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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二件事爺爺不能允你。”老頭子頑固地說。
  姑娘長歎一聲,眼角滾下一串淚珠,并末張目,幽幽地說:“黛儿這是第三次親手自絕,也是最后一次了,三次都是甘為云哥而死,可見錯不在他。爺爺既然不允,黛儿不敢奢求,冥冥中事,既屬渺茫,黛儿一死百了,又焉知陰世之事?慰死者于九泉,其實乃是做給生人看的,黛儿現已無他求,爺爺可以安心了。”
  “你簡直荒謬絕倫!不事鬼神,离經叛道。”老頭子叱道。
  姑娘凄然一笑,猛一抬腕。老頭子猛然轉首,不忍再看。
  綠影一閃,快逾電閃,從牆角射到,由姑娘身側一閃即至,一發之差,奪下了紫電劍。隨之而來的勁急潛龍,將姑娘掀倒在地。
  接著人影急閃,到了姑娘的奶奶辣手隱娘,閒云居士,玉麒麟夫婦,千面書生周豪,再后面是十來個庄中子弟。
  姑娘被冷冰冰的劍鋒迫近咽喉,因她已用全力,心力早疲,生意全消,再經罡風震倒,人已昏死。
  逸云奪下紫電劍,虎目中寒芒電射,屹立在姑娘身畔,面罩寒霜。
  后面的老奶奶見姑娘倒地,一動不動,只道姑娘已死,尖叫一聲,搶近將她抱入怀中,方發覺她是暈厥,放了心,卻向老頭子大叫道:“老不死,你發什么橫?她要有三長兩短,反正家已毀了,大家散吧!”
  忘我山人已發現有人赶來,沒想到逸云來得這么快,他剛警覺回身,逸云已將人救下了。經老伴一罵,他可冷了半截,但怒火己蒙蔽了他的靈智,沉聲喝道:“賤人的事,不要你過問。”
  逸云這方知道這位在伏牛山庄接了他一箭的人,是姑娘的祖父忘我山人,滿腔怒火,登時散盡,卻換上了怨气。听口气,定然是他和姑娘的事發作啦!
  他心中對老人家迫姑娘自盡,不以為然,但他不得不低頭,丟下劍走近老頭子,拜倒在地說道:“華逸云拜見爺爺,思師他老人家,囑云儿問候爺爺万安。”說完,叩了三個頭。
  老頭子怒火末消,怒聲問道:“你恩師是誰?”
  “恩師姜公,人稱四海狂客。”
  老頭子這一惊,渾身發冷,暗叫冤孽不止,更陷暗叫苦不迭。論輩份,逸云比如黛大一輩,論情誼,他是姑娘的叔叔,雖則武林三杰并末盟誓結義,但口頭上的兄弟稱呼由來已久,這豈不是亂倫了么?
  所有的人全都吃了一惊,閒云居士也暗中叫苦。
  忘我山人气得渾身顫抖,變色地問道:“令師一向可好?”
  “思師在百花谷義救百花教主,誤中毒蝎三娘的化血神砂,雙腿己殘,目下安居點蒼山,与云儿的第二恩師龍吟尊者同參大乘。”
  “你可知黛丫頭的身世?”
  “三峽結義時,云儿不知黛妹是女儿身,辰州道大珠台拼斗前夕,方知黛妹身世。”
  “你該叫我什么?”老頭子怒叫。
  “可否容云儿發問?”
  “說!”
  “恕云儿無狀。請問爺爺是否曾与云儿恩師姜公,焚香歃血義結金蘭?”
  “強辯!武林中人千金一諾,口頭上的兄弟同樣取信天下,你還敢強辯?簡直是目無尊長!”老頭子咆哮起來。
  這時,姑娘已經蘇醒倚在奶奶的怀中,神色緊張地注視著兩人斗口。
  “云儿并非強辯,事實上如此。那江湖俠丐亡命花子尹成,与云儿亦是口頭稱兄道弟,論年歲,尹老哥可做云儿的祖輩有余,難道這也算兄弟么?”
  “胡說,輩份之尊,絕不可亂,你竟与亡命花子稱兄道弟,狂妄已极。我只告訴你,你這好色之徒不許再入我掃云山庄,日后情義仍在,周群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黛丫頭敗我.門風,凌晨之前我要收殮她的尸骸。你給我立即离開此地,快滾!”
  “爺爺,一切過錯全在云儿身上,怪不得黛妹,云儿但憑爺爺責罰……”
  “住口!滾起來!不許你再叫我爺爺。”
  逸云緩緩站起,神色凜然說道:“云儿听任處置,但請不要迫黛妹走极端……”
  “啪啪啪”老頭子給了他三記耳光,厲聲叫道,“畜生!你目中還有我這三叔在?決滾,休過問我周家的事,你還有臉在我面前說話?”
  逸云挨了三記耳光,俊臉紅似晚霞,他神色冷靜,從容地說道:“虎毒不食儿,何況錯不在黛妹?爺爺……”
  “滾!”老頭子怒叫,“啪”一聲又拍了他一記耳光。
  “云儿有一個要求,就是饒了黛妹。”逸云仍從容地說。
  “那你就死,我就饒了她。”老頭子冷冷地說。
  “爺爺,黛儿愿死!”如黛大叫,要掙扎扑向紫電劍。
  “別管你爺爺,天下間誰也不能迫你,除非奶奶死了。”老太婆抱住她,冷然說。
  逸云目中神光再次涌現,似要噴火,他徐徐后退,凜然的問:“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么?”
  “是的,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老頭子沉聲說。
  逸云臉泛寒霜,一字一吐地說:“華逸云雖鑄大鍺,但罪不致死,何況我對黛妹已許下海誓山盟,并非心怀不善,不然亦不會眼巴巴地前來送死。黛妹是你的親骨肉,你不究內情就下定論已無親子之情。我華逸云可不是匹夫,家父母不許我無謂輕生。四耳光下手不輕,咱們師門恩義已絕。”面向姑娘,神色又變,凄然道:“嗲妹,別矣!我負你今生,諒我。我即將浪跡天涯將与草木同腐,愿你珍重。”
  他在行囊中取出折扇,放在地上,那是姑娘的珍玩。
  姑娘大叫一聲,暈倒在奶奶怀中。
  逸云厲嘯一聲,身形急射庄外,像電光一閃,沒入殘林余燼之中,瞬即不見。
  忘我山人猛然惊醒,逸云每一句話,都深深鍥入他內心深處,暗說:“這小子眸正神清,絕不是好色之徒,也許我錯了,他和黛儿之間定有隱情,難道錯怪他們了?”
  他看了如黛一服,歎口气徑自走了。
  紫衣仙子走近婆婆,用愛怜的目光看了如黛一眼,輕聲說道:“婆婆,我想先問問黛儿。”她伸手接過如黛,捏了捏她的人中。
  姑娘悠悠轉醒,雙目直視,眸子茫然不動滿臉皮肉沒有任何表情流露。
  婆媳倆吃了一惊,紫衣仙子尖叫道:“黛儿究竟你怎么了?”
  如黛晃若未聞,不言不動。
  “糟!她……她已迷失了本性,完了!完了!”老奶奶用惊惶的顫音叫,一掌按住她的背心一掌按住她天靈蓋上,輕輕撫動。
  “三嬸,別枉費心力了,認命吧!”閒云居士說,幽幽一歎轉身向玉麒麟又說:“平侄,請轉告令尊一聲,我走了,也許我不再做居士,正式剃度覓地潛修,免了紅塵的無窮紛扰,愿他珍重。”
  玉麒麟惊道:“伯父,你……你?”
  閒云居士黯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說道:“你爹今天的失常,并非純是為了黛丫頭敗坏門風之事,這事只有我清楚,本來我不該說,但為了黛丫頭我仍得告訴你,希望你慎重處理此事。”
  接著,他將途經伏牛山庄的經過略說一遍,最后道:“一方面是你爹看不順眼逸云与桃花宮妖女在一處,其次是逸云那一箭,几乎令我倆人當堂出彩,這難堪他憋在心里也是夠難受的啊!加以攝魂魔君這一鬧,掃云山庄几乎全庄遭劫,他失常并不是奇事啊!”
  (LuoHuiJun:于是呼,“大俠”變成畜生不如。)
  說完,舉步便走。
  突然,他一始頭,“咦”了一聲。
  由正北山庄正門余燼中,幽靈似的飄來一個老太婆,點著壽星杖,冉冉飄近。
  兩頭吸血神蝠,在老太婆頭頂上空飛旋,只消有人叱喝一聲,定會向老太婆扑擊。
  閒云居士突然停步,訝然道:“老婆婆,請問有何貴干?愿效微勞,老朽……”
  老太婆停下了,接口道:“尊駕可是閒云后士辛大俠?”
  “正是老朽,婆婆尊號可肯賜告。”
  “老身人稱天涯孤姥易婆婆。”她向如黛叫道,“黛几,婆婆得訊太晚,遲來一步,幸而你闔府乎安,可喜可賀。”
  如黛像一尊活的石像,對外界的響動毫無感覺,易婆婆已看出竭倪,失惊道:“哎呀!她怎又神經錯亂了?比上次更糟呀!”她急趨姑娘身畔,大叫道:“如黛,如黛,認得易婆婆么?”
