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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誤上賊船


  “閣下就是這條畫舫的主人?”柳二呆穩穩地站立在船頭甲板上。
  “不錯。”那人道:“草字東門丑。”
  “哦?東門丑?”柳二呆似是頗有印象,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正是。”東門丑說。
  “其實你并不很丑。”沈小蝶接口道:“看起來好像還很体面的……”
  “這個……”
  “我說的是你身著考究的衣服。”
  “小娘子別開玩笑。”東門丑勉強忍下了奚落,道:“此丑非彼丑,只因在下乃是乙丑年,七月十五丑時生,所以……”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這個日子不好。”
  “不好?為什么?”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正是大開鬼門之日。”沈小蝶道:“听說闖出來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哼哼,說的很俏皮。”東門丑陡然一變:“闖出了鬼門關總算幸運,可惜的是居然有人硬生生的想往鬼門關里闖。”
  “哦?”沈小蝶道:“你說的是誰?”
  “在沒有翻臉之前,本座只想點到為止。”
  “本座?”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笑道:“你听到了,又一個本座。”
  她分明是在告訴柳二呆,又是個李鐵頭。
  李鐵頭是飛龍幫主,霸占了一段江面,這個東門丑气派之大,看來不輸李鐵頭。
  “不管你是本座也好,偏座也好。”柳二呆道:“鄙人要找的不是你。”
  “是誰?”
  “就是剛才那個人,你叫他俞老九的。”
  “找俞九爺,這倒好。”只見那個青衣人忽然從花艙里鑽了出來:“什么事?”
  這人不但身材瘦小,而且雙目深陷,臉上像是刮不下四兩肉來,活像一只猴子。
  事實上他的外號就叫愈猴儿,是個有名的飛賊。
  “一宗小事。”柳二呆說。
  “小事?”
  “對,很小很小的事。”柳二呆冷冷道:“只要磕上三個響頭,就可以立刻了斷,小事化無。”
  一盤紅鰣魚的确是宗小事,用不著大張撻伐,不過眼看到口的美味,竟被掠取而去,這种滋味委實令人火冒三丈。
  “一定要磕三個響頭?”
  “不錯,”柳二呆道:“一個都不能少。”
  “好,好。”愈猴儿答應得很快,但眼珠一轉,卻道:“先挂上賬吧。”
  “挂賬?”柳二呆沉聲道:“沒得銀子有人挂賬,莫非你連頭都沒有了?”
  “嘿嘿,頭當然有……”
  “有頭就得磕。”柳二呆聲色俱厲。
  “別忙,我得想一想。”俞猴儿森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轉向東門丑:“東門幫主,你說他,這個頭該不該磕?”
  “當然該磕。”
  “該磕?”
  “只不過該磕的不是你。”
  “哦?”俞猴儿扮了個鬼臉,陰陽怪气的笑了笑:“那又是誰呢?”
  “船到江心就知道了。”
  “這不是到了嗎?”
  不錯,這條畫舫赫然已到江心。
  原來這條巨型畫舫构造十分精致,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窗明几亮,專供游宴作樂之用。
  運槳撐槁,全都是在下層。
  打從柳二呆和沈小蝶雙雙飛落甲板之后,這條畫舫便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移動了。
  本來离岸不到四五丈距离,如今在昏暗夜色中竟是一望無際。
  洪水滔滔,洪流滾滾而下。
  這對于一個不懂水性的人來說,無疑到了絕路。
  柳二呆目光轉動,先是怔了一怔,緊了緊手中長劍,立刻鎮定了下來。
  “船到江心,該是翻臉的時候了。”沈小蝶忽然冷笑一聲:“對不對?”
  “還沒有。”東門丑陰沉沉的說。
  “沒有?”
  “若是能夠好好商量,凡事盡如本座所愿,”東門丑漸漸露出机鋒:“那又何必翻臉?”
  “哦?”沈小蝶道:“這是說你另有企圖?”
  “小娘子果然是聰明人。”
  “什么小娘子?”沈小蝶倏的臉色一沉:“你以為很有把握?”
  “這倒沒有。”東門丑皮笑肉不笑:“不過本座一直認為煮熟了的鴨子是絕難飛掉的。”
  “你好像很有信心?”
