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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室門虛掩,一推便開。
  暖流扑面,室內有兩個大火盆,炭火熊熊,三個勁裝大漢正在火盆旁喝茶烤火取暖。
  “你們三位倒是安逸得很呢。”他跨入室門,信手將門帶往火盆走近:“三個人兩盆火,你們真會享受。”
  三大漢吃了一惊,對他這位不還之客大感詫异。
  “咦!你是怎么進來的?”一名大漢站起問,手按上了刀把:“你是……”
  “我是南湖營派來傳信的信差。哦!好冷。”他走近火盆,挾了竹杖雙手伸向火盆取暖:“那邊這進行得很順利,這邊的人怎么都不在?哦!你們是追魂一劍的朋友吧?陳大人的人都走了7”
  “你的口信是……”
  “要親向陳大人稟告。你們……”
  “我們不是追魂一劍的朋友,而是奉陳大人的差遣,在此地暫時自管房屋的,其他的人都走了。”大漢的鷹目中冷電四射:“你在南湖營那一部門當差?你不像在旗。”
  “我那有在旗的命?水師營也沒有漢軍旗的人,我只是一個跑腳的……”
  大漢扭身、拔刀、揮出,刀光有如電光一閃,刀風發出可怖的厲嘯。
  貼身而立,這一刀又狠又快,斷無不中之理。
  國華身形一扭,反而貼近大漢的右背側,貼身而立前后擠在一起,隨勢而轉像是無質的虛体,不但避過一刀急襲,而且左手鎖住了大漢的咽喉,右手扣住了大漢的右肘,真力隨發,肘骨立立斷。
  “砰!”他將大漢推出,重重地撞中剛站起的另一名大漢,兩人跌成一團。
  他拾起落在地面的竹杖而不拾刀,閃電似的點出,正中第三個大漢的左太陽要穴。
  說快真快,瞬間三個大漢全倒了。
  相撞的兩個大漢死了一個,頸骨折斷右肘碎裂,怎能不死?
  他抓起尚未爬起的第二名大漢,首先兩掌劈在肩尖上,抓小雞似的拖近火盆,抓住小辮子將頭臉慢慢推向熊熊的炭火。
  “饒命……饒命……不……不關我……我的事…”大漢狂號。
  “什么不關你的事?”他沉聲問。
  不祥的預感,像触電般襲擊著他。
  “那……那是長……長上既定的計……計划……”
  “狂龍是你的長上?他人呢?”
  “帶了追……追魂一劍走……走了,去……去捉雷……雷霆劍的家……家……”
  “到何處去抓?”他心中吃惊,暗叫大事不妙。
  “我……我不知道,只……只有追魂一劍知道。”
  “這狗娘養的雜种!也破口大罵:“原來他回是這樣怕狂龍的,他用出賣雷霆劍的家小保全自己。老兄,追魂一劍的家小呢,好像他家里有百十名男女。”
  “這……”
  “說!我要找他們問話的。”
  “你……你找……找不到他們了。”大漢戰栗著說。
  “為何找不到?”
  “在……在后園的地……地窟里。”
  “帶我去找,地窟躲不住的。”
  “不用去了……”
  “你不去?”
  “長上一走,這里的人全被赶人地窟。一大江硬著頭皮實供:“毒魔丟人一大包他威震武林的斷腸飛霧;雷神炸毀了地窟出口
  “老天!百余條人命……”他厲叫:“男女老幼……這為了什么?為了什么……”
  “為了追魂一劍的一窟珍寶。”
  “人為財死:象因齒焚身……吳會昌哪!你擁有許多財寶,卻不知利用財寶自救,害死了許多人,也害死了自己。”
  他踉蹌出室,感到心頭無比的沉重。
  他也會殺人,也曾殺過許多人。但在他這一生中,從來就不曾殺害過無抵抗力的人,更不用說殺害老少婦孺了,而狂龍這些人……”
  大漢幸運地保住了老命,許久才神魂入竅,當檢查了兩位同伴之后,便知道同伴已經死了。
  “我得走,赶快回城報信。”他悚然地自語,匆匆取了自己的應用物品,轉身准備溜之大吉。
  這里,已經用不著派人守候了。
  剛轉過身來,卻又像触電般僵死了,只感到渾身發冷,心向下沉。
  室門口,站著一個蒙面黑袍人,一雙虎目露出巾外,冷電森森帶有三五分鬼气。
  “你……你是……”大漢心虛地叫問。
  “把剛才發生的經過情形,仔細地—一道來,不許隱瞞任何細節。”蒙面黑袍人陰森森地說:“剛才那位挾了竹杖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更需一字不漏從實說來,不然……哼……”
  最后那一聲哼,真讓大漢渾身發冷。
  “你……你是誰?”大漢硬著頭皮問。
  “不要問我是誰,你只需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一仔細說個一清二楚。”
  “你…”
  “快說!”
