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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吹簫過市


  地里并不完全生長高粱,也間种著麻。一些高低不平的荒野則雜草叢生,偶或也生長一些雜林。
  這种地方,免不了有狐洞狼窩,要詳加搜索,上千兵馬恐怕也難以胜任,十几個人,簡直有如在大海里撈針。
  但這些人不死心,發誓要將人搜出來埋葬掉,搜了兩個時辰以上,仍然不肯放棄。
  三批人馬已逐漸分開,好在農作物已踹得七零八落,人坐在馬上,在五六里內亦可保持目視聯絡。
  四匹健馬向南并蹄而進,不徐不疾細察濃密的作物下有何可疑的藏身所在。
  “孫提調,不能再浪費時辰窮搜了。”一名年約半百的騎士,向字領沮喪地說:“出動上万兵馬,也搜不完這一望無涯的鬼地方。
  可能已躲到村庄去了,咱們到各處村庄追查,很可能獲得線索,他們需要食物和飲水,只有村庄才能有食物供給。”
  “不要問我的意見。”孫提調焦躁地用馬鞭,向東南三四里外的五騎士一指:“你該去問皇甫小組長肯不肯罷手,他才是奉命執行的人。他非常非常的了不起,是個從來不肯承認失敗、不達目的決不罷手的英雄。哼!你以為我喜歡閒著沒事,來這里縱馬逐兔子?去他娘的渾球!人家恐怕早就逃出百里外了。”
  “不可能的,兩個人有一個受了傷……”
  “傷?怎不說死?死了往孤洞里一塞,一了百了。一個人脫身更容易了。”
  最近的村庄,至少也在十里外,人都逃到縣城避兵去了,正好可以躲藏,那位騎士建議到村庄搜尋,不無道理。
  問題是沒有人的村庄,躲一兩個人更不容易搜尋。
  大道兩旁有些地方裁有榆和柳作行道樹,都是些又粗又壯樹齡相當老的樹,不但可以方便行人遮蔭系馬,也可以擋住視線。
  膽大的人有福了。
  舒云并沒有往高粱地深處逃走,跳入地便從田地的邊沿向北逃,接著靠著路旁的大水溝躲藏。
  等那十三名騎士,以及使用袖箭的家伙領了三個伏路的人,像瘋子般追入高粱地,他再佝摟著身軀,背了傷勢沉重的乾坤手,跳入深溝全力急急北奔。
  誰也沒料到他敢如此大膽,皆以為他必定全力往田地的深處逃,往遠處逃。
  十里亭旁就有一座農庄,有十余棟房屋,四周建了防盜防水的丈余高在牆,四座庄門,亭就在西庄門外。
  十里亭俗稱接官亭,有時有大批接送的人在此地歇息,農庄也俗稱十里庄,是一位姓奚的糧紳的庄院。
  南鄉一帶的地,有一半是奚家的產業,一家人包括佃戶長工,全都逃到城內避兵去了,整座農庄寂靜如死。
  往回走,是唯一的去路。
  “放下我……”背上的乾坤手虛弱地說:“你一個人不但可以脫身,行動也方便得多……我不行了……”
  “閉上你的老嘴!”舒云一面佝僂急走,一面咬牙說:“你死不了,我知道暗器是斜貫而入的。你給我記住,這點傷算不了什么,我有最好的金創藥和投毒藥,只要你認為閻王爺無奈你何,你就死不了。那該死的混帳東西,腦袋已經破裂,至少他比你先死,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把痛楚忘了,你就不會痛。”
  “哦!你小子好……好像真的曾經受……受過致命的傷……”
  乾坤手已恢复了一些元气。
  “你說對了,五年,三度進入鬼門關。”
  “誰……誰能傷得了你呢?你小子這……這么了得,比……比你老爹強……強上十倍。”
  “有一次几乎和你今天一樣,陰溝里翻船。武功超凡入圣沒有用,有些人殺你報本不用武功。”
  “哦!你是說……”
  “他會親熱得叫你恩公菩薩,笑眯眯地將一杯茶設在你臉上,說是敬你一杯茶,其實里面是一杯砒水。剛才那家伙就和和气气臉帶笑容向你行禮,一下子就想要你的命,這种人真是到處都有,防不胜防。
  “不錯,小子,有許多惊世的高手名宿,就是這樣死的。那惊鴻一劍一定很了不起,但他仍然死在民壯的箭雨搶陣中。而那些民壯,三二十個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所以武功高的人,不一定會死在比他高明的人手里。”乾坤手似乎已完全忘卻痛楚,用說話來分散注意力。
  “那几個下賤的賊胚!”舒云咬牙切齒的說道:“他們一定會死在武功比他們高的人手中。”
  “你”
  “我會回去找他們,他們跑不了的。”
  “他們……”
  “他們在原處窮搜,大概不達目的不肯干休。”
  “有多遠了?”