  “哪里,不過姑妄言之。”東門丑有一搭,沒一搭的道:“大江之上,風波險惡,兩位稍一不慎,一旦滑落江心之后,只怕不止喝几口水吧?”
  “你計算得倒是滿周到啊!”
  “過獎了,不過本座的确很小心謹慎,一向精打細算。”東門丑嘴角牽動一下,蜡黃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傲气,道:“可笑的是李鐵頭,糊涂透頂,居然送到岸上去栽了個大跟斗。”
  “他是個大傻瓜。”
  “對,本座頗有同感。”
  “你雖然很精,但也別忘了。”沈小蝶道:“你自己也在這條船上。”
  “是的。”東門丑道:“這條船大得很。”
  “對,可以隱藏很多殺手。”
  東門丑不承認也不否認,陰沉沉地笑了笑:“你是個想象力很丰富的女人。”
  “那里,善觀气色而已。”
  “你會相命?”
  “是的,鬼谷子先生一脈相傳,不但精通命理,而且能判人生死,百無一失。”沈小蝶信口胡謅道:“今夜之條畫舫之上……”
  “怎么?”
  “只怕有很多人要翹辮子。”
  “嗯,鐵口直斷,斷的不錯。”東門丑森森一笑:“至少眼前就有兩個。”
  這兩個當然指的沈小蝶和柳二呆。
  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卻是個厲害角色,雖然剽悍剛猛不如李鐵頭,心机之深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人對答之間,柳二呆照例一聲不響,此刻卻漸漸按捺不住。
  “你說的是那兩個?”他問東門丑。
  “哼哼,何必多此一問。”東門衛。冷笑:“難道本座說的是自己?”
  大凡有恃無恐的人,一張嘴總是很利。
  柳二呆臉一沉,目光四轉,雖然船在江心,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估計這是條巨型畫舫,縱然沉沒了也會浮起几片木板。
  他沒登萍涉水的功夫,卻相信只要有几片浮木,他絕不會葬身魚腹。
  有了這份自信,再加上手中一柄青虹劍,一時之間不禁豪情大增。
  “好,且看看翹辮子的是誰。”
  “要動手嗎?”
  “正是。”柳二呆沉聲道:“船艙里還有多少人,何不一齊出來?”
  “高朋滿座。”
  “什么高朋?”沈小蝶插口道:“狐群狗党罷了。”忽然騰身一躍,飛上了艙頂。
  “你……你干什么?”東門丑一怔。
  “我想居高臨下。”沈小蝶冷笑道:“這個地方占盡了地利。”
  她說的不錯,也想的很絕,艙頂是全船最突出的部位,從船頭到船尾一覽無遺,控制這個地方,也就掌握了全船的動態。
  不論任何部位一有動靜,她就首先發現。
  當然,她看不到隱藏在花艙里的人,但花艙里發出的任何暗器,都對她無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跟船頭甲板上的柳二呆遙相呼應,使東門丑腹背受敵。
  這是著妙棋,她走對了。
  “哼,你想得怪好。”東門丑暗暗吃惊。
  “東門幫主只管放心。”俞猴儿忽然叫道:“讓在下先對付她。”
  只見他身形一閃,飛近了艙頂。
  此人雖然身材瘦小,膽子卻是很大,顯然想憑仗一身絕頂的輕功,在大江之上露一露鋒芒。
  “就憑你?”沈小蝶嬌叱一聲,彈出了軟劍。
  俞猴儿一只腳還沒踏上艙頂,但見一片青芒,已籠罩了他周身大穴。
  這樣快的劍,他還不曾見過。
  甚至他根本沒瞧清楚,對方是如何出手,因為他雙目已花,只感到一股澈骨的冷气直沖而來。
  這是劍气,劍鋒未到,劍气先至。
  俞猴儿當然識得厲害,他委實沒有料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居然有這种身手。
  當下肩頭一晃,一個鷂子翻身落了下去。
  還好,總算見机得早,識相得快,沒斷掉一條手臂,也沒傷到一點皮肉,不過剛才那句大言不慚的話,等于白說。
  “怎么樣?”東門丑居然問。
  “在下不是對手。”俞猴儿倒很坦白。
  “這個……”
  “幫主另作裁處。”
  “哦?”東門丑皺了皺眉頭,忽然揚聲叫道:“有請凌三娘子……”
  凌三娘子是誰?人在那里?