  一聲刀嘯,大漢拔刀出鞘。
  蒙面黑袍人右手一抬,手伸出袖口,相距約丈二左右,掌輕飄飄地向前吐出。
  一無風聲,二不見异狀,三沒听到勁流旋動,這一掌似乎毫無勁道。
  “呃……”大漢叫,上身一挺,退了兩步,手中刀突然失手落地。
  “你愿意說了吧?”蒙面黑袍人一面舉步接近一面問,眼神更嚴厲了。
  大漢一陣頭昏,一陣惡心,就渾身戰抖,最后發出痛苦的呻吟,痛得渾身冒冷汗,雙腿似乎拒絕支撐沉重的身軀,雙膝一跪,搖搖晃晃向下跌倒。
  “痛楚片刻即止,再片刻,痛楚再次光臨,比現在強烈一百倍。”蒙面黑袍人冷酷地說:“你如果認為你撐得住受得了,你就撐好了,反正我不急。”
  “我說,我……說……”大漢崩潰了。
  蒙面黑袍人在大漢背后連拍三掌,大漢的痛苦神情慢慢減輕了。
  “說吧,我在听。”蒙面黑袍人退至一旁冷冷地說。
  大漢不敢不說,蒙面人則一面听,一面提出重复再述的要點,問得十分仔細。
  不久,蒙面黑袍人緩步出室。
  “奇怪!這小伙子到底是何來路?”蒙面黑袍人自言自語:“我得發出信號,各方面同時進行。哼!居然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
  那時,九江鎮總兵官尚未充立,九江的城守營由南昌后營派人兼領,派有一位游擊負責城守,衙門就設在城內東北角。
  那座有名的齊云樓,成了防軍的了望台,城中發生各种大事,樓上的衛兵都可以早早發現。
  京師來的要員們,就住在城守營衙門內的賓館。
  有關逆犯、強盜、暴民、嚴重扰亂治安的罪犯,軍方皆可徑行逮捕,一進了城守營,想進來可就難了。除非罪犯的确不是逆犯,而又牽涉到地方的重大刑案,這才接受德化縣或九江府的行文改提,交由地方官審判。
  賓館在衙門的東門,一座樓,三棟獨院,另設有角門与外界相通,出人不需走正門。說是角門,其實大得可通轎馬。但平時有衛兵把守,出人的人盤查极嚴。
  賓館的貴賓,絕大多數是武職人員。
  文官方面,除非是与該營的官員沾親帶故,不然概不招待,也沒有任何漢人文官夠資格前來作客。”
  天一黑,賓館的警戒加強了一倍,外面有崗哨,內部有賓客自己派出的警衛,閒雜人等想混進來,簡直是妄想,決不會成功。
  他們是從江州老店遷來的貴賓,但江州老店仍然留了一批人。
  這就是狂龍要直去辦事的地方,他是早上遷來的。
  得自吳家的大批珍寶財物,直接運來這里收藏。他老謀深算,不敢收藏在江州老店,在守營衙門絕對安全。
  南湖水師營和九江城守營,水陸兩皆派有專人听候他指揮調度。
  九江府衙德化縣衙,也派有捕房的干練人員听候差遣供給消息,權勢之大,可想而知。
  經過一天奔波,捉了不少人,獲得大批珍寶財物,也得到許多線索,他可說滿載而歸,心花怒放自在意中。
  掌燈時分,食廳中燈火通明,取暖的火盆炭火熊熊,廳內熱流蕩漾溫暖如春。
  這是專供貴賓用膳的小食廳,今晚僅設了一桌盛筵。
  狂龍与他的六名心腹,一面吃喝一面商討工作進行的手段与戰略。所有的招待人員,不論男女皆嚴禁進入。
  廳門是閉上的,垂下的重帘可以擋住透人的寒气。門外,兩名警衛站得筆直,威風凜凜,在甬道上的兩盞燈籠照明下,可看出是一男一女,兩人同樣神气,可知女的也受過嚴格的訓練。
  而道長僅丈余,銜接一條寬闊的走道,左通客廳,右至內堂各客院。兩端雖在警衛的視線外,但燈籠的光芒可辨纖毫,安置的角度相當巧妙,人接近甬道三丈左右,影子便會投映在南道口被警衛發現。
  天黑不久,誰也想不到有人膽敢前來踩探;
  初更天,不是夜行人活動的時光。
  內院客堂方向,出現一個灰色的身影,灰色夜行衣,灰色僅留雙目的頭罩,外有灰色薄綢披風,劍系在背上,走動間披風微動,聲息俱無。
  進膳期間,各處很少有人行走。
