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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怒海余生


  下面兩座山峰的羊腸古道上,玉琦和菁華正攜手向上趲程。這儿距溫州已是不遠,而日期還有近十天,用不著急赶了。而且赶了這些日子,仍沒見到巴天龍的蹤跡,大可不去管他,日后有机會再見的。
  他們到了一座密林間,姑娘說:“哥,歇會儿,真也餓了。”
  玉琦在一顆大樹根下將雪掃淨,打開行囊攤開,半倚在樹根上,將她拉在旁邊,并排儿坐了,一面打開食物包,一面說:“按行程,明晚便可赶到溫州。”
  她接過食物包,笑著說道:“哥,赶得太急了,在溫州也沒事可做嘛!一天赶三四百里,苦咦!哥。”
  “好吧,從現在起,我們慢慢游山玩水,如何?”
  “一切由你做主。”她笑,撕著肉脯往他口里送。
  兩人相偎相倚,甜蜜蜜吃完一頓午餐,用雪淨手畢,偎坐著假寐。
  菁華依偎著他,在他怀中正靠得舒舒服服,突然山上傳來隱隱叱喝之聲,把他們惊醒了。
  玉琦身軀一動,意欲站起。
  “嗯!別管閒事,哥。”她將粉頰往他肩窩里偎,伸手抱住他的肩,膩聲發話,她要好好歇息。
  假使不是姑娘打岔,玉琦便可看到池縑真面目了。
  玉琦只好不管,側首吻她。驀地,他發覺她頭間珠光閃閃,一時好奇,探手拉出。
  “嗯!”她一把奪過,急急塞入怀中,抱住他,不許他雙手再亂動。
  那是玉琦的家傳至寶暖玉如意珠項鏈,他是連綠珠一起交給她,原是要她代交給祖母的。后來在開封分手時,她只還綠珠,吞沒了珠鏈。
  她在他耳畔輕柔地說道:“哥,這是你……”
  “啊!你怎不交給奶奶。”
  “我交了的。”
  “呵呵!你真會說話,交了怎還在你身上呢?”
  “你這傻瓜,奶奶已送給我了。”
  玉琦突然沖動地吻她,柔聲說道:“哦!我真糊涂,不然怎會不知已經身為丈夫了……”
  她嗯了一聲,用櫻口香舌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往下說。兩人正在纏綿,卿卿我我,享受旖旎風光,山頭上的狂笑聲,亦在這瞬間傳到。
  兩人一惊而起,玉琦說道:“笑聲慘厲,其中飽含絕望而怨毒的情綜;上面定然有人面臨生死邊緣。走!我們得管。”
  “快走啊!哥。”姑娘一听有人面臨生死邊緣,反而催他快走了。
  玉琦迅速收拾行囊,向山上如飛急走,沿古道連攀兩座山,向巴天龍等人激斗之處飛掠。
  池縑滾落樹林,在昏厥后不久,小芳、小菊兩人已赶到了,七手八腳將她救醒,一面替她包扎。
  池縑的左臀和右脅,各挨了一瓣小金梭,雖僅傷皮肉,但也夠她受了。創口甚大,皮肉反卷,鮮血汩汩而流,痛得她咬牙切齒。
  小芳、小菊兩婢盡心替她裹傷,憂心忡忡。
  在這山道下面密林內,可看到山的側面,另一座山峰下的上山道路。
  這時,玉琦和菁華正向那儿奔去。
  池縑忍住劇痛,連吭也未吭一聲,向兩婢說道:“還我本來面目,我不想就此死去。”
  小芳道:“小姐,些小外傷,死不了。”
  池縑道:“我內腑亦已震傷,情形堪虞。”
  小菊道:“我即背小姐赴處州,或者回金華,小姐意欲何往,請吩咐。”
  池縑斬釘截鐵地說道:“往金華。”
  小菊剛背起她,即已看到玉琦兩人通過下面鄰山山脊,他那奇偉奇壯的身材,就是活招牌。
  “啊!那不是他么?”