  “怎么?”只听花艙里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是要我替你撐腰嗎?”
  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
  “本座是請三娘子幫忙。”
  “名稱雖然不同,事情不都一樣么?”艙里又是咯咯一聲嬌笑:“先說清楚,你拿什么謝我?”
  她好像滿有把握,事情還沒辦好,先就討債。
  “只要三娘子喜歡,”東門丑甚是巴結道:“本座自當盡力而為。”
  “這是你說的。”只听凌三娘子道:“好在這里有現成的證人,事后不許翻悔。”
  “本座豈是賴賬之人。”
  “那就好。”但听艙門上珠帘叮叮一響,隨著一股香風出現一條人影。
  原來是個三十左右的妖嬈婦人。
  這婦人珠圓翠繞,一身鵝黃,乍看起來并不很美,鼻子上疏疏落落生了許多雀斑,還有一雙浮腫的眼皮,整個臉型也頂多中人之姿。
  不過這些缺憾,卻构成一种特异的風韻。
  尤其体態輕盈适中,粗細合度,胸前挺著一對圓鼓鼓的乳峰,妙目一轉,水汪汪動人心魄。
  雖不是畫中美人,卻給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覺,像一團烈火,充滿了挑逗和誘惑。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很好看,但看久了越看越膩,有的并不起眼,卻很管用。
  凌三娘子顯然是個很管用的女人。
  “大幫主,你說呀!”她眼儿一瞟,笑道:“要我怎樣幫你?”
  “先對付艙頂上那個。”
  “不。”凌三娘子媚眼如絲,盯著甲板上的柳二呆:“我喜歡對付小伙子。”
  “你知道他是誰?”
  “當然知道,他是柳二呆。”凌三娘子嘖嘖贊道:“人品果然不錯。”
  “人品管個屁用,他只是個呆子。”
  “大幫主,你這不懂。”凌三娘子吃吃笑道:“人呆心不呆,最懂得男人的只有女人。”
  忽然出現這樣一個凌三娘子,一開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擺出了風流陣仗。
  在眾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效果?
  至少柳二呆并不是色迷,也絕不會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動心。
  此刻他手握長劍,一動不動。
  他在等待,等待這女人到底還有什么花招。
  “好吧,三娘子,就瞧你了。”東門丑道:“本座替你掠陣。”
  這种陣仗有什么好掠?就說看熱鬧好了。
  凌三娘子走了兩步,款擺腰肢,風擺楊柳般沖著柳二呆嫣然一笑。
  “哼,你若是想賣弄風情,這可找錯了對象。”柳二呆終于忍耐不住道:“最好是放尊重一點,柳某人看不慣這种妖形怪狀。”
  “啊,”凌三娘子笑道:“柳圣人。”
  “這倒說不上。”
  “別謙虛呀!”凌三娘子越笑越媚:“我知道,這是柳門遺風,你家當年那位柳下惠……”
  “別胡扯。”
  “怎么啦?”凌三娘子水汪汪的星眸一閃:“不過我倒有點奇怪,你這位柳圣人居然整天跟個小姐儿泡在一起,難道她就不妖……”
  忽听一聲嬌叱:“照打!”
  原來凌三娘子最后兩句話,惹惱了艙頂上的沈小蝶,登時秀眉一聳,揚手打出一蓬“菱花針”雨。
  她原不是輕易動怒的人,想不到這女人信口胡謅,居然扯上了自己。
  再扯下去,只怕還有難听的。
  這蓬菱花針縱然傷不了她的人,至少可以給點顏色,封住她的嘴。
  柳二呆眼看沈小蝶出手,立刻把握時机,手中長劍一振,跟著飛刺而出。
  那蓬針雨當然出手极快,這一劍更快,但這一劍卻非對付凌三娘子。
  一來他不想乘人之危,二來也不喜歡跟女人交手。
  劍鋒直指東門丑。
  東門丑是這條畫舫的主人,畫舫本是他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對付他對付誰?
