日推開地牢門口大石,救了眾人一命,繼而大奮神威,獨斗姚廣孝,早令三宗諸人欽服感激不已;又素知他平日為人昏頭搭腦,全無城府机心,亦不党同伐异,挑撥离間;又曾奪還天書神劍,交与東宗唐賽儿,又是北宗“四大天王”的恩人“魔佛”岳翎的徒弟;种种因緣都可順利將鐵蛋推上“白蓮”總教主之位。
  鐵蛋摳摳頭皮,心上感到一陣為難与畏縮。
  舉眼只見彭瑩玉緊緊逼視自己,那股熱切的企盼和壓力,固然讓他不自在,但腦海里瞬間閃過的种种,尤令他躊躇不決--三堡爭權奪勢,殘殺不休,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煎的血腥慘狀,歷歷如在眼前,恍惚中竟又看見自己身著錦袍,高踞在龍椅之上,時而頤指气使,拍案亂罵,時而臉帶鬼笑,假作慈祥,時而袖藏尖刀,背地殺人,時而疑神疑鬼,躲在被窩里偷看是否有刺客潛入房來。
  鐵蛋背脊沁出冷汗,心底直冒寒戰,不由大叫一聲:“不要!我不要當教主!”
  彭瑩玉眼嘴頓呈鴨蛋形狀,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倒吸一口大气,竟有點結結巴巴起來:“你你你為什么不……不想當教主?”
  鐵蛋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但只連連搖頭。
  彭瑩玉气呆半晌,喉管“各各各”的發不出聲音,忽然一跳半天高,怒罵道:“你怕了是不是?原來你也不是塊大材料!你們徐家的人沒一個東西!祖父沒出息,孫子更沒出息!”
  鐵蛋笑道:“連佛都不想當了,還要什么出息?”
  彭瑩玉气得想揍他,又猛個記起揍他根本沒用,愈發怒不可遏,吼道:“既不想當教主,練成這蓋世神功又有何用處?”
  鐵蛋□道:“練成了高興,練不成也可以,什么有用沒用?你這人未免太死腦筋。”
  不管彭瑩玉好說歹說,只是不允。
  彭瑩玉不禁槌胸大叫:“咱們孤軍奮戰四十年,為的是什么?難道是為了我們自己不成?這洞里的一千三百多條好漢,一生之中何嘗有過半點私心?”
  鐵蛋心頭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慚愧的低下頭去。
  彭瑩玉厲聲續道:“你卻只想到教主事務繁雜,怕累、怕動腦筋、怕沒時間玩,你可曾替天下蒼生想過一丁點儿?人生而有責任,豈能容你輕易推搪退避?就算你不姓徐,就算你与‘白蓮’完全無關,老夫今天既然看上了你,你就非給我當教主不可!”
  鐵蛋心緒紛亂,囁嚅道:“我又不曉得‘白蓮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怎么能當教主嘛?”
  彭瑩玉臉色當即緩和了些,點點頭道:“這卻怪你不得。”
  一摸他腦袋,笑問:“孩子,當今天下如何?”
  鐵蛋聳聳肩膀。
  “很好哇?”
  彭瑩玉一雙獅眉頓時絞緊起來,怒道:“什么很好?”
  鐵蛋唔唔道:“就是沒什么不好嘛。”
  彭瑩玉仰天怪笑不絕。
  “沒什么不好,就是不夠好!咱們‘白蓮教’就是為了要造出一個好到不能再好的世界!”
  鐵蛋心忖:“好到不能再好?世上那有這种事?”
  彭瑩玉雙眼燒灼痛恨怒火,切齒道:“自從釋迦滅后,世界便一直陷在罪惡苦境當中,奸人掌權,胡作非為,梟雄視蒼生為魚肉,無賴以天下為私物,弄得人間一片烏煙瘴气。”
  突然舉起雙臂,吼道:“不過這种日子不會太久了,等到月光童子下凡為王,我佛彌勒下生說法之時,定叫那些混帳王八蛋一齊滾到地獄里去!”