  小芳肯定地說道:“是的,就是他。”
  池縑又惊又喜又憤怒地叫道:“哦!他沒死,巴天龍老匹夫在造謠,真該死!我這兩小梭是白挨了。”
  “小姐,我們要不要躲起來?讓他先走。”
  “不!快!替我恢复本來面目,把我留在上面,你倆人避遠些,日后遠遠地跟著。”
  “小姐是想……”
  “別嚕嗦,快!我要再冒險一次,趁這机會近身。”
  兩婢不敢怠慢,赶忙替她用各种水油,在她面上一陣洗抹;不片刻,池縑又變了一個人。看年齡,比較稍長些,頰旁有兩個深深的酒渦,青山眉又變成了柳葉眉,臉的輪廓也成了鵝蛋型臉。
  小菊將她擱在路上,笑道:“小姐,幸而你這次沒用麝涎香,不會露馬腳的。請保重,小婢會在暗中照顧小姐的。”
  兩婢向山下一閃,三兩起落驀爾失蹤。
  池縑半躺半伏,倚在路側微微地掙扎,痛苦地呻吟,等待著魚儿入网。
  玉琦在下面十余丈,已發現了上面的情景,更清晰地听到上面傳來的呻吟,喝聲“快走!”人便向上急竄。
  距現場還有三兩丈,他凄然叫道:“晚了!只用得著我們善后。”
  地下,散落著几個小金梭。
  姑娘惊叫道:“是巴天龍老匹夫在這儿害人。”
  “是他,這老賊!”玉琦切齒大恨,向池縑掠去,又說:“也許這人還有救。”
  他一近身,池縑竭力大叫一聲,睜開無神雙目,勉強抓起劍,向玉琦猛揮。
  玉琦已發覺她是女人,閃身讓劍,說道:“姑娘,在下愿助你獲礙療創之机,請勿動手。”
  池縑似已神志不清,喘息著向后推移著下身,一手撐地,睜大那無神大眼睛,劍作勢向前遞出。她虛脫地罵:“老狗!你活……活得太……大久了……兩敗俱傷,本姑娘含……含……笑……九……泉……”
  這時,菁華已翻過逍遙道人,向玉琦大叫道:“哥,怪事!竟然是河南府清字壇的逍遙道人。”
  玉琦一惊,急問道:“華,真的?”
  “千真万确,這雜毛老道我認得。”
  “華,你來救這位姑娘,我在左近搜搜看。”
  菁華向這儿奔來,說道:“這位大嫂神智已昏,先擒下她方能替她治傷。”
  “交我辦。”玉琦說,扣指一彈,一縷勁風射中池縑章門穴,她立即扔劍伏倒。
  玉琦在四面轉了一圈,回來說道:“巴天龍可能由處州逃了,地下留有足跡。”
  菁華解開了池縑的衣衫和褪掉下裳,玉琦不敢近前。姑娘一面替她敷上東海的金創藥,一面說道:“是金梭所傷,連中兩枚小梭,巴天龍這惡賊好狠。”
  玉琦問道:“創口致命么?”
  “不太重,但內腑亦被震傷,相當棘手。”
  “可曾感染了奇毒?”
  “這倒沒有。”
  “你用布裹住她,我抱她上路。”
  他們在處州一住三天,浪費了三天光陰,在等候池縑度過危險關頭,漸漸痊可。
  這三天中,池縑告訴玉琦,她姓吳,名秋華,太湖人氏。這次她和乃妹吳冬梅,遠赴溫州探訪遠親,豈知在路上竟与巴天龍三賊遭遇,乃妹失蹤被擄,她也挨了巴天龍一金梭云云。
  她表情貼切地將自己的事說完,轉而詢問玉琦的去向。玉琦當然不傻,他說自己是追逐巴天龍而來,目前正要取那老狗的性命。
  池縑也不多問,低聲下气巴結菁華,她要与菁華攀上交情,方能進一步接近玉琦。
  玉琦不能久等,他必須和姑娘啟行。第四天,他倆人結束一切,准備在一天之內赶到溫州。
  吳秋華已能上路,她可怜兮兮地要求与兩人同行。看了她那楚楚可怜的勁儿,玉琦不但答應送她到溫州,而且還慨允日后為她留心,見到了巴天龍,替她索取乃妹吳冬梅的下落。
  從處州沿江而下,道路一直向下徐降,行走起來,倒是毫不費勁。
  吳秋華衣物已經全部失去,只留著身上的兵刃八寶囊,還有一個水囊和食物包。她的衣褲,是穿菁華的。菁華的身材,沒有她丰滿,衣衫一繃緊,她那要命的曲線,更是一覽無遺,令人惊心動魄。
  午間,他們到了青田。吳秋華傷未大愈,一路都是菁華照顧她的,到了青田,她已感到支持困難了。
  青田打尖之后,續向下走。走不了十來里,兩旁的飛崖絕壁,夾住一條小河甌江,小徑在河的左岸,人走在小徑上,下有滾滾江流,上面峻崖峭壁,人跡罕見,憑空生出無比空虛和蒼茫的感慨。
  “哎……”吳秋華掩住脅下,臉色蒼白,發出震人心弦的凄喚,渾身顫抖,無法舉步了。
  “吳大姐,你支持不住了?”菁華惊問,扶她在河邊一塊大石旁坐下了,關心地替她撫摸著脅下。
  吳秋華靠在她肩膊上,咽哽著說:“腹中疼痛,渾身脫力。好妹妹,耽誤了你們好些天,真抱歉。你和楊大哥先走一步吧!我會慢慢走到溫州的,沒有多遠了,千万別因為我,而耽誤你們的重要大事。”
  玉琦在一旁接口道:“吳姑娘,距溫州只有八十里左右,姑娘試想,我倆人豈能半途而廢,將你留在此地么?”
