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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孤狐入堡


  無情賈七姑臉上永遠擺出債主面孔,冷冷地离座而起。
  “請問三爺有何吩咐?”無情賈七姑冷冷地問。
  “吳中一龍傳訊的人,是与你接頭的。”武曲星的臉色很難看。
  “是的。”
  “我要這個人。”武曲星大聲說。
  “回三爺的話,七姑不認識這個人。吳中一龍的信差不時更換,有些人連姓名都是假的,都是些身份卑微的小人物,很難查。”
  “直接找吳中一龍要人,知道嗎?”
  “這……好,七姑遵辦。”無情賈七姑冷然落坐。
  “這次事件,恐怕不會是意外的突發事件。”織女星臉色一冷:“其一,卓天威到寒山寺附近有何圖謀?誰知道他會去?其二,吳中一龍為何出賣卓天威?他怎么知道卓天威的行蹤?其三,誰知道你們要到女儿井潛伏,你們第一個理由是想約會靈狐,一同計算卓天威,第二個理由是卓天威就在附近,即使靈狐不來,你們也可以全力以武力相圖。其四,靈狐并沒有來。其五,杭霸主的人為何掌握了你們的行蹤?他們的消息來源從何處、何人方面獲得的?老三,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已經失敗了,徹底的失敗。”
  “他娘的!混蛋!”武曲星粗野地怒吼:“我要查,查他娘的一清二楚!我要把這些在暗中玩弄陰謀詭計的混帳賊王八揪出來……”
  靜室所點的那支牛油大燭,是專用于常年不見天日所在的特制品,徑大、蕊細,光度有限,通常可點十二個時辰。
  有經驗的人,可以從燭的長度估計時辰。
  卓天威和傅姑娘本來不需要燭光,他們不是內心空虛深怀恐懼的人。但有了燭光畢竟可以感覺出自己的存在,也可以驅除寂寞和潛在的恐懼,因此,任由大燭繼續燃燒,他們并不在意燭光可以讓外面的人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可以監視著他們。
  從大燭消耗的情景估計,他倆已被囚禁兩個時辰左右了,饑渴已經開始威協他們的腸胃了。
  兩人心中明白,在這种巨石壘成的密室中,想破壁而出不啻痴人說夢,那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因此,他們也就懶得敲牆撞壁、枉勞心力。
  他們在等候,心中難免焦躁不安。
  兩人并肩坐在壁角間,面對著矮案上的燭光,靜靜地收斂心神打坐。
  案上除了燭台之外,還有一只銀制的茶盤,紫砂壺中的茶已經冷了,兩只茶杯里的茶一滴不少原封不動。
  這兩杯茶,兩人都沒有喝。
  起初,卓天威是急于行功調和气机,以盡快恢复元气精力,
  無暇喝茶,姑娘則心情緊張忘了喝。
  其實,他們都需要補充水分,惡斗、奔逃,体內大量出汗,急需飲料補充。
  等到姑娘看出凶兆,他們不敢喝。
  “天威。”姑娘很自然地低聲說:“能估料出宋家的人是何來路嗎?”
  “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們,更不認識他們。”卓天威沉著地低聲說:“我對江湖人物陌生得很。”
  “你想,他們會把我們……”
  “反正不會有好意。”他不自禁地長歎一聲:“鳳鳴,我很抱歉,連累了你。我真不中用,總是后知后覺。你能一眼便看出那鬼女人的可疑征候,而我……”
  “天威,沒有什么好抱歉的。”姑娘突然伸手按住他放在膝上的手背:“你應該挑得起放得下,你是個男子漢。畢竟我們目的相同,一起下刀山劍海,生死認命,福禍分擔。你為了尋回傳家之寶,我為了行俠緝凶,生死禍福自己負責,怨不了誰。”
  “可是……”
  “不要往這方面想,好嗎?”