  鐵蛋眼見他雙目之中果真燃起兩股彷佛陰間烈火的芒焰,不由直從胃里打了個哆嗦。
  彭瑩玉轉身望向腳下万里山河,面上又泛起一种夢幻似的色彩。
  “孩子,你可知那時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中有云:彌勒如來應正等覺出現世間時,瞻部洲廣博嚴淨,無諸荊棘,溪谷堆阜,平正潤澤;金沙覆地,處處皆有清池茂林,名華瑞阜,及眾寶采,更相輝映,甚可愛樂。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壽命長遠,丰樂安穩……”
  鐵蛋听著听著,也不禁心向往之,暗忖:“這個世界這么好,難怪有如此之多的‘白蓮教’徒,不惜為它送上性命了。”
  彭瑩玉臉容湛湛放光,五官松出前所未見的柔和線條,向著無邊平原,宛如慈母一般喃喃續道:“‘佛說彌勒下生經’亦多所描敘:時間浮地极為平整,如鏡清明,舉閻浮地內,谷食丰賤,人民熾盛,多諸珍寶,諸村落相近,雞鳴相接。是時弊華果樹枯竭,穢惡亦自消滅,其余甘美果樹,香气殊好者生于地。爾時時气和适,四時順節,人身之中,無百八患,貪欲、嗔恚、愚痴、不大□勤,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見歡悅,善言相向,言辭一類,無有差別……”
  鐵蛋正自陶醉不已,心頭忽然一動,暗道:“講了半天,卻沒講這世界到底要怎么樣才能造成,可不是有點痴人說夢?若只因當今天下不如經書所述,便一再舉事起兵,這個反可造不完了。”
  又忖:“難怪師父當初要脫离‘白蓮教’,大概總有點失望吧?”
  卻听彭瑩玉繼續念道:“……人民大小皆同一向,無若干之差別也。彼時男女之類,意欲大小便時,地自然開,事訖之后,地便還合。爾時閻浮地內自然生粳米,亦無皮里,极為香美,食無患苦……”
  鐵蛋愈听愈不對,禁不往脫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瑩玉倏然頓住楡語,又吹胡瞪眼起來。
  “你說什么?”
  鐵蛋皺眉道:“這簡直是……人間真能變得這么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瑩玉嚴肅异常的一點頭。
  “正是要把現世改造成极樂淨土。”
  鐵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時好,有時坏,恐怕永遠都改變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個人的心腸都跟菩薩一樣?”
  彭瑩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頭顱,喝道:“你……你這傻瓜,你懂什么?”
  面色血脹,煞是怕人。
  鐵蛋卻仍滔滔不絕。
  “其實,師父創建的‘三堡’反而還比較行得通,最起碼他們知道世人無可救藥。‘白蓮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會一直失敗。”
  彭瑩玉气得結結巴巴:“想得太好有什么不對?難道不應該想得好么?”
  鐵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我倒怕‘白蓮教’將來一統天下,會攪得每個人都活不下去。”
  彭瑩玉渾身顫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后退兩步,一腳踩到懸崖邊上。
  鐵蛋卻兀自不識好歹,搶道:“就說內功吧,悟的能有几個?若希望每個人都能悟,到頭來不把你气死才怪。”
  彭瑩玉目呲欲裂,一口气憋在胸口,久久發不出來,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聲:“我當然曉得做不到,這還用你來講?做不到也要做!”
  腔調几乎整個變了樣儿。
  鐵蛋這才發覺他面色不對,暗喊“糟糕”不迭,赶緊閉上嘴巴。
  忽聞洞內隱隱傳出一陣嬌脆呼喚:“鐵蛋,你在那儿?”
  正是“龍仙子”秦琬琬的聲音。
  鐵蛋皺皺眉頭,想不搭理,彭瑩玉卻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鐵蛋只得轉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几丈遠,才听彭瑩玉茫茫然的低語之聲又自響起:“做不到也要做,難道他們竟不明白么?”
  一聲聲“難道他們竟不明白么”,孤獨落寞的在洞壁間躑躅徘徊,洞內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万點香頭又開始簌簌抖動,卻是無法回答他的話。
  鐵蛋回目望去,只見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圓形的光亮當中,雖仍挺得筆直,卻不時露出一种搖搖欲墜的樣態,鐵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軀就縮小一分,終至縮至一點遙不可及,比針尖還小的白芒。
  鐵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還未見著秦琬琬的面,就先听她猝發一聲尖叫:“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臉飛紅,背著身子站在不遠處不停跳腳。
  “你這人……褲帶真是系不緊也!”