  “三里以上了。”
  “可以跳上路……”
  “不行,我宁可辛苦些。那些狗東西很精,不時站在馬背上搜視,不能冒險。”
  說辛苦真辛苦,背上有一個沉重的,与自己体重相等的人,腰上有三四十斤重的包裹,佝樓在窄溝中急走,平常的壯漢,能走上一兩百步,已經是极強壯的漢子強人了,而他已走了三里以上。
  到十里亭,還有兩個三里。
  “可以上溝走。”乾坤手說。
  “大道一定有人監視,高粱一動,那就瞞不了人,走不得。哦!創口怎樣了?”
  “卡在骨縫內的喪門釘,可……可能有毒……”
  “那是一定的,所以叫喪門針。”
  “左脅已麻木了,頭……頭也有點昏……”
  “唔!不妙,得冒險替你裹傷上藥。”
  “再走遠些比……比較安全……”
  “再遠些,你兩腳都會踏進枉死城了。”
  那三角臉使袖箭的家伙,与三名沒有坐騎的伏路大漢,早已退出高粱地,退到大道分為兩組各据一端。
  在這將近十里的大道前后把風,監視著大道往返奔掠,任何人在路上出現,也難逃他們的眼睛。
  路兩側的動靜,當然也會落在他們眼中。當然,四個人事實上不可能監視路兩旁的動靜,但不能冒險。
  舒云決定冒險,他在溝內將乾坤手放下。
  溝中好悶熱,他全身已被大汗濕透了。
  喪門釘卡在骨縫內,針尖已穿破胸膜,幸而僅刺穿一個小口,釘口脫出,膜總算能閉合,血液不至于流入肺部,真是僥天之幸。
  乾坤手是個硬漢,忍住痛楚不發聲不移動,任由舒云起暗器上藥、裹傷,服下拔除劇毒的丹藥,總算穩定下來了。
  這期間,五匹健馬曾在他們的東面十余步沖過,瑞倒了一大片農作物,相距太近,舒云的劍已經拔在手中,但他忍住了躍出的沖動。
  乾坤手的安全,比殺這些人重要得多,他必須將乾坤手送出安全距离外,才和這些卑鄙的狗東西算帳。
  重新背上乾坤手,他小心地、輕而緩地繼續北行,絕對小心避免溝上方的草被触及動,辛苦的程度,比先前更增十倍。
  因為前面不足兩里地,兩個青衣大漢正監視著路北的大道,可能是察看是否有人逃走,也留心是否有從城里派出巡邏的兵勇。
  背上的負荷越來越沉重,他吃盡了苦頭,幸而帶了干糧和水,可以補充耗去的体力和水份。
  就這樣走走停停,終于通過兩大漢的監視區,十里亭在望。
  這是一場艱苦万分的掙扎,体能与精神意志力的嚴酷考驗。
  對方人多勢眾,有坐騎可作快速的攔截,片刻便可聚集。每個人的武功皆可能是超塵出俗的高手。
  舒云有信心可以脫身,但乾坤手必定難逃毒手,因此他不能冒險暴露形跡,不能与對方作生死斗。
  他唯一可做的事,是脫离現場及早脫身。
  他多么希望有官兵出來巡邏啊!
  可是,烈日炎炎,道上行人絕跡,城中官兵們,正在閉門搜捕響馬的細作和通匪的好民,哪有工夫再派兵出城巡邏哨探?
  好不容易接近了十里亭,他已瀕臨体力耗竭境界。
  但凶險總算過去了,那些狗東西決不會想到他能往這里逃,也不會想到他竟敢往這里逃走。
  他大膽地把乾坤手藏在庄牆外,干涸了的護庄濠叢草內。
  搜索的人如果往這里搜,一定會豪不遲疑地破庄門入庄,搜查在內的房屋,不會浪費工夫搜雜草叢生的庄氛“你能在這炎熱的地方躲藏嗎?他向乾坤手問。
  “小子,你的意思……”
  “你的傷已經穩定了。”
  “不錯。”
  “在一天半天中,不需及早找地方養傷,小侄知道你是個鐵漢,齊叔。”
  “你小子在打那些人的主意?”
