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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宴無好宴


  柳二呆不禁暗暗詫异。
  他縱目望去,赫然有數十枚之多,翻騰飛舞,竟繞著自己打起轉來。
  那知每發一掌,好像更助長了這些銀色蝴蝶回翔飛騰的沖力。
  奇怪的是,這些小東西像具有靈性,知道借力使力。
  掌勢一緩,立刻又粘了過來。
  粘過來如何傷人?
  柳二呆只知凡是暗器,必能傷人,因此他不敢絲毫松懈,掉以輕心。
  其實這些銀色蝴蝶無刃無剌,勁力又不猛銳,并不能直接傷人,但那蝴蝶的翅翼上,卻涂有劇烈的毒液,一旦粘上人体,便會立刻麻痹。甚至會立刻潰爛、死亡。
  這是當今武林,獨步天下的歹毒暗器。
  沈小蝶當然知道,卻苦無破解之法,眼看柳二呆困在重圍之中,不禁芳心大震。
  “柳二呆,你別白費力气了。白鳳子森森冷笑:“遲早你會倒在地上,化成一灘濃血。”
  好狠毒的話,但這也許正是事實。
  柳二呆倒還不解,因為他估不透這些小東西如何厲害,沈小蝶听在耳里,卻不禁心惊肉跳。
  忽然心中一動,皓腕揚處,烏光連閃。
  這是蓬針雨,菱花飛針。
  開始時偏差甚大,拿捏不住准頭。
  那知后來居然愈練愈精,几乎針無虛發,甚至能一次連發數枚,針針中的。
  這是天生成的巧手,并非每一個人一學即會。
  此刻,她同時打出了十余枚。
  只听輕嘯破空,接著是一陣連續的嗤嗤輕響,居然大有收獲。
  半寸不到的細針,有的打在銀色蝴蝶的翅膀根,有的直貫胸腹,有的甚至一針雙蝶。
  本來沒有生命的東西,照說應該絕無妨礙。
  但這些銀色小蝶本就极輕极微,由于打造精巧,翅膀薄如蟬翼,剛好借著連續不斷的掌風,鼓翼飛舞,一旦釘上了一枚細針,立刻加重負荷,失去了平衡,紛紛墜落實地。
  沈小蝶暗暗心喜,皓腕飛揚,又是一蓬烏光。
  白鳳子眼看不妙,唰的掣出一柄鸞刀,尖叫一聲,凌空飛了回來。
  崩崩崩,机簧連響,那十名艷女也同時發難。
  圖窮匕見,看樣子是要真的一拼了。
  好在是那些蝴蝶只剩三三兩兩,遙落欲墜。
  柳二呆乘個空檔,雙肩晃動,腳步一滑,斜剌里飄出一丈五六,再一閃,又躲過了兩支樂器中疾射而來的暗器。
  大喝一聲,抓住了一名艷裝少女。
  沈小蝶手扶腰際,崩的一響,彈出了一支軟劍,青光流轉間迎住了飛來的鸞刀。
  居然還沒渡江,就遭遇了一場惡戰。
  柳二呆被那些奇特的飛蝶困扰了一番,此刻又遭到這些艷裝少女的暗算,顯然已動了真怒。
  他身法輕靈詭异,閃縱如飛,區區几支暗器當然傷不了他。
  這谷中兩山夾峙,中間有條溪流。
  柳二呆手無寸刃,也不想殺害這些少女,單臂一掄,竟將那個抓住的少女向溪流中扔去。
  飛扑中身子一旋,又抓住了一個。
  于是抓一個,扔一個,片刻之間,竟將那十名少女扔得一個不剩。
  一時惊叫不絕,十名少女全在水中掙扎呼號。
  溪水不深,雖然不會淹死,但已是水濕淋漓,濃妝艷抹花一般的嬌靨弄得滿臉泥沙,嬌滴滴的小美人都變成了妖怪。
  倒在地上的兩名少女,早就被沈小蝶彈指點了穴道,柳二呆也不理會。
  白鳳子和沈小蝶刀劍相接,戰成了棋逢敵手。
  白色的人影天矯游龍,刀光霍霍,粗布裙衫的沈小蝶也是兔起鶻落,一支劍如靈蛇吐信。
  可惜白鳳子耳听溪流中一片呼叫,心神已亂。
  心神一亂,刀法跟著大亂,斗志也就大打折扣,當下銀牙一咬,倒飄而起。
  這是她的長處,能夠當机立斷,能夠識相。
  她是個心細如發的女人,也是個最懂得權變的女人,雖然一口气憤恨難平,卻會不得將自己的一條性命立刻賠了進去。
  明知再戰下去必吃大虧,何必還要做這种傻事?
