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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附近鬼影俱無,靜得可怕。城內,似乎飄起一陣陣淡淡的、似煙又似霧的灰色薄霧,充滿神秘妖异的气氛,膽小的人即使沒看到那十二個字,也不敢貿然進入自找麻煩,不扭頭遠离才怪。
  健馬一近拱門,門吱呀呀自動開啟。
  小徑七彎八折,不時可以看到草木叢中散落的軍壘形小砦堡,每一座砦堡型式全同,高度皆在丈二左右,不走近便不易發現,磚石縫中長出野草,甚至走近也不易分辨。假使在夜間,撞上了也不知道是何玩意呢。
  逍遙公子是有心人,漸漸看出端倪。
  深入三里左右,小徑盡頭,終于出現房屋,一座外形古朴,砌磚壘木而成的二進九間,門窗皆小的大院呈現眼前,三名穿青袍的中年人,在院門外迎客。
  女人下馬向三人行禮,一言不發轉身接過逍遙公子的坐騎,向右進入樹林,兩轉折便消失在草木深處。
  “在下武清泉。”中間那位面目陰沉的中年人抱拳說:“奉門主之命迎接喬公子。”
  “不敢當,在下喬冠華。”逍遙公子禮貌周到,分別向三人行禮:“貴門主寵召,三生有幸。”
  “好說好說,請移駕客廳。”
  “謝謝,請。”
  院子廣闊,但沒栽花草,滿目全是枝呀盤錯的老樹,樹下野草藤蘿蔓生,丈寬的砌石小徑倒還光亮,人行走其中會發生奇异的響聲。
  階上并立著八男女,男左女右,黑頭罩,黑寬袍,佩劍,只露出一雙閃著精芒的怪眼,只能從身材上与及黑袍開襟方向分辨男女。
  兩個金童玉女似的清秀男女童,站在門階上迎客。
  “請貴客升階,門主在廳內候駕。”男女童同聲叫。
  說得客气,擺出的陣仗就不怎么客气了,假使真可以稱為貴客,廳門口該有執事人員相迎。就算一門之主架子大,至少也該派有身份的人迎客。
  逍遙公子冷冷一笑,瞥了武清泉一眼。
  “喬公子請升階,在下告退。”武清泉欠身說:“在下是外堂人員,至此止步。”
  “貴門的規矩還真多,職掌界限分明。”逍遙公子冷冷地說:“三位請便。”
  他昂然登階,由兩童引路踏入大廳。
  堂上是神案,相當高大的神龕,有金紅色的繡金虎云龍大神縵,掩住了神龕,看不見所供的神主。
  大大的神案,供了很多各式各樣的神道法器,香煙繚繞,庄嚴肅穆。
  這那能算是大客廳?該算是神殿。
  堂下有待客案桌,一看便知可作為供執事人員安坐的議事堂。
  一雙像貌威嚴的中年男女,在堂下迎客。兩側,四名年輕黑衣武士,与四名花容月貌的黑衣少女,像是貼身護衛,相當夠气派。
  “在下慕容卓彥。”中年人含笑抱拳迎客:“喬公子大駕光臨,在下深感榮幸。尤其是公子單人獨劍夷然蒞止,膽气之豪,宇內無出汝右,佩服佩服。”
  “慕容門主謬贊,喬冠華不胜惶恐。”逍遙公子也文謅謅地說:“慕容門主信上說得明明白白,限喬某單獨前來,而且克期動身,如果拒絕,將派五方揭諦十方功曹,盡攝喬某所有人等的精魂厲魄打入九幽,豈能不克期前來听候指示?”
  話說得表面客气,骨子里強硬。
  “公子聲譽鵲起,气勢如日中天,在下的書信如果措辭客气,怎能激閣下盛气而來?呵呵!”慕容門主大笑:“在下替公子引見,這是拙荊。”
  “慕容夫人請恕在下狂妄。”逍遙公子心中微震,感到慕容夫人那雙深邃的眼睛,所放射的陰芒委實令人感到不安:“在下并不想盛气而來,但情勢不由人,又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喬某無緣無故受到威麟堡惡毒的迫害,擄盡車馬金銀行囊,已經勢難自全,貴門又乘机落井下石,喬某被逼不得不作暴虎憑河的打算。如果言詞上多有得罪,尚請賢夫婦諒解。”
  “先坐下談,請坐。”慕容門主客气地肅容就座。
  兩名侍女自堂后輕盈地奉茶具山堂,按理,逍遙公子身在虎穴,他可以不喝這杯茶,沒有人會怪他失禮。
  告坐畢客套一番,他喝了半杯侍女奉上的茶。
  “門主寵召。在下不敢不來。”他不愿再將時間浪費在客套上,立即言歸正傳:“在下并不愚魯,猜想必定是為了在下与威麟堡的過節,由于在下的坐騎已在貴城,貴門必定与范堡主有深厚的交情了,是非黑白已毋庸在下多說,但不知門主有何指教?”