  “楊大哥云天高義,小女子銘感五衷,可是委實支持不住,為恐耽誤……”
  菁華打斷她的話,接口道:“別說了,我們先歇會儿。”
  玉琦向下游望去,河床愈向下愈寬,水色略渾,雖是初春,水勢仍有點洶涌之象。
  遠處,三五點帆影,在云沉沉的天幕下,顯得孤立無助,而又极端的凄涼。
  吳秋華倚在菁華肩上,嬌喘吁吁地說道:“唉!如果有一條船,省事多了。”
  玉琦道:“是啊!等會儿到前面村庄試試運气,也許有人會為了重酬,用船送我們到溫州呢!”
  菁華鼓掌道:“如果找得到小船,可由我來駕駛,到溫州至多需兩個時辰,不必勞動雙腿了。”
  玉琦突向她招手,站在河邊向上下凝望。
  她讓吳秋華靠在石上,到了玉琦身畔,偎近他問道:“哥,有事么?”
  玉琦用傳音入密之術問道:“溫州你定然不陌生,是么?”
  “是的。但溫州以上這段路,我卻不熟。”她也用傳音入密之術答,意在不讓第三人听到。
  “到溫州的大路,該以這條為大路羅?”
  “不!到溫州有水陸兩途。水路是從定海(今鎮海)港出海,經普陀南下。陸路則走四明、天台、括蒼、雁蕩,再沿海岸南下到溫州。哥,你問這有何用意?”
  “我只感到奇怪,賊人既然聚會玉環,為何這條路上不見有賊人,連巴天龍也失蹤了,豈不可怪?”
  “這條路本就极少人走,平時只有傳差信使往來;賊人們定然走杭州到定海,上玉環島的船南航了。”
  “你在溫州可以找到幫手么?”
  她傲然笑答道:“只消一聲暗號,可以召來上百好漢。”
  “我們先找船,免得吳姑娘震動內傷。假使不是她,我們早到玉環島了。到溫州之后,你安排她吧!”
  “不!我不能安排,免得泄底,讓她自去想辦法。”
  菁華回到吳秋華身旁,仍然扶持著她,說道:“希望晚間能赶到溫州,等會儿我們到下游村子里找船,不會找不到的。”
  “但愿如此。蒙二位臨危援手,更護翼到溫州,此恩此德,沒齒不忘。”吳秋華哀怨地說完,一面解開水囊,向菁華一遞說:“趙妹子,在溫州不知兩位要耽擱多久?”
  “不會太久。啊!吳姐姐,你先喝。”
  “別客气,你先喝些。”
  菁華确也有點儿渴了,不再客气,咕嚕嚕喝了几口,方將水囊交給吳秋華。
  吳秋華喝個夠,收起囊,說道:“趙妹妹,走吧!”