  因此她這一飄,足足飄退了兩丈四五,端了口气,抱刀而立。
  “承讓啦。”沈小蝶并不追殺。
  “哼。”白鳳子冷冷道:“你算贏了嗎?”
  “不算。”沈小蝶道:“不過也沒輸,就算兩下拉平了吧。”
  “拉平?”白鳳子雙目中冒著毒火:“從今以后,有你無我,一輩子莫想拉平。”
  她竟不顧那些掙扎在溪流中的少女,身形一閃,翩然而逝。
  一起一落,隱入了深林。
  沈小蝶沒有追出。
  柳二呆當初入山,只是為了營救龍怀壁和蕭季子,如今听說這兩個人業已脫出牢籠,也就不想再生事端,因此他也不追。
  眼看天色已晚,兩人相偕出了山口。
  第二天便赶到了一處濱江的市集,打算停留一宿,渡江向西。
  原先已經說好,要等過了大江之后,兩人便不再結伴同行。
  今天當然還不分手。
  因此就在同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安置以后,由于天色尚早,沈小蝶便要柳二呆同去江岸走走,看看明早是不是有渡江的船只。
  市集沿江而建,倒也十分熱鬧。
  柳二呆仍然一襲藍衫,像個落第秀才,沈小蝶更是洗盡鉛華,成了荊布裙欽的小家碧玉,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并不引人注意。
  那知剛剛轉過街角,忽然迎面走來一位華服少年,居然一揖到地。
  “原來是柳兄。”
  “尊駕是……”柳二呆呆怔了一怔。
  “在下秋山寒。”那華服少年道:“一向客居金陵,是以見過柳兄。”
  “哦?”柳二呆淡淡應了一聲。
  他知道,在金陵城里識得他的人甚多,尤其像這樣公子哥儿之類的人物,常常在背里拿他開心。
  “這位是……”秋山寒眼角瞟向沈小蝶。
  柳二呆又是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置詞,沈小蝶卻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跟他是表親,我叫庄玉奴。”
  “哦,原來如此。”秋山寒道:“今日遇到柳兄,真是幸會,在下想作個小東……”
  “這……這不必了。”柳二呆說。
  “實不相瞞,在下對柳兄一向無限欽敬。”秋山寒道:“寒舍就在不遠,豈可過門不入,莫非柳兄瞧不起在下這個俗人?”
  “哪里,哪里,秋兄言重了。”柳二呆道:“只因尚有急事要辦,無法……”
  “什么急事?在下能否效勞?”
  “這……”
  “也不算什么急事。”沈小蝶接口道:“只不過找只渡江的船而已。”
  “哦。”秋山寒道:“原來這點小事,容易得很,舍下就有大小船舶數十艘,莫說柳兄只要渡江,就是飄洋過海,都包在在下身上。”
  柳二呆尚自沉吟未決,沈小蝶卻以目示意,要他赶快答應。
  “如此就有勞秋兄了。”柳二呆說。
  “別客气,這算是柳兄賞光。”秋山寒道:“但不知柳見何時起駕?”
  “就明天一早吧。”沈小蝶接口道。
  “好,好,在下這就吩咐下去,渡江無須大船,一葉扁舟就夠了。”秋山寒道:“不過今晚在下理應盡地主之誼,兩位万勿推辭。”
  他言詞誠懇動人,顯得熱情而豪放。
  柳二呆卻暗暗詫异,在金陵城里他雖落落寡合,孤芳自賞,但認識的卻也不少,像白下四公子都曾點頭論交,就算從未交言之人,面孔也都很熟,怎么這個秋山寒在他腦海里竟沒半點印象?
  秋山寒?一個很別致而又頗富詩意的名字。
  這個人應該不俗。
  但奇怪的是,半年前在白玉樓上的那宗事早已轟傳江湖,金陵城里人盡皆知,這個人怎么沒有一言提及?
  避而不言,這是何故?
