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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天网恢恢


  驀地,內間房門中出現了輝老的身影,冷然接口道:“小云也許攔不住你,老夫這一關你能闖過么?夏安平,你還是死了置身事外這條心吧,万千金珠子女玉帛在等你予取予求,何必因拒絕而枉送性命呢?尚請三思,你已別無抉擇了。”
  安平不再和祖孫倆多費唇舌,他已看出形勢對他不利。在峽江他曾与小云換了一掌,五笥山曾見對方的藝業,對付小云他尚有自信可立于不敗之地,若再加上輝老,他明白凶多吉少。
  他毫不遲疑地決心突圍,一聲低叱,一掌斜撥擋路的小云,搶路奪門。
  小云早有提防,猛地伸手急搭撥來的巨掌。
  他突然收肘翻掌,閃電似的反切小云的手爪,“啪”一聲擊中小云的腕內側,向外發力。小云沒想到他的掌先虛后實,發覺上當時已來不及了,手被震得向外落,空門大開。
  他揉身欺上,快!快得令人目眩,右掌發如電閃,“噗噗”兩聲悶響,兩臂掌劈中小云的左右肩,手下留情,只用了五成勁,快得肉眼難辨,聲響發出掌影已隱。
  “哎呀!”小云惊叫,向后便倒,身軀剛動,腳已及時反擊,“噗”一聲踢中他的左小腿。
  他感到震力奇大,身影一顛,但仍能閃身搶越,躍近房門。
  “呼!”小云倒下了,向側急滾。
  輝老飛縱而上,沉喝道:“你走得了?留下命來!”
  他倏然回身,寒影劍閃電似的出鞘,一劍揮出叱道:“老匹夫接劍!”
  輝老一惊,沒想到他不拉門逃走,反而旋身出劍,大出意外,一雙大袖急揮,竟然硬接來劍,但身形卻不再迫進,躍勢倏止。
  “嗤嗤”劍鋒划破袖樁的厲嘯刺耳,罡風劍气八方激射。
  安平心中一懍,凶猛渾雄的袖風雖被寒影劍迫散了大部份,他仍然感受到余勁的凶猛襲擊,撼動气血,呼吸一窒,身形被震得向后直退。
  他悚然而惊,不敢戀斗,不用手拉門,雙足一點,用背部猛撞房門。
  “轟隆隆……”房門和門框應勢碎裂,他已沖出房到了廊下,大喝道:“有賊!接暗器!”
  想喚醒店中的人是真,發暗器是假,前腳出房,后腳便向廊側竄,側躍至天井,鬼魅似的上屋走了。身法与反應之快,奇速絕倫。
  輝老晚了一步,沒追上。小云急沖而出,正想追赶,卻被輝老攔住了,低喝道:“算了,追不上啦!好机警的小伙子,手腳出奇的快捷迅疾,假以時日,他足以橫行天下。云儿,傷了么?”
  小云不住揉動著雙肩,苦笑道:“好險,他未用全力,宅心仁厚,不然足以要我命。慚愧,云儿甘拜下風,他的手腳委實太快了。”
  這時,左右鄰房的人已聞聲奔出,店伙也到了,叫喊聲亂糟糟。輝老先發制人,向奔來的店伙叫:“店家,賊破門逃掉了,快給我換間上房,房門已毀啦!”
  對面的屋頂上,三個模糊的人影伏在瓦櫳上,香風四蕩,面目難辨,他們等安平飛越屋脊,方悄然隱去。
  安平奔回客店,愈想愈心惊,火速拾掇行囊,在桌上留下店錢,悄然溜走。
  出了城,向東急走,到了兩里外的甘露山,找一座樹林背風處往草從中一鑽,倒頭大睡。
  他身后,三個黑影始終跟在十余丈外,夜黑如墨,寒風凜冽,他未留意身后,毫無所知。直至他入睡后,三個黑影方消失在東面的山野中。
  破曉時分,他已練功完畢。由于天宇中云層太厚,夜間沒有霜露,露宿林中的枯草內,睡得倒還安逸,抬掇停當,等天色發白,認准方向,向三里外的鳳山走去。
  鳳山,在城東五里地,山并不高峻,峰腰有一座气韻倒還出俗的鳳凰崖,飛瀑白崖頂下挂,下面形成一條小溪,流入文江。這時冬日水枯,瀑布的水量甚少。
  他先在溪中盥洗,打量上面的形勢。滿山松杉,間有凋林散布其間,看不見半山鳳凰崖旁的房屋形影。
  “我該先去找找雙星夫婦,問問他們今后的行蹤,再來這儿打扰皓姑娘的。怪!我為何對她念念不忘?”他自言自語,仰望山腰發怔。
  在廬山,他逃避皓姑娘,心中十分矛盾,理智告訴他不宜再見,心中卻又殷切地期望有一天能重聚。昨天重會之望果然實現,他的理智開始崩潰,他的心已飛向姑娘身旁。盡管他警告自己不要陷身情网,但行動上卻又將警告拋至九霄云外。晚間被輝老祖孫迫走,他下意識地出東城,可知他在危難中,心仍然放在鳳山的皓姑娘身畔。在內心中,他仍然警告自己不要動儿女私情。事實上,他怎能忘了皓姑娘和他在廬山邂逅的情景?怎能忘怀姑娘留在他心坎的倩影?要不動儿女私情,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然他也不會和姑娘的定今日之會了。
  他心中怦怦跳,舉頭上望,依稀感到似乎姑娘正在凝神下望,她像是站在云端上,向他這個凡夫俗子凝眸巧笑。
  他感到渾身一陣熱,自語道:“夏安干,要不要上去?已經來了,還能膽怯不成?”