  夜行人是真正的行家,貼著壁根挫低潛行,這一來,影子的投射減至最小最少,接近至南道口一丈以內,影子還沒出現。
  兩個男女警衛屹立在門左右,絲紋不動有如石人。
  夜行人只要沖出甬道口,便會与警衛面面相對。
  問題是,夜行人在找到目標之前,不能惊動任何人,尤其不能被警衛發現或纏住。
  夜行人如果沖出,必須無聲無息地在丈外把兩個警衛擺平,在這种地方,太難了。
  夜行人從披風內掏出兩只布袋,輕巧地伏在壁根下摸索片刻。
  兩個警衛十分盡職,一刀一劍隨時皆可能迅速拔出,兩雙怪目監視著四周,拉長耳朵傾听一切聲息。
  一只花貓突然出現在兩道口,腳步不穩搖搖晃晃。
  男警衛首先看到了貓,用手向貓一指,向女警衛承意。女警衛屹立不動,注意力在貓身上集中。
  吱吱兩聲鼠鳴,竄出兩只地斤重的餓鼠。
  鼠似乎昏了頭,向前竄走,竄過搖搖著的花貓左側,似乎突然發現了貓,或者嗅到貓的气息,突然折向加快急竄,恰好竄向兩警衛把守的市道。
  男警衛基手一抬,透風縹破空而飛,貫人剛轉身注視竄鼠的花貓肩胛骨。
  一聲慘叫,花貓摔倒了。
  灰影像一陣風似的,飛人前道,半空中雙手虛空抓出,人已近身。
  “呢……”兩警哨同向前栽,腦袋像被無形的猛獸利抓所爪,出現五道創痕,深抵腦部血流腦溢。
  夜行人身形下落,虛空向倒地的男女警衛各拍一掌,腦袋應掌血肉模糊,五道創痕立即消失了。
  說巧真巧,食廳門恰在這時被拉開。
  “有刺客……”啟門的人大叫。
  “砰!”門猛地閉上了。
  夜行人正想一腳端向廳門,想破門而人。
  警鐘聲突發轟鳴,警訊傳出了。
  夜行人一跺腳,閃電似的飛退。
  整座賓館人影飄搖,但除了警鐘聲之外,沒有任何人發志說話匡下令,各就定位有章有法,絲毫不亂,可知全是些訓練有素,默契熟練的行家。
  夜行人輕功之佳,駭人听聞,當各處有人聞警出動時,他已經到達賓館的東面院牆附近了,距被警衛發現的主賓館食廳,已遠在兩百步以外。
  但是,仍然未离開賓館的范圍。
  牆根下閃出一個高瘦的人影,劈面攔住了。
  “哈哈哈哈!你是我的貴賓。”高瘦人影狂笑:“我,飛魔,在此恭候閣下。別走啦!”
  夜行人斜向飛升,一躍之下遠了三丈外。
  飛魔果然名不虛,名副其實,夜行人身形下落,飛魔已銜尾緊臨上空,雙足像剪刀似的向下急絞。
  夜行人一站即起,但不是向前飛縱,而是魚龍反躍倒飛回原地。
  “你倒是机伶。”飛魔怪叫。人畢竟不是鳥,不能在勢盡時倒飛,必須腳沾地才能發勁折向,也在腳點地時以同樣身法倒翻而退。
  可是,夜行人似乎更高明,身形再斜飛而起,雙方立即拉遠至四五支外了。
  “人是我的!”狂追的飛魔怪叫。
  兩個黑影已經從左右搶到,不理會飛魔的怪叫,雙劍突然匯集,劍气涌發如狂風暴雨。
  夜行人已身陷危局,已來不及逃避了,猛地拔劍招出指云掃地,錚錚兩聲金鐵的交鳴傳出,三支劍几乎在同一瞬間接触,火星飛濺。
  兩個黑影咦了一聲,被震退丈外。
  飛魔到了,丈八長的飛爪呼嘯而至。
  剛電射而來的另三個黑影同時到達,同時從三面遞劍,徹骨生寒的劍气先一剎那壓体,聚力行雷霆一擊。
  黑夜中交手,出招完全靠經驗与本能,有如賭命,毫厘之差,生死立判。
  三劍一爪匯聚,每個人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高手。
  夜行人脫不了身,除了全身自保別無他途。
  一聲冷叱,他的劍揮出了,身形奇奧地隨劍扭動,似乎并不是他運劍,而是他隨劍閃動騰挪。
  身劍合一,人的神形附在劍上,劍術的無上境界。絕大多數的劍術名家,窮一生精力參研侵淫,依然無法達到這种境界。
  響起一陣奇异的震鳴,人影倏分。
  飛爪回頭上飛,飛魔机警地扭身控爪。
  另三支劍的主人,同被震退三步。
  “咦!”掠來的三個人影同聲惊呼,其中一個隨后叫:“可能嗎?”