  鐵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絲不挂,摳摳頭皮,笑道:“我又沒想脫,它們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顆痣的本領可真大!”
  不敢回頭,一直向峰腳跑了下去,邊道:“你快下來,你哥哥和東、北二宗的人打起來了。”
  鐵蛋大吃一惊,只一步竄到平台邊緣,涌身便朝谷底縱落,疾如隕星,矯若扑鷹,掀掩之間便已赶過秦琬琬。
  他自己倒還沒覺著什么,但看在小泵娘眼里,卻嚇得呆住了,惊叫道:“你怎么搞的?”
  鐵蛋笑道:“我的殼儿破啦!”
  一語未畢,早將秦琬琬遠遠甩在身后,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殼子,還真無法跟妖怪面對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馬上就听見中午吃飯的那間木屋中傳出各种熱鬧至极的聲音,一大群西宗教眾則將木屋團團圍里,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鐵蛋躡手躡腳走到一名教眾身后,不由分說,三下兩下扒得精光,其余教眾已知他是“瘦鷗少爺”,自無人攔阻。
  鐵蛋穿戴妥當,擠進門內,只見徐蒼岩揮動長劍和“四天王”金剛奴斗作一處,東、北二宗主要首腦個個面有怒容,站在一邊,西宗“真空”、“無生”二老卻連連搖頭,不住歎气。
  鐵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東、北二宗諸人竟大聲咋唬起來:“徐二少爺,恭喜你啦!”
  一個個眉開眼笑,顯然都替他高興。
  鐵蛋只有搔頭□腆的分儿。
  唐賽儿雙目流轉,高聲道:“咱們既應彭教主之邀前來商議大事,自然怀著一片誠意,只希望三宗能夠复歸一体,使得咱們‘白蓮教’日益茁壯,決無爭奪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來,北宗諸人竟跟著一句一點頭,彷佛這小泵娘是大伙儿的龍頭一般。
  鐵蛋心中卻已無余裕為她的領導魅力感到吃惊。
  罷剛進得門來,還未覺著不對,此刻唐賽儿一開口,鐵蛋才猛然發現她身著緇衣,頭皮光禿,竟已變成了一個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只听唐賽儿又道:“現在彭教主雖然還沒露面,但本宗斗膽有個提議--西宗若以鐵……徐瘦鷗為王,咱們東宗決無二話,立刻俯首听命!”
  丙然不出彭瑩玉所料,北宗諸人馬上大聲附和。
  “四天王”金剛奴鐵臂一掄,“叮叮叮”隔開徐蒼岩連環三劍,向后跳出戰圈,咧嘴大笑。
  “鐵蛋小子,我可沒想找你們西宗的麻煩,剛才只是气不過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動起手來。現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議,我姓金的當然贊成,那個狗种敢不贊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頭……”
  嘴里顧著說話,又以為自己既已表明擁護西宗,和徐蒼岩的爭斗自當告一段落,全沒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鐵蛋見勢危急,不暇細思,自然而然推出雙掌,卻沒想到自己一身內力已然獨步古今,罡風揚處,空气為之破碎,天地為之翻騰,徐蒼岩長劍脫手飛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鐵蛋掌勁猶未歇止,將整片屋壁擊得稀爛,“摩云劍客”便連人帶劍一齊摔了出去;金剛奴龐大身軀也稻草人似的飛起,恰正跌入圍在屋外的西宗教眾堆中,壓出一大片叫苦之聲。
  金剛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虛了!”
  其他人眾惊駭之余,更大聲喝采,喊得喉嚨都啞了。
  徐蒼岩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聲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气,盡得彭爺爺真傳,可喜可賀!這當然沒什么好說的,只要大家同意擁你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驥嘍!”
  拾起長劍,排開教眾,頭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鐵蛋懊惱不已,想跟過去解釋一番,又不知該說些什么,竟楞在當場動彈不得。
  唐賽儿眼珠閃動,飛快轉過念頭,立刻踏上兩步,面對屋外西宗教眾,高聲道:“徐二少爺顯然已得貴宗彭教主衣缽,咱們東、北二宗欽服至极,決計以他馬首是瞻,卻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鐵蛋當即悚然心惊。
  這半年多來的閱歷,尤其從三堡那儿得來的經驗,使他洞悉不少群眾的心理与反應,情知此刻只要有一個西宗教眾高叫出“我贊成”,馬上便能像黃河決口一般,引發無數附和,不但自己永遠脫不了身,徐蒼岩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蕩然無存。
  心念電閃,不等唐賽儿語尾落定,已先發一聲斬釘截鐵的大喝:“我不當!”