  “對。他們不甘心,我也不甘心。”
  “這……你對付得了?”
  “總得試試看。”
  “依我看,他們的底細你不清楚,而他們卻知道你是他們最可怕的勁敵,派來的人將無一庸手,你何必冒險和他們拚老命?”
  “你放心,地方廣闊,正好逐一殲除。”他的語气充滿自信:“我會埋葬他們的,齊叔,他們不能用這种卑鄙的手段來暗算我們而不受報應。”
  “我知道你的鬼心眼。”
  “齊叔……”
  “去吧,他們一定知道那位紅衣美麗小姑娘的行蹤。呵呵!小心了,我可不希望躺在這里斷气做狼的美餐呢!”乾坤手洒脫地笑:“我對你有信心,但是,也擔心。”
  “我會小心的。”他帶了劍悄然竄走。
  不久,庄內傳出一聲震天長嘯。
  這表示他已到了庄中,已獲得安全的庇護,嘯聲可以吸引那些家伙前來送死。
  已經是已牌本,整整過了兩個半時辰。
  十里亭只是一座四根木柱,土瓦為頂的普通涼亭,一旁有茶桶,四周古愧圍繞,冷清清空閒寂靜。
  舒云出現子亭內,依在柱下等排凳上坐下,將余下等食物包打開,一面進食,一面向南眺望。
  水葫蘆里的水已經喝干,他順手放在一旁。
  七八里外,高粱地內塵埃滾滾,十三匹健馬仍在蹂躪那些可怜的農作物。
  距王岔道約王里左右,兩個巡路的大漢,正向農庄怔怔地眺望,大概被嘯聲弄糊涂了,那嘯聲到底代表什么?兩個家伙真是一頭露水。
  十里亭看不見三岔路以南的情景,大道曲折不是直的。因此,那些人看不到十里亭一帶的景物,所以需要用嘯聲來吸引注意。
  舒云的干糧將馨,水也喝夠了,已恢复了精力。
  他那一身汗水泥污染得亂七八糟的衣褲,也在炎熱的气候下逐漸干了,手一拍便會泥塵紛墮。
  但他懶得去處理身上的泥污,反正不需要晉見要人,身上髒一點,沒有人計較。
  北面,大踏步來了兩個人。
  好半天沒見到行旅經過,突然發現有人,真是倍感親切,路上不至于寂寞啦!看光景,定然是從縣城來的旅客,南下的外地旅客。
  可是,他油然興起戒心。
  遠遠地,便看到走在后面的人,是個英俊魁偉的二十余歲壯年公子爺,頭上戴了一頂一統六合帽。
  也就是俗稱的瓜皮帽,紅色珊瑚頂珠,六瓣,所以叫一統六合帽,通常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戴的,相當名貴。
  那身青綢長袍寬大而合身,走起路來袍袂飄飄,加上龍行虎步,人才一表,顯得儀表出眾,气質高雅瀟洒出群,真像個富人家的公子爺。
  那年頭,夠資格穿綢著緞的人,几乎已可認定是大戶豪門的公子爺。
  可是,腰間所懸的劍,就不像公子爺了,而像行俠江湖的武林豪客。公子爺的佩劍式,應該是佩在肩下的。
  而且,公子爺應該有隨從,這位爺卻需自己帶包裹,小青布包袱挂在肩下,份量似乎并不重,可知里面不會有沉甸甸的大批金銀財物。
  后面三四丈,另一位仁兄正好相反,是個鶴衣百結的中年化子,手中有根棗木打狗棍,八寶討米袋內,不知藏了些什么法寶,很可能有一只破碗。
  岔眼的是,草繩做的腰帶下,懸著一只織錦的簫囊,露在外面的簫穗是如意珠流蘇翠綠色的絲制品,相當扎眼,簫大概一定不俗,不是便宜貨。
  兩位旅客漸來漸近,已可看清面目。
  舒云本來是全神戒備的,但戒意因對方漸來漸近而逐漸消除。
  他看到那只策囊,看清那翠綠的簫穗。
  他闖了五年江湖,對江湖的風云人物高手名宿,多少有些印象,即使不認識,也多少有些耳聞。
  因此,他知道這支簫的傳聞,知道簫主人的來歷。
  天下四大團頭之一。裝窮扮化子乞儿游戲風塵的四個團頭,都是聲譽甚隆的俠丐,當然他們不是真的乞丐,只是扮成乞丐的樣子而已。
  所以真正的方正俠義人士,對他們頗有微詞,認為他們欺世盜名,稱之為俠中之盜;盜俠名的盜,与劫富濟貧的俠盜是不同的。
  四大團頭都不屑作盜,他們也不真正行乞,是怪人,也稱為怪杰,俠丐的聲譽頗為江湖朋友所尊崇。
  英俊的公子爺看到亭中的他,善意地含笑點頭打招呼,离開道路踱入涼亭。
  “好像茶桶是空的。”公子爺向他笑笑,笑得一團和气:“兄台是本地人?”