  對付他才是正理。
  “哎喲,小姐儿,你好霸道。”凌三娘子身形一轉,居然躲開了沈小蝶一蓬針雨。
  東門丑大吃一諒,想要騰身閃避,為時已晚。
  眼看劍到血崩,豈料凌三娘子就趁這一個轉身之際,忽然銀光暴現,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短匕形如月牙,薄如棉紙,玉手一翻,竟然橫里划了過來。
  不偏不倚,直指柳二呆的右腕。
  這一招倒是出人意外,剛剛閃過沈小蝶一蓬針雨,居然能在一個翻身之間出手攻敵。
  不但動作一聲呵成,而且來勢火辣無比。
  柳二呆心頭一震,眼看堪堪得手的一劍,不得不沉腕收招。
  但一收即發,劍鋒一閃,轉向凌三娘子。
  顯然,凌三娘子橫里插手,已激起了他的怒火,變招之快,更是出人意料。
  他不愿片刻停頓,存心要立刻還以顏色。
  當然,這不是任何人都可辦到,必須劍法之精,已臻上乘境界,才能運用隨心,變化莫測。
  只見青光電奔,一招“鎖喉劍”直指對方的咽喉。
  凌三娘子解了東門丑一危,卻沒料到立刻惹來這記狠招,只覺劍气森森,直迫眉睫而來,手中一柄短匕忽忙間難以招架,細腰一擰,倒退了七步。
  七步的距离,已在一丈以外。
  照說,應該躲開了這一劍。
  就一般劍法而論,若是這一招不能遞到部位,必須立刻撤招,然后繼續發劍,就像拳頭一樣,先收回來再打出去才有力道。
  柳二呆卻不然,這一劍像是綿綿無盡,如影附形般跟蹤而到。
  這般奇妙的劍法,他從哪里學的?
  凌三娘子連喘息的机會都沒有,不禁嚇了一跳。
  尤其她人已退到舷邊,再沒回旋的余地,逼得雙足一登,倒飄而起。
  洪流滾滾,這一下勢必落入江心。
  但無論如何總比一劍穿胸的好,說不定她本來就熟諳水性。
  奇怪,她并沒下墜。
  只見凌空一個翻身,擰腰、甩腿,居然輕靈如燕,在灰黯的空中繞了個半弧,竟然飛上了艙頂。
  好身法,難怪東門丑對她如此恭維。
  但她撇下柳二呆,飛上艙頂來找沈小蝶,這也并非上策。
  “來得好。”沈小蝶輕叱一聲,劍如風發。
  凌三娘子腳跟還沒站穩,但見一縷寒芒刺眼,破空一劍,兜頭下擊。
  她雖輕功造詣不凡,畢竟擋不住一柄利劍。
  尤其沈小蝶的劍,柔中帶剛,輕靈潑辣,還能把握最佳時机,毫厘不爽。
  這一劍就把握得最好。
  凌三娘子除非自愿挨上一劍,她已無法在這艙頂上再作片刻停留,唯一的辦法只有繼續顯露一下剛才絕妙的輕功,凌空再起。
  但這并非隨時都可辦到,勢須提气輕身,然后借助兩足的彈力,而此刻她沒這個准備。
  因為沈小蝶這一劍來得太快,最巧的是臨頭下擊,封住她頭頂上一片夜空。
  就算能一躍沖霄,如何穿過一片森森的劍幕?
  這是一記狠招,存心要把她逼下江心。
  凌三娘子心頭一寒,果然被迫得一個翻身,直向滾滾江流中落去。
  縱然淹她不死,准也會變成只落湯雞。
  但說也奇怪,她雖人已不見,卻沒听到水花聲,也沒听到卜通一聲。
  人到那里去了?莫非她還另有絕活?