  “表哥。”沈小蝶居然幫腔,而且叫得很甜:“這位秋公子一番誠意,你就答應了吧!”
  “對對,庄姑娘說的是。”秋山寒道:“在下至誠奉邀,略備水酒……”
  如此輸誠納交的人,當真少有。
  莫非又是一個小孟嘗?
  “那就多謝秋兄了。”柳二呆只好听從沈小蝶,卻道:“不過在下想先回客棧小憩……”
  “好,好,柳兄請便。”秋山寒道:“不知柳兄現寓那家客棧,少時在下好來恭迎大駕。”
  越說越客气,未免太已過分。
  “豈敢,豈敢。”柳二呆謙謝道:“就在轉角不遠的那家泰來客棧。”
  “哦,泰來客棧。”秋山寒道:“在下知道了。”
  于是相互一揖而別。
  大江日落,已將近掌燈時分。
  柳二呆和沈小蝶轉回客棧,進了上房,沈小蝶居然吩咐伙計,先送兩份飯菜,還說越快越好。
  “小蝶,這怎么回事?”柳二呆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不餓?”沈小蝶睨著他。
  “當然是有點餓了。”柳二呆道:“但是那個秋山寒不是說……”
  “說來恭迎大駕對不對?”
  “小蝶,我可是不想去的。”柳二呆道:“是你說人家一番誠意,我只好……”
  “不錯,是我說的。”沈小蝶道:“不過我估計那种飯吃不飽的,甚至……”
  “小蝶,你快說,我早已起疑。”
  “起疑什么?”
  “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也從沒听過這個名字。”柳二呆道:“如此熱誠相邀,令人大大費解。”
  “這有什么,”沈小蝶笑道:“因為你是金陵大俠呀,這世上拍馬屁的人多得是。”
  “別瞎說了。”柳二呆也笑了。
  “難道說的不對?”
  “可疑的就在這里,”柳二呆道:“發生在白玉樓的那宗事,震動江湖,他卻絕口不提。”
  “也許他并非江湖人物。”沈小蝶道:“所以對這种事漠不關心。”
  “若是真的這樣,”柳二呆搖了搖頭道:“他又何必如此謙恭,巴結一個在金陵城里孤零潦倒,一向被人取笑的柳二呆?”
  “你在發牢騷嗎?”沈小蝶展顏一笑。
  “我發什么牢騷?我從來沒有牢騷。”柳二呆道:“我只是在想……”
  “你是怎么想的?”
  “他絕口不提白玉樓上的那宗事,并非不知,只是故意撇清他不是江湖人物。”
  “你是說他正是江湖人物?”
  “我想應該是的。”
  “看准了嗎?”
  “小蝶,你也別裝腔。”柳二呆笑道:“你既然要先填飽肚子,必是早已心里有數。”
  “唉呀,好厲害,連我也看穿了。”沈小蝶扑哧一笑:“那就先填飽肚子,然后赴約。”
  “好,但你總得說說,這個秋山寒……”
  只听房門一響,一個伙計用只大木盤端來了兩份飯菜,放在一張白木桌上,然后轉身而去。
  熱騰騰的飯菜,香味扑鼻,桌面上升的熱气,更增添了一份溫馨之感。
  于是兩人相對而坐,開始進食。
  沈小蝶邊吃邊說道:“大江之上,龍蛇混雜,這個秋山寒的确可疑……”
  “你看他……”
  “我怀疑他是另外一個人。”沈小蝶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是一個強敵。”
  “你猜的是誰?”
  “賞花公子藍玉飛。”
  “賞花公子?藍玉飛?”柳二呆一連念了几遍,終于搖了搖頭道:“恕我孤陋寡聞,從來沒有听過。”
  “也不是什么正牌貨色,一個幫閒人物而已。”
  “你不說是個強敵嗎?”
  “強敵不是他,是他的老板。”沈小蝶道:“不過他也可能想自己出出風頭。”
  “若是這樣,我們何不另外雇船?”
  “這不是船的問題,由此向西到處可以渡江,不一定要在這里,只是既然遇上了,我并不想躲。”沈小蝶笑道:“其實要對付的是我。”
  “對付你?”
  “正是。”沈小蝶道:“你只是受到了牽連。”
  “牽連?”柳二呆仰頭一笑:“小蝶,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膽子很小?”