  如黛交了白痴,誰她也不認識,不言不動,目光茫然直稅。
  辣手隱娘也失惊道:“易大姐,你是說,黛儿曾經發作過一次么?”
  易婆奇道:“怎么?她沒告訴你們么?”
  “她剛到家,就……就成這模樣了。”
  “那就奇了。糟!敢情是云哥儿离開她了么?”
  眾人全都失惊,面面相覷。辣手隱娘默默地點頭。
  易婆婆搖搖頭道:“不會的,我雙目不盲,絕不會看錯人,云哥儿絕不是那种人。為了她,他曾經千里追蹤,也几乎發狂,他怎會离開如黛而去?我不信。”
  “一言難盡,云哥儿确是走了。”
  “不會的!”易婆婆大聲堅決地說。歎口气又道:“黛姑娘在大珠台上青龍岭留字自絕,我适逢其會救了她,她即性情大變,几乎入魔,武昌府愛侶重逢,她恢复了本來,兩人摯愛之深,無可比擬,他怎會棄她而去?不!不會的。”
  “易大姐,請至明堂暫住,老身有事請教。辛伯,可否暫留些許時日,也許可以挽救黛丫頭的,有易大姐在,或許可以對症下藥呢。”辣手隱娘挽留兩人,寄望殷切。
  一行人進入明堂,子弟們分頭四出將火路堵住了。
  兩頭神蝠吱吱歡叫,一掠而下,鑽入姑娘肋下挂囊中,它們還不知主人已經成了白痴哩。
  東方天際,云層密布,整個天字星月俱隱入烏云之中,雖然是該露曙光之時,但出于烏云密布,反而更為黑暗。
  逸云發足狂奔,靈智被憤火一沖,人便激動得難以自制,不管東南西北,翻山越岭狂奔,以發泄心中憤怨。在憤怨中,內疚和白責的意念,也給予他心靈上最重的負荷和最痛苦的折磨。
  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不該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誤了自己也害了姑娘啊!
  其實他錯怪了自己,他豈是沒有自制力的人?當日与碧芸姑娘深山求藥,兩人肉帛相見同寢共枕,耳鬢廝磨,碧芸的嬌軀比如黛丰盈成熟,容貌亦不輸如黛半分,相處如是之久,他雖心動仍不及于亂,手眼儿的溫存他嘗過多矣!為何能保持清白呢?可見他并非沒有自制力的人。
  追根究源,确是那神魔洞中的玄陰之气害了他倆人,加上龍犀至陽之气一沖,外魔誘發潛伏的先天本能,令他倆靈智蒙蔽,終于鑄下大錯。
  食色二字,孔夫也說是“性也”,一入其中,便不克自拔,他倆不該在爾后這一段時日中,恩愛得過份,但這能怪他們么?值得道學先生研究。
  憤怨,自疚,加上他本身生長邊荒,与生俱來的野性,三下里一湊合,令他在絕望中產生了自虐的潛意識,更產生了強烈的狂野變態。
  在叢山里他滿處亂跑,能攀的就攀,能躍的就躍,不分東南西北,反正他要發泄精力。
  天亮后不久,突然大雨傾盆。
  他渾身成了落湯雞,但卻不停下腳步。轉到了洛河邊,他奔上了對面的峭山,東南西北盡鑽,爬上了高峰仰首長嘯,降下深谷掌劈足飛,千斤巨石被他擊落岭下,合抱巨木齊根而折。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足足奔跑了一天,差不多每一座山頭都跑了兩三次,這百余座山頭他都踏遍了。
  雨不住地下,他似乎并沒有感覺到雨的存在。他的臉色漸漸變成蒼白,漸漸的泛上青色。
  一整天,夜幕降下了。
  他奔上一座高峰,突以全速向山下呼嘯著沖去。
  “嘩啦啦!”,“卡”擋在去路上的十余株合抱古木,被他揮舞著的大手,擊得紛紛倒下來了。
  到了山下,他.還要向對面山頭猛沖。
  終于,他昏了的神智漸變成麻木,龍犀丹黃賦予他的無窮精力,經過了一整天的發泄糟蹋,終于筋疲力盡了。
  越過一叢樹林,他路上一座巨石,向前一縱,一腳踏上丈外的另一座怪石頂端,豈知石上經水過久,十分滑溜,腳下靴底也自然夠滑,經水太久嘛!
  他一腳踏上石頂,身軀重力一到,突然向前沿跌,“叭”一聲,跌倒在亂草泥漿里。
  石高有四丈,他靈智已失,這一跌落勢甚重,他仆倒在泥草之中,想掙扎而起,可是真力已竭了。
  “哈哈……”他雙手撐地,始起頭發出刺耳的凄厲狂笑,在雨夜的深山里,令人不敢再听,几疑鬼徑出現。
  笑完,頭向下一搭,沉沉睡去。
  第二天,雨并未停,但微雨時下時歇,云層漸薄。
  黑夜又臨,雨已慢慢的止住了。
  在巨石下沉睡的逸云,并末醒來,斷草泥漿已將他的身于蓋了一半。幸而他的頭部是伏在肘彎上睡去的,不然泥漿已堵住他的口鼻悶死啦!
  第三天,云散雨收,麗日高照,草木充滿生意。
  一天雨夜的沉睡,他絲毫沒有移動的痕跡,經過一整天的發泄,他体力与精神崩潰了。再經兩天一夜在陰雨泥中沉睡,想得到他所受的打擊的重大,幸虧是他,任何人也會倒斃在這荒山野岭之中。
  他雖然軀体不動,可是腦部的活動并末停止,一連串的惡夢困扰著他,面部的肌肉不住地顫動,抽搐。
  中午時分,他渾身突發高燒,終于在灼熱的昏眩,和喃喃的囈語中悠然醒來。
  他渾身汗出如雨,潮濕的地面,身畔五尺之內,全被他体內的灼熱肌膚烤干。
  他掙扎著爬起,只感到肌肉皮膚似若片片撕裂,頭腦昏沉,嘴唇干裂。睜眼定神站穩,他感到宇宙是一片灰色,眼前事物像走馬燈般的旋轉翻騰,連地面也在搖晃。
  他解下包裹,卸掉劍,撕掉上衣和長褲,他腦中只有一樣的感覺——“熱”。只有一樣強烈的欲念——“水”。
  他的靈智并未完全模糊,已听到下面山腳不遠處有潺潺水聲,便踉踉蹌蹌向水聲發起處,憑本能支持著,跌跌撞撞走去。
  在天旋地轉的感覺中,他跌倒了几次方到了小溪邊,其實距他倒臥之處,不到十丈遠。
  “扑通”一聲,他掉下了由丈余高崖上挂下的潮流中。水勢不大,形成一個約丈大小的渦流,他仆倒在水中,咕咕咕咕拼命裝了一肚子水。
  溪水清清,他喝飽了爬伏在岸旁,身子泡在水里,他感到十分舒适,神智慢慢的恢复,可以用他的腦子了。
  可是他仍感到模糊,思維里空白太多,許久許久他方整理出頭緒,長歎一聲道:“我病了,別去想那些喪气事啦!”
  他索性不想,爬伏在水中調息。
  在他前晚沖下的山頭上,迎風卓立著一個臉圓圓,矮矮胖胖笑容可掬的牛鼻子老道,頭上發白的灰發挽了一個道士髻,身穿行腳野道人的青道服,大袖飄飄,腰懸長劍,鞘尖几乎拖垂近地了。他太矮了,還沒有五尺高。
  他注視著逸云沖倒的一大串大樹,喃喃地說道:“山民說前日暴雨之際,山中出了妖怪,鬧了一整天,可能是真的哩。由沖下山腳的樹木折斷景況看來,這怪物可有點唬人啊!我許久沒走函崤道,出了妖怪難道我會不知道,得找找看是啥玩意。反正那群免崽子們蠢動之期尚早,耽誤三五天亦是無妨。”
  老道順著偃草往下走,到了一條折斷的古木邊。合抱巨木离地六尺折斷,斷痕整齊,上段濃密的樹枝,倒离原處近丈。矮老道細察半晌,惊道:“不是怪物,明明是一种奇异的掌力,硬生生的將樹震斷,這人的功力駭人听聞。”
  他遲疑片刻,想再往下循跡搜尋,卻又有點委決不下,最后他將袍袖掖在襯衣腰帶上,向下奔去。
  穿過古林,到了兩山下的峽谷,他怔住了。
  小溪形成的渦流中,靜靜地躺著一個雄健如獅的人体,上身精赤,肌肉結實如丘如球,赤紅如火,下身只穿犢鼻褲,腳下有白襪和短靴,手工精細,不是等閒人可穿的禁物。
  看去這人呼吸似已停止,但肩頸露出水面處霧气蒸騰,證明他不但未死,身上的熱度惊人。
  矮老道在旁停住了,脫口輕呼:“好雄壯的小伙子,他定然是病了,我得幫助他。”語聲突然提高,叫道:“小伙子,你病了,可肯讓我幫助你么?”