  果然不錯,原來她在轉身翻落之時,腳尖牢牢鉤住了艙頂的邊緣,居然從敞開的窗門中鑽進了花艙。
  輕功的确令人叫絕,但仍然是個輸家。
  她也不必再討价還价,東門丑也不必謝她了。
  江上涼風習習,水聲嘶嘶,舷邊的角燈散發出淡黃的光影。
  東門丑蒼白的臉上也籠上了一層陰翳。
  他望了望柳二呆,忽又揚聲叫道:“恭請‘云裳公主’、‘花小侯爺’、‘洞庭黑白雙奇’……”
  他一連叫了許多名號,看來這花艙之中,果然是高朋滿座。
  先叫凌三娘子只說了聲“有請”,此刻居然變成了“恭請”,顯見要請的人苗頭越來越大。
  就像龍虎山的張天師,在搬請諸路神將。
  柳二呆對什么云裳公主一無所知,也不知從那里冒出的黑白雙奇,至于這個花小候爺倒是赫赫有名。
  花小侯爺名叫花三變,据說他的的确确是位世襲的侯爺,家住蘇州府。
  巍峨的府邸,就在閶門外。
  小侯爺自幼喜歡武藝,在蘇州侯府足足住了半年之久。
  唯一例外的是,這些三山五岳的名家,雖然指點小侯爺的武藝,卻從不以師徒相稱。
  小侯爺是金枝玉葉,誰都當不起這份師尊的稱呼。
  連少林寺的長老和尚也只叫他小施主。
  因此這位花小侯爺并沒一位名正言順的師父,但事實上卻是名師滿天下。
  也正因如此,花小侯爺的武功博雜詭异,甚至十八般武藝門門精通,侯門出虎子,這當然是宗好事。
  可惜的是這位花小侯爺雖然際遇非凡,得天獨厚,但因從小驕縱慣了,不知愛惜羽毛,自從侯爺一死,他就走上了歪路,交上了些酒肉朋友。
  同時他過不慣侯門如海的生活,開始浪蕩江湖。
  憑他的武功造詣,加上侯爺的身份很快在大江南北造成了轟動。
  當然,有很多人捧他。
  因為他花得起銀子,有銀子的就是大爺。
  他不僅是大爺,而且還是位貨真价實的侯爺,請得起酒,吃得起肉,誰不愿意奉承?
  花侯爺在洋洋得意之下,越發眼高于頂,美人醇酒,來者不拒,生活也日益糜爛。
  有時也听膩了小侯爺的尊稱,自號花三公子。
  但有人背地里叫他“花太歲”。
  不過,這都是三年以前的往事,就在一次花太歲大鬧金山寺后,這位小侯爺便已寂然無聞。
  据說他是在佛殿之中,公然調戲几個進香的女客人,被一個游方的和尚撞見,狠狠地揍了一頓。
  也有人說是他殺了那個和尚,被人告了御狀,不得不銷聲匿跡。
  更有人說他只是生了一种見不得人的病,甚至說他已經死在勾欄院里。
  不管這些說法誰真誰假,至少可能證明一點,花小侯爺性喜漁色。
  還有一點,就是他絕對沒死。
  沉寂了三年,今夜居然出現在這條畫舫上。
  柳二呆對于這位小侯爺當然聞名已久,只是不曾料到,此時此刻竟然有緣一會。
  他緊了緊手中的長劍,目注艙門。
  只見珠帘輕輕一晃,首先出現的是兩個瘦巴巴的中年漢子,身形特長,就像兩根枯竹竿。
  兩張馬臉,四只深陷的眼眶,一對鷹勾鼻子,分明是雙孿生兄弟。
  唯一不同的是兩襲長衫,一個穿白,一個著黑。
  這不消說,當然是黑白雙奇。
  兩個人走出艙外,立刻人影一分,中間讓出了一個位置,接著出現了一個錦飽少年。
  人品不錯,年紀也不過二十三四,但臉上黯淡無光,還帶几分黃腫。
  看來若非大病在身,准是染上了毒癮。
  從派頭看得出,必是花小侯爺。
  他神色冷傲,架子端的十足,目光揚了揚,然后筆直落在柳二呆身上。
  “你就是金陵城里那個柳二呆?”
  “我就是。”柳二呆點了點頭,反問道:“你就是蘇州府的那個花三變?”
  不卑不亢,正該如此對付。
  “問得好,好极了。”艙頂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值得鼓掌。”
  “哼。”小侯爺臉色微微一沉,然后轉過了身子,望向艙頂,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笑意。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他問沈小蝶。
  “守株待兔。”沈小蝶冷冷道:“要是有只不睜眼的兔子膽敢闖了上來……”
  “嘿嘿,凶巴巴的。”小侯爺笑了。
  他雖然心高气傲,但一向對女孩子都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惜沈小蝶并不給他顏色,冷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說兔子?”