  “假的。”沈小蝶笑道:“我就怕你膽子太大。”
  “我的膽子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也許剛剛恰到好處。”柳二呆也笑道:“不過依我估計,他要對付的未必一定是你,可能也有我的一份。”
  “為什么?”
  “這很好解釋。”柳二呆道:“那齊天鵬稱霸江南二十余年,在白鷺洲上建造了一座豪華的庄院,他所結交的一批死党,据說都是大江之中的水上豪杰,他這一死,料想找我柳二呆算帳的必然大有人在。”
  “嗯,這話倒也有理。”沈小蝶沉吟了一下:“不過這個秋山寒若真的就是賞花公子藍玉飛,他要找的必然是我。”
  “你跟他……”
  “我……我跟他……”沈小蝶頓了一頓,“我并不認識這個人。”
  一個互不相識的人,當然沒有什么仇恨,更談不上什么過節,但江湖上恩恩怨怨有時牽連甚廣,甚至可以扯上好几代,甚至一個平白無辜的人,有時也會卷入一場風波,遭到一場殺劫。
  賞花公子藍玉飛為什么要找她?
  她雖然不認識這個人,至少她已知道有個賞花公子藍玉飛。
  這就可以證明,不是絕無瓜葛。
  沈小蝶雖然口气含糊,卻也并未否認,只表明縱有過節,也不是她惹來的。
  柳二呆當然也不再問。
  兩個人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一頓飯,伙計剛剛收拾走了碗筷殘羹,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柳兄,柳兄……”像是秋山寒的聲音。
  果然來了。
  “是秋兄嗎?”柳二呆立刻走了過去,將門打了開來,道:“如此盛情,實不敢當。”
  “那里話,柳兄金陵賢士,在下有幸攀交,感到無比榮寵。”秋山寒笑道:“柳兄就請起駕。”
  這种恭維之詞,听了倒是令人十分窩心。
  但他絕口不提金陵大俠四個字。
  “秋兄如此謬贊,柳某人委實慚愧無地。”柳二呆謙遜了一番。
  柳二呆只好和沈小蝶相率而出。
  店門外居然備妥了一頂軟轎,兩匹駿馬。
  這項軟轎顯然是替沈小蝶備的,兩匹駿馬當然是賓主各一。
  “秋兄不說府上就在不遠嗎?”
  “不遠,不遠,的确不遠。”秋山寒道:“只不過三五里路程。”
  三五里路程居然也備轎馬,足見禮遇之隆。
  “秋兄府上不在市集?”
  “市集之內人煙嘈雜,車塵馬囂,在下极不習慣,郊外乃是祖業,臨江一片庄院,景色十分秀麗,朝迎風帆,暮看云飛。”秋山寒笑道:“在下雖然學識簡陋,卻想附庸風雅……”
  “秋兄本來就是高雅之士。”
  “柳兄見笑了。”
  柳二呆向沈小蝶看了一眼,本想用眼色征詢一下。沈小蝶卻沒看他,直向那頂軟轎走去。
  這表示她很樂意接受這份邀請。
  她樂意的事,柳二呆當然絕不反對。
  于是便向秋山寒拱了拱手,從一個青衣漢子手中接過韁繩,踏鐙上馬。
  秋山寒也跟著跨上了雕鞍。
  軟轎在前,駿馬在后,片刻間出了市集。
  夜幕漸降,大江之上煙籠霧鎖。
  但听惊濤拍岸,遠處煙波浩渺中,閃起了几點漁火,忽明忽滅。
  此刻乃是沿江而東,原說只有三五里路程,在柳二呆的感覺中至少已超十里以外。
  “秋兄,到底還有多遠?”