  他的心強迫自己要及早懸崖勒馬,腳下卻不由自主的向山上走去。
  鳳山是城郊的名胜,西北麓卻流落地散布著不少大戶人家的墳瑩,松柏成陰,冬日仍然一片青蔥。到了半山,遠遠地便看到瀑右的三棟瓦房,那是城中大戶龍家的避暑別墅,冬日只留有兩名家仆照料,主人不會到來查看。安平并未打听當地的消息,根本不知道這是龍家的庄業。
  怪,屋內外似乎沒有人跡。三間瓦屋倚山而筑,用打通的南竹作水管,將山泉從屋后引入。左右兩棟是客舍,中間一棟有樓,前有院,后有園,院中設有各种假山和盆景,格局是園而不是院。
  他在院門外打量許久,最后賈勇扣動門環,但久久不見動靜,屋中似乎沒有人。
  他疑云大起,也心中一懍,信手一推,院門“吱呀呀”發出刺耳的吶聲,應手而開,原來并未上閂。
  他略一猶豫,然后大踏步進入,穿過假山小池中的走道,直超階下,環顧四周片刻,亮聲叫:“里面有人嗎?”
  廳門虛掩,卻不見有人,似乎三棟房舍中空無一人。沉寂如死。假使皓姑娘祖母孫三人在此寄居,為何不見人影?琴棋書畫四侍女呢?守護靈獸大青大黃到何處了?預先已約定謁見的時刻,為何不見她們的蹤跡?
  “莫非發生意外了?”他悚然地想。
  他心中狂跳,迫不及待地上階推開大廳門,戒備著踏入廳中。
  廳中陳設幽雅,堂上設有案桌,明窗淨几,壁間有書有畫,皆是唐宋以前的名家手澤。
  他的目光落在堂中那幅中堂上,那是一幅仿王羲之筆法的朱子治家格言,引起他注意的是,上款題的是“國安兄雅正”,識是“己未年九月壬午南游,与國安兄小聚,縱論修齊治平之義,有所感慨,或書就正二兄”。落款是“光州元仲”。
  落款簡得不可再簡。确像是游戲筆墨,但上款与題識又大相徑庭,顯然這人性格有點不正常。看日期,這幅中堂已經歷了十年歲月了。
  “好勁的筆力,几可亂其。這位元仲是誰?是名?是號?是字?如果是名,好像是竹蕭翁麥元仲,他不就是光州人氏么?”他困惑地想。
  正胡思亂想間,右后廳門“吱呀”發聲,一個美麗的侍女跨入廳堂,倏見廳中突然出現了陌生人,惊得“哎”一聲嬌叫,失手將捧著的一盆老梅打破,“乓”一聲響聲震耳。
  安平心中一寬,叫道:“小可來得魯莽,惊扰姑娘了,万分抱歉。”
  侍女倒還相當大方,膽量也夠,立即鎮定下來,繃著粉臉狠狠地打量著他,不客气的說:“未經許可,擅自登堂入室,非奸即盜。你這人看上去人才一表,怎么也做出這种逾禮的事來?”
  安平臉上發燒,歉然地說:“小可自知于理有虧,但也是不得已。昨日小可与人約定在此相會,來時已在外面一再揚聲,卻無人回應。因此擅入貴府,想找人詢問,尚請姑娘恕罪。”
  “這里是私有別墅,你好不明事理,怎能在此与人約會?豈有此理。”
  “在下已道過不是,姑娘休怪。”
  “你要約會的人是誰?”
  “是一位姑娘的祖母……”
  “那位姑娘姓甚名誰?”