  夜行人身形一晃,馬步一亂。
  飛爪回旋,發出惊呼的三個人影也同時發劍。
  夜空中,突然傳出一聲嬌笑。
  “從這一面脫身!”一個嬌小的黑影出現在夜行人的右手,劍攻向一個黑影同時嬌叫。
  “哎呀……”黑影惊叫,斜竄丈外,反而擋住了自己的一個同伴。
  夜行人一劍揮出,身形下挫,硬接三劍一爪。
  “錚……”劍突然碎成寸段飛散了,飛行的厲嘯十分惊人。
  人影似心流光,三兩閃基爾失蹤。
  “幻形術!用暗器打他!”有人大叫。
  可是,夜行人已經不見了,接應他的嬌小黑影也失了蹤,像是平空幻化了。
  嬌小的黑影匿伏在城根下,久久不動。
  城上有哨兵,有巡邏往來,但不曾留意城根下的枯草叢中有人潛伏。
  子城大亂了半個更次,官兵結隊而出搜捕刺客。京師來的高手們,三五成群飛檐走壁扁搜城中每一可能潛伏歹徒的角落。
  一無所獲,刺客必定已經走了。
  子城漸歸平靜,已是二更末三更初。
  登城的石級旁附近全是瓦爍,和凌亂的枯草。
  曾經先后有多批官兵与鷹犬上下城頭,皆不曾發現附近有任何岔眼的事物。
  最近的民屋也在百步外,這附近是禁區。擅自登城的人罪名不小,不可能有人膽敢在這不可能藏人的地方潛藏。
  嬌小的黑影,就潛伏在距石級不遠處的草叢中,蟄伏不動無聲無息,一雙星目透過草隙,全神貫注留意石級附近的動靜。
  久久,她的耐心委實令人贊賞。
  終于,她看出异動了。
  夜間視物,眼角余光比正視更靈敏,正視反而看不見小移動的物体,如想看清目標物,最好將視線投向可疑目標的止方或側方。
  她就是這樣發現目標的,看四周沒有人走動,猛地眼間便到了登城的石級旁。
  “你果然還在這里。”她低聲說:“老天爺!你像一條冬日蟄伏的虫。”
  城根近石級處有物移動,灰色有怪斑的怪影一閃,立即變成百色的人影。
  “還是一條變形虫呢。”她說,發出銀鈴似的輕笑:“難怪他們出動了許多許多人,白忙了一場。”
  “你怎知道我藏在這里?”灰影說話了,是王國華。
  他那件怪披風一面是灰色,一面灰色另加褐色不規則斑點,可以依据藏匿的地方來變自己的外型。
  “我跟你到達這附近,突然失去你的形影。”她到了國華面前說:“我相信你不是鬼神,不可能幻形上遁,一定躲在這附近,突然被我料中了。”
  “你白天不可能進城跟蹤我,怎么知道我今晚要來子城找那些凶手?”
  “我娘身邊有兩位仆婦,她們是很能干的。我娘說:受人之恩不可忘。你救了我,娘要我為你盡力。”
  “胡鬧!你知道你冒的風險有多大嗎?”
  “我不管,我……”
  “赶快回家,不然大叔可要惱了。”國華拍拍好的肩膀:“不過,我還得謝謝你。”
  “謝我?”