  “不是,過路的。”他也善意地笑,目光落在隨后入亭的化子身上:“人都到城里避兵去,大概很久沒有茶水供應啦!”
  “哈哈!這里有同道。”化子在他右首大馬金刀地坐下,棗木打狗棍擱在腿上、笑起來臉上的皺紋深了些。“不會是敗家子吧?看你年輕力壯,气色好得不能再好,怎會髒成這鬼樣子的?”
  “碰上了鬼。”他摸了摸腰帶上插的劍。
  “鬼?你見過鬼了?鬼在哪儿?”
  “在那邊。”他往南面空蕩蕩的大道一指,又繼續的說道:“正确的說,是響馬的細作,奸細。”
  “什么?響馬的細作?不是說來玩的?”
  “在下像是說來玩嗎?”
  “那你的意思……”
  “他們很快就會來的。兩位赶快走回頭路,走得越快越好,還來得及。”
  “哈哈!奇聞,居然有人要我老要飯的逃走。”化子狂笑:“細作有多少?”
  “不多,十几個。”
  “十几個,你居然要我逃?小兄弟,你看錯人了。”
  “呵呵!在下沒看錯。”他也大笑:“當然,大名鼎鼎的吳市吹簫客吳胜傳吳前輩,天下四大俠丐之一,不在乎十几個響馬細作。
  但在下告訴前輩,這些人全是千中選一的,超塵拔俗杰出的高手中的高手,信不信由你。”
  “你不怕?”
  “怕我早就逃掉啦!前輩。”
  “你要我吳市吹簫客伯?”
  “前輩犯不著。”
  “你又犯得著?”
  “在下与他們有死約會。”
  “好哇!算我姓吳的一份。”
  “歡迎參加。”他欣然說。
  “且慢!公子爺突然接口:“南面塵頭滾滾,可以听到隱隱蹄聲,這位兄台說那就是響馬的細作?”
  “不錯,我們說他們是細作或奸細,他們卻自稱諜探或密諜。”
  他對這位有如臨風玉樹的公子爺頗有好感:“高手中的高手,人才中的人才。”
  “好哇!也算在下一份。”
  “兄台”
  “在下姓劉,單名淮,草字長河。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彼此也好稱呼。”
  “在下宋舒云。”他通名,但不說明是不是字:“這位与劉兄同行的人,請他自己說好了”
  “化子我叫吳世傳,江湖匪號稱吳市吹簫客。”化子拍拍胸膛,似乎頗以為榮:“當年伍子胥逃吳,流落做化子吹簫行乞,所以吳市吹簫客就是乞儿的意思。吳某不但是化子,也是吳人,真是名實相符,如假包換。”
  “請問兩位從何處來?”他信口問。
  “在下從樂陵往濟南,途經德平。”劉長河首先回答。
  “哦,從縣城來的!”