  “在下只知她叫皓姑娘,姓嘛……可能是姓……姓彭。”
  侍女噗嗤一笑,上前說:“你呀!你這人看來聰明,其實糊徐透項,連姓名也弄不清,居然与人家的姑娘攀交約會,不怕被人打斷狗腿么?跟我來。”
  “姑娘之意……”
  “皓小姐与我家姑娘是异性姐妹,我引你去見她。”
  安平含笑道謝,隨在侍女身后進入內堂。
  別墅相當大,格局与一般大戶的古式房屋有些不同,光線夠,明窗甚多,不像一般大戶人家那么陰森幽暗。
  到了穿堂,他站住了。侍女卻不知他已站住,仍向前走,走了十余步方發現他沒有跟來,轉身訝然叫:“咦!你怎么不眼來?”
  他尷尬地一笑,說:“這儿不是穿堂么?在下在此相候,相煩姑娘通報一聲,說是夏安平志誠前來拜謁老夫人。”
  “老夫人与夫人今早已帶了四位侍女入城去了,內堂只有皓小姐与我家姑娘,皓小姐已留下話,如果夏爺到了,可請至內堂相見。此地并無外人,三間大宅中,只有兩位小姐和兩位侍女四人,你怕什么?”
  他略現遲疑,最后無可奈何地舉步跟上。
  穿越后院踏入了內廳。這是一棟僅有院牆与前進相連的第三進內應,事實等于是一座獨院,左右院牆有月洞門,通向牆外的園林,從月洞門可以看到亭台、假山、花木、花徑,一看便知這是內眷的居所,是三尺之童也不許進入的男人禁地。
  內廳中的擺設比前廳精致,而且華麗,幽香陣陣,溫暖如春,火盆外加火鼎,看不見炭火,但從暖和的气流中,可知炭盆的溫度相當高。火盆中左右三方,旨設了錦墩,一看便知是婦女專用的坐具。
  “夏爺請坐,家小姐恐怕尚未起身呢。”侍女一面說,一面在暖盒中取出茶具,沏上一杯香茗,笑盈盈地奉上。
  安平僵在一旁,心中不安,不知是否該落坐。在意識中,他生出犯罪的感覺。他的家算是汾州府的望族,大二兩位東主更是地方的名流縉紳,名門大族的禮教,比一般地方人士更講究些,外無垂髻稚女,內禁三尺之童。今天,他竟然到陌生人的內堂來了。那還成話?
  他不敢坐,略一遲疑,立即退出廳外,臉紅耳赤地說:“恕在下失禮,在下在門外等候可也。”
  侍女大感意外,端著茶盤站在門內,怔怔地說:“夏爺,是嫌小婢慢客么?皓姑娘是練武的人,一早便到山后練功夫了,大約辰牌初正之間方可返回,目下只有家小姐在家,只消少坐片刻,小婢便會入內稟告的,既來之則安之,夏爺千万不可客套。家小姐曾听皓姑娘言及夏爺的英雄事跡,知道夏爺是個奇男子大丈夫,因此心生景慕,著小婢肅客至內堂相見,并非小婢有意簡慢哪!”
  安平堅持不入,搖頭道:“既然老夫人不在,皓姑娘也練功未回,也許在下冒昧,來得太早了,暫且在外廳小坐,等皓姑娘回來后再說.
  “夏爺,那怎么成?外廳冷冷清清,老爺不在,未設火盆,請……”
  正爭執間,內堂的門悄然而開,出來一名更俏麗的侍文。也許是屋中溫暖,穿的是小夾襖和紫色衣裙,薄施鉛華,体態輕盈,雖是侍文打扮,卻是人間絕色。見婢知主,可知她們小姐,決不會是丑女人,否則斷不致用美麗的婢仆,來顯出自己的丑。
  “巧姐,是夏爺來了么?”紫衣侍女笑問,輕盈地出堂,向安平盈盈含笑行禮。
  “他就是夏爺,不肯進內落坐呢,你看怎辦?”引安平入堂的侍女巧姐答,向安平一指,粲然一笑。
  紫衣侍女讓在一旁,向內伸手虛引,笑道:“夏爺請進。小婢紫云,奉家小姐之命,請夏爺入室相見。家小姐景慕夏爺的為人,知道夏爺是英雄豪杰,因此不避嫌隙,請夏爺至內室相見。”
  內堂已夠令安平吃惊,這時又改為內室,那還像話?他登時臉色一沉,凜然地問:“尊小姐貴姓芳名,与皓姑娘交情如何?”
  “這小姐姓龍,与皓姑娘情胜姐妹。”
  “內室延見,是龍姑娘的意思么?”
  “正是。夏爺,有何不對么?”