  “哦!鳳鳴,你是一個勇敢的好姑娘。”
  “夸獎夸獎。”姑娘微笑:“天威,能不能攻破那扇門?你有刀,我有劍……”
  “不可能的。”他搖頭:“即使能運神功砍斷絞鏈,或者砍破門外層的鐵葉,外面一定另加了更厚的門,很可能是可以滑動或可下降的石門。”
  “哦!天威,我們不是絕望了嗎?”姑娘有點傷感地說:“我真有點不甘心,難道就這樣……”
  “我要設法制造脫身的机會。”他反握住姑娘柔若無骨的纖手,握得緊緊地:“天無絕人之路,不要絕望,鳳鳴,堅強些。
  “我……”
  “我想,我們的希望仍濃。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時辰,他們仍然毫無動靜,那表示他們并不急于對付我們,或者有了其他意外變化,也表示我們有時間制造逃去的机會。——
  “但愿如此,哦!我好渴。”
  “晤!那壺茶……”
  “天威,喝不得。”姑娘急叫。
  “我知道喝不得,晤!讓我好好想一想……你听到聲息了嗎?”
  “晤!像是從右面的石牆……”
  “對,拉動石插的聲音。不要理會,也不要轉頭搜視,讓他們疑神疑鬼,定下心神,我們練气。”
  尺余厚的石牆上,四面鑽了十余個兩寸徑的圓孔,以圓形同徑的石插封閉,從外面抽出石插,便可從圓孔中看到室內的一切。不論室中人躲在任何角落,外面的人皆可從四周的石孔中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把火燭吹熄了,外面的人自然無法看到了,除非在十余個洞孔外部用燈火向內照射。
  右鄰是另一座石室,也點了一根大燭。
  室中有四個人:主人宋宗望、次子宋怀民、宋雅貞,和一位灰發如飛蓬、相貌獰惡的花甲老人。
  這一面共有四根石插,已經全部拔出,每個人据住一只石孔,凝神向內張望。
  卓天威与姑娘安坐練气,不言不動寶相庄嚴。
  石插插回石孔中,兩室重新隔絕。
  “要不要用迷香把他弄翻拖出來?”宋怀民向乃父問:“可不要夜長夢多,那可是白費心机。”
  “不急不急。”宋宗望陰笑:“反正仍需將他們囚禁在內,何必多此一舉?讓他們把茶喝了,豈不省事?他們早晚會喝的。”
  “爹,孩儿的意思是早些廢了他們,以免夜長夢多變生不測。”宋怀民為自己的理由辯護。
  “二哥,你可不要亂出鬼生意。”宋雅貞凶霸霸地抗議。
  “什么?大妹,什么叫鬼主意……”
  “本來就是鬼主意。”宋雅貞不屑地撇撇嘴:“廢了他們,万一騷狐狸反悔,后果如何呢?能用一個廢了的卓天威去威脅么?豈不人寶兩空?廢話!”
  “雅貞丫頭說得對。”花甲老人刺耳的沙啞嗓音在空間里響起:“騷狐狸机警狡猾,我想她不會乖乖將寶交出,她一定會搬弄各种花招。目前她的人手少,七八天之后,她的得力爪牙和情夫面首,可能蜂擁而至,巧取豪奪無所不用其极。廢了這小子,恐怕她會把大牙都笑掉呢!”
  “爹爹是不是多慮了?”宋怀民不以為然:“大哥留在騷狐狸身邊,憑大哥的人才、武功、机謀,一定可以降伏騷狐狸。”
  “二哥,你算了吧!”宋雅貞哼了一聲:“騷狐狸的情夫面首,哪一個不是人中之龍,濁世的佳公子?憑大哥那點德行,哼!如不是姓卓的在我們手中,恐怕騷狐狸連正眼也懶得瞧他呢!你把騷狐狸看成饑不擇食的母狼,你是大錯特錯了。”
  “大妹,你在長他人志气,滅自己的威風。”
  “我說的是實話,你……”
  “好了好了,都給我住嘴!”老爺大聲叱止:“姓卓的不能廢,但得先制他的穴道,解除他的兵刃暗器,免生意外。”
  “時日方長,這時制他的穴道,与廢了他有何不同?”宋雅貞依然反對:“對時制穴術最高明的高手,也難保證解穴時經穴不受損傷。最安全的辦法是給他們服下定時丹。”
  “你哪儿來的定時丹?”
  “我去找勾魂妖女尚紫云,她有。”
  “你去找那魔女?”老太爺大搖其飛蓬頭:“你殺了杭霸主派來劫持神手天君的人,魔女是杭霸主的得力爪牙,豈不是……”
  “死了的人,是不全講話的。貞儿用飛針襲擊,那兩個死鬼死時身旁無人,杭霸主怎知所發生的事故?還有,貞儿順便去找神手天君。”
  “去找他干什么?”