  逸云早已發現有人走近,但他懶得管。听來人口气和善,而且充滿同情和慈心,他自經突變和三天來不平凡的遭遇,自虐和狂暴的心情,在他心中生了根,性情大變,像是換了一個人。
  同情和好意的關怀,在他心中憑空生出無窮的反感,他緩緩轉身仰臥水中,面對著矮老道。
  他整個人全變了,凶猛凌厲的眼神,代替了以前安詳和平的可親目光,經常含笑的笑容已不复見,化之而起的是堅毅殘忍的刻毒微笑,与充滿嘲弄的輕蔑笑意,令人望之悚然而惊,以前溫文瀟洒的高雅風華,已經不复重見,而代之以狂野橫蠻無禮的神色。他變了,變得十分可怕,十分危險,十分不可思議了。
  惟一不變的是,他那對修長漆黑的俊眉,也惟有這對沒帶絲毫暴戾之气的眉毛,告訴人他以前的种种。一般武林人物,不是生有英气勃勃斜飛入鬢的劍眉,就是又粗又濃的一字眉,只有他不同,修長漆黑略帶弧形,雖怒极之時,也帶有三分書卷气。
  矮老道一看逸云不友好的神色,像煞一頭瀕河的暴虎,仇視一切的目光和蔑視宇宙的傲岸神情,令他悚然而惊,心中暗叫道:“好一個充滿怨毒仇視蒼天的危險人物!這人似會有無窮恨怨久郎心頭,如果不早為疏導,禍患無窮!”
  “少年人,可要我幫助么?貧道但愿能為施主效勞。”矮老道柔聲說。
  逸云瞪了他一眼,手一揮,像要赶走臉上討厭的東西,惡狠狠地說道:“走開!我不要任何人前來打扰。”
  矮老道一皺眉,仍安詳地說道:“你病了,發著高燒,貧道有靈丹妙藥,你得珍惜干金之身体……”
  “哈哈……”逸云爆發出—聲狂笑,水花四濺。笑完,他一蹦而起,縱到老道身前,像一頭猛雄獅,滿怀敵意大聲的說道:“你听了,珍惜不珍惜是我的事,連我的愛侶也棄我而去,另一個也以我為恥,我死了他們也就安心了,珍惜又有何用?你知趣些,走開!”
  他一是指碧芸,另一個當然是指如黛。他說話的態度來勢洶洶,拒人于千里之外。
  矮老道并不被他猛野凶暴的態度所嚇倒,屹然不動不稍退后,仍泰然地說道:“我如果堅持要幫助你,又待如何?”
  逸云獰笑道:“我不相信亦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你若堅持,很簡單,我打碎你的頭顱。”
  矮老道一楞,心說:“這小家伙神智并末昏亂嘛,只是受刺激太深,我得冒一次險,將他拯入正途。”
  他呵呵一笑,一面運功戒備一面說:“少年人,你無法拒絕我的好意,你病得不輕,我要先替你退燒,再說其他。”說完,跨前一步。
  “你真要打扰我的清靜?”逸云冷冰冰地問。
  “你說對了,但我是給你治病。”矮老道微笑著答,又跨前一步,雙方之間相距只有五尺,伸手可及。
  逸云狂笑道:“關注你自己吧,我要沖破你的腦袋。”說完,巨大的虎掌伸到矮老道面前,五指箕張,正要抓下。他身高七尺以上,比老道高了兩尺,手一抬便到了老道的頂門,要是往下抓,老道是跑不了的。
  矮老道神色不變,不悅地說道:“把手拿開,我老人家不高興。”
  手向下一落,老道頭一偏,左臂一抬,想架開向肩上落下的大手。
  雙手一触,老道大吃一惊,那只其紅如火、灼熱如焚的大手硬逾金鋼,沉重如山丘,不像是人的手。
  矮老道心中駭然,晃身便退,廂手一帶,想搭對方的曲池穴。
  “噗”一聲響,兩人的手臂相触。矮老道不但沒扣中逸云的曲池穴,只感到手臂酸麻,如受巨錘撞擊。
  他一退,迎云哈哈一聲長笑,揉身欺上,一掌拍出。
  “叭”一聲暴響,雙拿接實,逸云未用全力,震得連退五步,老道則身軀晃動,感到掌心火辣辣地。
  他心中一凜,暗說,“這后生像是鐵打的,能接下我四成勁的人,井未多見,可能他并未用全力哩。”
  逸云被矮老道一掌震退,火可大啦!他哼了一聲,身形猛然扑上,喝道:“再接我一掌!”
  “砰”一聲巨響,是風激射,勁气銳嘯,人影倏分。逸云退了一步,哈哈狂笑,矮老道急退七八步,几乎躍下溪中。
  “第三掌,我要你骨折肉綻。”逸云狂笑著扑上。
  矮老道不僅是惊,大為震駭,一掌斜掠用借力打力的撥千斤打法,同時揉身欺近扣指疾彈,一絲無形無聲的是勁急射逸云身側章門穴。
  逸云不上當,在掌將接触的剎那間,一沉腕,勁道立消,雙掌一錯,兩只手像大鐵鉗咬實。同時左掌從腹下向右一撥,神奇剛猛的潛勁,將來襲的指風震向身后。
  “撤手!”矮老道大喝,如山內勁修發。
  “你今生休想!”逸云也沉聲喝,內勁源源襲出。
  兩人所立處是溪旁的一座大石,同時挫身運勁,雙掌扣實,較上了內勁。
  逸云臉面上泛起了刻毒殘忍的獰笑,額上現出汗跡,右臂的肌肉繃起不住跳動,但整條臂如同鐵鑄凝實堅固。
  矮老道頰肉抽搐,額上大汗直冒,衣袍鼓動,無風自搖,目中神光湛湛,似要噴火。
  兩人的腳掌,逐漸陷入石中,碎石屑不住爆散飛射,顯然兩人都有點站立不穩。由腳上看來矮老道要差一籌,因為逸云的腳陷入稍淺,而且碎石不是爆而裂而是擠碎了的。
  不久,大石承受不起兩人的無儔壓力,突然向下面掀倒,向溪下滾去。
  突變一生,兩人只好放手,同向兩側飛掠。逸云一沾地,一聲長嘯,向老道落下處凌空扑過去。
  矮老道領教了少年人,深如海的絕學,知道遇上了罕見的對手,這時他已欲罷不能,非全力周旋不可了。
  人凌空扑到,勁風壓体,老道叱喝一聲,全力劈出三掌,雖石開碑的暗勁,狂涌而出。
  逸云半空中雙掌交揮,三起三落,風雷俱起,梵音令人心血下沉,硬接三掌。
  矮老道心中一震,斜飄丈外,叱道:“稍待,我有話說。”
  逸云身形站穩,傲然一笑道:“等你說完,反正你跑不了。”
  “你用的是梵音掌,龍吟尊者与閣下有何淵源?”
  逸云沉吟半響,說:“哦!那是家師。”
  “怎么?你竟向我無禮?你知我是誰?”矮老道訝然問。
  “管你是誰?我不需要知道世間任何人。”逸云冷冷地說。
  “孩子,你是怎么搞的?我是太白矮仙,与你師父有一輩子的交情,你不該如此對我的。”
  逸云一怔,打量半晌,說:“如果你真是太白矮仙,我只好認錯。你走吧!我不要見任何的人。”
  他回身縱入水潭中,“噗通”一聲水花四濺,爬伏在水中,讓冰涼的溪水浸住全身。
  太白矮仙搖搖頭,踱到溪夯一座大石上坐了,說道:“孩子,你听我說。”
  “不听,不听!你走,我尊敬你,要是不走,我要惱了。”
  “你師父一向可好?我們不見面已快一甲子了。”
  “師父他老人家好,可是雙腿已廢。”
  “哎呀!他是走火入魔么?”
  “不,那是朗月禪師做的好事,那欺師滅祖之徒,哼!”
  “哦!那是孽畜,我早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你師父不能行走江湖,為何把那佛道同源金像落入邪魔之手?怪事!”
  逸云一蹦而起,這兩件事。触到了心靈深處那隱伏著創傷,脫口叫道:“啊!是了,我還有大事待辦呢。這兩件事,都待我去完成,不然我不能安心,也不能放浪形骸与草木同腐。”
  他走向巨石,打開包裹換上一身黑色勁裝,將一切佩帶齊全,吞下了一穎雪參寒魄回生丹。
  太白矮仙仍坐在那儿,一面問道:“孩子,你貴姓大名?”
  “我忘了。”他答得干脆。
  “你師父的佛道同源像,定然是你丟失的。”
  “胡說!我親手交給少林掌門的,當著少林武當兩派門人,還有兩個掌門,這事与我無關。”
  “我知道。但你為何不親到嵩山少林去送回金像呢?”
  “別問為什么。那禿驢浪得虛名,誰知道他那么膿包?我又得跑一趟太白出庄,倒霉!”
  “孩子,可要我陪你跑一趟?”
  “免了,我的事不要人干涉。”
  太白矮仙心想:“這孩子神智并未迷失,可能是為了他剛才所說愛侶之事,深受刺激,以致性情大變。首先我得將他的病治好,免得傷了元气,再慢慢探出內情,相信他會听我勸告的。”
  想到這儿,心中稍安,問道:“孩子,你可曾成家了?”
  這一問,可問糟了,逸云剛結束停當,心中像被鍥入一枚毒針,像被踩著尾巴的小狗般一蹦而起,大叫道:“成了!在地獄里。要是你不是太白矮仙,我要把你撕成千百塊。”
  說完,身形一晃,像一道電光,向對面山林一晃而沒,好快!