  “我當然知道。”
  “你知道?”
  “兔禿同音,你是在指著禿子罵和尚。”
  “誰是和尚?”
  “這還用說。”小侯爺居然大笑,笑的很得意:“當然就是區區花三變。”
  “你倒是很聰明。”
  “聰明談不上.只不過一見到像你這樣玲瓏剔透的小娘子,本爵就福至心靈。”
  “福至心靈?”
  “正是。”
  “塞翁失馬,焉知非禍?”
  “這怎么會,本爵從來沒有禍事。”小侯爺笑道:“其實你也并非什么守株待兔,只不過居高臨下,在替這個書呆子掠陣。”
  “不錯,你得留神一點。”
  “留神?”小侯爺道:“本爵留什么神?”
  “你并不是銅打鐵鑄的。”
  “哦?”
  “在蘇州府你是位侯爺,在江湖上你是花三變,既然要淌渾水,這‘本爵’兩個字最好免談,哪怕你是皇帝老子,也沒人把你放在眼里。”沈小蝶忽然語聲一沉:“江湖上講的是刀頭劍底見功夫。”
  “嘿嘿,小娘子,你是在嚇唬花某人?”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小蝶道:“不如立刻回轉蘇州府,做你的太平侯爺,坐享繁華……”
  “那种生活,花某人早就過膩了。”他果然不再稱本爵二字。
  “這种生活難道很好?”
  “的确很好。”小侯爺道:“至少很夠刺激。”
  “哼,說的倒也不錯。”沈小蝶道:“想不到你出身侯門,卻是塊打爛仗的材料。”
  “小娘子是在奚落花某人?”
  “難道我會恭維你?”
  “嘿嘿,這倒也是。”小侯爺笑道:“看來這書呆子一天不死,你不會改變心意。”
  “你在說什么?”
  “花某人是說打算先宰了這個柳二呆,然后請小娘子將那幅草圖取出來參詳參詳。”小侯爺微微一笑:“若是小娘子想坐享繁華,就跟花某人同返蘇州。”
  “閉住你的臭嘴。”
  “就算嘴很臭,說的話可靈得很。”小侯爺大笑說道:“我敢說這書呆子活不過今夜。”他突然轉過身來,面朝柳二呆。
  身子轉過,臉也隨著沉了下來。
  柳二呆手持長劍,神色不改,他正想著一件事,記得東門丑分明叫了聲云裳公主,怎么這位云裳公主一直不曾現身?
  既有候爺,又有公主,這條畫舫上的确十分出色。
  “柳二呆。”小侯爺眉頭一揚,忽然叫道:“你就只會使劍?”
  “這就夠了。”柳二呆說。
  “嗯,劍為兵器之王,的确夠了。”小侯爺同意,但卻不屑的道:“問題是你真的會使到嗎?”這种高傲的口气,顯然意存藐視。
  “略知一二。”
  “一二怎么成?”小侯爺道:“花某人九歲學劍,十年磨練,前后歷練名師凡三十有七……”
  “三十有七?”柳二呆道:“這么多?”
  “正是。”
  “你學得太雜了。”
  “太雜?”
  “雜亂則難精,更無法臻于化境。”柳二呆道:“何況劍術高手,多為不出世之奇人异士,武林中百年難得一見,你居然在短短十年之內,經歷了三十七位名師,想必都是泛泛之輩。”
  “哼哼,你好大的口气。”
  “鄙人說的是實話。”柳二呆正色道:“當代劍術名家,一師難求,何來三十七位名師?”
  “嘿嘿,莫非你倒是位名家?”
  “鄙人怎敢當此。”
  “瞧你也不像。”小侯爺冷笑:“但照你的說法,誰又是當世名家,一代宗匠?”
  “劍術微妙通玄,遠者不提,當代也許只有一位。”柳二呆忽然歎息一聲,顯得無限哀思:“可惜已于五年前淹然物化。”
  “你說的是誰?”
  “四空先生。”
  原來他也知道四空先生,難怪當李鐵頭和沈小蝶提到四空先生遺留下一幅草圖之時,他曾為之一怔。
  “四空先生?”小侯爺想了一想:“嗯,花某人好像听過。”
  這樣一位奇人,他居然只是听過,足知所見不廣。
  “在那里听過?”