  三人重行上路,不久便看到了河岸邊的一個小村庄。
  菁華喝了水囊的水,起初似乎毫無感覺,漸漸地,卻無端泛起了一些儿煩惱,感到有點困倦起來。
  村子不大,河灣旁泊著五條單桅帆船,灣岸上,還有五六艘三桅船。
  三人一到村口,便看到一條單桅帆船上,有兩個女人和兩個身穿破棉襖的中年人,正在收拾船只。
  姑娘感到有點儿困倦,确是想乘船,她站在村口碼頭上,用土話向船上叫,大概是与船上人交涉。
  船上兩個中年人,也用土話嘰哩咕嚕好半天,最后將船拉上了錨,靠向碼頭。
  菁華喜孜孜地說:“好了,交涉好了,三兩銀子到溫州,我給他們五兩。准備上船。”
  船靠在碼頭最外端,碼頭像座跳板。菁華在前,引導著吳秋華上船。玉琦斷后,一步步向前移。他是個旱鴨子,但并不害怕;他可以憑藉絕世神功,在水面踏波而行,雖然支持不久,但他毫無所懼。
  剛踏上船舷,腳還未落實艙板,菁華只覺得頭有點暈,身形一踉蹌,几乎栽下船去。
  船上兩個中年人赶忙伸手相扶,將兩女接上船.兩個村姑也慌忙將兩女接入艙中。
  玉琦一躍上船,只覺立腳不太穩;這對他是新奇的嘗試,沒留意菁華困頓的神色。
  船立即啟行,不久風帆骨碌碌上升,船順風順流,向溫州如飛而駛。
  艙中,菁華想掙扎而起,可是力不從心,只感到渾身無力,想酣然入夢,卻又不想睡下,除昏昏然外,沒有其他的不适。她向外叫道:“哥,我有點困倦。”
  玉琦大惊,這豈不是异事么?按今天的行程和沿途景況,一個修為有素的人,沒有困頓的理由。
  他不顧一切,不避嫌疑奔入艙中,將包裹擱在一旁,在菁華身旁坐下了。
  內艙小得可怜,在外表看,像一艘烏篷船,能有多大多寬敞?
  原先菁華是扶著吳秋華的,玉琦一進入,三人一擠,地方就更小了,貼肌触膚,勢在難免,但覺鼻中幽香陣陣,艙中熱流蕩漾。
  玉琦伸手急扶菁華,不意中虎掌擦過吳秋華脅旁。他面現焦急之色問:“華,怎樣了?為何會感到困頓?”
  菁華突然軟弱地倒在他怀中,羞怩地低聲說:“也許是久未坐船,有點不習慣了呢。”
  “怎么會?我第一次坐船,也沒有不适之感呢!”
  “哥,別問好不,剛碰上身子不适嘛!”
  玉琦還想往下問,卻被吳秋華打斷了,這女人在玉琦攬住青華時,臉上妒恨的神色十分可怖。玉琦的手,与她那不經意的輕輕一触,她突然渾身如触電流,熱流上涌。她的手,几次要想拍向他背心靈台,或指向命腎二門,但仍不敢貿然出手。這時,她羞笑接口道:“楊大哥,女孩子的病,不必問了。”
  玉琦這才回過意來,只覺臉上火辣辣地,正想出艙,可是菁華已抱住他不放,在他怀中似乎在閉目養神。
  由于這一巧合,玉琦未能進一步尋找她困頓的原因,合該有事。
  船行似箭,乘風破浪,好快!
  在他們啟行后不久,村中鑽出了五個人影。第一個人,赫然是巴天龍,接著是滄海神鮫景天來。
  五個人在村口向村民盤問半天,最后不客气奪了一條單桅船,由滄海神鮫控船,快逾奔馬向下急追。
  船頭上,巴天龍向另三個凶惡的中年人說道:“這也好,一舉兩得,把他們喂了王八鯊魚,省了不少事哩!”
  一個中年人說:“總幫主的意思,最好擒住兩個丫頭,省事多多,沒有任何顧慮,穩操胜券了。”
  “最好不要太冒險,万一有舛錯,麻煩得緊。老夫做事,一向穩扎穩打,還是翻了為妙。”
  “如此未免便宜了那兩個丫頭。”
  后面的滄海神鮫突然哈哈大笑道:“翻了船,一樣會把他們活擒過來;在滄海神鮫手下,水中魚也難逃掉,哈哈!”
  中年人向后艄咧嘴一笑道:“一切有仗景護法,那兩個妞儿大有用啦!”
  “老弟,放心,水里我滄海神鮫負全責。”他一拉帆索,風帆略收,船速又加快兩成。
  快到溫州江面,終于追上了。
  遠遠地,巴天龍仰天長笑,笑聲以無窮威力,向里外的小船傳去。
  小船掌帆舵的中年人,突然“扑”一聲跌倒在艙板上。船失去主宰,突然一陣急晃猛搖。
  在忙亂中,玉琦飛縱而出,一手抓起掌舵人,一手按在他的背心上,沉聲喝道:“別怕!一切有我。掌好舵。”
  艄公豈敢怠慢?赶忙挂好風帆控索,把住舵柄,向下急駛。
  本來,他想向溫州靠,中艙現出了吳秋華,她用手向下游一指,便屹立不動。
  玉琦留意后面的小船,果被他看清是巴天龍,心中暗惊。他不會水上能耐,不愿在江面拼斗,為免對方用笑音傷人,他便手扶船舷,驀地向后仰天長嘯。
  嘯聲傳到,笑聲頓挫,滄海神鮫心血翻騰,船速大減。他俯下身軀叫道:“天龍兄,別和那小子拼內勁,影響咱們的船速;要讓小狗發現弱點,僅用這鬼嘯聲,咱們就別想接近得了他們,停下罷!”