  “一方面探探他的底細,看這人到底隱藏了些什么惊世絕技。另一方面,打听吳中一龍對卓天威失蹤的反應,以便日后擬訂對策。
  這位梟雄如果發現內情,很可能向咱們宋家采取激烈的報复手段。如果能掌握神手天君的秘密,對咱們大有好處。”
  “也好,你打算何時動身?”
  “事不宜遲,貞儿這就動身。”
  “帶兩個人掩護,小心了。”
  腳步聲隱隱,室中恢复黑暗。
  鄰方靜室中,卓天威垂頰倚壁假寐。
  “他們走了——姑娘輕聲問,
  “走了,有四個人,其中有那位宋雅貞。”卓天威坐著,目光落在茶杯上:“他們并不急于擒制我們,但早晚要進來的,在我們喝了茶昏倒之后再進來。”
  “你是說…”
  “他們的話,我都听到了。”
  “什么?你……你能听得到?”姑娘大感詫异。
  “是的,隔鄰也是石室,石室有共嗚作用,以耳貼石仍可听得到。不瞞你說,我的天視地听術火候頗為精純,尺余厚的石壁當然難不倒我。如果我能定下心神,十丈內虫行蟻走也瞞不了我,當然必須絕對寂靜,不能有其他聲浪干扰。”
  “哦!你真了不起。”姑娘由衷地贊美他:“你听到什么了?”
  他將四人的對話簡要地說了。
  “奇怪!騷狐狸指誰?”他接著又說:“神手無君那种三流貨色,會隱藏了什么惊世絕學?”
  “哦!是三星盟的人在打你的主意。”姑娘恍然說:“他們無奈你何,所以要用什么寶物向宋家的人交換你,一定是的。”
  “你是說……”
  “三星盟中有一位名號響亮的七幻狐黎玉香。這妖狐的化裝易容術天下無雙,變化也無窮,所以綽號稱七幻。据我所知,連王星盟旗下許多首要人物,也不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只看到她各种化身。如果她自己不說,誰也弄不清她到底是不是七幻狐。”
  “你見過她嗎?”
  “沒有。”姑娘搖頭苦笑:“見過也沒有用。据說,她可以在頃刻間,幻七种化身出來。”
  “哦,她能幻化為某一個人嗎?譬如說,幻化成你的模樣。”
  “這個……可能會,但我可不敢斷定。”
  “如果會,那表示她已練成幻形術,再借助一些巧妙的器具和寶物,那可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日后,我真得特別留神這個騷狐狸。”
  “可是……”姑娘突然低下頭。
  “可是怎么啦?”
  “那七幻狐黎天香并不騷,更沒有什么情夫和面首,面首應該用于玄門方土。”
  姑娘紅云上頰,回避他的目光,這些話畢竟不宜出于少女之口:“她并不是一個坏女人,對男人据說從不假以詞色,三星盟的盟友,對她相當尊敬,還沒有听說任何有關她的風流艷事。”
  “不久,便可知道真相了。在定時丹到來之前,我得設法制造脫身的机會,遲了恐怕來不及。”
  “天威,可能嗎?”姑娘憂心忡忡。
  “可能。”
  “那……”
  “那壺茶。”
  “茶?”