  太白矮仙吃了一惊,也展開輕功急起直追。
  論輕功,太白矮仙足可傲視江湖,可是逸云在狂怒中狂奔,功力已運足十成,能追得上他的人,可能還未出生。
  一個時辰后,黃河南岸至潼關宮道中,太白矮仙孤零零地慢慢而行,喃喃地說道:“我老了,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孩于确是宇內武林奇才,功藝天下無雙。光天化日之下,我竟然將他追丟了,好慚愧啊!老了。”
  他遠眺黃河右側岸邊的叢林茂密,歎了一口气,又說:“我到太白山庄等他,他會來的。這二十年來在關外飄蕩,竟然讓祁連陰魔在居處附近作成作福而不自知,外人還以為我太白矮仙包容他們為禍江湖呢!該回道院看看了。”
  他腳下加快,消失在官道的西端。
  同一時間,逸云從另一處山谷中飄然而出。他道路不熟,不知身臨何處,反正他看到了官道便出山到了道路中。
  天色不早,末時末申牌初,官道上寥落的行人,行色匆匆要赶到地頭,行商走卒們不管別人的閒事,逸云也不想打扰人。
  官道在山區中橫貫東西,地面雨跡仍在,黃色堅硬的地面并不泥泞,可見這一帶雨并不大。
  進陝西,該往西走。他信走向西走,步履沉穩堅定,俊面上神色冷漠,毫無表情。
  不久,前面現出一座小村鎮,近官道邊有一家小酒店,店前酒旗儿高挑。
  他三天來末進食物,肚中确是餓了,大踏步向店中走去。
  店中客人寥寥無几,一個洒保,一個掌柜,還有一個掌鍋大師父。店中有六副座頭,擺著個大茶壺和茶碗。
  逸云在茶桌落坐,解下了包裹擱在一旁。酒保笑嘻嘻走過來,倒了一碗茶奉上,說:“客官辛苦,歇會儿天气就轉涼了,正好赶路。客官可否來碗涼面?小店的……”
  “我要喝兩杯,切一只肥雞,來點燒鹵,酒怎樣?”
  “酒,小店敢夸口,本地高梁燒,山西老汾,寶丰陳酒,樣樣齊全,保證地道。”
  “來兩斤最烈的。”
  “成,成,高梁燒和寶丰酒包君滿意。”酒保顛著屁股走了。
  燒鹵是現成之物,酒保奉上一大盤,另外是一盤肥雞,兩斤裝的大錫壺,里面是勁烈得難以入口的高梁燒。
  酒保替他整治得夠俐落,篩了一大碗酒笑嘻嘻地走來。
  他本來不會喝,酒像一道火流直入腹中,他不管,喝光了一壺,填飽了燒鹵,酒一涌,他有點受不了。
  探囊取出兩張一兩銀票扔在桌上,背起包裹,眼朦朧地向酒保問道:“老兄,這儿是什么地方?”
  “好教客官見笑,小地方,這叫山溝集。”
  “東西?”
  “東距河南府澠池縣二十三里。”
  “見鬼!我怎么跑到澠池來了?”他推開凳子自言自語,又問:“西面可有宿處?”
  “往西十七里是觀音驛,有客店。客官可以歇會儿再走,早著哩。”酒保一面說一面拾起銀票,惊道:“客官,財不露白,請收好,酒菜共計八百二十文,一張已夠。”
  “給你。”
  他醉醺醺地走上官道,与剛撞到的兩名勁裝大漢一照面。一個大漢說:“嫩鴿儿,好肥,緊些儿,別飛了。”說完向西大踏步而去,走了十來步回頭淡淡一笑,再轉身走了。
  逸云心中冷笑,打了兩個酒呃,醉步踉蹌向西走,酒不住往上涌,他故意硬往下壓,不肯嘔出。
  兩大漢的切口,是說他是剛出道的練家子。要是普通人,叫做肥羊,鴿子有本領飛,羊可跑不了。這是說二一這毛孩子有油水,咱們緊盯他,別讓他飛了。
  按規矩,逸云在如黛處學了南北切口,水路黑話,這些黑道秘語各地不同,但相差不會太多的,懂的人,行走江湖大大方便。他該在大漢轉身時,伸左掌按住胸膛,再向右一伸,回對方一笑,或者也用切口顯示身份。
  但他故做不知,存心生事。這條官道在山里迤儷而西,十分寬敞,可容四車并馳,乃是經營西北的重要孔道,行商旅客絡繹于途。可是已經到了申牌正,看看已近黃昏,未晚光投宿,雞鳴早看天,商旅們都早算好了行程,除了赶路的人,官道上的行人已稀,而且只有西行之人,沒有東歸之客,因為沒有人再往澠池赶了。
  他不急于赶路,走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古林前,官道穿林而過。兩大漢的身彤,在林側一閃而過。他雖醉得模模糊糊,但心有所注,兩大漢豈逃得過他的神目。
  他踉蹌入林,醉眼朦朧,用變了調的嗓音,沒頭沒尾的引吭吟道:“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留……留臭名……哈哈!茫茫世事滄海粟,惟有一醉解千愁,呵呵!但愿醉后歌風月,与汝同消万古愁!哈哈……”
  在狂笑聲中,他被路旁石塊一絆,向前一栽,卻又挺身搖搖晃晃站住了,酒往上一涌,他又咽回肚中。
  兩大漢緩緩出林,走到他身畔,一個說:“老弟,喝得太多了。”
  逸云打著酒呃,說道:“還有么?”向前一栽。
  兩大漢左右將他挾起,一個一把扣住他的咽喉,說道:“老弟,到林子里歇歇。”
  逸云一晃腦袋,發覺膀子被他們擒住了,他說道:“怎么?你們要謀財害命?”
  “你說得一點不錯,你認命吧!”大漢手爪一收,兩人架起逸云竄入林中。
  逸云對明喉上緊鎖的大手,根本不當回事。到了林中,兩大漢將他向下一按。
  怪!他們發覺小伙子渾身成了鐵石,屹立如山,立地生根,正咧著嘴嘿嘿向他們笑呢。
  兩大漢魂飛天外,火速放手,一個說道:“點子硬,亮家伙!”
  兩人剛將腰刀拔出一半,逸云已驀地大吼:“該死!滾!”雙足齊飛,快极!“叭叭”兩聲踢個正著。
  兩大漢飛山路中,直跌出路對面,像兩條死狗,滾入溝中去了。
  逸云重行上路,跌跌撞撞向西走。
  不久,身后蹄聲如雷,五匹駿馬如飛而至。沖過逸云身畔,馬上突然響起一聲暴喝:“兄弟們,稍等。”
  一陣馬嘶,五匹馬在前面十余丈驟急地轉身,濺得碎泥四射,人安坐馬上穩如泰山。
  馬上人是五名中年大漢,長像獰惡,暴眼珠凶光四射,鞍前各插了一把長劍。
  逸去不管閒事,他愈來愈感到天旋地轉,打著酒呃往前沖,酒气外溢,走近五人五騎。
  一個大漢沉聲叫:“果然是他。”
  另一個人詫异的問:“他是誰?”
  大漢說:“華逸云。大鬧大珠台,搗散架老前輩所安排的盛典,就是這小于。”
  另一個叫道:“咱們斃了他,他醉了,免得粟老前輩費心。”
  又一個叫道:“先用馬踢他。”
  “上啊!”五人齊聲叫,并伸手拔劍。
  這時一輛雙頭馬車,正以全速向這儿馳來,赶車的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人,長鞭叭叭,鸞鈴狂鳴,馬駿,車輕,那是產自開封府的輕型華麗自用客車,特點是車廂四角有雕鳳的立柱,鳳嘴下挂著流蘇珠串。
  車行如飛而至。五匹駿馬也在長嘶聲中,向逸云猛沖。
  車廂內發出兩聲嬌呼。赶車少年插上鞭挂上韁,取出一把鐵胎弓,扣上彈子站起,向后一拉。
  三方面相距,車還在二十丈外,而馬已沖到逸云身前。
  弓弦狂鳴,金彈先至。
  逸云雙臂一張,哈哈一聲狂笑,五匹馬如被雷擊,向兩例飛拋丈外,倒地之聲地為之動。
  連珠似的金彈,全部落空。
  五個馬上人功力到家,也被拋飛丈外,運功提气落下地面,臉上全變了顏色。
  五匹馬死了三匹,最外側的兩匹被撞得跌下溝中,四蹄全折,哀嘶不止。
  馬車也停了,在三丈外靜靜地剎住,兩匹駿馬不住噴气,不住輕點四蹄。
  駕車少年站在車座上,持著鐵胎弓怔怔地注視逸云的背影,胎上現出惊喜的神色。
  逸云踉蹌站定,轉過身來,眯著醉眼,向駕車少年冷笑道:“你該射馬,而且也晚了些,即使你賣弄絕學將人射倒,馬仍往前沖還是救不了我。瞧,你一個也沒射中,正應了一句話貪多必失,何況這些狗東西都了不起哩。”
  少年臉一紅,訕訕地低下了頭。
  車廂內響起了极低的輕喟,但迎云仍听得真切。
  逸云轉過身,身軀不穩,向五大漢說道:“狗東兩們,卸下你們一條狗爪子,替我帶訊給金面狂梟那老狗殺才,叫他把佛道同源金像乖乖地還我。”
  五大漢一打顏色,突然間五方飛縱。
  逸云哈哈狂笑,雙下齊揮,連續急點,天心指絕學出手。這禪門絕學在他手中點出,比天心大師更胜三分,雙方相距不到丈五,五大漢怎吃得消?