  “是的,城里很亂,動身晚了些,這時光才走到十里亭,赶到臨邑落店還來得及。”
  “對,來得及。”他信口答。
  可是,他的左手有意無意地抓緊了劍鞘。
  他,久闖江湖,已可控制自己的情緒變化,喜怒不現于詞色,連眼神都可以控制自如——當然是留了神才能控制自如。
  一片疑云掩蓋住他的心,不住涌發。但他的神色,卻毫無變化n“前輩也是從城里來?”他轉向吳市吹簫客問。
  “不。雖然化子我從德州到德平訪友,但不走縣城,繞城而過南奔濟南。”吳市吹簫客泰然地信口答。
  “訪友?前輩在德平有朋友……”
  “正确的說,該是德平西河鎮。”
  “惊鴻一劍秋大俠?”他苦笑。
  “對,真是見了鬼啦!”吳市吹簫客嗓門大得很:“西河鎮鬼影俱無,人都逃到縣城避兵去了。我這身打扮,怎能進城現世?被捉入流民收容所那才叫冤呢!所以只好离開,反正找秋老哥并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日后有暇再來尚未為晚。”
  “吳前輩,日后……”他本想叫吳市吹簫客日后不要來了,但卻又不忍多說:“日后的事,誰知道呢?世事無常,白云蒼狗滄海桑田,誰……”
  “咦!老弟台,你這些話是何用意?”吳市吹簫客臉色一變:“老弟是不是听到什么風聲……”
  “沒有用了。”他挺身而起:“蹄聲如雷,人馬來勢如潮,准備吧!看誰肝腦涂地,咱們將有一場凶險絕倫的恐怖惡斗。”
  “來得好!”劉長河往亭外舉步,豪情勃發的說道:“仗劍天涯,不要辜負大好頭顱。”
  人馬已到了百步外,十三騎不多不少。
  吳市吹簫客站起,怪笑著將手向外虛引。
  “老弟台請,你是最先在此的主人。”吳市吹簫客談笑自若:“但愿如老弟台所說,他們真是響馬的密諜。
  如果是官兵,我跟你沒完沒了。我對撒謊的人深痛惡絕,更討厭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好徒。”
  “前輩,是兵是匪,立即就可分曉了。”他向亭外舉步:“你用不著防范我,該防著他啦!”
  他后面的兩句話聲音放低,低得只能讓吳市吹簫客一個人听得見:是一個与傳音入密之術性質似乎相同,卻又不同的傳遞聲音怪術。
  同時,抬手向走在前的劉長河背影一指。
  “防著他?理由何在?”桑市吹策客一怔,眼中异芒一閃即沒,也用杖指指劉長河的背影,神情明顯地表示出惊訝和狐疑,意似不信的神色明顯地流露。
  “沒有說理由的必要。”他說:“也許是在下太敏感。總之,這人可疑,在下總覺得這人有一股奇怪的气質流露,令人會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奇异感覺。”
  “你是說……”
  “在下什么都沒說,只說出在下對這人的看法和感覺,如此而已。”
  “你這人說話怎么不著邊際……”
  沒有机會再交談了,人馬已騰躍而至。
  第一匹健馬沖到,直沖到路北面,突然一聲嘶鳴,人立而起,而馬上的穿青勁裝外技大留的騎上,已不可思議地离鞍,屹立在怒馬旁,神定气閒,似乎早就站立在該處的,而不是從馬背上下來的人,好俊的騎術。
  馬也是駿馬,前蹄落地即昂首屹立,盡管渾身汗光閃閃,口有白沫,但依然雄駿軒昂,不可一世。
  片刻間,十三匹馬十三騎士,完成大包圍。
  十三名騎士打扮完全相同,青帕包頭,青勁裝,青綢的大塑,半統快靴后跟加皮馬刺,甚是一致。
  不同的是高矮肥瘦不一,所佩的兵刃也不同,有單刀、雁翎刀。
  狹鋒刀、短矛、劍、短斧,還有一個使用八角飛錘。
  雖然都是短兵相接的短兵刃,但相信這些人全會使用長槍、大韓、斬馬刀一類騎兵肉搏的長兵刃決戰沙場。
  最先到達的騎士將韁挂上鞍前的判官頭,輕拍馬脖,健馬通靈,向后倒退出兩支外,方開始扔頭抖尾踢蹄,噴鼻有聲。
  其他十二匹健馬,也几乎同時后退。
  馬离開,這才可以完全看清騎士們的面目。
  這才可以發現,其中四位騎上赫然是女的,隆胸細腰,臉色除了比一般婦女略深之外,面龐都顯得相當清秀,柳眉杏限英气不讓須眉,四女將沒有一個像母夜叉。
  緊張的气氛迫人,殺气充溢在天宇下。十三雙精光四射、毫無倦容的大限,狠瞪著山亭的三個人。
  看了對方的騎術、陣勢、气魄,舒云感到心中一緊,感到全身的毛孔在收縮,大熱天他卻感到寒意。
  “老天!我怎么這樣愚蠢?”他突然脫口叫。
  “咦!老弟台,你說什么——吳市吹簫客扭頭訝然問:“什么愚蠢?”