  “是的,你等于救了我。”他有點感慨:“我沒有你的修養好,你的養气持志定靜功夫我十分佩服。本來,我打算和他們拼命的,由子你的出現我立即改變主意碎劍脫身。他們人多,狂龍很快會赶到,我和他們拼命,必定有死無生。”
  “哦!你……你怎知是我?”她笑問。
  “我的記憶力不錯,一听就知道是你。走吧!我送你出城。”
  “你……你不打算走?”
  “我要擒一兩個重要人質,來交換雷霆劍的家小,所以我要等,等他們戒備松弛了再進去。”
  “我陪你……”
  “不,你万一有了……走吧!先出城再說。”
  “我不走。”她固執地說。
  “你”
  “我要知道你和雷霆劍有何淵源。”她舉目注視著國華露在頭罩外的亮炯炯的虎目:“雷霆劍只是一個地方之豪,交人往的人品流复雜,你……”
  “我根本不認識他。”國華搶著說:“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我敬佩的草野英雄,我愿意為他盡一番心力,如此而已。不能再耽擱了,走吧!”
  大冷天,依然有游湖的人。
  甘棠湖中有座圓墩,唐代的詩仙李白在墩上建了一座亭,后人因為他的詩中有一句:別時茫茫江浸月,所以把這座亭稱做浸月亭,水中的圓墩就叫月墩,亭和墩因人而傳都具有詩意。
  小艇靠上了月墩,駕舟的中年村姑跳上岸系上舟,悠閒地步人浸月亭,她是租船來游湖的。
  片刻,另一艘小舟也靠上了月墩,駕舟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狐衣狐裘,珊瑚珠瓜皮小帽,腦后黑油油的發辮直拖至腰際,大白天手中仍然握了一把描金摺扇。
  見聞廣眼力夠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這把扇長有一尺八,是大大的重玩意,除了外表像一把折扇之外,決不會是卻是精鋼要命做內胎。
  村姑盯視著含笑舉步人事的中年文士,警覺地向亭角退,退出了亭欄。
  “小姑娘,我不信你敢往水里跳。”中年文士堵住了亭口,笑聲和藹可親:“水冷徹心脾,片刻人便會凍僵。真要是掉下去的話那可真不好受呢!”
  “你胡說些什么?中年村姑不悅地說。
  “你知道我不是胡說,小姑娘。”中年文士左手輕拍著右手的折扇:“你的易容術相當高明,可是瞞不了行家中的行家。你的雙目太靈秀太明亮了,你應該三天三夜不睡覺,再扮中年女人,那一定可以瞞住行家,但仍然瞞不了行家中的老行家。”
  “不錯,成了精的老行家。小姑娘,你很不錯,精明机警不愧老江湖,不愧稱纖云小筑的門人子弟,在半個時辰之內,你竟還能扔脫了三個跟蹤的專家。”
  “你也是跟蹤的專家?”
  “頂尖的,無匹的專家。小姑娘,帶我去見幻云姑娘,她是你的大師姐呢,抑或是二師姐?”
  “你去猜好了。”
  “我懶得猜姑娘們的心事,我做事講求干淨利落,直截了當,總之,你得帶我去見幻云姑娘。”
  “你是誰?為何要見她?”
  “我是誰以后自知。昨晚与她一同前往子城大鬧城守營衙門的人,敝長上要知道人的來歷。必要時,你們必須把他交出來!”
  “你是見了鬼了!”姑娘說:“本姑娘今天約人在此地會面,不是為了要打听昨晚城守營賓館鬧刺客的事,希望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敢持狂龍的龍須,轟動全城人人稱快,這一男一女真了不起。”
  “這……那劍術通玄、輕功已臻化境的女人,是不是你們纖云小筑的門人幻云姑娘?”
  “咱們根本不在城中住宿,昨晚在大隱屏過夜,遠得很呢!奇怪!你們怎么想到會是我們所為?”
  “幻云姑娘曾經向敝長上的公子……”
  “她要尋仇報复的話,也只限于向王樹公子報复。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怎會向狂龍尋釁?我們的眼線,一直就監視著江州老店,昨晚玉樹公子住在店中,与他的妻子凌云燕大吵特吵,吵得全店雞犬不宁,真要動手,該在江州老店也不在子城城守營賓館。”
  “唔!就算不是幻云姑娘所為,但你仍然得帶我下去見她。也許,在下可以化解雙方的過節仇恨。”
  “辦不到,你還不夠份量。”假村姑一口回絕。
  “辦不到也得辦。”中年文士沉聲說,臉色一變,露出猙獰面目。
  “哼!”