  五大漢同時跌下地來,右手已成了廢物,哀叫不已。逸云高聲大喝道:“別裝狗熊,快滾!”
  他不管五人死活,踏著醉步向前走。
  鸞鈴輕響,馬蹄得得,緩緩向前走,經過逸云身畔,香風中人欲醉,顯然車中是女眷。
  這种香,對逸云不陌生,加上剛才車內的輕喟,逸云已明若觀火。
  車速一緩,傍著逸云移動,少年俊面泛紅,怯生生的說:“多謝大哥指教。我叫云天虹,家住開封府,人家戲叫我為鐵弓金彈……”
  逸云打斷他的話;說:“你何不用紫金代鐵胎,銀彈換金彈,人家就會叫你金弓銀彈,神气多了。”
  少年微笑,說:“請教大哥尊姓?”
  逸云連扛三個酒呃,壓下上涌的酒,說:“不知道,隨便你怎么叫。你在開封干啥?在家享福,做公子爺,是吧?”
  少年不安地說:“我還未成年,要三年后才行冠禮。家父是開封府世襲正千戶,原屬中都留守司,但早已和中軍都督府脫离羈絆,耕讀傳家。”
  中都留守司,是洪武十四年增設的,負責開封一帶的軍政,受中軍都督府管制。在左、右、中、前、后,全國五軍都督府中,中軍轄地最少,只有中都和河南兩個都指揮使司,也就是從開封到洛陽。
  逸云听云天虹一敘家世,對他頓生好感,兩人家世差不多嘛,只是云天虹的世襲官儿大了一點而已。他說:“你要到哪儿游蕩?”
  “到華山上蒼龍岭,看韓文公為何膽小的投書而哭!”
  “你一個人去么?”
  小伙子臉上飛紅,羞羞的說:“不,車中有兩位女客,她們也一同前往。”
  “你說是女客?”
  “是的。大哥何不上車?我兩人同座赶一程。”
  逸云突然伸虎掌握住車輪,兩匹馬向后一挫,停住了。少年惊叫道:“大哥,你……你怎么了?天1你是霸王再世哩8”
  “少年人,你下來。”逸云厲聲叫。
  云天虹吃了一惊,逸云的語言,含有無窮的威力,他像被催眠,乖乖地插鞭挂韁跳下車座。
  逸云扣指一彈,云天虹迷迷糊糊靠在車旁了。
  逸云一把扯開車帘,冷笑道:“果然是你們。”
  車廂內,安坐著兩個美嬌娘,端的如花似玉,美艷出生。她們那粉粉的臉上,流露出惶然的神色。逸云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但眼熟的緊。
  “你想怎樣?”右邊那美嬌娘繃起臉問。
  “目前我不想殺你們,下次就難說了。我警告你們,明晨如云天虹不返回開封,你們得死!”他凶狠地說。
  “你管不著。”
  “管不著,哼!我管定了。那小伙子純真出奇,不許你們糟蹋他。”
  “你滿腦子假仁假義,其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怎知我們要坑他。”
  “對你們這些鬼女人,用不著往別處想。記住,明日清晨,我要看那娃娃駕著這輛馬車,乖乖地回開封。今晚你們要在觀音驛打尖落店。”
  “用不著你管,我們也管不著云天虹是否回家。”
  “你非這樣做不可,哼!”他一只手已伸入車廂內了。
  妞儿也哼了一聲,一撇嘴,閉上了水汪汪的大眼,將高聳在云色短衫內的酥胸,向逸云的手掌猛湊,說:“你英雄,就殺了我,一個手指儿就成,殺啊!”
  逸云一掌推在她的粉肩上,將她重重地推倒回車座,說:“還沒到時候,不信你等著瞧。記住,明晨……”,“哇”的一聲,他終于為了分神說話,壓不住酒涌,吐了一地,酒臭刺天。
  妞儿慌不揮手离開了車座儿,搶到門邊伸手要去替他擦淨嘴角的污穢。
  逸云喘著粗气,望著妞儿道:“明晨,叫……叫他……回家。要不,就……就真愛……愛他別讓他恨你,免得你悔恨終生。”
  “哇啦”,話沒說完吐了一大堆,身形一踉蹌,順手替云天虹拍開穴道,說:“娃娃,怎么要睡……睡了?天早………早……早著哩!上車,祝你……你……旅途平安。”
  巨掌一扣一托,將他扔上車座,猛一推車座橫木。馬車向前一沖,兩匹馬蕩起碎土,向西飛馳。
  他清醉了一些,引吭狂歌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紅顏白骨成灰土,万古深情似煙云,似煙云。哈哈哈……”
  車廂中,左首妞儿歎道:“他變了,神色大异往昔,定然受到了刺激,不再那么可親了。”
  右首美嬌娘心事重重地說道:“但他靈智仍在。會不會是因為宮主挾持了他的芸姐姐,而引致他的變態呢?”
  “不是的,不然他不會放過我們。我們赶快一步,設法稟知宮主,她們恐怕已到了潼關了。”
  “虹弟弟,快些啊!”
  “好姐姐,快到觀音驛了,我這就加上兩鞭。”
  走不過三五里,逸云只感到頭重腳輕,天旋地轉,終于一下子栽倒在路旁的深溝里,昏昏沉沉人事不省,沉靜的睡去。
  他不該放走那五名惡賊,像是縱虎歸閃,他走后不久,整條關洛道上沸沸揚揚,“神劍伽藍”出現關洛的消息;向四而八方傳播,武林像掀起了一個小型旋風。
  以太白山庄為中心的賤人,訊息傳得最快,官道上出現了巡回的暗樁,也出現了搜捕他的賊眾。
  十余匹駿馬絕塵而過,沒發現溝中的逸云。
  三批賊人往來搜索,用輕功飛掠,也沒找到逸云。
  紅日西沉,暮色四起,夜風蕭蕭,倦鳥歸林,夜來了。
  暮色中,八名勁裝大漢由東往西搜,在官道兩側大踏步而行。其中一個說:“怪事!那小子難道會飛不成?他醉得昏天倒地,能往哪儿逃?”
  另一個說:“那小子功力超人,在大珠台粟老前輩也無奈彼何,咱們要遇上了,可得搖千万小心。”
  又一個接口道:“哼!我就不信邪,就算他在娘胎里開始練,也只有十來年火候,你們為何把他說成天神下凡一般厲害?大滅咱們的威風啊!”
  先前那大漢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最先那人突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鼻子猛掀,突然說:“慢慢儿,這附近有油臭。”
  “唔!不錯,咱們搜搜附近試試。”
  所有八名大漢四面一分,有一個剛掠過土溝,突然落地轉身,向溝中一看,叫道:“咦!溝中有人。”
  他向下一蹲,探手溝中抓住逸云背上的包裹,向上一提,覺得十分沉重,運勁向路中一摔,叫道:“真是人,酒臭触鼻。是他,神劍伽藍。”
  他這一摔,可把逸云摔醒了。這家伙剛縱近,戟指點向逸云玄璣大穴,要想先制住他再說。
  指触膚瞬間,逸云剛一伸懶腰,指尖儿點在穴道上端半寸,把逸云點得更清醒了。
  大漢确是了得,指一落空腳也就踢出,猛踢逸云肋下章門穴,出腳甚為狠辣。
  “砰”一聲穴道未被踢中,逸云被踢得滾出丈外。
  另一大漢見机不可失,便宜是撿定了,也一挫熊腰,一腿貼地飛掃逸云肩膊。
  “叭”一聲掃個正著,逸云被踢得轉了一道半弧。
  “噗”一聲,另一名大漢也剛好赶上,一腳踢中逸云右胯骨,他連翻三次身。
  他雖然清醒,可是卻感到真力已失,眼花頭重無法立即坐起。而這一瞬間,賊人已把他當作皮球踢,只踢得他連想的机會也沒有。
  但這几腳踢得不輕,滋味可不太好,挨揍的味道,比揍人人不相同。他被忘我閃人摑了四耳光,正一肚子冤气無處發泄,再加上賊人的這几腳,可把他久蘊的無名孽火引爆出來啦!