  “對。現在,不必胡思亂想,時机未到,仍得等待。定下心,我教你練角息術,這可以減少体內熱量的發揮,就可以度過口渴的難關,而且可以几個時辰絲紋不動。”
  天慶觀的黃昏,冷清得令人想起日薄崦嵫人生的終程。
  沒有人蹤,沒有人聲,荒草蕭蕭,灰沙漫漫;似乎天地已空茫死寂,地獄的黑暗正徐徐降臨。
  但現內的靜室中,卻是璀璨絢麗的人生另一境界。
  室中僅有兩個人,兩位侍女設妥洒筵便退到室外去了。
  矮几上擺了精美的菜肴,美酒奇香滿室。
  明亮的紗燈幻出彩虹,挂在窗口的彩色風鈴輕輕款擺,發出悅耳的八音清鳴,色、香、聲一應俱全。
  宋怀安和靈狐相偎相倚并坐在几旁的錦持上,僅披了薄紗寢袍,里面光禿禿的什么都沒穿。
  尤其是靈狐,酥胸半露,玉肌半現,玉手一招,可從寬袖口看到腋窩。
  有人形容誘人的女人胴体是一團火,那是外行人的說法。
  李后主的詞玉樓春,第一句是“晚妝初了明肌雪”,以寫壯美的、男性化的詞人蘇東坡在洞仙歌這首詞第一句寫的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才是欣賞女人的行家。
  僅能點燃男人情欲之火的女人,絕不是真正的美女,艷麗与風華是兩碼子事,艷光四射与風華絕代不能相提并論。
  燈光下酒案旁的靈狐,不擔艷光四射,也高貴得像個女皇;盡管她胴体半露,神情仍然像女皇。
  有些女人即使剝光了,仍然有凜然不可侵犯、令人不敢逆視。不敢褻瀆的神韻流露在外。
  這時的靈狐,就是一個高貴尊榮的女皇。盡管室中布置得春意盎然,仍然流動著挑引情欲的綺麗气氛。
  她艷麗的面龐仍綻放著笑意,但這种笑与先前她挑逗宋怀安的媚笑完全不同,走了樣,笑得那么安詳、那么柔和、那么無邪。
  “這是你最后一頓盛餐。”她微笑著說,纖纖玉手遞過一杯酒:“這就是人生,你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老天爺是公平的。盡情地喝吧,干杯。”
  “是,干杯。”宋怀安順從地說,接過杯一口而干。
  宋怀安的神情怪怪地,与先前求愛時狂暴、熱切、急躁、粗野……截然不同,像是換了一個人,臉上有平常的笑意,眼中有滿足的神采。
  “听我的話,該做的事,你都已經牢牢地記住了。”靈狐笑吟吟地注視著他,吸住他的眼神。
  “是的,記得牢牢地。”他也笑著回答。
  “天快黑了,得准備回家了。”他像個應聲虫。
  “哦!是的,得准備回家了。”
  “吃吧!喝吧!時辰不多了。”
  “是的,我吃,我喝……”他果然在吃,在喝。
  片刻,靈狐的纖手傳出一聲奇特的音響。
  “喲!你可真是海量,好人!”靈狐那高貴女王的气質變戲法似的突然消失了,又回复艷野的蕩婦形象,渾身散發著春情,媚目煥發出勾魂攝魄的异彩。
  宋怀安也突然幻變,重新回复往昔的英雄气概,回复沉迷酒色的風流子弟本來面目。
  “親姐儿!小乖乖……”宋怀安几乎把教坊中所有的親昵稱呼全掏出來了,開始毛手毛腳放浪形骸:“此間樂,不思蜀,我真不相想回去了。我有一艘花團錦簇的畫肪,你我且放舟太湖,效范大夫載美……”
  “喲!你美人在抱,美酒入喉,就把你我的正事拋在腦后了?好人,你忘了你姓什名誰了吧?嗯”
  “哦!該打該打,真的几乎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靈狐一陣蕩笑,投怀送抱。
  “問口供。”宋怀安總算記起來了:“向姓卓的問口供。放心啦!陪陪我片刻再走。哈哈!你這小妖精……”
  神手天君的家在月華樓南面的小街上,這一帶全是中上等人家的住宅,往來的行人多少有些身份,地方的潑皮混混很少在這附近游蕩滋事,因為既沒有油水可撈,也缺乏勒索訛詐的對象,算是頗為清靜安謐地方。