  “喬公子,要說敝門与威麟堡沒有交情,當然無人能信,但如說交情深厚,又不盡然。”慕容門主可不想一語道出。
  “是嗎?”逍遙公子態度漸趨強硬。
  “江湖道上,雙雄之間,极少有道義之交。”
  “确是由衷之言,雙雄之間,只有利害的交往。”
  “公子明白就好。”
  “慕容門主的意思,是与威麟堡聯手埋葬喬某了,先禮后兵,保持貴門的聲譽,應該的。”
  “本門主并不希望做得太絕。”慕容門主終于露出本來面目:“留一分情義,日后好相見。”
  “在下听候賜示。”
  “范堡主說,山西孫中官的寶石,閻知縣的奇珍,都被公子黑吃黑趁火打劫弄走了,公子不否認吧?”
  “在下堅決否認。”
  “公子當然會否認。”
  “對极了。”
  “范堡主把公子的車馬行囊留在此地,希望本門主与公子情商,大家不傷和气。”
  “好事,在下完全同意,不傷和气。”逍遙公子笑笑:“在下出道僅僅四載,聲望地位可說剛入流,后生晚輩有此些少成就,得來不易,最忌与實力遍天下的高手名宿結怨自毀前程,不傷和气,在下求之不得。”
  “范堡主的要求并不苛,只要求公子与他二一添作五平分那些寶石奇珍,公子有何高見?”
  “有。”
  “請講。”
  “其一,孫中官与閻知縣的寶石奇珍,在下見都沒見過,卻知道确是威麟堡的人所劫走的,嫁禍給在下瞞不了天下同道的耳目。因此,在下要求他分給在下一半。其二,在下的車馬、金銀、行囊,必須全部歸還,其中包括銀票十万零四千兩。其三,他如果不歸還,在下會到威麟堡找他索取。”
  “什么?你那有什么銀票?你……”慕容門主忍不住怪叫起來。
  “一點也不錯,确有十張銀票,共銀十万零四千兩。車上還有黃金一千二百兩,白銀三千二百兩。”
  “這里面一定有一個人說謊,而說謊的人一定是你。”慕容門主沉聲說:“范堡主一代豪霸,舉世同欽……”
  “慕容門主,你說我逍遙公子說謊?”逍遙公子倏然變色而起。
  “坐下!”慕容門主厲叱:“無禮!”
  “你給我听清了。”逍遙公子拒絕坐下:“你是請我來的,不管你信上的用詞是否強硬脅迫,那仍然是請,所以我不想放肆無禮。顯然雙方已經沒有什么好談的了,我只好自己去找范堡主討公道,告辭。”
  “我允許你走你才能走……”
  “是嗎?”
  “不錯。”
  “哼!想不到离魂門竟是如此毫無風度沒有擔當。”
  “可惡!你……”
  “我,別忘了我是你請來的客人。你如果想埋葬我,我在府城的客店等你,再見。”
  他抱拳一禮,大踏步离座。
  堂下的八男女,迅速列陣攔住去路。
  “你走得了嗎?”慕容門主怒叫:“說清楚之后,本門主讓你走你才能走。”
  他徐徐轉身,虎目中神光炯炯。
  “你太沒有風度,也太過份。”他一字一吐:“在下鄭重宣告,誰敢向在下動手,后果你要完全負責。慕容門主,不要做蠢事,貴門源遠流長,五十年辛勤創下的基業得來非易,創業難守成更難。你如果不在這生死關頭制止你的沖動,我會替你在江湖上除名。”
  “你好大的狗膽……”
  “你這雜种豎起驢耳听清了,你會罵人我也會罵。你知道嗎?樹大招風,天下間你知道有多少創業的年輕雄心勃勃俊彥,要打倒你們這些名門大派以揚名立万嗎?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不主動找你,已經是你离魂門祖師爺庇佑了,你居然主動找上我,豈不是用你的名頭來成全我嗎?還來得及保全你的基業,閣下。”
  慕容門主怒火焚心,正要有所舉動,卻被乃妻伸手攔住了。
  “官人不要沖動。”他的妻子低聲說:“不能落人話柄,有損本門威望,讓他平安离開再說。”
  “送客!”慕容門主按下怒火下令。
  八名鬼怪樣的男女應聲撒陣,退出廳外恭送客人出廳降階。
  隱隱鐘聲悠揚震蕩在林木間,煙霧漸濃。
  外堂人員出現,武清泉多帶了六名男女,客气地領逍遙公子動身,保持最佳禮貌。
  院門外,先前接引的女人,已牽著坐騎相候。但坐騎更換了,不是黃驃,而是肚大腿短的蒙古馬,而且僅有一匹。
  “恕不遠送。”女人遞過韁繩笑問:“路只有一條,公子不會迷路吧?”