  “錚”一聲金鐵錯鳴,有一個賊人的劍出鞘,大聲呼叫道:“讓開,我先卸下他一條狗腿,不怕他會飛走。”
  “給你!”另一個人叫,一腳踢中逸云的琵琶骨,將他踢向那位掣劍人身前。
  “小子,你也有今天!”大漢凶狠的叫,一劍拂向逸云的右膝關節,又狠又准。
  “叭”一聲,劍飛出五文外,接著黑影在地上站起,巨大的手掌扣在丟了劍那位大漢的天靈蓋上,另一只手扣住肩膀,只一拉,腦袋和肩膀分了家。
  逸云斃死一賊,轉身虎吼,雙手一分,抓住另兩名大漢的肩膀。
  大漢功力也是了得,手肘猛地撞出,“噗噗”兩聲,全撞在逸云的肋下筋骨末梢。要是換了旁人,這兩下子狠著足以要人老命,可是撞在逸云身上,卻像撞在鋼板上,肘骨立時与皮肉成了稀爛。
  在兩大漢慘叫聲中,逸云抓住兩賦向外一掄,“噗噗”兩聲又按倒了兩個。
  這一連串的突變,說來話長,其實快极,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風緊,扯活!”有人叫。
  除了五名死賊,全都一溜煙逃掉了。
  “好身法,哦!原來是你。”官道中,站著一個身穿青衫的青年人,向逸云喝采。
  逸云并未完全清醒,酒意仍未全消,他仍掉兩具尸体,向朦朧的人影看去。
  “原來是你!”他也說。
  “許久不見,一向可好?”書生拱手行禮問。
  “好!不坏。你大概不再哭了罷,是么?”
  “在你面前,我不能哭,不然你要說我矯情,我是替行將死在我手下的人哭啊!”
  原來這人是哭書生梁毓青,逸云入川時第一個見面的武林人物。
  逸云心中一動,搖搖晃晃走近他,瞪了他一眼,說道:“今后,你不用哭了。”
  “兄弟,我這一輩子是完了,不哭何待?”
  “你不用找少林弟子報仇了。”
  “其實我也無能為力。”
  “可怜,花蕊夫人也在找你,你為何不在江湖打听打听?”
  “兄弟,別開玩笑。你像是知道我的事,怪!”哭書生惊奇地說。
  “你真的不知道花蕊夫人在找你?”
  “她已死在九華山。”
  “呸!你咒她?”
  “我親見她死的,別提了。再見!”
  “且慢,百花教主你可知道?”
  “那是她的師妹。”
  “百花教主已經重出江湖,你真不知?”
  “我從不打听江湖消息,在四海苟且偷生,寄傲林泉,世間一切對我已無意義了。”
  “記住,她沒死,她在找你,你赶快去找她。”
  “怎么?兄弟,你不像在說假話。”哭書生抓住他的虎掌,神色緊張地問。
  “我說的字字皆真。”
  “你真知道她?”
  “我該知道。”
  “謝謝你,兄弟,請告訴我她在何處?”
  “目下可能已經入陝,她已被桃花仙子挾持,但并無大礙,她在替師妹報仇。你快找她去吧。我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哦!那紅裳小姑娘呢?”
  逸云心中一震,美紅線甘鳳的倩影,突然在他眼前冉冉幻出。他突然回身,大踏步向前走,說:“再見,重圓之夢不好,你該珍惜啊!”
  哭書生怔怔地看他走遠,歎口气將賊人尸体踢入溝中,方急急向西狂奔而去。
  逸云閃在一座山石后,等哭書生背影消失,方重行上路,自言自語的說道:“愿花常好,愿月常圓,只有我是個孤雁。我也該回家了,兩件大事一了,也就是我与草木同腐之時。”
  遠遠地已可看到觀音驛的燈光,三五聲狗吠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他深深吸入一口長气,酒已全醒了,但仍有些昏眩,他自嘲地自語:“一醉解千愁,鬼話!酒入愁腸愁更愁倒是真的。華逸云啊!華逸云,你醉了又有何用?哦!其實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暫時淡忘往事,日子要好過些啊!”
  突然,他臉上現出殘忍的微笑,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遠處是一座矮林,中間官道兩旁,草木蕭蕭,樹葉大多泛上枯黃色,野草也快枯死了。
  他大踏步前面走,猛地大吼一聲,轉身,掣劍,出招,傷賊,一气呵成,快得令人乍舌。
  在喝聲中,褐影一閃即止,身后三名賊人上身不住連晃,距身后的有丈余,像要勉強站穩。
  空气像是凝結了,万籟無聲。
  原來他早已警覺了,等埋伏在溝中的人突起暗襲,立下殺手,給對方一次嚴重的教訓。
  他在轉身的瞬間,將三個在身后暗襲的各刺三劍之多。
  三賊晃了几晃“鏘啷啷”三把腰刀先后落地,“咚”倒了一個,“咚咚”三個都先后栽倒,寂然不動。
  逸云一動不動,像一具石像。
  他眼中寒芒似電,凝視著左方矮林之中。
  矮林中,幽靈似的站起三條黑影。
  身后叢草中,也站起三條黑影。
  兩側深溝中,先后悄然冒起了十余個幽靈。
  衣袂飄風之聲凜然,矮林中另外閃出十余條黑影,將官道兩端堵住了。
  万籟無聲,二三十個身穿夜行衣的人影,將逸云團團圍住,誰也不開口,誰也不移動。空气像是凝結了,緊張的气氛似乎將人迫得喘不過气來。
  星光下,只見刀劍發出閃閃寒芒,各個人都屏息以待,准備扑上。
  逸云冷靜地忖度形勢,殺机怒涌。他劍在身側,劍尖垂至地面,凝神行功,力貫劍尖。
  他向前緩緩踏出一步,右腳又跟上一步。
  溝沿站著六名黑影,刀劍尖舉齊,隨著他移動。身后的人,也像幽靈一般,隨著他移動。
  猛地響起一聲巨吼,人影一合。
  金鐵交鳴之聲大起,但見褐色的劍影繞旋一周,人影乍分,隨之慘叫倏揚。
  逸云屹立路中,伽藍劍向前斜指,雙足不丁不八,面上泛起殘忍的微笑。
  他身外丈余,有六名黑影兩手空空,用手掩住胸膛,先后一一倒地。
  “亮名號!”逸云首先說話了,聲如沉雷。
  “夜游神寇天成,太行朝陽山山主。”右側一個黑影答。
  “喪門客葛登,太白山庄副總管。”西面路中有人答。
  “……”接著連有十余人通名號,逸云全感到陌生。
  “你就是神劍伽藍?”有人問。
  “正是區區在下。”逸云傲然地答。
  “你不配稱神劍,更不配稱伽藍。”
  “配不配劍上見真章,今晚看誰劍尖瀝血。你們上呢,或我先上?”
  “反正你活不了。”有人恨聲叫。
  “哈哈……”逸云仰天狂笑。
  在笑聲中,眾賊不約而同向前一擁,逸云也在狂笑之際,同時發難。
  風吼雷鳴,刀光疾閃,劍影倏張,叱喝之聲惊心動魄,不辨人影,不分敵我。
  伽藍劍從右向左急旋,褐色的光環中,飛出無數淡淡的褐色朦朧劍影,劍气飛騰,矢矯如狂龍鬧海,疾若石火電光在人群中八面旋舞,所經處,波開浪裂,慘號飛揚,血雨和刀劍紛飛。
  片刻間,地下血肉橫飛,共倒了十三具尸体,刀劍四面飛散,人影動而后靜,四周死也似的沉寂。
  逸云橫劍而立,劍訣左引,站在路中屹然卓立,神目如電的注視著正西方向。
  四用,還有死剩的七名黑衣人,黑夜中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正在一步步的向后退,劍尖仍向中心指,但手在哆嗦。
  “收尸!留你們的狗命通風報信。告訴金面狂梟和祁連陰魔,叫他洗淨頭顱,華某任何時候來取便取。還有,叫他少派你們這些膿包來,不然,休怪華某赶盡殺絕。”
  賊人心膽俱寒,直待逸云的背影消失在夜暮中,方膽顫心惊地收拾現場,救死扶傷。
  次日凌晨,云天虹駕著自己華麗的馬車,心事重重,惘然而戀戀不舍地返回開封府。
  四面八方的英雄好漢,全聞訊往這條路集中。
  逸云住在正東一間客棧內,直等到云天虹馬車消失在東西路的盡頭,方結算店錢,毫無顧忌地踏上征途。
  過了陝州,官道左傍峭山,右倚大河,這一帶正是險要的處所。
  距函谷關還有二十多里,逸云想——還有半個時辰到函谷,恰是正午,到那儿歇息打尖倒是不坏。
  他并不急于赶路,反正自己單身獨劍,伯什么?距八月中秋還早著哩!
  怪!今天這條貫通東西的驛道,怎么僅有极少商旅來往?少見哩。
  正走間,后面塵頭大起,蹄聲得得,有一群馬隊由后面緩緩赶上來了。
  馬隊不徐不疾,但比步行略為快些,不久便漸漸到了逸云身后百十來丈。
  身后傳來宏亮的喝聲道:“陝京四海。”聲音悠長宏亮。
  “永慶升平。”接口的嗓音,特別宏亮悠長。
  這是中州永升鏢局的紅貨鏢車,任誰也可從喝道聲中分辨出這家鏢局的字號。鏢局設在河南府,東至京師,西到平涼,永升鏢局的錦旗所至,論交情則大家呵呵一笑,要不讓交情就拼老命文武全來,永升鏢局的鏢師們全不含糊,接下來就是。所以在這一帶,永升鏢局的紅貨极少出問題,也极少風險,信用簡直不用打听。
  最前面,是四匹健馬,四個雄糾糾的中年大漢在前開路,有一個高擎著永升鏢局的朱雀旗,一看就知鏢局東主定是玄門俗家弟子。
  后面,是一种長程健騾,捎著大型的紅貨袋,定然是專走山路的紅貨。
  最后端,是一輛鏢車,十二名趟子手左右擁護著推動,八匹駿馬上有八名勁裝老少。
  “這筆紅貨不簡單,竟出動了這么多鏢師。”逸云回頭喃喃自語,然后轉身走路。
  鏢旗過去了,健騾在二三兩兩騾俠的引導下,慢慢的越過逸云身畔,所有的人似乎都沒向逸云瞧。
  這反而引起了逸云疑心,按規矩,鏢局伙計的喝道聲,就是要告訴打主意的人,少動歪主意,在鏢車末超越可疑人物或地段時,必有人在有意無意間,暗中提防。
  可是這些人既已喝道,為何沒有人監視他的行動?