  “這倒記不得了,不知是哪位名師曾經提起。”
  “只怪你的名師太多。”柳二呆微微一哂:“不過,至少這位名師還不算孤陋寡聞。”
  任誰都听得出,他語帶譏諷。
  小侯爺當然也听得出,但此刻他無暇計較這些,卻對四空先生發生了興趣。
  “你說這位先生已于五年前過世?”
  “不錯。”柳二呆道:“五年又三個月了。”他不但說的肯定,而且記得很清楚,不僅知道四空先生,而且知之甚詳。
  “這位四空先生既已過世,”小侯爺好像興趣甚濃:“他的劍術可有傳人?”
  “這個么……”柳二呆頓了一下道:“鄙人不知。”
  既然對四空先生如此熟捻,怎么不知他有無傳人,這顯然是种托詞。
  不說沒有,只說不知,更是耐人尋味。
  奇怪的是,艙頂上的沈小蝶,對于柳二呆敘述四空先生的事,并無任何惊奇之感。
  好像她認為理所當然,柳二呆應該知道四空先生事跡和生平。
  但她卻對小侯爺的追問提出了答覆。
  “据我所知,四空先生的劍法業已失傳。”她笑笑說:“當代名家該數另一位了。”
  “是那一位?”小侯爺霍地回頭。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哦?”小侯爺怔了一下,回頭望了望柳二呆,滿臉惶惑之色。
  柳二呆也不禁神色微變。
  “江山代有英才出,去了一位四空先生,當然會另外出現一位。”沈小蝶道:“這位就是……”
  “到底是誰?”小侯爺迫不及待。
  “這還用問。”沈小蝶道:“當然是歷經三十七位名師塑造出來的花三變。”
  原來她繞了半天的彎儿,幽了小侯爺一默。
  小侯爺臉色一沉,气黃了臉。
  顯然,他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劍術造詣,算不上第一流名家,更夠不上一代宗師。
  柳二呆卻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當之有愧?”沈小蝶冷笑一聲:“既然如此,就該安安分分,虛怀若谷,憑什么做出這种輕狂放肆,張牙舞爪的樣子?”
  她一句話就像一根銀針,又尖又利。
  “哼,你敢教訓花某人?”
  “我縱然不教訓你,你也差不多了。”沈小蝶臉如寒冰:“你躲躲藏藏三年,一直不敢露面,依我估計,准是栽了個大跟斗。”
  她故甚其詞,把三年不見,說成躲躲藏藏。
  不過她估計得也許不錯,像花三變這种人,若不是碰了個大釘子,怎么憋得住一悶就是三年?
  這三年中他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是位侯勢,只要在侯府中深居簡出,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沒人找他的麻煩。
  “誰說花某人躲躲藏藏?”小侯爺連脖子都紅了:“本爵只不過另有奇遇。”
  他在气頭上又亮出了頭銜。
  “什么奇遇?”
  “本爵為什么要告訴你?”
  “這也瞞不住人。”沈小蝶哂然一笑:“不告訴我我也知道。”
  “你知道?”
  “當然知道。”沈小蝶道:“你一向際遇非凡,必是又迎上了第三十八位名師。”
  她這張嘴舌燦蓮花,總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侯爺原只想擺出一副瀟洒自如的姿態,以為可以從容不迫,在談笑中舉手投足,就可對付這對男女,想不到經過一番對答,在言詞上首先敗下陣來。
  但為了面子,他絕不會就此罷休。
  至少,他瞧不起柳二呆,估量憑這個金陵城里的書呆子,難道還有什么惊人之能?
  橫看豎看,都像塊木頭。
  一般富家公子都有這种狗眼看人低的毛病,何況他是位小侯爺,天生就有份优越感。
  可惜的是武功高下,絕不能以身份衡量。
  小侯爺腰上本就懸了一柄劍,劍身鏤玉嵌珠,垂著紅色的穗子,此刻他手按劍靶,目注柳二呆。
  “姓柳的,憑你能有多少斤兩?”
  “沒有秤過。”
  “本爵這就要秤一秤。”
  “隨意。”
  “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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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掃描,綠萼梅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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