  曹家人丁并不旺,几個子侄三五奴婢而已。
  神手天君年近不惑,娶妻納妄十余年,膝下猶虛。
  其實,也難怪他的妻妾肚皮不爭气,他老兄很少在家,寄名在某些小有名气的貨棧做暗東,天南地北到處游蕩,性好漁色,出入煙花教坊,据說還在外地置有多處金屋。
  他即使返回蘇州,沒事就往老大吳中一龍家里走動幫閒,流連畫肪酒樓,樂而忘返,酒色淘空了身子,妻妾再賢再美,也養不出儿女來。
  天黑后不久,他离開了老大吳中一龍的家,帶了兩個保縹打道回府。
  由于杭霸主与三星盟已展開烈火焚天的大火并,雙方的精銳皆赶往城外聚會,重心移至城郊,各自調兵遣將各顯神通,因此真正的當事人吳中一龍和郝四爺,反而成為風暴外圍的閒人。
  吳中一龍除了集中全力防范意外,別無他事勞心勞力,樂得清閒,放寬了心情,坐山觀虎斗。
  神手天君武功既差勁,智謀也拙劣,說話也沒有份量,派不上用場,呆在宗政家無所事事,閒得無聊,不如歸家安逸安逸,忙里偷閒与嬌妻美妾聚一聚。
  他的家是一座傳統式的大宅,臨街一面是奴仆住的南房,院門開在青龍位,有五級石階說明住宅高出街面甚多,不怕鬧水災。
  街上行人稀疏,各處宅院的門燈發出暗黑色的光芒,有些街段卻相當幽暗,因此有几個行人提了燈籠走路。
  兩名保縹跟在他身后,他們走路不需燈籠照路,意態悠閒地信步而行,前面家宅在望。
  保鏢仍是那原來的兩個,那位叫老七的保鏢臉上一如往昔不帶表情。
  距院門還有二三十步,三個人几乎同時站住了。
  “咦!”神手無君訝然輕呼。
  應該整夜照耀的兩盞門燈,居然一盞也沒點,顯然是仆人忘了,門子疏忽,這是不可原諒的過失。
  院階上站著一個黑影,雖然看不真切,但絕不是門子,身材不對,站的位置也不對,站在近門限的深處,形影依稀,凝立不動像個幽靈。
  “曹三老爺,你不認識你自己的家了嗎?”幽靈開口說話了,聲音嬌柔悅耳,聲調動听誘人。
  神手大君一輩子在女人堆中打滾,當然一听便知是年輕女人的甜美嗓音。
  “哦!稀客稀客。”他心中一寬,重新舉步。
  驀地,他又站住了。
  他僅走了三四步,似乎看出有异,嗅到了危險气息。
  “你是誰?”他沉聲問。
  “你以為我是誰?曹三老爺。”幽靈反問。
  “在下熟識的人不會稱在下是曹三老爺。”
  “哦!那該怎么稱呼?不會親昵得叫你永泰親哥吧?你就把我看成熟悉的人好了。”
  “哼!”他大踏步接近。
  因為看得見的危險并不真危險,他膽气一壯,不再害怕。
  兩個保鏢亦步亦趨,腳下從容不迫。
  幽靈移動了,舉步降階。
  是個穿墨綠夜行衣,曲線玲瓏,外罩綠綢被風,背系長劍的美麗女人,星光下,瓜子面龐輪廓分明,一雙明眸反映著星光不住閃爍。
  “姑娘,咱們陌生得很。”他在丈外止步,目光銳利地在對方的身上搜索。
  “咦!曹三老爺,你不認識我?”綠衣女即笑吟吟地反問。
  “恕在下眼拙,姑娘是……”
  “我姓黎,記起了嗎?”
  “黎?晤!抱歉……”
  “黎天香。”
  “哈哈哈哈……”他大笑:“姑娘,何必呢?黎姑娘從不与咱們的人打交道,犯不著冒充她找在下窮開心。姑娘……”
  “那么,姓富,該記起些什么了吧?”
  “很抱歉,在下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又為何找上我曹永泰。”
  “來求證一件事。”
  “你說吧,在下不一定答复。”
  “白天,閣下与卓天威在寒山寺樹林分手,沒錯吧?”
  “不錯。”他鎮定地答。
  “他人呢?”
  “不知道。”
  “你暗中通知杭霸主的人跟蹤前往……”
  “廢話……”
  “不要急著否認,本姑娘已偵查了大半天,勾魂妖女已經透露了消息,不會冤枉到你的啦!”