  “請放心,在下游遍了大半壁江山,就算在貴地不慎迷路,也會找得到正途的。再見,姑娘。”
  “再見。”女人含笑退至一旁:“好走。”
  “武老兄,謝謝款待。”他上馬向送行的人說:“下次見面,將是生死相見,所以希望彼此之間,相見無期各自珍重。”
  “老弟,咱們的确相見無期。”武清泉揮手示意:“在下是外堂管事,只負責廳以外院与內的雜務,院門以外,用不看在下管了。好走。”
  蹄聲得得,沿小徑急馳。可是遠出里外,路已經看不見了。
  灰煙漫天,天地一片混沌,炎陽已經失去熱力,抬頭但見灰蒙蒙一片死色。
  是煙,不是霧,錯不了,也許是附近那些庄稼漢,在焚燒雜草腐物,大量的濃煙因為沒有風無法吹散,沉積在樹林內無法消失,嗆得人和馬都受不了,几乎到了對面難分面目的程度。
  煙是會嗆死人的,假使吸入太多的話。
  他想赶快离開濃煙籠罩的地方,所以策馬飛馳,這一來,他受得了,馬可受不了啦!馬同樣受不了濃煙的熏嗆,猛地一聲狂嘶,發起瘋來沖入路右的樹叢,几乎把他掀落馬下。
  跳下地拉住了不安的坐騎,突然發現用腰巾掩住口鼻,固然可以減少一些濃煙入肺,卻嗅到另一极特殊的异味,三重腰巾也濾不盡這种气息。
  “砰!”健馬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一陣抽搐。
  一怔之下,感到頭腦一陣昏眩,也嗆得實在受不了。
  在腰中上撒了一泡尿,顧不了骯髒重新掩住口鼻,昏眩感消減了些。
  他眼前一片灰暗,定下神回到路上,向前探索了十余步,這才發現有點不妙。
  假使坐騎晚片刻遭殃,連他也要遭殃了。
  是一座大型陷坑,寬与路相等,長約丈二,翻板上面布了土,并不精巧,但用來陷在煙中奔馳的人馬,威力就惊人了,必定人倒馬陷,万無幸理。
  “天殺的!”他心中咒罵:“他們在那儿弄來這許多焚燒時,可發如此巨量濃煙的東西。比迷毒霧更霸道可怕,狗養的真不惜工木呢。”
  迷香毒霧都有藥可解,這种焚燒所發的濃煙可沒有解藥,唯一可自救的方法是赶快离開,或者盼望老天爺幫忙來上一陣風把煙吹散。
  煙通常此空气輕,可是沒有風,伏在低處更危險,濃煙在樹林草叢中聚積不散,支持不了多久的。
  路上危險,可能還有更可怕的机關埋伏。
  除了用尿浸腰巾掩口鼻之外,他毫無辦法,愈走動需要空气愈多,他不能用輕功狂奔,那會死得更快。
  定下心神,他向東北摸索而行,當然無法分辨方向,他只能憑本能,像個瞎子一樣徐徐在樹木草叢間摸索,盡量減少浪費体力,以最緩慢的吐納術減少空气的需求量,希望能穿越這濃煙大陣。
  最簡單的東西,也是最致命的東西,濃煙就是例子,可以大量使用,不像迷香毒霧只能控制极小的空間。
  他記得女人所說,漳河在東北十里外。
  他不相信濃煙會散布在十里范圍,有河就可能有風,有風他就死不了。
  胜利永遠屬于臨危鎮靜的人,假使他漫無目標地亂奔亂竄,決難支持片刻。當他發現煙已經逐漸淡薄時,昏眩惡心感也正加快地減弱,重生的喜悅令他鼓舞,定下心神一步步向煙淡處走去,原已沉重的雙腳,也變得有活力了。
  但在剛脫离煙陣時,他卻昏倒了。
  同一期間,廿里外的毛岡口村。