  “請轉告皓姑娘,要你家小姐多尊重些。听巧姐姑娘說,尊府目下只有你們四位女流,夏某不便打扰,告辭了。”
  “夏爺……”
  安平已快步轉身奔過內院,一溜煙走了。
  下了鳳山,他心中耿耿,忖道:“皓姑娘怎會交上龍姑娘這种朋友?真要命。”
  鳳山与甘露山之間,林野中散落著三五戶農舍。他走向路左炊煙裊裊的農舍,農舍中似乎并無人跡,但卻有炊煙。走近至五六丈內,他吃了一惊,一條大黃狗靜靜地躺在柴門旁的血泊中,腦袋已被擊碎,柴門閉得緊緊地,日上三竿,村人為何仍閉門高臥不起?
  他正想上前叩門,找人問問龍家小姐的底細,突听屋內傳出奇异的笑聲。他向側一閃,閃在門旁凝神傾听屋內的動靜。
  怪笑聲未落,另一個本地口音的嘎嗓子說:“我不管是何人引介你來的,卓某一概不予接納。哼!閣下既誠心相求而來,為何擊斃卓某的看家靈犬?”
  先前發笑的人冷哼一聲,接口道:“明蘇兄,何必呢?世光兄引介咱們前來借住几天,等管兄傷愈之后便可离開,何必……”
  另一個极為熟悉的聲音搶著接口道:“德芳兄,別和他磨牙了,打開天窗說亮話,讓他明白以免多費唇舌豈不干脆?”
  “唔!是這個老奸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藏在門外偷听的安平恨恨地自語,悄然取出包著的蟠龍連弩抓在手中。這是他奪來的戰利品,使用并無困難。
  先前怪笑的德芳兄應了一聲“是”,大聲說:“明蘇兄,你放明白些,蟠天蒼龍世光兄已經告訴咱們了,你是老程的早年知交好友,他八成儿在今天會來找你治刀傷。昨天咱們盯住了他,卻又發現有人暗中保護他离開東山,咱們只好放手暫行回避。昨晚管兄負創全力搜尋他的行蹤,一無所獲,途遇世光兄,指引咱們前來找你。告訴你,不管你肯也好,不肯也罷,反正咱們住定了,一方面是讓管兄養傷,一方面是等候老程師徒前來送死.明蓀兄,如果我是你,便乖乖地安靜些,不然……哼!你自己去想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糊涂人。”
  “你們要卓某出賣朋友?”有蓀兄厲聲問。
  “咱們并不要閣下出賣朋友,只要你安靜些,不必管咱們的事,不必耍花招出外通風報信。”
  “哼!這不是出賣朋友是什么?”
  “咱們不要咬文嚼字說道理好不好?今午咱們還未進膳呢,取些酒菜來待客吧,走,兄弟陪你入廚,你不會令咱們失望吧?”
  驀地,管兄一聲低叱,屋內“砰”一聲響,有人撞倒了不少家俱,管兄的冷笑聲入耳,笑完陰森森地說:“明蓀兄,不必自討沒趣了,你那兩手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用不著獻寶。管某雖受了傷,但并無大礙,即使砍掉一手一足,你也休想討得好去,乖乖替咱們准備食物,不可心生异念。德芳兄,看緊地,我到門外收拾狗尸,以免令好朋友生疑。”
  安平閃身到屋角,躍登檐下藏身,向門口注視。剛藏好身子,柴門悄然而開,鬼眼奪魂管信的身影出現,舉目四顧片刻,方將狗尸拖至屋。右拋入林中,入屋而去。這家伙臉色有點蒼白,腳下略為沉重。
  “果然是他。”安平心中暗叫。
  他想看看老程是誰,決定靜觀其變。
  約摸過了一刻時光,小徑西端出現了人影,共兩人,漸來漸近。
  “是他們兩個,傷勢已無大礙了。”安平自語道。
  來人是夜鷹程炳和孫琪師徒,孫琪的臂傷毫無影響,夜鷹則腳下略現蹣跚,臉色蒼白。孫琪背了一個小包裹,腰是單刀。兩人的目光落在農舍的柴門上,急步而來。
  安平居高臨下,看得遠,發現兩人身后遠處,有人影在路側的林影中一閃而沒。相距太遠,林木映掩,只能看到隱約的人影而已。但行家一看便知,那是有意追蹤的舉動,決不是小徑中的行人。
  他將包裹取下,塞入屋檐藏好,飄落實地掩至屋后,找地方潛入屋中。
  程炳師徒疾赶屋前,毫不猶豫地上前叩門。
  屋內有人走動,有人叫:“門沒上閂,進來。”
  孫琪推開柴門,向里仔細察看。廳中家俱簡單,但相當凌亂,八仙桌与亂七八糟的條凳左歪右倒,一些農具零落地堆集在屋角,至內間的走過前,坐落一個穿了破棉襖的肮髒老農夫,蜷縮在壁角下的矮凳上,一雙帶紅圈眼屎成堆的昏花眼,無神地注視著不速之客,亂七八糟的花白胡子蓋住了雙膝,看上去像是個將死的老貓。
  孫琪怔住了,遲疑地問道:“打扰老伯,訪問這可是卓老伯明蓀的居所么?”