  許久,玉琦方不再用長嘯制敵。
  他在發嘯的期間,小舟已滑過了溫州江面。
  兩個中年船娘,有一個挨近吳秋華身邊,用极低的聲音,悄悄地說道:“小姐,為何不上岸?”
  “上岸?哼!咱們全得埋骨溫州,他們已在四處等著我們上岸,往哪儿可安全?”
  “那咱們怎么辦?”
  “出海!”
  “船太小會被他們追上的。”
  “不要緊,要一個時辰后方入海,那時天已黑了,咱們就可脫身啦!”
  “楊公子他們……”
  “在靠岸之前,還不宜動手;他們像是籠中鳥,不必顧忌啦!上岸即帶走就是。”
  玉琦停止了嘯聲,眺望著遠處南岸的隱隱城鎮,向艄公沉聲問道:“怎么?為何不靠溫州?”
  掌舵的向下游一指,咕嚕了几句。
  吳秋華含笑接口道:“楊大哥,溫州還在下游呢?”
  反正玉琦沒到過溫州,只好不問,他走回艙內,想問姑娘,可是菁華已靠在包裹上,似乎已沉沉睡去。
  他只覺一陣怜愛之念,涌上心頭,只道她是因為在江湖奔波而導致生理的不快呢。
  他取過披風,輕輕地將她抱起,將披風蓋上她的身子,抱著她坐了。
  他在細心地照顧菁華,一旁的吳秋華,臉上的神色瞬息万變,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移動,他在舉手投足間,皆無形中給予她心靈上無比的震撼和難以言宣的激動。
  她熱切地希望,她能變成菁華,能抓住這無盡的幸福,能愛他和被他所愛。
  可是,這想法是荒謬的,事實的情景,像一條毒蛇,從她的眼睛進入了心房,狠毒地嚙咬著她。
  她的眼睛,終于燃起了妒恨之火,用冷冷的聲音說:“楊大哥,趙妹妹真幸福啊!”
  玉琦茫然地說道:“吳姑娘,你……”
  “小女子為趙妹妹慶幸,也為自己悲哀。”
  “小可如墮五里霧中,不知姑娘意何所指。”
  “趙妹妹得大哥為終生伴侶,乃是她的一大幸事。而我……唉!触景生情,好教小女子心中大痛。”她突然以手蒙面,嚶嚶啜泣。
  船中太小,兩人相距已是一衣之隔,她一掩面飲泣,嬌軀一側,竟倚在他的肩上了。
  玉琦想讓開,卻又無處可讓;想提醒她,又于心不忍,心中一急,只覺身上直冒汗。
  正在尷尬,突然外面傳來船娘的惊呼。
  吳秋華身形一竄,閃電似的出了艙面。原來后面的小船,已經滿帆飛駛,接近至半里以內了。
  而溫州方向,也有三條梭形快艇,從右急駛而來。快艇上有八支漿,比小船稍為快半分。
  兩個船娘是小芳、小菊扮成的,小芳神色緊張地說道:“是無為幫的人,巴天龍用笑音將他們引來了,今日我們恐難逃出他們的毒手了。”
  吳秋華神色仍未慌亂,沉聲地說道:“不打緊,天快黑了。叫那船夫往左靠。”
  小芳到了船尾,低聲交代船夫。船夫收緊最外側兩條帆索,舵把左扳,風帆稍轉,船向左斜駛。
  “小輩們,停下!巴某要好好整治你們!”巴天龍站在船頭上叫。
  三艘梭形快艇,也相距只有一里之內了,最先那小艇上,有人大喝道:“威加宇內,武林爭雄。”
  中間那條艇上,蒼勁宏亮的嗓音接著喝道:“吠!下帆!向右轉舵,靠過來。”
  艙內的玉琦,抱著菁華鑽出艙面,略一打量,說道:“可惜,要是有弓箭,我教他們全得下水。”
  吳秋華說道:“快了!接近至十來丈,他們就會下水的。”
  “下水怎樣?”
  “下水弄翻咱們的船。”
  “這船還能快么?”