  “到了,到了,這就到了。”秋山寒支吾道:“在下且去前面領路。”忽然一抖馬疆,駿馬長嘶,從左翼越過了軟轎。
  “在下追隨秋兄。”柳二呆雙腿一緊,用勁一夾馬腹,也追了上去。
  他存心要和秋山寒并馬而行。
  原來打從出了市集之后,他已提高了警惕,盡量保持和秋山寒之間的距离,頂多只差一個馬頭,隨時留意對方的一舉一動。
  這般一步一隨,當然十分厲害。
  被盯住的人,至少有种如芒剌在背之感。
  江流滾滾,野草凄迷,凝目望去,前面江峰之上,忽然墳起一座孤山。
  柳二呆心中一動,更加留神起來。
  轎馬如飛,片刻已到山麓,山雖不高,但樹木繁茂,在這無月之夜,黑越越顯得十分陰森。
  月黑風高,密林如墨,要有什么舉動,這种地方顯然最好。
  柳二呆深深吸了口气。
  “啊,柳兄快看。”秋山寒故意失聲道,右腕一揚,打來三點寒星。
  一動未動,那四名轎夫同時飛快地從轎杆里抽出四把長刀。
  但見寒光連閃,打從四個不同的方位戳入了軟橋里。
  惊變乍起,只在電光石火一瞬。
  “好賊崽子。”柳二呆大喝一聲,人已离鞍而起,躲開了三支暗器,從腳底而過。
  半空中一個翻身,舉拳下劈。
  卡嚓,卡嚓,四把戳入軟轎的長刀,竟然斷成了八截,蓬的一聲巨響,軟轎一震而開,打從四散的木片中矯矯游龍般飛起一條人影。
  這人當然是沈小蝶。
  但听嗖嗖嗖嗖,雙臂齊揮,寒光飛瀉中,閃擊千里,分向四名青衣轎夫打去。
  悶哼聲中,一個個翻身栽倒。
  原來并非什么奇特暗器,赫然竟是剛才被折斷的四截斷刃。
  四柄長刀怎么會斷?四截斷刃又怎么到了她的手中,這是在軟轎里發生的事,誰都沒有看到。
  不過這委實不可思議,令人叫絕。
  秋山寒人影倏閃,從馬背上斜縱而起,躲過柳二呆凌空一擊,落在兩丈以外。
  再一閃,隱入一片矮樹林中。
  但柳二呆這一掌并未落空,堪堪擊中了馬首。
  健馬悲嘶,轟然一聲倒了下去,四蹄踢動了几下,登時气絕。
  “好,好,嘿嘿嘿嘿……”半空里忽然傳來了一串咭咭怪笑之聲:“好個屁。”
  這人說話前后矛盾,顯然有點顛三倒四。
  但笑聲中气充沛,震人耳膜,掩抑了山風的呼嘯、江流的幽咽。
  柳二呆和沈小蝶不禁同時怔了一下。
  舉目望去,只見半山里一座突出的岩石上,直挺挺地站著一個黑衣人。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揚聲喝問。
  “哼,傳說的不錯,你小子果然是個書呆,問得好笨。”那黑衣人沉聲道:“本座已從十年以前開始,從不答复這种無聊的問題。”
  “這問題很無聊?”
  “很多余。”
  “說的也是,的确多此一問。”柳二呆眉峰一聳,冷冷道:“管你阿貓也好,阿狗也好……”
  “住嘴!”黑衣人怒叱。
  “怎么?”柳二呆冷笑一聲。
  “敢對本座知此放肆。”黑衣人怒叫道:“你莫非想立刻就死?”
  “我并沒這么想,你也未必有這种本領。”柳二呆口角一哂:“憑空說的話多半不能作准,你要是有這种能耐,就滾下來試試。”
  “哼,你知道本座是誰嗎?”
  “問得無聊。”柳二呆抓住机會,立刻還以顏色,反唇相譏:“多余。”
  黑衣人身軀抖動了一下。
  看來他在江湖上是上頗有名气的人物,但他的太自傲顯然遭到了挫敗。
  “柳二呆。”沈小蝶忽然道:“難道你听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早在十年以前便已名滿天下,舉世皆知。”沈小蝶道:“所以這十年來已無須提名道姓,你若不知他的大名,還配在江湖上混嗎?”
  她又轉向那黑衣人:“我說的對不對?”
  “哼,你很聰明。”
  “也不見得。”沈小蝶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懂你為什么要裝模作樣?”
  “你說什么?”
  “我不懂你為什么要對付我們。”
  “你真的不懂?”
  “我們身邊并沒有什么貴重財物。”
  “你當然沒有。”黑衣人道:“再說普通的珠寶財物,本座還沒瞧在眼里。”
  “那你……”
  “小妞儿,別裝糊涂,其實你早已知道。”黑衣人冷冷道:“本座要的只是一幅草圖。”
  “草圖?”