  老農艱難地站起,伸伸懶腰,舉步維艱地挪動著雙腳,迎上用上气不接下气的聲音說:“屋主确是卓明蓀,他不在家,要在午間方能回來,不過你們可以進來坐坐,兩位貴姓?”
  孫琪將程炳扶入,程炳頷首為禮,說:“在下姓程名炳,是明蓀兄的好友.那位是在下的門徒孫琪。在下師徒兩人,有事前來拜望明蓀兄,一別十余年,不知明蓀兄目下是否得意?”
  老農請兩人落坐,奉上兩杯冷茶,木然地說:“卓老這些年來,潦倒不堪,只須看著屋中的光景,不問可知了,他的相貌,也大不如昔,到底是老了,當年的英風豪气已不复見啦!”
  程煙眼中泛起疑惑的神色,端著茶杯惑然問道:“听老兄說話的口吻,定是我輩中人,請問兄台高姓大名,早年的大號可否見告?”
  老農先是一怔,接著干咳兩聲,吃力地說:“不要挖苦人了,我不過是替卓老看屋的人而已。”
  程炳放下茶,并示意孫琪不可喝茶,鷹目森森地盯視著老農,冷冷地說:“兄弟提一個人,也許老兄不陌生。”
  “你說什么?”老農眯著紅眼圈問。
  “老兄該不是耳聾吧?”
  “老漢是動問程老提的什么人。”
  .“火眼狼沉德芳,一個使用蒙汁藥极為精明的老江湖。”
  “老漢毫無所聞。”
  “他是鬼眼奪魂管信的朋友,十余年前,他是專門供給消息從中分利的黑道有名人物,老兄不會健忘吧?”
  老農用手指挑掉眼角的眼屎,怪笑道:“蒙汗藥是迷魂藥物的一种,不一定要放在茶水酒菜中將人弄翻。老兄既然知道火眼狼是擅用蒙汗藥的高手,仍然大意得毫無戒心,豈不失策?”
  “你……”程炳變色而起叫。
  “坐下坐下,稍安毋躁。大門上方放置了妙藥,門推開藥末洒落,人從門入,必定吸入些少。只因藥份份量輕,藥力也就散得慢,看光景,時辰也該到了。”
  程炳師徒几乎同時坐不穩,上身一晃。老農往下說:“這种藥比黃金貴十倍。每一兩如放在茶水中使用,可弄款上百名好漢。假使用作飄散制敵,譬如說,就算放在門上吧!那么,一次必須用五錢以上。也就是說,得花五兩黃金,方能將兩個人弄翻。”
  孫琪變色离座,伸手拔刀。
  “躺下啦!小朋友。”老農鼓掌叫。
  程炳吃力地撐凳站起,猛搖腦袋,搖搖晃晃地問:“你……你用了五……五錢?”
  “是的,為防意外,茶中也放了足以將人弄翻的份量。老兄,你很精明,可是仍然難逃此一劫。我沈某人的一雙火眼,确是不便,一眼便被你看出,這就是為何要在此等你的緣故。”老農得意洋洋地說,老態全消,精神抖擻,与先前判若兩人,火眼不再朦朧,厲光閃閃。
  “砰”一聲響,孫琪倒下了,單刀只撥出五六寸。
  程炳靠撐在八仙桌上,用近乎虛脫的聲音問:“你……們把……把明蓀兄怎……怎樣了?”
  火眼狼伸手向過道一指,大笑道:“哈哈哈!那不是來了么?你的老朋友鬼眼奪魂,無巧不巧地也來啦!”
  程炳再也支持不住,上身一晃,雙手抓不牢桌面,砰然倒地,翻滾了一匝,使人事不省。
  鬼眼奪魂挾著一個白須臉色姜黃的人,剛好到達廳中,飛起一腳將臉色姜黃的老人踢倒在地,大笑道:“姓卓的,謝謝你的合作。”又向火眼狼笑道:“德芳兄,將他三人吊起,弄醒他們,我要他們死得明明白白,死而無怨。”
  火眼狼立即找來几條牛筋索,分別將三人的腕脈捆實,吊在橫梁下。准備停當,取來冷水潑在程炳師徒的頭臉上,兩人逐漸蘇醒。
  三人僅可用腳趾沾地,吊在那儿難受极了。卓明蓀已動彈不得,穴道早被制住,只能任人擺布,見程炳已醒,咬牙切齒地叫道:“程兄,你既然已經洗手歸隱,何苦又重入江湖,給這惡賊找到?別怪兄弟我,我根本不知重入江湖的事,是蟠天蒼龍泄露兄弟在此隱居的消息,他們怎會知道你重入江湖的?你和這惡賊過去是朋友,他為何要計算你?你們之間的爛帳該自己結算,攀上我是何道理?”