  他起了疑心,便步步留神。他發現這些鏢師和趟子手們,每人的太陽微凸,證明修為的根基相當深厚。要說永升鏢局上下人等,全都有高深的造詣,未免令人難信。
  他走在路右,暗自留心,但并末形于神色,泰然赶路。
  前面是一座山嘴子,路面上升,距右側河岸最近,河岸連一根小樹也沒有。
  那輛鏢車,就在逸云到達山嘴最突出之處,同時赶了個并排,緩緩推動。
  逸云正抬頭挺胸走路,其實眼角并沒放過身旁的事物,他剛對鏢車起疑,突見有人將手一舉一落,“卡”一聲,鏢車的近身一面板牆下一落。
  他机警絕倫,向前急沖。
  可是他沒料到車中會是火藥,轟隆一聲,臨河一面火流激射,向他罩到。
  總算他功力超人,事先已有警惕,神奇的“乾罡坤极真力”護住全身,隨著迸爆的气流,向河中飛墜。
  他全身已被真气護住,但左身側衣衫已被火焰引燃,像一個火球向河下墜落,“唉通”一聲英雄落水。
  其實他并末受傷,人一落水中,火焰立熄,可把他的怒火一下子引爆了。
  鏢車右廂火焰迸爆,鏢師們高興的吶喊,眼看逸云像一個火球飛墜河中,他們歡呼之聲響徹云霄。
  歡呼聲末落,水中飛起一道黑影,落在河岸上,即向官道上急射。
  鏢師們還沒看清黑影是人是鬼,便響起了兩聲慘號,褐影四面盤飛,人逢人死,馬撞馬亡,官道上登時大亂。
  十余名鏢師身子都夠高明,可是与逸云一較,差得太遠了!健騾狂奔,尸首一一栽倒。
  “風緊!”有人叫,第二聲未叫出,褐影已貫入他的胸膛,仰面便倒。
  有一名鏢師剛躍上馬背,突感到背心一緊,身軀跌下地面,一只快靴已踏上了他的胸膛。
  “誰教你們冒充永升鏢局的鎳師?說!”
  “砥柱山閃主方長春。”賊人面無人色吐實。
  “万長春怎敢如此大膽?不怕永升鏢局報复。”
  “万山主与永升鏢局有交情,已征得局主游龍劍狄永升的同意。”
  “狄局主是何人門下?”
  “崆峒掌門無塵道長的俗家親傳弟子。”
  “他因何敢与華某作對?”
  “崆峒派已受金面狂梟驅策,他不敢也得敢。”
  “饒了你,回去告訴游龍劍狄老狗,不要再捋虎須,滾!”
  賊人滾了兩個翻身,爬起就跑。
  逸云怒火末消,把鏢車和人尸馬骸,全扔入河中,向西大踏步走了。他不住地想,如果金面狂梟以金像驅策五大門派,傾巢与他為難,這事确是棘手。
  走了三五里,遠遠地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橋,一道溪流從山谷里流出,橫的那一頭有兩株高大的古松,樹上一左一右靠著兩名勁裝大漢,正向這儿注視。
  逸云身左半邊衣衫凌亂已极,但他仍不想換下,夷然無懼的向前走,面上的神色肅穆。
  相距約里余,耳畔已听到山谷中傳出叱喝之聲,并有劍嘯刺耳。
  他快到橋邊,已看出靠在樹上的兩個人神情有异,直至他走過橋頭,那兩個人竟然一動不動的。
  “死了!誰制死的?”他站住自言自語。
  他向山谷內看去,山谷向右一折,密林起伏,看不清谷中景況,而叱喝之聲,即清晰地由谷中傳出。
  他正在忖量是否進谷看一個究竟,右面小山頭上;已經現出一個和尚的身影,正往他這儿招手。
  他目力奇佳,已經認出和尚正是少林的碧眼行者法淨,在桃花宮曾經見過面;方夫人曾要他援救這位高僧。
  他心中一動,便向山頂扑去。
  “華施主,別來無恙!”碧限行者先向他合什行禮。
  逸云略一點頭,冷冷地說、“華某當著兩派門人弟子之面,親將金像交与貴派掌門大師之手的,想不到在貴派這么多高手衛護之下,金像卻被金面狂梟輕易帶走,哼!請問貴派何以善后?”
  碧眼行者老面冷赤,期期地說道:“施主見責,老衲自知慚愧万分,不敢分辯,事實上金面狂梟的功力,比敝掌門高出甚多,用調虎离山之計突然下手,更無防備,致令金像失去,傀對施主。”
  “你們确已在金面狂梟手中,看過那金像么?”
  “那惡賊親詣嵩山,讓敝派長老親見。”
  “你們作何打算?”
  “敝派自宏字輩至法字輩,共有一百零八名弟子,已于十日前動身西上,听候持像主人差遣了。”
  “哼!豈有此理!你們因何如此愚蠢?”
  “祖師爺遺規,誰也不敢違命。”
  “難道說,要你們全行自裁了斷,你們也听命么?”
  “這……這……這又當別論。”
  “好一個又當別論,你們簡直莫名其妙,糊涂愚蠢,莫此為甚。”
  “大錯已鑄,目前為了此事,風雨飄搖,老衲此次引施主至此,正是傳達敝掌門鈞諭,与施主相談善后。”
  “華某局外人,貴派最好少打主意。”
  “老衲奉命稟告施主,就是為施主打算。八月中秋推舉武林盟主,佛道五派推舉金面狂梟已不待言,如粟老魔榮登盟主之尊,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施主。故敝掌門認為,如果施主不參与此會,便可拖延一段時日,軒然大波可以暫時不至于掀起,不知施主肯否俯允?”
  “任何人無法阻止華某与會。”
  “那……那……”
  “大師盡可放心,金面狂梟不會永遠跟在你們身后,只消五派門人能不急于听命找在下的蹤跡,華某就可追那老魔到海角天涯。”
  碧眼行者沉吟片刻,默默點頭道:“老衲決將施主的打算稟明敝掌門,希望大會之期,施主能對五派門人手下留情,因所有五派弟子皆身不由已。”
  “華某但愿能如此。”
  “唉!恐怕事不尋常,即使暫時不致引起大波,但日后仍不知如何結局。敝派因此之失,罪孽深重,何以見祖師爺于地下,又有何面目對天下英雄呢?”老和尚愴然地說。
  “事在人為,大師不必太過灰心憂慮。山谷內有什么人在拼斗?”
  “乃是本派弟子,在剪除太白山庄的羽翼。”
  “要否華某也插上一手?”
  “不必了,敬謝施主好意。目下五派弟子四出,找尋太白山庄的党羽,不讓他們壯大,八月中秋也許省不少事。”
  “這條路上他們已大舉出動,你們小心了。”
  “施主也請小心,尤其是落店夜行,千万留意暗算。”
  “在下理會得。再會了。”
  由于碧眼行者事先与逸云取得諒解,佛道五大門派的弟子們,免掉一場浩劫,碧眼行者這場功德卻是不小。
  從河南到陝西,各地展開了一場場混戰,凡是与自己對立的人,殺無赦。這一來,江湖大亂遍地血腥,尋仇報复四出截殺,把這一帶鬧得烏煙瘴气。
  在火辣辣的血腥混戰中,凡是前來應約的人,無不卷入旋渦中,身份不明的人寸步難行。
  逸云在函谷關住宿一宵,次日束裝西行,他仍穿了一身黑,大咧咧地在官道上招搖而過。
  朝陽初升,涼風習習,他神色從容,大踏步赶路。
  自函谷到撞關,官道在黃河和叢林山向西進。他并不急于赶路,冰著曉風遠离了函谷關。
  大約走了八九里地,后面衣袖飄風之聲大起,他扭頭一看,心說:“好一個仙風道骨有道全真,可是也卷入了這次紛爭,可歎啊,可歎!”