  “不要哼,小姑娘,不要給臉不要臉。”
  刷一聲響,折扇打開了,一面黑一面白,九合金絲所織,兩面用黑白綢粘合,白的一面畫了一具骷髏。
  “陰陽奪命扇!”假村姑吃了一惊,不自禁地惊呼。
  “現在,你認識我扇魔了。”中年文士冷笑。
  假村姑地從棉襖下拔出一把晶亮的短匕首,轉身倒跳出亭外。
  “你走不了的。”扇魔獰笑,也一躍出亭。
  亭兩側近水處,生長著十余株合抑大的我禿禿柳樹。
  一株大柳樹后,閃出一位年近花甲的穿表道袍佩劍老道,臉色陰深,滿臉皺紋,目光陰森,令人一見就心中發毛,長像与气勢都令人害怕。
  “扇魔!轉身!”
  扇魔應聲轉身,陰陽奪命扇形成最有效的保護网,不怕有人偷襲或用暗器襲擊。
  “鬼劍張道!”輪到扇魔吃惊了。
  天下四大劍客之一,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張道,江湖朋友聞名色變的煞星,誰沖犯了他,他就給誰沒完沒了,他最令人稱道的德性,是決不向差勁的人主動挑釁,除非對方不服气主協向他挑戰。
  “沒料到是我吧?”鬼劍張道指指另一株大柳樹后面:“那儿几位不長眼的混帳,他要在此地与什么人約會,要赶黃道走,貧道一耳光就把他打昏了。看來,他約會的人必定是這位姑娘。閣下是不是也要赶貧道走?”
  “在下豈敢……”
  “諒你也不敢,但如果你們十神十魔有兩個以上在場,你就慘了。”鬼劍張道語利如刀。
  “這……”
  “貧道听說狂龍包庇了煉魂真君,可有其事?”
  “那是誤會,敝長上從不包庇任何人,而是煉魂夫君誠心投靠敝長上,提供江湖的情勢線索,向敝長上效忠,今后將追隨敝長上在天下各地辦案。道長是不是与煉魂真君有過節?相信并不是什么太嚴重問題……”
  “你沒當几天走狗,居然就具有十足的走狗嘴臉,真是難看。”鬼臉張道毫不留情地出言挖苦:“貧道對与操生殺大權、威振天下的狂龍為敵毫無興趣,他抓他的逆犯,他不擇手段發財盡管發好了,但最好不要在貧道身上轉什么不好的念頭,我鬼劍張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孤魂野鬼,誰惹火了我,絕對得不到任何好處的。”
  “敝長上十分尊敬江湖道上,那些洁身自好,不招朋引類,不組幫結伙的高手名宿,所以對道長十分……”
  “對,洁身自好的高手名宿獨木不成林,不足為害,必要時除去也不難,所以狂龍從不在這种人身上浪費精神,除非這种人真的妨礙了他的事。近些年來,好像他正在有計划的培植他那寶貝儿子玉樹公子,建立儿子的威望,直接由儿子出面綱羅人才!”蓄死士,頗有成效。看來,玉村公子与纖云小筑的姑娘小有誤會
  “桀桀桀……”京鬼張道怪笑:“剛才你對這位姑娘的態度,也是小誤會了。好,貧道不過問身外身事,只想解決自己的問題,現在,我要你替我傳話。”
  “道長有何……”
  “叫狂龍把煉魂真君打發走,不要再派人搜尋貧道的下落。現在,你可以走了。”
  “在下一定把話傳到……”
  “那你怎么還不走?”鬼劍張道咄咄迫人。
  “在下要將這個女人帶走。”扇魔向假樹姑一指,語气相當堅決。
  “不行!”鬼劍張道斷道然絕:“那會耽誤你傳信的時效。”
  “在下的事十分重要。”
  “你拒絕貧道的要求了?”鬼劍張道要發作了。
  “張道,你不要得寸進尺欺人太甚。”扇魔也翻了臉:“不錯,敝長上不想与你們這种人計較,不在你們這种人身上浪費精神。
  “但你說過的,除非你們這种人真的妨礙了敝長上的事。張道,你現在已經真正妨礙了敝長上的事了,你真以為我扇魔怕你嗎?”