  “對,外加兩條小命。”
  “啊……”沈小蝶故作一惊,失聲道:“這手段未免太辣了點吧?”
  “好。”黑衣人立刻減价:“就一條吧。”
  “一條?”
  “你只要交出那幅草圖,本座立刻放你一馬。”黑衣人冷森森的道:“至于這個柳呆子……”
  “我該死。”柳二呆說道:“絕難活命,對不對?”
  “不錯。”黑衣人沉聲道:“讓你風光了半年,也該夠了。”
  照這口气,居然跟白鷺洲上的齊天鵬有關。
  柳二呆忽然笑了笑,仰天大笑。
  “你還敢笑?”黑衣人怒道:“有什么好笑?”
  “當然好笑,要不然我怎么笑得這般起勁。”柳二呆大笑說道:“你當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
  “你說,本座是誰?”
  “你口口聲聲本座本座的,其實只不過大江之上一個小頭目而已。”柳二呆連連冷笑,一字一字地道:“鯉魚幫主李鐵頭。”
  “胡說,什么鯉魚幫。”黑衣人立刻糾正道:“飛龍幫。”
  “我只能叫你鯉魚幫,因為你們還沒跳過龍門。”柳二呆道:“稱‘飛龍幫’還差得遠。”
  原來大江之上,的确有個“飛龍幫”,幫主就是李鐵頭,柳二呆是在故意拿他取笑。
  沈小蝶掉過頭來,盯著他星眸一閃,嘴角牽動了一下,頗有嘉許之意。
  “你還真有點學問。”沈小蝶道。
  “你別夸獎我。”柳二呆故意皺了皺眉頭:“我已經豁出去了。”
  “這怎么說?”
  “他已經放你一馬,我可是性命難保。”
  “嘿嘿嘿嘿……”李鐵頭揚聲大笑:“柳呆子,你知道就好。”
  “好什么?”柳二呆問。
  “好得很。”李鐵頭厲聲道:“好好地等死。”
  “柳二呆,你真可怜。”沈小蝶忽然又道:“不過我也很糟。”
  “你糟?”柳二呆道:“糟什么?”
  “那幅草圖我忘了帶在身上。”
  “你忘了?”李鐵頭大叫:“小妞儿,別打歪主意,你想騙過本座是不是?”
  “不是,我沒騙你。”
  “胡說。”
  “這是真的。”
  “真的?本座不信。”
  “你想怎樣?”沈小蝶道:“我是個女孩子,莫非你想搜上一搜不成?”
  “本座當然要搜。”李鐵頭叫道:“要好好地搜,仔仔細細地搜,徹頭徹尾地搜。”
  “好,你來搜吧。”
  “……”
  “諒你也不敢。”沈小蝶忽然一聲冷笑:“我早就著穿了你,你只不過在裝模作樣,你敢下來,我叫你李鐵頭變成李無頭。”
  “什么?你……”李鐵頭瀉气了。
  “至少也要折斷你一條腿。”沈小蝶繼續道:“叫李鐵頭變成李鐵拐。”
  李鐵頭不響了。
  “對,你想得美妙。”柳二呆接口贊道:“反正要他變一個字。”
  “也許不止一個字。”沈小蝶笑笑。
  “不止?”
  “也許這三個字都該變一變。”
  “統統,這怎么變?”
  “這個我不知道。”沈小蝶笑笑,忽然大聲道:“反正他不是李鐵頭。”
  不是李鐵頭?柳二呆怔了怔,不禁大感意外。
  不是李鐵頭是誰?哪里露出了破綻?
  只見沈小蝶身子一轉,面向著一片矮樹林,叫道:“秋山寒,你又何必藏頭露尾?”
  夜風蕭蕭,矮樹林里一片寂然。
  “對了,你這三個字也該變一變。”沈小蝶提高了嗓音,叫道:“什么秋山寒,你分明是賞花公子藍玉飛,對不對?”
  “哈哈,對极了。”矮樹林里忽然有了回聲:“瞧不出你果然很厲害。”
  “你服了嗎?”
  “笑話,本公子難道只有這點苗頭?”
  “哼,別吹牛。”沈小蝶冷笑:“你弄個人假冒飛龍幫主李鐵頭,不怕真的李鐵頭找你算賬!”
  “他不會找我。”
  “不會?”