  “不容易,把艙面清一清,或可快些。”
  玉琦突然決斷地說道:“吳姑娘請告訴船夫,清艙面,日后賠他們一條船。”他鑽入艙中,輕輕放下菁華。
  怪!菁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怎么竟成了這般樣儿的?玉琦當然對婦女病陌生,不敢惊動她,將包裹塞緊她的身軀,抽身掠向艙尾。
  他聰明絕頂,要想在短短期間內將控帆制舵的方法學會便坐在右尾艄上留心艄公的雙手,究竟是如何控制的。
  不久,他漸有所悟,將舵手赶開,他自己掌握。
  他感到帆并未吃滿風,要快,除了轉滿帆以外,并無別法。
  艙面,吳秋華和小芳、小菊及另一名船夫,正忙著清理艙面,將亂七八糟的雜物,悉數丟下江中去了。
  船一輕,果然加快了些。玉琦接過控索和舵柄,猛地一拉尾索,整個風帆驟然拉正,船首向前一沉,“嘩”一聲再向上一竄,艙面全是水。
  所有的人,全都惊叫出聲。但玉琦不在乎,猛地用千斤墜向下一沉,壓下了尾艄。
  小船宛若乘風破空而飛,整條白帆吃滿了風,在浪花向兩側激射中,小船以奇快的速度,向下游飛駛。
  “哈哈哈……”他回頭向后面的四條船,發出震天狂笑。
  滄海神鮫突然一咬牙道:“咱們清艙,卸篷,追上他。”
  艙面一陣亂,連艙篷壁也全拋入了江中,但景天來卻沒有用神力壓艄的能耐,愈拉愈遠了。
  三艘梭形快艇時間一久,更跟不上啦!
  天色漸暗,兩岸的景物已經模糊難辨了。玉琦一心控帆制舵,倒忽略了溫州該往哪儿走啦。
  天色盡黑之時,小船已進入了茫茫大海。風浪愈來愈大,浪花像一座座巨型山岳,將小船撞得像在跳天魔之舞,失去了控制。
  玉琦支持了許久,向艙內叫道:“喂!溫州該往哪儿走?”
  沒人回答,小芳、小菊嘔吐著蜷縮在艙里,死也不肯移動半步了。
  那兩個船夫,有一個已經不見了,另一個鑽入下艙,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吳秋華也吐了個翻天覆地,但她仍能支持,猛地拉開后艙門,踏出后艙板之上。
  驀地一個如山巨浪沖到后艄,小船向上驟升,猛地又向下一沉,似由三十三天跌下了十八層地獄。
  吳秋華一時穩不住重心,砰然一聲跌倒在艙面上,接著大浪峰顛一卷,大量海水蓋下了小船。
  玉琦心中暗叫道:“完了!”
  他拼命將舵向右推,想讓小船順浪飄流。舵是推過了,卻看到吳秋華正被浪花卷向船外。
  他吃了一惊,雙手一松,便飛扑艙面,在千鈞一發中,抓住了吳秋華的腰巾。
  幸而大浪已過,不然小舟定會翻覆。
  吳秋華神智仍清,她緊抱著他,尖叫道:“下帆,不然船要翻了。”
  玉琦不會下帆,他情急智生,猛地一掌向桅杆上劈去,接著一掌反推。
  風帆連同桅杆,破空飛去,船的動力一失,不能沖浪,雖然看去危險已輕,事實上更為凶險,無時不在危急之中,經常有被巨浪覆沒之危。
  她仍竭力地叫道:“把好舵。”
  他挽住她,踉蹌回到尾艙,抓緊舵柄,扳正舵,順風浪漂流。
  她貼著他坐下,緊攀著他的虎腰,濕淋淋的嬌軀,直擠到他怀中,渾身發抖,似乎冷得受不了。
  他也有點頭暈,但并無大礙,低聲對她說道:“吳姑娘,到艙里去,換上干衣。”
  “謝謝你的關注,可是我已走不動了。”
  “糟!風急夜暗,不知哪儿是溫州?”
  “到不了溫州了,楊大哥。”
  “為什么?”
  “我們已經到了大海中了,也許,我們將喂飽鯊魚的肚腹;也許,我們永遠無法見到陸地了。但楊大哥,即使如此,我也感到心甜。”
  她猛地將臉頰偎緊他的頷下,渾身在戰栗。
  玉琦心頭一震,猛地沉聲說道:“吳姑娘,你的神智是否感到昏沉了?”
  “我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
  “你不該對我說這种話。”
  “難道我沒有說話的權利么?”