  “我知道你并不怕我鬼劍張道,你只擔心貧道誤了你擒人的事,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羅!對,你閣下正神功默運,准備用你的陰陽奪命扇攻擊了。”
  “不要圖一時快意,張道,何苦与咱們這些人為敵?敝長上不會容忍挑釁的人……”
  “是他向貧道挑釁,閣下。”鬼劍張道陰森森地說:“他包庇煉魂真君在先,接著派走狗搜尋貧道的下落……”
  “敝長上只想為你們兩人化解過節,請相信敝長上的誠意。”
  “他的誠意只要于想乘机要我听命于他,可借我鬼劍張道對向任何人低首下心毫無光趣。他狂龍雖則走狗眾多,但想要貧道屈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你給我上船滾,給你十聲數送行。一!”
  扇魔狠盯了鬼劍張道一眼,收了扇向系舟處舉步。
  “不需叫數送行,在下自己會走。”扇魔一面走一面說:“你定會有后悔的一天,而這一天將會很快地到來,咱們后會有期,山不轉路轉……”
  轉宇余音未落,且陽奪命扇向后一拂,破風厲嘯刺耳,三枝扇骨像三道電茫,凶猛地成橫列射向身后丈余的鬼劍張道。
  人防虎,虎亦防人;鬼劍張道闖了大道輩子江湖,見過無數希奇古怪的殺人方法,早知扇魔的底細,暗中早已留了神,怎會上當?
  劍以更快的速度出鞘,風雷驟發,響起三聲鏗鏘的震嗚,三枚精鋼打磨、鋒利如刀的扇骨,在劍尖前几乎同時向側方飛走了。
  人到劍到,數道電虹射向已轉過身來的扇魔。
  陰陽扇乍張,黑光白芒熠熠耀目,剎那間暴響震耳,連拍三下換了兩次方位,劍被扇拍偏壓力大減。
  可是,第四劍卻不可思議地從扇風的空隙中射入,看似不中,但恰在扇來不及封擋的部分一換而入。
  “哎……”扇魔惊呼,飛退丈外,拖在腦后的長辮子斷了一大半,左外肩也被劍划破了狐裘和錦衣,可能肌膚已挂了彩。
  “再接貧道几劍,好手難尋,机會不可錯過。”鬼劍張道傲然說,其實心中暗惊,似乎沒料到對方能接下這詭异霸道的一劍。
  不等劍張道扑上,扇魔已轉身飛躍,兩三起落便躍登小舟,拉斷系索腳一蹬湖岸,小舟有如离弦之箭,破水飛駛水聲嘩嘩,直沖出二三十步以外,這才駕起長槳,向對面的湖岸划去。
  鬼劍張道跳上假村姑的小舟狂追扇魔。
  “船是我租的……”假村姑急急尖叫。
  合興居是一家賣糕餅,普賣時鮮果品的小店,外面搭了茶棚,夏秋之間,這里是附近居民品茗聊天,打發日子的公眾活動處所。
  在鄉村,鄉老們聚在一起話桑麻;在合興居,人們談江上的活計和見聞。
  總之,日子并不難過,只是人丁日繁,遠赴外地謀生的人漸多,見聞也就比往昔廣闊。
  比方說,江宁方面所發一的重大事故,不出十天,便會在九江轟傳。
  合興居就在興隆棧和興記醬完之間,這條城西街人們能常叫作鈔檣關街,東面兩里外是帆牆林立的鈔關,西面街尾通向海天堤,小路連結海船窩。晚膳后,人們三三兩兩來于合興居湖上一茶壺,一些下酒的干果,一坐就是好半天,直至燈火闌珊,這才回家睡大頭覺。
  左首有一家小小的店,但沒有店名,再過去就是興記醬園了。
  小店的店主,是一個半百年紀的干瘦漢子,干的是新興七八十年的行業——剃頭。
  剃頭修腳最下作;這一行業委實令人泄气,被列為賤業。
  剃頭行業的業主,即使子孫們万分聰明万分俊秀,讀了一千車書,也不能參加朝庭的搶才考試。
  便他們的生意,卻是怪興旺的。
  以往,男人的頭發長了,可以自己剪。換了朝代,那就非得做剃頭匠不可啦!前半部腦袋要剃光,后半部頭發要結辮,自己怎能動手剃?确是大麻煩,所以剃頭匠應而生,而且生意不錯。
  這位剃頭匠姓沈,人生得干瘦,手藝卻不含糊,真有一刀在手,問天下頭顱几許的气概,在本地甚有名气,街坊戲稱他為沈一刀。