  “他是個大忙人,尤其此刻正忙得要命。”矮樹林里傳來藍玉飛的笑聲:“哪里有時間找我?”
  “他忙些什么?”
  “忙著找你。”
  “哦,我明白了。”沈小蝶口角一哂:“你不知用什么詭計騙走了他,然后就利用這個空檔,假冒他的名頭來對付我?”
  “你猜對了,不過還得加上個柳呆子。”
  “可惜你妙計成空。”
  “成空?誰說的?”矮樹林里傳來賞花公子藍玉飛得意的笑聲:“你以為對本公子沒有個滿意的交代,就這樣走得了么?”
  “走不了?”沈小蝶冷笑一聲:“莫非你還設有十面埋伏不成?”
  “你的口气真不小。”
  “此話怎說?”
  “就憑區區兩個人,用得著十面埋伏嗎?”
  “縱然不要十面埋伏,總不能只憑几句空話。”沈小蝶道:“這樣躲躲藏藏,豈不可笑!”
  “等會儿本公子要你哭。”
  “說大話沒用。”沈小蝶不屑地道:“別以為仗著這片林子護身,我們就不敢進來找你。”
  “哼,逢林莫入,你還是小心點的好。”
  “用激將法是不是?”
  “就算是吧。”只听藍玉飛的聲音道:“反正我犯不著冒這大的險。”
  “我倒想冒一冒。”
  “歡迎。”
  沈小蝶抬頭望望,發現那座突出的岩石上業已空空蕩蕩,那個冒充李鐵頭的黑衣人早已蹤跡杳然,然后她轉過頭來,面向柳二呆。
  “你說,我們要不要冒這個險?”
  “這家伙十分可惡。”柳二呆說。
  “你是說該冒一冒?”
  “對,我打頭陣。”
  “你打頭陣?你怎么打?”沈小蝶笑笑道:“你又不是銅澆鐵鑄的。”
  “你是說……”
  “你瞧,江岸上好像有堆干草。”沈小蝶道:“快去弄了些過來……”
  “干草?莫非你想……”
  “放火。”沈小蝶大聲道:“趁這夜風勁厲,風助火勢,打從上風頭放起,把這片林子燒個精光。”
  “妙,炒极了。”柳二呆道:“我這就去。”
  這的确很妙,簡直是記絕招,只要火勢一起,一陣劈劈啪啪,火光熊熊,不管燒不燒得光這片林木,誰還能在林子里藏身。
  崩崩崩,矮樹林里忽然一陣弓弦響起。
  柳二呆剛剛還沒走出几步,只听嗖嗖嗖,几支利箭已如飛蝗般射了過來。
  原來林子里埋伏了強弓硬弩。
  此刻顯然已開始發急,害怕遭到焚身之劫,赶快來個先發制人。
  可惜弓弦有聲,利箭破空生嘯,雖是暗器,對于一個身法矯捷的好手,并不能造成有效的傷害,柳二呆只不過輕輕飄飄的身子一轉,便閃開了五六支利箭。
  右手一揚,兩指又挾住了一支。
  “藍玉飛。”沈小蝶冷哼一聲,道:“若是只有這點本領,何苦丟人現眼。”
  “丟什么人?”藍玉飛忽然從林子里鑽出來:“本公子只不過想省點事罷了。”
  “這叫省事?”
  “動手動腳總是麻煩。”
  “你怕麻煩?”
  “本公子養尊處优,疏懶成性。”藍玉飛道:“一向不愿流汗。”
  “為何不說害怕流血?”
  “這有什么好怕,本公子不知見過多少血腥滿地,肚破腸流,斷首飛頭的慘事。”藍玉飛道:“反正流的都是別人的血……”
  “今天該輪到你了。”
  “我?嘿嘿……”藍玉飛連連冷笑:“說,哪一個先上來?”
  他忽然間變得神气活現,看來頗有气派,不知所憑是什么。
  “我。”沈小蝶說。
  “不,我先來。”柳二呆搶上了三步。
  “嘿嘿,鶼鰈情深,委實令人感動。”藍玉飛翻腕肩頭,嗆的一聲,拔出一柄劍來。
  劍長三尺,青光流轉,在星光下一閃一閃。
  柳二呆沒理會他語涉輕狂,目光炯炯,卻注視著他手中那支劍。
  “好劍!”他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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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掃描,綠萼梅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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