  “你該知道我楊玉琦的為人。進艙去,換上衣衫免得著涼。風像是小了些,我們得听天由命了。”
  他將她送向后艙門。黑夜中,她那火熱的眸于,光炯炯地似要直透他的內心,靠在艙門上并未入艙。
  玉琦長吁一口气,對吳秋華的舉動,百思莫解。萍水相逢,偶然相助,短短數天,她似乎已對他生出了情苗,那是不可能也不可以的啊!
  他正在沉思,驀地前面一座浪峰頂端,現出了一團黑黝黝的龐然大物,正在向下急落。
  而他這小舟,正在浪峰前更大的一朵浪花之上,正以全速向黑影壓去。
  “不好!快跳!”他叫。
  人影一閃,他已搶入艙中,飛起一腳,將艙壁踢破,抱著菁華,躍向茫茫大海。
  “轟隆”一聲巨響,小舟碎裂,響聲如炸雷狂震,駭人听聞,一切都完啦!
  他清晰地听到,黑影中有人在狂號,原來他這船,竟与一艘梭形快艇相撞,兩敗俱傷,英雄落水。
  他不諳水性,但輕身提气仍用得著。一入海中,首先便喝了兩口又咸又苦的海水,几乎讓他的胃全翻了過來。
  他猛一提气,向上一沖,抱著菁華冒出海面。在海中,似乎怒濤不像以前凶猛。
  身側,恰好漂來一大塊艙板,他手疾眼快,一把撈住,將菁華擱在上面,任隨波浪漂流。
  他感到奇怪,怎么她還沒醒來?莫不是……
  他心中大惊,在她耳畔大叫道:“華妹妹,你怎么了?”
  她沒聲沒息,但口鼻間确有呼吸,沒死,他又叫:“華妹妹,華妹……”
  叫了許久,他心中大為震駭,一股涼气從脊梁上冒起,直沖天靈蓋。
  正在他的心瀕于破碎之時,姑娘的嘴皮動了,聲音在如雷浪音中,是那么軟弱無助:“哥,你在哪里?”
  他狂喜地張口大叫,几乎又喝了一口海水:“華,親親,天哪!你醒來了,我在你身邊。”
  “啊!不像在船上……”
  “船毀了,目前我們在海中。親親,你覺得怎樣了?”
  “不知怎的,我渾身無力,頭腦沉重,中气渙散。唉!我完了!快死了!”
  “別胡說!安心些。”
  驀地,他看到兩個人頭,突向他挾住的艙板上搶到。
  艙板只能容下菁華,再加一個人的重量,非沉不可,誰也活不成。
  人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地,會生出自求活路的自私心理,想保全自己,無暇保全別人了。
  玉琦左手一撥,將艙板蕩向右后方。
  兩人頭同聲暴喝,向前划水沖到,一個叫道:“好小子,你該死,把艙板給我們!”
  玉琦气往上沖,已听出正是無為幫三艘小船中,高喝“威加宇內”的那個凶猛大喉嚨,豈肯放過?
  他喝下三口海水,猛地運神功倏然噴出。
  “噗啪”兩聲,一個黑腦袋向海底沉沒了。另一個大吼一聲,拔出一把匕首,向水下一鑽,想在水下取胜。
  玉琦功力通玄,下面有人迫近,豈能不知?水壓一至,他猛地向下一伸手,扣住那人的背脅骨,五指直入內腑,骨碎肉裂,立時嗚呼哀哉。
  不遠處,一個黑影載浮載沉,向東北漂流,在他前面約有十來丈,正用微弱的嗓音輕叫:“救命!救命啊!”
  滔天巨浪,大海茫茫中,誰敢救誰的命?自救也來不及哩。
  玉琦耳力极佳,已听出是吳秋華的聲音。他突然高喊:“吳姑娘,忍耐些,不可絕望。”他向那儿划去。
  菁華已被徹骨的奇冷所凍醒,十分清明,她問道:“只剩我們倆人么?哥。”
  “吳姑娘在十余丈外。”
  “能援她一把么?”
  “我可試試看。”
  他向那儿亂划,吳秋華也向這儿沖,雙方一接近,妞儿竟一把貼身將他抱住,兩人同向下一沉。
  他喝了一口水,本能地將她一撐,正撐在她的小腹上,她怎吃得消?人一脫身,他冒出水面,一把將她推至艙板旁,說:“抓住!千万別爬上去,艙板載不起兩個人。”
  吳秋華喘息著說:“我……冷……渾身……脫……脫力……”她不住抖索,牙齒在捉對儿廝打,看去支持不久了。
  她抓不牢艙板,向下沉,他只好抱住她柳腰,另一手挾住艙板,任由上天安排。
  菁華由于玉琦不能全力衛護,便不時受到碎浪的襲擊了,她有气無力地叫道:“哥,看得到陸地么?”