  “只有蠢豬才會逞匹夫之勇,站在這里等他們合圍,等候任人宰割。”他大聲說。
  “你是說……”
  “擋我者死!”他突然大喝,聲如沉雷,震耳欲聾,聲出人動,魚于反躍閃電似的倒飛至亭前。
  他身形再起時,以不可思議的奇速穿越涼亭,從亭后方向突圍。
  亭后只有一名騎士扼守,听到令人耳膜欲裂威力惊人的沉喝,便看到快速的人影飛騰而至,還來不及拔刀,人影已經近身。
  “吹!”騎士也沉喝,百忙中雙手齊出,一記推山填海攻向扑來的人影,反應已經是相當神速惊人了。
  舒云的雙手,正好向前抄抓,奇准地搭住了對方雙手的腕部,身形殘縮成團,手一接触,雙腿已向前蹬端而出,雙腳凶狠地端在騎上的胸口上,發出奇异的震響如中韌革。
  左右兩名騎上相距在八尺外,反應也极為惊人,同時拔刀往內聚,一閃即至,刀气徹骨生寒,凌厲無匹。
  可是,仍然晚了一剎那,被舒云瑞中胸口的騎士重重地倒摔而出,胸骨盡折,口中鮮血狂噴。
  而舒云的身影已遠出三四丈外去了,身形再起時,去勢更似電火流光,冉冉隱沒在西面的青紗帳內失去蹤跡。
  “這怕死鬼!”吳市吹簫客怪叫,向西沖,大吼一聲,一杖震飄一位出劍截擊的騎士,也突圍走了。
  “追!”為首的騎土怒吼,回身飛躍上馬。
  劉長河也見机乘亂脫身,也看出寡不敵眾,再不走豈不真成為蠢豬了?
  兩人都是從舒云突圍的方向走的,十二匹健馬狂風似的銜尾窮追。
  一名騎士再也起不來了,當時便斷了气。
  沖入無邊無際的青紗帳,等于是已獲得安全的保障。
  遠出三里外,他腳下漸慢。
  后面,首先跟來的是劉長河,由于他腳下放慢,三里路劉長河落后了百步以上。吳市吹策客更糟,落后更遠。
  要不是起初他全力飛掠,不想掩起形跡,這兩位高手,決不會沿留下的遺跡跟來:高粱被踏毀的痕跡。
  奇怪,居然听不到馬蹄聲,想必定那些人知道無望,不得不停止追搜,以免浪費工夫。
  三人終于又走在一起了,漫無目標地排梗撥葉而走。
  “你這膽小鬼!”吳市吹簫客走在右首向他埋怨:“為何匆匆逃走?你不是說与他們有死約會嗎?”
  “死約會不是不可以更改的。”他一面走一面揉動著雙手:“他們又不是与武林朋友講規矩的約會,犯得著用雞蛋去碰眾多的石頭?”
  “你把他們看成可怕的高手?”
  “一點不錯。”他說:“我還以為是一些高明的諜探,沒料到卻是最高明的頂尖儿人物,他們已調集空前強勁的精銳來對付我,委實大出在下意料之外。”
  “哦!你与他們有深仇積怨?”
  “沒有,管閒事管出來的麻煩。”他身形一晃,似乎腳下失閃。
  “宋兄,你怎么啦!”走在左首的劉長河問,注意到他的异狀。
  “沒什么。”他說,一面更用勁地援動雙手。
  “要往何處走?”劉長河轉變話題。
  “先走遠些。”他說。
  “再逐一鏟除?”
  “得看情形才能決定。”他腳下又是一晃。
  “你是有一點不對,宋兄。”劉長河關切地問。
  “先歇歇腳。”他答非所問。
  恰好這一帶地勢最高,附近是起伏不定的平野,雖然高度有限,但站在最高處,從苗梢空隙中,可以看到附近數里內的景象。
  他坐下了,作深長的呼吸,雙手加快地用力搓動,臉上不住冒冷汗。
  “他們很可能會搜來。”他說:“兩位大可先走一步,赶快脫离險境。”
  “咦!你……”
  “他們要的是我,与兩位無關,脫身容易,只是在下与他們的事。”
  “已經露了面,怎說与我和化子無關呢?噎!宋兄,你是有點不對勁,到底是怎么樣啦?”