  “在下堅決否認。”他沉聲說。
  “哼!你否認沒有用。我問你,姓卓的站在你一邊,你出賣地有何用意,牽涉到什么陰謀?你大哥吳中一龍如果知道了這件事,該會怎么說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姓卓的……”
  “在下不听你的胡說八道,老七……”
  老七已聞聲扑出,有如電光一閃。
  這瞬間,街對面的牆角暗影中,黑影電射而至。
  院門樓上方,黑影疾降如電火流光。
  雙方皆搶先襲擊,黑夜中搶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六個人同時出手,下手不留情。
  拳掌与暗器齊飛,人影瘋狂地糾纏在一起,立即傳出了叱喝和狂叫聲,然后人影向四面蹦散。
  “扶我……走……”綠衣女人虛弱地叫,踉蹌爬起,在一名同伴的挽扶下,沿街側的暗影狂奔。
  神手天君摔倒在階角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老七斷了左腳,跌出兩丈外吃力地要站起來。
  另兩人分別在地上掙扎、抽搐,叫號聲漸低,掙扎的力道也在逐漸減弱。終于,其中一人大叫一聲,斷了气。
  “快……快替我取……取出胸……胸間的暗……暗器……”神手無君戰懍著叫,左掌按住右胸,掌心触到一枚金屬細柄——是一枚大型的針形暗器。
  三更初,外圍警哨發現大少爺帶了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手挽手像是踏月的情侶,親昵地步入直通宋家外院門的小徑。
  宋家的忙亂是可想而知的,按所訂的計划,大少爺應該留在天慶觀,明日該放舟太湖游山玩水,直至七八天之后,再帶著靈狐攜帶玉屏風,前來交換卓天威。
  計划不能按步驟執行,那就表示出了意外。
  先將靈狐安頓在客室,一家老少主腦人物,在樓上的秘室聚會,共有十二位男女与會,其中沒有宋雅貞姑娘。
  “你昏了頭是不是?”宋宗望憤怒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具亂跳亂蹦,茶水濺出:“你居然自亂腳步,不按計行事,把這騷狐狸帶回來。畜生,你知道自作主張的風險有多大嗎?你……你你……”
  “爹,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宋怀安卻毫不激動,滿不在乎:“富姑娘只是一個單身女人,身上沒帶有任何兵刃暗器。怎么啦?爹!咱們宋家七八十個位男女,好像被一個富姑娘嚇得亂成一只破蟻窩了,事情并沒……”
  “閉嘴!問題不是怕她,而是行動必須按計行事,按步就班才能完滿達成,任何差池變更,皆足以扰亂整個大局,情勢便失去控制……”
  “爹,富姑娘前來雖然与所訂計划不合,但并沒有什么差池,計划也用不著變更。”宋怀安振振有詞,理直气壯:“她只要看一看姓卓的是不是真的已經落在我們手中,問几句話以證實人是真還是假,明天就回天慶觀。爹,條件是雙方面的,必須雙方都有利,咱們所訂的計划,本來就太過注重自己的利益了,不夠公平。”
  “你胡說八道,有吃里扒外之嫌,什么不夠公平?”老太爺也冒火了:“怀安,你是不是被騷狐狸迷昏了?胳膊往外拐,你是向外彎的?嗯?”
  “爹您明鑒。”宋怀安沉著地說:“孩儿的胳膊不是故意向外彎,而是咱們的計划不夠完善,沒有應付意外的變通辦法,可說計划不夠完善,漏洞甚多,一有意外就手腳大亂,整個計划告吹。”
  “你說什么?”老太爺厲聲問,飛蓬灰發似乎被怒火气得根根直立。
  “以目下情形來說,大妹入城辦事,未能按時返家,僅較預期遲了一個更次。家里便人心隍惶,所有的事皆擱下了,派出接應的人一多,連防守也漏洞百出,這就是計划不夠完善的證明。”宋怀安侃侃而論,不為老太爺的怒火所震懾。
  “晤!你是說……”老太爺意動。
  “富姑娘要求前來求證,她理直气壯,她根本不相信卓天威已落在咱們手中。爹爹,這是她的條件,咱們如果不讓她證實卓天威是真是假,她就拒絕派人到茅山取玉屏。爹爹,孩儿能拒絕她的要求嗎?以她的江湖地位身份來說,她的這种合理要求,連杭霸主也不能拒絕。”
  “晤!你的話也許小有道理……”
  “爹爹,如果不讓富姑娘求證,她不會派人返茅山取玉屏,遲一天派人,玉屏便晚一天取來,夜長夢多,遭受損失的該是我們。所以,我們不如讓她見見卓天威,明早送她走,豈不兩全其美?對咱們的計划根本沒有任何妨礙。是嗎?”