  鬼眼奪魂伸手抽了他兩耳光,冷笑道:“你鬼叫什么?你是程炳的好友,好朋友有同生共死之義,作陪他死名正言順,怨天尤人,你算什么八豪之一?”
  說完走近夜鷹程炳,陰陰一笑,陰惻惻地問:“姓程的,常言道:得人錢財,与人消災,你竟然得了錢財便遠走高飛,對得起我姓管的么?”
  夜鷹程炳痛得冷汗直流,切齒叫道:“姓管的,程某問心無愧,對得起你,你不應用這种手段對付我。”
  鬼眼奪魂狠狠地抽了他四耳光,怒吼道:“王八蛋!你還敢說對得起我?六個人做買賣,只有三個人分紅利,你得錢財,不但沒將你該辦的事做干淨,還將孽种帶走留下禍胎,一走了之。管某整整找你十二年,鐵鞋也跑破了不少雙,跑得好苦。只道你已上天入地,卻原來仍在人間現世。三八蛋!你這狗東西是何居心?留下孽种,准備要他找管某報仇?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凶手之一?你是不是把過錯和仇恨全賴在管某的頭上了?”
  一旁吊著的孫琪,困惑地不住地向兩人打量。
  夜鷹程炳口中血出,分辨道:“程某并不是你想像中的無義之徒,當年的事,十二年來,程某一直守口如瓶,未向任何人泄露,問心無愧……”
  “啪啪啪啪!”鬼眼奪魂又抽了他四耳光,冷笑道:“呸!你還問心無愧哩!”
  他走向孫琪,一把抓住孫琪的發結向上提,仔細打量孫琪的臉孔,久久,陰森森地問:“小畜生,你姓甚名誰?”
  “在下孫琪,你是家師的朋友么?”孫琪亢聲答。
  “孫琪?你姓孫?”鬼眼奪魂訝然間。
  “當然姓孫,你問這些有何用意?”
  “問問而已。你的父母呢?”
  “我記不起來了。”孫琪坦率地答。
  鬼眼奪魂瞥了夜鷹一眼,再盯住孫琪冷笑道:“小狗!你撒謊,人豈有不知生身父母之理?再不吐實,老夫要剜出你的舌頭來。”
  “你剜出在下的舌頭,在下也無法答覆你。”
  “那……那你怎知道你姓孫?”
  “十二年前,在下不足六歲,爹媽將我留在一座破廟中,自此一去不回。第二天遇上家師,師父帶我在各地流浪,十年前到了宜黃,在那儿買田務農……”
  “我只問你怎知自己姓孫。”
  “爹媽叫我琪儿,我身上所帶的長命鎖后面,刻了樂安孫氏四個字,師父便認定我姓孫。儿時的事,不复記憶……”
  鬼眼奪魂用一聲厲笑打斷他的話,走向夜鷹程炳,發出一陣令程炳師徒毛骨悚然的笑聲,說:“姓程的,雖然你并未心怀叵測,但你做的事已違背江湖規矩,在下無法讓你活在世間。念在你不曾包藏禍心,留你全尸,我答應好好埋掉你,替你立一塊墓碣。”
  說完,便待一掌劈向程炳的天靈蓋。
  驀地,柴門悄然而開,洪亮的嗓子震耳:“閣下,我看你也陪死算了。你死了,在下將來也許會不顧朝廷王法,犯禁破例給你立一塊碑。”
  那時,墳墓的碑碣不可濫用。基方頂方叫碑,基方頂圓稱碣。五品官以上,建墳方可用碑,六品至平民百姓,只許用碣。王法條例不容情,誰敢犯禁?
  鬼眼奪魂大吃一惊,火眼狼卓明蓀失聲叫:“銀漢雙星!”
  半點不僅,确是銀浪雙星,夫妻倆并肩當門而立,神色雍容.
  鬼眼奪魂當然認識銀漢雙星,扭頭向屋內便逃。
  走道人影一閃,一名雄壯如獅的青衣大漢堵在走道當中,手擎一具蟠龍連弩,咧嘴一笑,弩匣舉起了。
  “神龍夏安平!”火眼狼魂飛魄散地叫。這家伙是蟠天蒼龍請來的八豪之一,昨天曾參予東山之斗,所以認得安平,怎不魂飛魄散?