  后面用快步向前赶路的,共有五個人,最先那個人,是個面如松風古月,三綹雪白長髯拂胸,气朗神清,步履從容,身穿青色道袍,腰懸寶劍的老道。
  左首,是兩個身穿銀色短袍,白須白發的老頭儿,一個身材壯偉,一個相貌清懼,臉上皺紋甚少,人已壽高百齡,但看去仍顯得年青,最多不過半百年紀。
  兩人腰間都懸有長劍,一看就知道是修為已臻上乘的高手。后面兩人則是身材修偉的中年人,相貌威猛,腰懸一把龍須刺,背上各有一個大包袱。
  五個人舉步從容,腳下如行云流水,點塵不惊,只有衣抉帶風,在逸云身后一掠而過,速度甚快。
  在經過逸云身側之際,那身穿銀色短袍的兩老,有意無意間瞥了逸云一眼,善意地一笑徑自走了。
  逸云的伽藍劍也懸在肋下,包裹壓住了劍把,看不到他的奇异木劍,誰也弄不清那就是天心大師的護法至寶。
  五個人身影消失在官道轉角處,逸云仍悠哉游哉地走路。
  官道向右一折,又与黃河會合,這一帶是華山余脈,臨河一帶有一段起伏不大的平原小岭,行將凋零的樹林,隨微凜的曉風飄下一陣陣枯葉。
  官道之中,一左一右屹立著兩名勁裝大漢,一手插腰挺肚一手按著腰刀把,注視著大踏步而來的逸云,似有所待。
  等逸云來至切近,兩大漢抱拳一禮,一個問道:“尊駕可是神劍伽藍華逸云?請了。”
  逸云冷然點頭,說道:“就算是吧,閣下有何見教?”
  “我兩人奉主人之命所差,有事請教。”
  “你們的主人高姓大名?是金面狂梟么?”
  “敝主人姓汪,人稱五毒陰風……”
  “哦!太白山庄申庄主的師父,祁連阻魔的徒弟,老相好。”
  “祁連左老前輩也來了。”
  “是找在下么?說吧!”
  “前面三里有一條小河,小河之右有一處草深及足的山坡,敝主人在那儿布下十面埋伏,要与尊駕印證絕學。尊駕乃是四海狂客姜老前輩的傳人,左老前輩在雪峰山受挫閣下之手,正好趁此良机,一決生死,不知尊駕可敢赴約?”
  “是今天么?”逸云傲然地問。
  “正是,敝主人正在前途恭候。如果尊駕心中害怕十面埋伏,就此罷手,日后還有机會。”
  “距此只有三里么?”
  “是的。前面還有人接引。”
  “煩閣下回報,華某不久即至。”
  “尊駕還請三思,不必逞強涉險……”
  “滾!”
  “咱們前途恭候,再見。”兩人急急地走了。
  逸云略加拾掇,先吞下一包祛毒歸元散,將包裹挽在手中,伽藍劍改系背上,昂然向前走。
  三里路轉眼即到,那儿果然有了條小河,流向數里外黃河之中,橋的對面右側,果有一片大有二十余畝的山坡,四面。都被密林圍住,由官道往上看,景物一一入目。
  草坪距官道約有里余,草坪中央站有四個人影,面目不易看清,正叉著手向山下官道上走著的逸云瞧。
  橋頭上,站著兩個玄衣大漢,向逸云抱拳行禮,由一個人沉聲發話:“斗場就在上面山坡,尊駕如果不敢赴約,就不必上去送死。”
  聲落,兩個賊嚇了個心沉魂飛,在這一低頭抱拳躬身的剎那間,逸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等他們轉身察看的瞬間,林中已響起了兩聲慘叫,兩個埋伏在入林要道的黑衣大漢,從林中飛起,骨碌碌地向下直滾,跌入河中不見。
  逸云閃入林中,將林緣兩個賊擊飛,將包裹丟入一個小洞中,凝神打量四周,借樹掩身向里看。
  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儿設下十面埋伏,要想對付逸云這位絕代高人,未免太不自量了。
  金面狂梟還在山西北部,游說各地的武林高手,太白山庄這一帶的局面,由祁連陰魔主持。祁連陰魔是逸云手下亡魂,他憑什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冒險?有何所持?
  這些日子以來,各地請來的高手已經陸續赶到。逸云從武胜關經桐柏進入伏牛,事實上他人雖未讓賊子賊孫們盯牢,但約略的行程仍在他們掌握之中。
  逸云人一出現在澠池,賊人們已把消息傳至各地,在關洛道上,太白山庄的盟友全布置在這一帶,作為鋤誅异己的有力屏障,逸云一出現,所有的人全出動了,暗襲明拼同時計算,不然逸云怎會處處遇敵?
  終于,祁連陰魔定下孤注一擲之舉,要讓逸云出現在太白山庄,這臉他丟不起。事實上他也有万全的准備,不然他也不會公然地在白晝冒險。
  按常情,逸云可以將這次約斗置之不理,更可用聲東擊西的方法,鬧個不亦樂乎。可是他出道以來,可以說末逢真正對手,藝業日進,更另創奇學,對自己的功力深具信心。
  另有一個今他不顧一切的原因,就是目前他孤身一人,兩位姑娘皆离開了他,傷心刺激之余,他對身外事甚至生死存亡,皆置之于度外,可以說,他已經抱定一意孤行的宗旨,龍潭虎穴嚇不了他,十面埋伏又何足懼哉?
  這是山坡上的密林,向上斜升的坡度其陡,約有近一里的范圍方可到達草坪,中有一條小徑向上盤升。
  他毫無所懼,膽大包天,甚至連劍也未掣出,神奧的奇功“乾罡坤极真力”已運足十成,護住了全身,功行雙掌,隨時准備全力一擊。
  他目觀四面耳听八方,不甘示弱順小徑一步步走去。他如果用輕功越林梢而入,任誰也無法攔截得住他,可是他深悉,要擊潰路上的埋伏,堂而皇之到達地頭,方顯出他有超人入圣的神化造詣。
  首先,由四面八方射來一陣暗器,無聲無嗅地飛舞而來,金錢鏢飛蝗石箭刀彈丸密如驟雨
  他一聲怒吼,雙掌向右猛扔,兩股一寒一熱的雄奇掌勁猛發,人隨雄渾勁道之后,向右猛扑。
  在枝葉紛飛中,響起數聲慘號,他疾逾電閃,抓裂了三個伏在樹下草叢中的人的肩胛骨。
  他像一個幽靈,在密林中倏隱倏現,乍伏乍起,指點掌拍大開殺戒。他奇迅奇捷地繞了一圈斃了十余名勁裝大漢,跑掉的也有半數,因為他沒空赶盡殺絕。
  他回到路中,兩側閃出四名一身黑衣,帶著面罩的偉岸身影,每人手中有一把藍汪汪的弧形刀。
  “什么么人?說!”逸云沉聲喝。
  四個人像是啞巴,他們用行動作為答复,藍芒電射,四下里揉身搶到。
  逸云倏然掣劍,快得肉眼難辨,向右一閃,再向左急旋,劍動風雷俱發,伽藍劍兩蕩兩決,近丈的空間里,褐影飛射。
  人影疾分,四把弧形刀全被震開,飛退丈外時,方聞到連聲清嘯的金鐵交鳴。
  “好渾雄的內勁,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刀法!”逸云冷冷地說。掃了四人一眼,又道:“你們躋居一流高手之林而無愧色,亮像!別作雞鳴狗盜之徒。”
  “洪家四猛獸你竟然不識,閣下還膽敢行道江湖?哼!”正南方位那蒙面人,用洪鐘也似的聲音答。
  “哦!石鼓山的洪家四猛獸,果然名不虛傳。你是青龍洪禮?你們的末日到了,看華某屠獸的手段。殺!”
  隨著pb喝聲中,褐影急射青龍洪禮。
  四猛獸也同聲虎吼,弧形刀漫天徹地,罡風倏發,傾全刀拼命朴上。
  褐影向前一閃,突然反向后急射,“嗤”一聲褐影射入后面蒙面人的右胸,突又向右猛扑,快快!快得几若石火電光。
  “著著著!”逸云厲叱連聲,后右左三人几乎是同時中劍,劍貫入處全是右胸,透背而過。
  “錚”一聲清響,青龍洪禮心窩里挨了一劍,藍汪汪的長刀崩飛三丈外,貫入一株古樹中。
  逸云最后一劍收拾了青龍,人已遠出五丈外,四人的尸身方先后倒地,可見快极。
  他剛向地面落下小徑中,頭上勁風已然壓体。樹枝上伏著兩個人,突以老猴墜枝身法向下一挂,兩把潑風刀跟著兩塊混元金牌,一同凌空下扑。
  逸云想也沒想,身形扭轉略向后仰,一招幻形十八劍的絕招“射星逸虹”閃電似攻出。
  “錚……砰!”罡勁擊中混元金牌的瞬間,兩人向上一震,劍影隨刀身外側倏吐倏收,兩人的肋下洞開,在逸云飛掠三丈外時,兩人扔牌丟刀,倒在路側。
  隱伏在四周的人,全惊得面無人色,再也不敢出面送死了。逸云去勢如電,越過樹林到了草坪邊了,那四個人仍在原處,泰然屹立,似乎不認為逸云殺人闖入是意外事,臉上木無表情。
  四人中,逸云認得一個,就是天聾矮叟熊捷,他那鴨舌槍特別醒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這矮聾鬼在掃云山庄逃得性命,竟然与這些人合流了。一見逸云出現,他并不吃惊,因為他們有万全的准備,膽气极壯。
  另三個全是凶猛獰惡,面目可憎的老家伙,逸云不曾和江湖人接触,所以對他們极為陌生。
  “矮鬼,咱們又碰上了。”逸云仗劍屹立,嘲弄地笑問,又道:“在掃云山庄我只看到你的背影,你亡命得好快!”
  “這次輪到你亡命了,但机會不多,九成九你得葬身于此。你可知這儿的地名?”老怪物并不聾,陰森森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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