  “老弟,你的臉色是有點不對。”吳市吹簫客的觀察力与武功的修為,始終比劉長河差了一段距离:“說吧,到底怎么啦?”
  “腳有點發軟,被一种可怕的護体奇功反震所致。”他在地上活動雙腳。
  “奇功反震?你是說……”
  “被我端倒的那位仁兄,具有一种外門護体奇功,反震力陰柔詭奇,像万縷鋼針猛然回頭反撞。
  要不是我端的勁道比他強三倍,躺下的將是我而不是他,強兩倍的人也傷不了他。”他搖頭苦笑。
  “咦!那是……”
  “极像傳說中的黑煞真气,那家伙已有六成火候。”
  “黑煞真气?一种邪門毒功……”
  “不錯,他的手更毒,我不該扣抓他的脈門,雙手与他直接相貼。”他探動雙手不斷加勁:“手麻腳軟,黑煞其气已滲入气血。”
  “哎呀!”吳市吹策客与劉長河同聲惊呼。
  “兩位如果不走的話,可否替在下護法?”他分別向兩人注視,臉上沒有其他表情流露。
  注視吳市吹簫客要久些,眼中有另一种神色。
  吳市吹簫客是個老江湖了,應該可以領悟他的意思:他要吳市吹簫客留意劉長河。
  “護法?你要……”吳市吹簫客可能懂得他的意思。
  “行功退出黑煞真气。”他平靜地說。
  “咦!你……你有這种能耐嗎?”吳市吹簫客大感惊訝的說道:“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呢!”
  “總得盡人事試試,不能坐以待斃,是不是?”
  “我不希望你冒險,宋兄。”劉長河放下小包裹在一旁坐下,語气是誠摯的:“也許你真的已修至可以行功迫毒的境界了,但是他們很快便會循蹤授來的,你能安心行功的机會不多的。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你的武功,實際上在咱們三人中是最高的一個。你只和他們一個次要人物交手,便兩敗俱傷,目下是二比十二,我和吳前輩能胜任護法嗎?這是性命交關的大事,不能冒險。”
  “這……劉兄的意思……”
  “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赶快回縣城,到安全的地方才可安心行功迫毒。”劉長河站起舉目打量四周:“十里亭距城僅十里,咱們剛才從西北走的,轉往東北走,最遠不會超過十里。你如果支持不住,我和吳前輩輪流帶你走,誤不了事。”
  “往城里逃?”吳市吹簫客冷笑:“劉老弟,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聰明,他們那些人都是傻瓜?他們必定料想到咱們會往城里逃,現在沒听到馬蹄聲,可知他們已經從東面攔截,阻止咱們往城里逃啦!簡直是睜著眼睛往刀坑里逃,活膩了。”
  “前輩一定很聰明羅?”劉長河英俊的面龐上有不測的笑意:“那么,依前輩之見,又待如何?”
  “往西走,出敵意表。”吳市吹簫客擺出老謀深算的神態:“既然他們往東截,就不會循蹤追搜,短期間不會搜到此地來。宋老弟必須善用好机,將黑煞真气驅出,等他們追來時,至少也可以放手一拚,總比坐以待斃痛快些,宋老弟意下如何?”
  “吳前輩,行功排毒可不是三下兩下就功德圓滿的事,需要多少時辰只有天知道。”劉長河反對吳市吹簫客的意見:“在這里等,只有一件事可做,等死!”
  “哼!年輕人……”
  “年輕人不見得就不如老一輩的人。”劉長河一直就對吳市吹簫客不怎么尊敬:“神机妙算的人,失算的時候多著呢!”
  舒云一直就對劉長河的身份感到可疑,在心理上就存有先入為主的歧見。對俠丐吳市吹簫客卻是絕對信任。
  因此,他的想法和作法皆傾向于吳市吹簫客。
  “我准備冒險,在此地行功迫黑煞真气。”他斷然地說:“吳前輩說得不錯,總比坐以待斃痛快些。兩位如果不愿留下,赶快离開還來得及。”
  “愚蠢!愚蠢!”劉長河搖頭苦笑。
  “你打算离開了?”吳市吹簫客冷冷地問。
  “在下要看看結果。”劉長河臉色陰沉:“但在下不能答應宋老兄充任護法的要求。在下不輕于言諾,也從不作力所不逮的許諾。
  連自保都成問題,豈能奢宮保護別人?”