  猶若一個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蒼白。
  唐賽儿眼見一招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硬赶鴨子上架的計策,竟被鐵蛋當机立斷的撥開,良机稍縱,便再難造成气勢,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勸說,鐵蛋卻橫定了心腸,一百個不依,腦袋搖得像個貨郎鼓,把所有人的熱望全都搖冷了下去。
  唐賽儿等人互望一眼,相對聳肩,無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還不露面?”
  鐵蛋心想:“他一來,我又完啦!”
  可又不愿意撒謊,只得支支吾吾。
  東、北二宗諸人還當彭瑩玉不愿見大伙儿的面,不禁有點气憤。
  “大天王”何妙順沉聲道:“彭教主既邀咱們來,卻不跟咱們見面;咱們要推你們徐家的人當王,你們卻又不肯,你們西宗可真夠□扭!這樣吧,我們再在谷口等候一個時辰,到時再無任何答覆或決定,咱們三宗合并之議就算作罷,大家各搞各的,誰也別管誰。”
  手一揮,當先离去。
  唐賽儿瞅了瞅鐵蛋,彷佛想說什么,終于歎口气,搖搖頭,跟著大家一齊走遠了。
  赫連錘等人忙爭相圍擠過來臭罵鐵蛋不識抬舉,鐵蛋老气橫秋的唉道:“你們懂什么?少嚕蘇!要當你們自己去當。”
  卻抽空抓住秦琬琬,搔頭道:“我不當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鐵蛋打著結儿道:“我是說……如果我一直這樣……嗯,這樣沒出息,你會怎么辦?”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紅暈,眼中卻閃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你管我呀?奇怪!”
  小鳥一樣跑開了。
  鐵蛋不知怎地,卻似吃下了一顆定心九,胸中舒暢無比,轉念又忖:“好歹也該稟報師曾祖一聲,他應該還有別的主意。總不能因為我,而使三宗合并不成。”
  當即展開輕功,再度登上峰頂,穿過山洞,只見彭瑩玉依舊面向無盡大地,叉開雙腳,直挺挺的立在絕崖邊緣,好像打從鐵蛋剛才离去后,便不曾移動過半分。
  鐵蛋望著他孤獨的背影,心頭無限凄涼,只覺自己有點對不起人家,輕輕叫了聲“師曾祖”,彭瑩玉卻連頭都不回。
  鐵蛋又叫几聲,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繞到旁邊一看,才發現他竟已气絕多時。
  鐵蛋急得大哭出聲,雙膝一軟,“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气死的么?”
  腦中一片昏沉混亂,久久無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陣,終究不是辦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見彭瑩玉雄偉身軀傲然挺立于万丈絕崖之上,宛若一根撐住天篷的鐵槍;山風凜冽,刮得他寬大白袍鼓脹飛蕩,身体卻硬是不動,雙眼猶自爍爍有神,彷佛想把那与他作對的強風瞪碎一般。
  這個胸怀狂熱的老人一輩子都活在爭斗之中,即令死亡也擊不潰他的斗志。
  鐵蛋本還想把他放倒,雙手才一触及他衣衫,卻又立刻尋思道:“他天生是條硬背脊的好漢,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來,恐怕他做鬼也會生气吧?”
  順著他不閉的雙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錦繡大地平舖腳底,在艷陽下閃出寶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無私無欲,只是緊緊守護著這個他曾經熱愛的寶藏。
  鐵蛋又忖:“他應該永遠站在道里的,總該有人永遠站在這里。”
  縮回手臂,轉目一瞧,只見身后石壁上刻著十几個大字,顯然是他剛剛臨終之前,才用渾厚無比的指力鐫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實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驀然間,鐵蛋耳邊又響起彭瑩玉最后的話語:“做不到也要做,難道他們竟不明白么?”