  這座小村原來有五六十戶人家,這兩年有些家破了,有些逃入太行山當強盜去了,有些……總之,剩下的只有卅戶左右,而且都是一些老弱人丁,靠原已不足的糧食,加上一些野菜茍延殘喘。
  村西史家,本來是大戶兼糧紳,農戶繳不出糧,糧紳也跟看倒霉,史大爺一急就上了吊,田地因欠糧而充了公,一家子受不了饑寒,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間,突然全部失了蹤,生死下落不明。
  唯一留下來的人,是長工頭子翟日高。這位翟工頭在史家受雇七八年,粗粗壯壯的一個老實單身漢,農暇期間,會冒著大雪到府城找朋友混一段時日,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府城混些什么,反正他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坏。
  一座大農庄,目前就由他一個人看管,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管的,村子里的人几乎把他給忘了,他本來就是一個平時不受人注意的人。
  當這位粗粗壯壯,長了一張朴實面孔的長工頭儿,發現后院天井里出現兩個穿勁裝的美麗大閨女時,朴實的面孔出現奇异的陰森表情。
  “你們是怎么進來的?”他沉著地問,本能地緊了緊土青市外襖的腰帶。
  “從上面。”張蕙芳指指屋頂。如果是鄉愚,一定誤會是從天上下來的。
  “你們是……”
  “我們花了一個多時辰,輾轉打听追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這里。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叫翟日高,我們要找的人叫翟陽,難怪找不到。”
  “你們找翟陽有何貴干?”
  “閣下是翟陽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閣下是陰差翟陽,那就對了,我們要找你。”
  “為何?”
  “閣下該知道我們的來意。”
  “正相反,我一點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女……”
  “我叫小芳,她叫小孤,逍遙公子的侍女。現在,你知道我們的來意了吧?”蕙芳一面說,一面接近至八尺內:“你是陰差,陰司的事你知道,當然也知道陽世各种事故的結果,所以應該知道。”
  “所謂陰差,只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把戲,你能相信?”陰差翟陽一听是逍遙公子的侍女,自然心中有數:“不過,你們找錯了人。”
  “閣下否認是陰差翟陽?”
  “我不否認。問題是,李大妖神的行事与我無關,我与他只是道上的朋友,甚至算不上同道。他學的是障眼法,和一些必須藉工具才能使用的小邪術。而我,卻是以修煉來作法的正宗道術。碰上稍高明的人,他就會作法自斃,而我不會,他差得太遠。不要來找我,小丫頭,你們不夠份量,我對小魚小蝦毫無興趣,你們走吧!”
  “不是你派人把我家公子約來了嗎?”