  火眼狼走在鬼眼奪魂之后,他一叫,把鬼眼奪魂嚇了個膽裂魂飛,駭然轉身,奔向屋左壁唯一的窗戶,要破窗逃命。
  “站住!不然便得亂箭穿胸。”安平大喝。
  “我……我站住了。”火眼狼恐怖地叫,站住了。
  鬼眼奪魂不听,反正早晚得死,能逃便逃,一咬牙,縱身而起,向木窗撞去。
  崩簧狂鳴,箭雨射向他的下盤,安平的喝聲震耳:“小心狗腳。”
  “哎喲!”鬼眼奪魂狂叫一聲,上縱的起勢一頓,人向窗的下方撞去,“砰”一聲牆壁搖搖。他的肩撞中牆壁,人向反震而退。他的左腳小腿肚,被一枝弩箭射透,帶走了一塊肉。織女星一閃即至,抓住他的手臂信手便扔。他的右腿出現一個大孔,腿肚肉丟了一大塊,怎能支持得了?被扔得連滾帶滑到了廳中心,狂叫不已。
  所有的箭除一枝命中之外,全部貫牆透過,弩匣的勁道,委實惊人。
  牛郎星也一閃而至,一腳將火眼狼踢翻,笑道:“你知道行云道人的行蹤,你得好好招來。”
  “我說,我……我說,饒……饒我一命。”火眼狼戰栗著叫,在地面不愿起來面對現實。
  安平拔劍割斷夜鷹三人的牛筋索,牛郎星擒著火眼狼走近,附耳說:“老弟,讓他們算算舊債,咱們且袖手旁觀,先別打岔。”
  安平點表頭示會意,將三人的兵刃拋過,笑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們自己去結算好了。”
  夜鷹已提不動自己的霸王鞭,抓起孫琪的單刀,喝道:“琪儿,你到后面扶卓伯伯回房安頓,這里的事你別管,快走!”
  說完,挺刀沖向鬼眼奪魂。
  鬼眼奪魂剛掙起一條腳,火速撤劍自保。
  “錚錚錚錚!”他連架四刀,火星飛濺,雖然擋住了四刀狠著,最后一刀卻支持不住,屈膝坐倒。
  夜鷹用不上勁,但下刀尚有份量,兩人都負了傷,權算半斤八兩。但形勢對鬼眼奪魂不利,只有一條腿又站不起來。
  夜鷹心中焦躁,志在滅口,一聲沉叱,第五刀疾降。
  鬼眼奪魂向側滾,“嚓”一聲單刀砍入地面,危机險极。他臨危不亂,避過刀鋒長劍疾揮,砍中夜鷹的左腳。
  “哎……”夜鷹狂叫,仰面便倒。劍鋒砍抵脛骨,怎能不倒?
  孫琪不放心師父的安危,并未送走卓明蓀,見狀奔到,一把拉開師父,奪過單刀切齒叫:“管老狗,站起來。”
  鬼眼奪魂站不起來,鮮血從創口像涌泉般涌出,難以支持,伸劍戒備,情急之余,不由大叫道:“你師父是殺你爹媽的凶手,你還不找他算帳?”
  夜鷹坐在地上,用手壓住創口,厲叫道:“琪儿,他才是殺你爹媽的凶手,這惡賊貪生怕死,皿口噴人。”孫琪愣住了。不住向兩人打量,最后目光落在鬼眼奪魂的臉上,悲憤地大叫道:“你這該死的惡賊,臨死居然還敢血口噴人。家師養育我十二年,雖非父子,情胜骨肉,豈有殺人父母,養育其子之理?你這惡賊……”
  “你不必激動,問問他,你爹媽到底姓甚名誰,便知管某的話是真是假了。”鬼眼奪魂急叫。
  夜鷹一咬牙,沉聲道:“你爹姓柳,你母姓孫。你爺爺是當年八豪之一,叫五絕刀柳云,与這惡賊是同鄉好友。十二年前,這惡賊用花言巧語,騙你爹攜妻帶子离家,六個人在南陽府夜劫庫銀。那時,為師也是六人之一,做案之前,除了你爹媽自成一路之外,其他四人事前未會過面,彼此与不相識,皆由這惡賊策划指揮行事。那次劫庫,共獲金銀六大囊,共計八千余兩,撤走途中,這惡賊將你爹媽用暗器擊斃在府衙后,劍刺另一名同伴在北城外。分贓時,我分得兩囊,他叫我到破廟中殺你斬草除根。我對他深怀戒心,明里答應,暗中卻盯住他,要看他耍什么花招。這惡賊老奸巨猾,發覺被人跟蹤,便匆匆帶了金珠逃走。次日,我到破廟中看你,你事先服下睡藥,日上三竿的未醒來,我在旁守候至辰牌末,你方悠然醒來。記得么?孩子,你第一眼見到我,便叫我伯伯,說你肚子餓了。然后再問我你爹媽怎么不見了。你人生得清秀,聰明健康,如同粉裝玉琢,嘴上又甜,教我如何下手?因此,我騙你說你爹媽已經走了,哄著你离開破廟,浪跡天涯兩年,逃避這惡賊的追蹤,最后到了撫州府宜黃縣,方留下洗手務農。為了教養你成人,不令你分心,所以騙你說你姓孫……”