  蕭索落寞的語聲,一遍一遍摧擊著鐵蛋的心坎,鐵蛋終于逐漸頜會,四十多年來,這些少林前輩所打的這場無人明白的戰爭之中,潛藏著多少剛強、悲壯与無奈。
  熱淚再度涌滿鐵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個跟他一樣的人,接下去打這場打不贏的仗,但如今世上,那還找得到這樣的人呢?而我……”
  胸腔里堵上了說不出的難過,心頭忽又一震,忖道:“從一開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夢想,結果卻是我……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鐵蛋痴立老人身邊,面臨今生最大的抉擇,到底是違背自己的本心,接下這副不可思議的擔子,還是依舊狠下心腸,撒手不顧?
  兩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鐵蛋的腦筋和血管,使得他渾身沁出冷汗,遠眺無涯無際的党莽河山,頓時浮起一陣□徨与恐懼。
  “我成嗎?”
  鐵蛋自問。
  眼前天遼地闊,万象流轉,實在是太大而且太复雜了,鐵蛋垂頭望向自己顫抖的手掌,只覺自己渺小得可怜。
  “這一身蓋世神功可有個屁用?我憑那一點統治天下,當主當王呢?”
  鐵蛋可以想像得到彭瑩玉對這想法的評語--“懦夫!”
  然而,就在同時,另一种謙卑恭順,几乎是膜拜圣物的情緒,卻柔緩的將他浸泡其中,鐵蛋逐漸明白那是宇宙間生机的感應,更是另一條不可抗拒的路徑的召喚。
  “我還沒准備好,現在我只會把人間搞得更坏。”
  鐵蛋這度想著的時候,并不卑怯,亦無猶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開,像水一樣輕悠綿長,卻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權強勢無法抵御的滾滾直指盡頭。
  鐵蛋匍匐著身子,向彭瑩玉磕了几十個頭。
  “師曾祖,對不起了。”
  凝視他孤獨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躑躅著走過大半個山洞,又忍不住汚眼望去、只見洞口又變作一粒极小极遠,但卻极亮的光點,彷佛一顆懸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后一個白蓮教徒!”
  鐵蛋激動的想道。
  身周煙气裊裊,万炷線香都已燒成了短短的一截,搖㝀著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鐵蛋一個眼錯,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動彈起來,喃喃訴說著:“那也是最后一個少林英雄!”
  鐵蛋悵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將彭瑩玉的死訊告知西宗教眾,卻突地暗忖:“師曾祖這么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鄧、呂二老看樣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并不成,死訊一出,難保西宗將來不被人欺負。”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万一日后西宗守不住這塊地盤,這洞里的秘密豈不就讓朝廷知道了?”
  當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几個頭,雙掌一分,凝气于胸,兩股至剛至陽的勁力,頓把洞口周圍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濺,塊塊松脫。
  鐵蛋緩緩闔攏雙掌,宛若慈母擁抱嬰儿,几十塊磐碩大石不發半點聲響,已將洞口完全封死。
  鐵蛋又痴立了一會儿,眼中忽然掉下几滴眼淚,輕歎口气,翻身縱下平台。
  冷云橫斷峰腰,恰將峰上峰下隔成兩個世界。
  就在鐵蛋穿透云層的那一瞬,身体猝然打個旋轉,單腳腳尖找定一塊略微突出的岩石邊緣,宛若打樁一樣,煞住了下墜之勢。
  遙望谷口,兩隊白色人龍正緩緩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個時辰,眼見彭瑩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离開。
  鐵蛋有點想追過去跟他們說几句話儿,卻終于忍住沒動,只一逕站立峰腰,目送他們消失在遠方霧鎖蒼茫的地平線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別,再難相見,不知各人日后命運如何?”
  雖無半分把握,但仍虔誠的向上天祝禱:“但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兩年后,也就是永樂七年,官軍擊破北宗,教眾悉散,“后明帝國”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剛奴、“大天王”何妙順為官軍所擒,械送京師,俱被斬首。
  永樂十八年,唐賽儿起事山東,据益都,攻下莒縣、即墨,進圍安邱,為衛青所敗,教眾盡遭誅戮,無一幸免,唯獨唐賽儿悄然遁去,朝廷乃詔捕山東、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婦女,先后數万人。
  唐賽儿不忍連累無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獄,加三木、鐵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釋,欲提唐賽儿問罪,打開牢門一瞧,只見刑具脫落一地,唐賽儿早已不知去向。
  終明一代,白蓮教作亂不絕,卻始終成不了大气候,鐵蛋今日推辭總教主之位實乃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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