  “不是我約的,所以找說你們找錯了人。”
  “那閣下知道是誰約的了。”
  “知道,但我不想多管閒事。”
  “我請求你說。”
  “辦不到。”
  “我已經無所抉擇,你非說不可。”
  “哼!你想……”
  “抱歉,我准備強迫你說。”
  “大膽!小丫頭,找上我,你們本來已經死了一大半,再敢對我無禮,你們死定了。但我不屑殺你們,以免有損我的道基,我要把你們送給需要你們的人。你們,好好听清了……”
  接看念出一串奇怪的咒語,一雙手發神經似的輕輕揮舞,眼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喃喃的咒語聲听不出字音,配合雙手的有節拍舞動,綿綿不絕如縷。
  蕙芳猛地晃動腦袋,驀地一聲清叱,伸手拔劍。
  “……急急如律令……呔!”陰差翟陽也突然提高嗓音,雙手分向兩人一指。
  蕙芳渾身一震,拔出一半的劍重滑回鞘內,眼珠子一番,眼中的煞气消失,變得呆滯茫然。
  小孤更糟,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不久,一輛獨輪小車出了毛岡口村,推上至臨漳的官道,車夫是易了裝的陰差翟陽。廿余里外是鄴鎮,車夫似乎并不急于赶路,大太陽當頂炎熱如焚,事實上也不可能赶快推。
  逍遙公子從空茫死寂中清醒,看到了蒼茫的暮色。
  四周虫聲唧唧,野草高与人齊,煙已經消失,原野里涌來一陣陣熱的气流,仍可以嗅到殘余的煙火味。
  “天!我昏迷了兩個多時辰。”他爬起來自語。
  他終于完全清醒了,那些濃煙中,另有一种可令人昏迷的毒霧,所以他昏迷了兩個多時辰。
  他是迷香毒霧的行家,只是被濃煙所嗆而忽略了异味,假使他的体質差沒有抗香毒的功能,恐怕將一昏不起呢。這時回想當時的情景,這才恍然大悟。
  找到一條小溪,洗淨了已干的腰巾,他看了看天色,心中已有打算。
  “難怪那一帶叢林既無飛禽,也無走獸。”他喃喃地說:“原來經常用濃煙殺人,所以連飛禽走獸也無法生存。好哇!要不了我的命,我卻要你們的命了,鏟除了你這魔域,蕩平威麟堡就容易多了。”
  略為辨別方向,他向東北走。千緊万緊,先填飽肚子要緊,反正魔域跑不了,吃飽了再來還來得及。
  他找到了漳河,有河就有村落,在河濱的一座三家村里,同一座農舍的人買食物充饑。
  農舍的主人熱誠地招待他,宰了一只雞烙了几塊餅,他吃得津津有味。
  “大叔,南面十几里那一帶荒野,是什么所在?”他一面用手撕雞吃一面問。
  “哦!小兄弟,不要去那鬼地方。”老村夫臉上有惊恐:“据說是古代的什么城廢墟,鬧鬼鬧妖鬧了几十年,從來就沒有人敢進去。”
  “進去就回不來失了蹤,是不是?”
  “是呀!我小時候曾經不信邪,去走了一趟,回來大病了三個月,差點儿就送了命。”
  “看見什么啦?”
  “一頭怪獸,像獨自蛟龍一樣的巨大怪獸,還有一個三丈高的天神,我的天!”老農夫臉都白了:“我發誓是真的,要不是我躲在小溪的泥草里,准被怪獸吞進那小山一樣的大肚子里尸骨無存,好可怕。”
  “鄴鎮的人知不知道那一帶有鬼怪?”
  “當然知道,反正沒有人敢去就是了。”
  由于大門對著河,卅余丈寬的濟河,因久旱而水量大減,河面水道縮小了一半。
  一艘小蓬船,悄然向下游駛去。
  “咦!這里有船行駛?”他問。
  “是附近村落的代步船。”老村夫說:“平時很少有船行駛,下游七八里的河灣,也就是鬼城廢墟的邊緣,所以經過的船只皆不敢靠近河灣。”
  “哦!原來如此。”
  “客官說什么?”老村夫沒听清他的話。
  “沒什么。”他吱唔以對。
  女人引他走的曲折小徑,似乎很少有人行走,難怪可以設置大型的陷阱,平時出入利用河灣,以小舟黑夜往來,神不知鬼不覺。
  “你這里曾經發現鬼怪嗎?”他突然問。
  “這倒沒有。”老村夫失笑:“有的話誰還敢住呀?不過一到冬天,風從那邊吹來,不時可以隱約听到傳來的鬼哭神號聲,听慣了也就無所謂了。我們都是敬天地鬼神的人,敬就不致有祟了。”
  “但愿如此。肉足餅飽,謝啦!”他給了一錠碎銀充食資,拍拍肚子告辭。
  “客官要不要帶盞燈籠?”老村夫好意地建議:“沿河旁的小徑走,約十里地可以到官道的漳河渡口,晚上走也許會迷路呢。”
  “不必了,這條路我走過,還記得。”
  走了三五十步,他突然躍入路旁的茂林。
  三個鬼怪似的黑衫怪影,剛接近農舍的西面。
  “河邊那三家人十分膽小,窮得靠雜糧填肚子。”一個黑影說:“人丁少得可怜,不會接近我們的魔域,前去查問反而讓他們疑神疑鬼,看一看就算了。”
  “唔!有燈光,人還沒睡。”另一個黑影說:“要留心察看,須防鬼手龍那些人,從這一面摸過來……咦!你彈我的耳朵做什么?”