  “四面黑漆,只有浪花的暗光,看不見十丈外之物,不知哪儿是陸地。”
  吳秋華被玉琦抱實,仍然在戰抖,她顫聲叫道:“楊大哥,放了我,我要死了,受不了啊!”
  玉琦厲聲道:“抱緊我,這時你死不得,天無絕人之路,你得忍耐些儿,不可絕望。”
  “不!放開我!我害你們害夠了,反正是死,我只好先走一步,免得等會儿喂鯊魚。”
  “不行,鯊魚來了再說,我不能放你,不能見死不救。”
  她仍在掙扎,尖叫。他哼了一聲說道:“停下!再不听話我制你的穴道。”
  她安靜下來了,三個人順風漂流,隨浪而走,風浪聲如同万馬奔騰,開花的巨浪在附近迸涌,像是天動地搖,宇宙像到了行將毀滅的未日了。
  他心中雖急,但仍然沉著鎮定,向菁華問道:“華,你可曾發覺何以成為癱瘓的原因么?”
  菁華虛弱地說道:“不知道啊!在上船之時,我感到有些許頭暈,并未在意,醒來身在海中,我還道是做夢呢!”
  “你曾運功一試么?”
  “真气已散,經脈倒無异狀,只是渾身難以移動,先天真气始終不在丹田凝聚。”
  “咦!你似乎有中毒的現象哩。”
  “不會的,怎會中毒呢?”
  “以后再說,我會找出症結所在的。華,身上可感到不适和痛苦么?”
  “沒有,只是有點冷。”
  “快運玄通心法練功保命,不必再管其他的事。”
  左方黑暗之中,突然傳出無數聲絕望的慘號,接著“轟隆隆”連聲狂震。顯然,那儿有一條船舶,被巨浪擊沉了。
  夜黑如墨,巨浪滔天,他們三個人在一塊艙板的載浮下,向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漂去。
  在溫州,姜志中隨后到了,他与毒龍島的子弟,在左近等玉琦光臨。他們的船,泊在飛云江口釣鰲磯,左等右等望穿了秋水,
  柏永年和趙元真,不久也從處州古道奔向溫州。
  初十日,溫州不見玉琦和菁華,釣鰲磯也沒有。
  十四日,是無為幫在玉環島最后聚會的一天,預定當天色入黑之時,一百條拖著梭形快艇的三桅大帆船,將從玉環島出發,駛入東海,在十五日午夜,即可到達毒龍島,一舉而下。
  十四日一早,趙元真和姜志中,陪侍著一個瀟洒出群的俊偉老人,乘坐著一條華麗的艨艟巨艦,從飛云江口出航,全船升起了六十四面各式各樣的巨帆,在溫州灣轉了一圈。
  距約會初十日之期,已過了四天,不見玉琦和菁華,夠他們焦急了。
  這艘艨艟,乃是當時海上的無敵艦船;船本身是溫州名匠所造,五桅雙檣,共六十四帆,可航八面風,速度奇快。左右兩舷,各置有本朝剛用于軍伍的神机炮四門,八門神机炮齊發,當者披靡。
  在外表看,這船大异一般航海巨舶,不但看去華麗,而且迅捷無比。
  這是毒龍島的船,像一條蛟龍進入了溫州灣,輕快地繞江一匝,方轉出大海,向東北玉環島駛去。
  從玉環島往南,海面上不時會現出一叢叢島群,大大小小星羅棋布,有些時隱時沒,有些漂浮不定。總之,這儿是一片神秘的天地。早些年,方國珍的手下亡命,曾利用這一帶作為逃逋藪,為禍海疆,海上漕運曾一度為之斷絕。
  玉環島上,正展開慶典。今晚,他們將出航;明晚,他們將浴血死戰。不管是成功或是失敗,他們中定有許多人,在后天早上,將看不到朝陽從海上冉冉上升,將看不到愛妻慈母的面容。
  從十三日晚間起,島上便已進入狂歡的高潮。直至十四日一早,仍然有零星的船只,從福建和定海兩面赶到。
  玉環島,那時還是一個荒島,并未設廳,更未設縣,土人叫它做木陋嶼,又叫地脈山,因島上有一條溪流,水色洁白如玉,故雅稱玉環島。
  島上最高峰,了望台突然傳出了警鐘之聲:
  “當當當……”鐘聲像陣陣狂濤,傳到島上的每一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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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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