  已經是未牌是分,江風凜冽,街上行人稀小,有些店舖干脆關了店門,掌柜和伙計在店堂烤火取暖,顧客自會推門進來交錢。
  合興居的店門下了重帘擋寒風,店門便沒關上。
  沈一刀的剃頭店,門是掩上的。
  王國華坐在酒客稀小的合興居店堂內,一個人占了一桌,兩壺酒,兩碟干果,花生炒豆都是酒鬼的最好下酒菜。
  目前他就像足了一個酒鬼,風帽塞在腰帶上,拉開老羊皮外套的掩襟,古銅色的臉膛油光閃亮,酒意上眼有點朦朧,兩撇大胡子沾了酒渣,吃像甚惡,一條腿支在條凳的另一端,左手的酒杯舍不得放下,右手抓五香豆一顆顆往嘴里丟。
  這副德行,真像碼頭上的腳夫,更像一個混混,實在惡劣。
  兩個店伙閒得無聊,坐在廳堂中間的大火盆烤火。火盆旁的大水壺,水已經成了百沸湯,從壺口不住噴出蒸气,并且發出嘖嘖的怪聲。
  門帘一掀,冷風隨著食客進入店堂。
  一名店伙急急离開火盆,含笑上前招呼。
  “道爺請坐,喝兩杯酒擋寒呢,抑或是徹壺茶?”店伙一面清理桌面一面問:“大冷天,喝兩杯暖暖身子真不錯,只是小店沒有熱菜供應,十分抱歉。”
  是鬼劍張道,劍隱藏在寬大的青道袍內。
  “這位道爺不渴酒,給他沏壺茶。”鄰桌的國華似知非笑盯著張道說。
  鬼劍張道一怔,陰森的目光像利欽般向國華投射。
  “你胡說些什么?”鬼劍張道不悅地問。
  “呵呵!在下不是說得清楚明白嗎?”國華笑容可掬:“道爺,你真的不能喝酒。”
  “你說得出道理嗎?”
  “喝了酒,手會發抖,大有關系。手發抖,運劍就不夠靈活,不能神動劍合,那是十分危險的事。”
  “唔!好小子,你是沖貧道來的。”鬼劍張道的眼神又變,變得列陰森,更可怕。
  “沖,有善意的沖,有惡意的沖……”
  “你是善意呢,抑或是惡意?”
  “善意的。”
  “但愿如此,你認識我?”
  “天下四大劍客之一,晚輩怎能不識?”
  “說說你的善意。”
  “前輩落腳在后院里,出人越牆不走店門。”國華指指西壁,意思是指隔壁的剃頭店:“自以為很秘密,可惜忘了這里是五爪蚊的地盤。右鄰的興隆棧,就是五爪蚊解興隆開的,附近有風吹草動,他會第一個知道,地頭蛇是有些神通的。”
  “你也是地頭蛇?”
  “不是本地的。”
  “你的意思是貧道有危險?”
  “是的,除非前輩立即遠走高飛,走得遠遠的,走了就不要回來,更不要被那條過江的強龍看到。”
  “貧道要辦的事未了,不會遠走高飛,貧道也不見得怕那條過江的強龍。”
  “前輩,不要固執,更不要估計錯誤。”
  “小輩你說什么?”鬼劍張道冒火了,听不進逆耳忠言,自負的性格愈老愈難改變。
  “前輩請先別生气。你以為狂龍不愿与你為敵,犯不著為了一個二流高手煉魂真君和你反臉成仇。
  “可是,你要知道,煉魂真君的煉魂魔笑,可以制倒一流高手,對狂龍有利用价值,所以他不放棄替他效忠的煉魂真君,前輩明白晚輩的意思嗎?”
  “貧道明白。哼!貧道等他們來。”
  “他們會來的。如果晚輩所料不差,先遣高手已封鎖了剃頭店,不信可出店瞧瞧,便知晚輩所言不虛。”國華喝干了碗中酒,放下碗:“而且,這間店片刻之后,就會有人進來察看了。要走,還來得及。”
  “你為何通風報信?”
  “同仇敵汽。”
  “貧道不認識你。”
  “晚輩姓王,王寄。”
  “好,貧道領你一份情。”鬼劍張道离座,走到國華的桌旁,拎起酒壺,喝干了半壺剩酒。
  “得赶快走了,前輩。”國華關切地催促。
  “你不走?”
  “他們不會找一個不相關的人物。”
  “你不會是小人物。”鬼劍張道陰笑:“敢在貧道面前談笑自若的后生晚輩,貧道還沒見過呢!小子,咱們后會有期。”
  “好走,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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