  “你胡說什么……嗯……”
  “砰!”倒了一個人,接著是第二個。
  “咦!有鬼……呃……”被人彈耳朵的人惊叫,好象被鬼嚇昏了。
  一陣冷水浸濕頭臉,這位仁兄猛然醒來了,可是手腳被木樁釘捆在地面,失去活動能力,抬頭可看到滿天繁星,耳中可听到虫鳴。
  “我……我怎么了?我……”這位仁兄吃惊地叫。
  “你被釘在地上。”坐在一旁的黑影說:“明天的大太陽,一定比今天猛烈一倍,熱超過兩倍,嘖嘖!你老兄明天的日子難過。”
  “你……你是……”
  “我要口供。”
  “放開我……”
  “口供讓本鬼王滿意,才能放你。記住,你另兩位同伴已招了,本鬼王要查證,誰的口供可靠,胡招的人,明天要晒一天。”
  半天就可以把人晒脫一層皮,晒一天那還了得?
  “你……你要我招……招什么?”
  “說說鬼手龍的事。”
  “我……我所……所知有限……”
  “就把你有限的所知說來听听好不好?謝謝你啦!”
  “我……我只知他帶了一些人,妄……妄想找……找魔……魔域幻……幻境,被……被一陣煙熏……熏跑了,在鄴鎮落……落腳,可能准……准備明天再……再來……”
  “他來有何圖謀?”
  “可……可能是為了逍……逍遙公子那死鬼。”
  “逍遙公子死了?”
  “是的,沒……沒有人能……能在胡辛草与狼糞合成的煙陣中,活……活半個時辰。”
  “原來如此,尸体找到了?”
  “煙陣要四個時辰才散落,明……明早才能派……派人進去找尸体。”
  “呵呵!怎樣才能證明你的口供最可靠?你們三個人的口供大同小异。看來,在下只好把你們全殺掉算了。”
  “請……請不要……我是內堂弟……弟子,我另有消……消息交……交換性……性命。”
  “你說吧!看是否值得交換你的性命。”
  “門主的鄰居陰……陰差翟陽,傍晚時分送來逍遙公子的兩……兩個侍女……”
  “你胡說,煙陣能行走嗎?”
  “翟……翟大爺能,他……他有濾煙的器物,何……何況煙陣已經過……過三……三個時辰,普通人都……都抵受得了,我……我們就……就是煙陣將……將散,才……才能出來巡查的。”
  “兩個侍女囚禁在何處?”
  “听……听門主說,念……念在范……范堡主奉送車馬与金銀份上,侍女要交……交給范堡主處治。范堡主住在城南宮,人應該送到南……南宮了。”
  “好哇!那雜种原來躲在這里。”
  “已經三……三天了,親……親朋好友都……都在……只……只要明天找……找到逍遙公子的尸……体”“他才肯离開?”
  “是的……饒我……呃……”
  陰差翟陽用獨輪車載送兩侍女,沿途并不順利,因而薄暮時分,方將人送到魔域幻境。
  只走一半路,距鄴鎮還有十里左右,后面已大踏步跟來了几個人。
  這家伙在此地是本份的史家長工頭,其實不時在江湖走動獵取財物,對邪道的老怪杰鬼手龍長安不陌生,老怪杰上次南下途經彰德,便已被這家伙發現了。
  他的綽號稱為陰差,表示他不但會法術,也表示他消息靈通,陰司与陽世的事他都知道。
  凶手龍并不認識他,何況他目下的确十足像一個推車庄稼漢。
  獨輪車也有人稱之為雞公車,這玩意很難推動,不是行家決難胜任,一個時辰推不了七八里,真夠辛苦的。
  車上有用麻包盛著的兩個人,加上一些雜物,推起來想快也快不起來,因此片刻便被鬼手龍四個人赶上了。
  鬼手龍是成了精的老江湖,卻沒料到一個推車的粗漢是黑道的最陰狠貨色,四個人一面走,一面交談,大概四人聚集在一起的時間很短。
  另三人是不了僧、無虧散人、扮成村夫的卓勇。
  “卓勇,你最好轉回去,招呼你的人組成一隊負責支持,与敖老弟的那一組人互相策應。消息已經證實,威麟堡的人是從磁州改道,抄小徑折回此地的。”老怪杰一面走一面說:“离魂門的山門,确是在鄴鎮九華宮廢墟。威麟堡的人已經不易應付,加上离魂門眾多的邪魔外道,非同小可,你最好和自己人圭在一起,何必和我們這些慣于打爛仗的人在一起胡來?”