  “在下仍然感激不盡。”舒云突然對劉長河有了兩分好感,不輕于言諾的人值得他尊敬:“情勢難料,生死存亡各負其責。”
  他放松全身,以五岳朝天式打坐,吸口气試試气机,三呼吸之后,气納丹田。
  劉長河搖搖頭,退至西面文外,虎目炯炯向四周凝神搜視,拉長耳朵留心所有的聲息。
  吳市吹簫客則退在東首丈余,也全神戒備。
  片刻,舒云的手腳開始出現痙攣現象。
  劉長河臉色突然一變,變得陰森森煞气怒涌,將飽袂報在腰帶上,六合帽摘下納入怀中,劍挪至趁手處,整個人呈現高度的警戒神色。
  “劉老弟,你怎么啦?”吳市吹簫客冷然問,相距將近三丈,比人還要高的高粱亂了視線,但這位武功了得的江湖名宿,居然看到了劉長河的神色變化。
  “有人接近,南面。”劉長河放低聲音,用手向南面一指,隨即向下一蹲,小心地、緩慢地向南面移動,手已按上了劍柄。
  吳市吹簫客意似不信,但仍然凝神運耳力傾听,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不安。
  “果然有人。”吳市吹簫客也低聲說。身形下挫以減少暴露,而与在神色上,表現得沉著老練從容不迫的劉長河,在鎮靜工夫上,似乎差了一截,誰說年輕人沉不住气?這位老江湖就沒有劉長河穩定。
  葉梢簌簌而動,正北方出現一位綠衣綠裙,清麗靈秀的十七八歲大姑娘。
  劉長河吃了一惊,怔住了。
  “你怎么可能在北面出現?”劉長河惊疑地問:“分明是從南面接近的。”
  “你們怎么啦?”綠衣姑娘也狐疑地問:“鬼鬼祟祟地躲在地里,存心嚇唬人嗎?”
  “原來是這么一個黃毛丫頭。”吳市吹簫客臉上戒備的神色一掃而空。
  “你以為來的是什么人?”劉長河語中帶刺:“這位姑娘不是那些響馬密諜的十二人中的一個,就是比青天白日還要明白事。小姑娘,你是怎樣找來的?”
  “三二十步外,是西行的大道。”綠衣姑娘往北一指:“我听到這一帶有不尋常的聲息,所以進來察看。哦!你們好像有人受了傷。”
  小姑娘的确是個行家,目光落在正在行功的舒云身上,眼中有疑云。舒云呼吸不正常,全身在冒大汗。
  “小姑娘是行家呢。”劉長河頗表惊訝:“是的,咱們有人受了傷。”
  “哦!也許讓我看看,看能不能幫助他?”小姑娘說著,便往舒云走去。
  吳市吹簫客看清了舒云的表情,這位老江湖才是真正行家,知道舒云似乎聚气有困難,聚不了气哪能行功?早著呢。
  “你不能惊動他。”吳市吹簫客打狗棍一擺,劈面攔住了:“小姑娘,不要管閒事,這位小兄弟自己辦得了事,目前不需任何人幫助。”
  “除非小姑娘能知道他在做什么。”劉長河卻不以為然:“比方說,有藥物。”
  “你們不能幫助他?”小姑娘指指舒云向兩人問。
  “不能。”劉長河坦率地說:“每個人所練的內功各有不同,有些相生有些相克,不能胡亂相助。天下間內功流派甚多,各有所精,也各有缺憾。這位老弟的內功。動法很古怪,坐式与眾不同,想幫助池也無從著手。姑娘……”
  “唔!是有點不同。”小姑娘柳眉深領。
  “還好,他自己可以處理。”劉長河說:“所以姑娘還是不插手為妙。能請教姑娘貴姓芳名嗎?
  “唔!他真的可以自己處理。”小姑娘自言自語:“先天真气已納聚丹田,等气机一發,真气直上重樓,便不妨事了。”
  “這位姑娘真了不起。”吳市吹簫客急急地說:“這里沒有你的事;你請吧。”
  “也好,他真的不需要幫助。”小姑娘點點頭,清澈靈秀的明眸中,有欣慰的表情:“兩位好好照顧他,這時不能再讓人打扰他了,不然會走火入魔的。”
  小姑娘說完,向兩人善意地嫣然微笑,輕盈飄逸地由原路走了遠出三丈外,人影似乎突然消失。
  兩位高手居然沒听到足音,也沒听到高粱擦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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