  鬼眼奪魂冷笑一聲接口道:“青年人,他說的話全部皆真,只除了將我說成他之外。殺你爹媽的人是他而不我,劫庫的策划人也是他而不是我。他之所以撫養你成人,只為了心中內疚,誰知道他對你安了什么心?你如听信他的一面之詞……”
  “哈哈哈哈……”身后長聲笑震耳,打斷了他的話。
  眾人的目光向笑聲集中,鬼眼奪魂則臉色大變。
  發笑的人是安平,他走近冷笑道:“姓管的,我奇怪你居然忘了夏某在你身后,難怪你會忘了半年前潼關的事了。”
  鬼眼奪魂硬著頭皮說:“閣下,你不是當事人,你即使能編出漫天大謊,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哈哈!你怎知道在下要編漫天大謊騙人相信?”
  “你必欲置管某于死地,當然要編漫天大謊了。”
  “哈哈,要置你于死地不過是舉手之勞,何用編謊?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他轉向柳琪,正色道:“琪弟,殺你爹媽的人,确是這個姓管的惡賊。半年前……”
  他將在潼關的經過摘要地說了,最后說:“上次在玉笥山。愚兄方在宏毅兄的手中將令姐接出,想不到她又落入北丐手中了。因此,在世間,你仍有一個親人,那就是姐姐柳青。愚兄受令祖活命之恩,不敢或忘,這次南下,那怕他北丐有三頭六臂,也要將令姐找回,包在愚兄身上,這惡賊為了保全性命,他當然會血口咬人反咬一口以便卸罪,如何治他,那是你的事,相信令祖与令尊堂在九泉之下,也在等候你手報親仇,慰他們于九泉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想不到這惡賊會有今天。”
  “他撒謊,他在嫁禍于我,死無對證,焉知令祖不是他殺的?”鬼眼奪魂厲叫。
  柳琪熱淚滾滾,鋼牙銼得格支支地響,厲叫道:“蒼天哪,果報之事,确有其事。昨日第一次看到這惡賊,在下便有似曾相識之感,尤其是他這雙鬼眼,常令在下戰栗。我記起來了,在破廟那天我曾看見他和爹在神案前低聲談話,我走近正想叫爹抱,卻被他這雙鬼眼嚇得哭將起來。”
  他突然跪倒在地,叩頭崩血,伏地狂叫道:“爺爺,爹媽,你們在天之靈,請看琪儿亂刀分這惡賊的尸……”
  鬼眼奪魂突然將劍擲出,射向伏地哀號的柳琪。右腳全力一蹬,再次向窗口飛撞。
  劍剛出手,便被安平俯身接住了,一掌下拍,“噗”一聲拍中惡賊的背心,叱道:“你還想逃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你認命吧。”
  柳琪咬牙切齒地奔上,口中和額前皆不住流血,一陣子砍、劈、剁、戮,鬼眼奪魂發出凄厲的叫號,在刀下打滾,血肉橫飛。
  牛郎星夫婦提起火眼狼,一面說:“姓沈的,該咱們談談了,要是不愿被亂刀分尸,你給我乖乖地吐實。”
  柳琪砍一刀叫一聲爹媽,直至鬼眼奪魂變成了碎尸,他自己也成了個血人,方丟刀向安平下拜,顫聲叫道:“大哥,我沒有話說,我只能替你磕一百個響頭,我無法表達……”
  安平挽起他,大聲說:“不要孩子气,記住,你已是個成年人了,不許說這些傻話,你要好好孝順他,切不可將他當仇人看待。”
  “小弟怎敢?”柳琪泣道,直趨夜鷹身前,叫聲“師父”,便哭泣著拜倒,淚下沾襟。
  “孩子,起來,起來。”夜鷹老淚縱橫,扶起他低聲輕喚。
  安平替卓明蓀解了被制的穴道,說:“卓老伯,此非善地,早离為上,赶快拾掇去吧。”
  驀地,他發現虛掩的后門無聲自動,猛地縱身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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