  “他們已經在途中,晚輩在前面等候就是了。”卓勇說:“兩個鬼丫頭的确走上這條路,怎么一點痕跡都找不到?真急死人。”
  “找到蕙芳丫頭,我非要狠狠地揍她一頓不可。”鬼手龍牙痒痒地說:“她一個人胡來也就罷了,還帶著小孤一起胡搞。”
  眾人逐漸超到前面去了,陰差翟陽可听出一身冷汗。他奈何不了老奸巨猾的鬼手龍,這些成了精的功臻化境老前輩,經驗与定力,決不是他那些小幻術所能對付得了的,心中一慌,不但不敢走快,而且走得更慢。最后,折入一條小徑,往荒野里一躲,希望等天黑再上路。假使他早早把兩位姑娘送到,兩位姑娘凶多吉少。鬼手龍也被阻在煙陣外,不得其門而入。天一黑,眾人更不敢妄動,只能在鄴鎮等候天亮。
  河灣靜悄悄,附近是數十年來無人敢接近的荒野,草木森森的河岸寸步難行,十余里內本來就沒有人煙,誰有閒暇前來尋幽探險?
  一個黑影出現在河灣的上游小岡上,繁星滿天,地勢略高,概略可以看到附近景物的輪廓。
  他脫下外袍,露出里面穿的勁裝,將外袍捆在腰間,劍改系在背上。從百寶囊中,取出一件薄薄的絲制軟披風,一面是青底繪灰、綠、白各色扭曲怪异的彩繪線條。另一面是淡灰和淡綠的大斑紋不規則圖案。最后戴上了鬼怪形的軟頭罩,只露出五官六個洞孔。
  披風一抖,他整個人變了形,再向下一伏,像是形影俱消,他已經成了原地景物的一部份。
  他就是九死一生幸存的逍遙公子,現在,他成了一個變形虫,与上次在下孟鎮變成螺紋形鬼怪完全不一樣。
  變形虫雖然沒有螺紋形鬼怪嚇人,但同樣令人莫測高深,同樣可以收到震懾人心的魔力。
  “現在,复仇的魔鬼,從陰間回到陽世了。”他向死寂的荒野夜空低呼,眼中反映出夜空的星光,像是肉食獸嗅到血腥時所煥發的光芒,像來自陰曹地府的鬼魂怨光。
  他像個會幻化的幽靈,消失在莽莽荒野中。
  离魂門的南宮,是招待外賓的一處隱秘的容院,都是古朴的房舍,稱之為宮名不符實,与主宅有一段距离,而且設有一些隔离的防險建筑物。
  慕容門主与宇內一些江湖大豪一樣,對往來的其它大豪怀有戒心,除了真正的知交之外,從不把具有實力的同道請到主宅安頓。尤其是像威麟堡這种實力更強大,行走時帶了一大群爪牙的大豪,一旦安頓在主宅,有如引鬼上門開扉迎虎。
  這是黑道人士共有的心態,不足為奇,大豪与大豪之間,只有利害關系,而無真正的道義交情,盡管口頭上稱兄道弟透著万分熱誠真摯,內心里卻爾虞我詐步步提防意外。
  客院的大廳門窗緊閉,絕無任何燈光外泄,廳內燈火明亮,主客雙方似乎不太融洽,气氛不佳。
  慕容門主夫婦,帶了四位執事人員前來南宮,与佳賓把晤,本來應該賓主盡歡的,事實似乎正好相反。
  范堡主与堡中有頭有臉的人皆在座,愛子范豪与愛女范梅影也在旁侍立。
  那位扮庄稼漢的老鄰居陰差翟陽,是唯一的外客,跟在慕容門主的三位執事人員身旁,在堂下的案桌坐在一起,像個冷眼旁觀客,漠然的神態表明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一個傳聞中的走陰人,就是這副德行。
  “范兄,不是兄弟不信,而是人言确鑿,事主也指天誓日咬定,兄弟能不怀疑?”慕容門主用笑吟吟的態度說話,標准的笑里藏刀面目:“這也難怪,十余万兩銀子,可買漳河半條河水。我离魂門養有兩百個人,一年的開銷也不過一万五千兩左右。”
  “慕容兄,兄弟也指天誓日保證,銀票決無其事,那小子信口雌黃,輸急了的賭混混就是那副德行,這种人的話還能信?”范堡主不安地加以解釋。
  “呵呵!范兄,逍遙公子并不是輸家,他跟在諸位后面,像并不太饑餓的狼,伺机扑噬信心十足的花面老公狼。要不,范兄還用得著請兄弟埋葬他?”
  “兄弟不是無力埋葬他,而是他身邊潛伏了一大堆江湖混混很討厭,這些人躲在一邊來暗的渾水摸魚,兄弟确是窮于應付。仗慕容兄的神威,除去了元凶主惡,兄弟就可以專心一志收拾那些混蛋了。”范堡主盡量回避銀票的誘人主題,甚至不介意對方的冷嘲熱諷。
  當然,他心中恨得要死。
  “范兄,咱們談的是十余万兩銀票的事。”慕容門主緊緊地把主題拖回。
  “那是莫須有的事,慕容兄。”范堡主心中恨极,但臉上神色依然不變:“那小子的金銀,兄弟已隨車馬一并奉送給慕容兄了。”
  “范兄,兄弟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慕容兄是有口皆碑的輕財重義朋友。”
  “夸獎夸獎。俗語說: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兄弟講仁義,也希望朋友也能講仁義。從這里往西北一帶,有几家大農庄,因欠稅而被督稅沒入田產,毛岡口村史家,就有一千三百頃地。假使兄弟能有三五万銀子,可以乘官府拍賣而無人能買的好机會,買下上万頃一天也走不完的好地。呵呵!范兄能幫助兄弟完成這心愿,只要范兄稍稍講仁義,兄弟就安安逸逸過十輩子了。”
  “哈哈!慕容門主真會講笑話。”二堡主神劍勞修武忍不住發話了:“沒有人能安安逸逸過十輩子,連當今的朱家皇帝也如此。”
  “朱家万歲……”
  “秦始皇就想活万歲,但皇朝只傳了兩代。俗語說:衙門錢一蓬煙;生意錢六十年;田地錢万万年。閻知縣的珍寶就是標准的衙門錢,貪黷得來容易,一下子就人財兩光像一蓬煙。貴地臨漳有几位靠商經營起家的人,暴起暴落的暴發戶也傳不到兩代六十年,反而是平平實實不窮也不富的,能保持百年老字號。慕容門主有了那么多田地,至于是不是能保有万万年,能否十代子孫永享余蔭,恐怕靠不住,史大戶就是現成的鏡子。”
  “你……”
  “貴地是石虎的九華宮舊址,請教,九華宮安在?當年鄴都三城皇畿安在?尊遠祖燕帝慕容雋、慕容垂,都曾經在此地建都,大燕江山而今安在?所以,擁有太多的田地也靠不住的,慕容兄。威麟堡雎然不算是威震天下的唯一大堡,畢竟也算可以號令北地江湖道的一代之豪,決不會因為區區十万銀子而失信于天下同道。門主有充裕的時間和人手,去查證此事的真偽……”
  “人已經死了,還有什么好查證的?”慕容門主冷冷地變了臉:“死無對證,是嗎?”
  “那可不一定哦!”八表天曹接口:“在下孟鎮,在下帶了三個人,配合三位轉世佛,七人行猝然致命一擊,已鐵定他死了,結果如何?他仍然活著。要不是咱們感到心中有愧,不愿再与他計較,怎會請門主出面与他打交道?門主說他死了,等明天找出他的尸体之后,再說好不好?生見人死見尸,這時說他死了嫌早了些,是嗎?”
  “他死了与否,對查證銀票的事皆無關宏旨,因為你們否認一切。”慕容門主冷冷地說:“現在,就有人可以證實這件事。”
  “誰能證實?”范堡主問。
  “他的兩個侍女小芳小孤。”
  “呵呵!主事人侍女的話能作為證据?”范堡主寬心地笑了。
  “總算是證,對不對?”
  “侍女當然會听主人的話。”
  “但她們的主人不在,所說的話就可信了,范兄不反對在此地大家听她們的口供吧?”
  “這……”
  “把人帶來!”慕容門主不由對方是否同意,下令將人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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