  靈狐的要求是絕對合情合理的,任何人都可以詭稱捉到卓天威,談交易的雙方皆有權要求先查看交換物。
  問題是:玉屏目下在茅山,靈狐搶制机先,見不到卓天威便不派人至茅山取玉屏,交易取消,所以占了上風,她這一招相當厲害。
  如果宋家也堅持先查看玉屏,談判破裂交易取消,宋家將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樹了強敵,甚至會受到兩面夾攻。
  靈狐當然不甘心,單天威也不會善了。
  “我們得考慮考慮。”老太爺顯然被說服了,怒火已消,口气一軟。
  “爹爹,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困難,如果不讓富姑娘看卓天威,可以立即打發她离開。”這時宋怀安似乎也開始讓步:“她只來了一個人,容易打發的。她這次匆匆來到蘇州,只帶了茅山七子,已經斷送了三個人,咱們叫她滾,她無奈咱們何,好吧!
  為免麻煩,孩儿叫她回去好了。”
  不等話說完,便站起向外走。
  “我對那玉屏毫無興趣,”宋怀安一面走一面繼續嘀咕:“咱們家金銀財寶多得很,要這种不能擺出來充門面的東西做什么?”
  “你給我站住!”宋宗望大聲叱喝:“沒規矩!”
  “爹還有什么吩咐?”宋怀安止步欠身恭立。
  十余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本來,靈狐的要求平常得很、沒有刁難的必要,憑靈狐一個人,還能在見面時把卓天威殺死?
  “好吧!讓她看。”老太爺說話了:“要搜一搜她,可不能讓她用暗器將卓天威擊斃。卓天威一死,她便不會將玉屏交出來了。”
  這么多人,居然沒有人想到靈狐為何要在晚間前來。白天任何時候,她都可以逕自登門提出要求。
  將一個怀有敵意的人留在家中過夜,是相當不智的事,即使這人沒有反抗的力量。
  靈狐穿的是云裳羅裙,珠翠滿頭,在燈光下,艷光四射,風華絕代,像個富貴人家的名門淑女,沒帶有絲毫武林人的气概,走起路來羅裙款擺,步步生蓮,給人的印象是弱不禁風的深閨弱女子。
  有誰相信,她就是艷名滿天下的靈狐富真真。
  十余個男女伴她進入石室,當然事先已由女眷搜過她的全身。
  “姑娘,話講在前面。”宋宗望鄭重地說:“只准看,不准問,而由我來代問。
  等交換之后,你愛怎么問那是你的事。”
  “宋老太爺,你可以決定一切。”靈狐微笑著說。
  宋宗望舉手一揮,四個人抓住四根柄都突出的石插握把;當兩枝燭同時吹熄時,五插也同時抽出了。
  室中一暗,伸手不見五指。
  兩個人緊挾住靈狐,站在一只石孔前。
  這一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囚禁卓天威与傅姑娘的鄰室卻是明亮的,被囚禁的人絕對無法從石孔中看到這一面的情景。
  卓天威与傅姑娘并倚在牆根下,像已沉沉入睡。
  “卓天威,站起來!”石孔中傳出宋宗望聲震石室的語音。
  “卓天威一蹦而起,憤怒地破口大罵。
  “是宋宗望嗎?你這卑鄙的狗東西!”他怒吼如雷:“太爺与你無冤無仇,价竟然無恥地要你那勾引良家父老的女儿,把太爺誘人石牢囚禁,你到底有何用意?呸!
  就是狗也比你高一級。”
  “我問你!”宋宗望居然忍受得了:“你到蘇州來追查三珠鳳釵持有人的下落,為何又追查趙元咎這個人?為什么……”
  “太爺永遠不會告訴你!”他怒吼。
  刀光一閃,一聲暴響,火星飛濺。
  刀光扎入傳聲的石孔,奇准無比,石孔崩裂,石屑紛飛,成了一個四寸深的碗大石孔。
  他暴怒地再次揮刀,一連五刀,石孔逐漸加深,碎石崩落,他的刀尖也逐次崩口,最后成了禿刀。
  “狗東西!狗……”他一面用禿刀亂戮,一面憤怒地咒罵。
  鄰室已聲息全無,人已經走了。
  客院里的花廳相當幽靜,而且每一間客房皆堅固如城堡囚牢。
  在此地作客的人,都會受到最好的款待,包括必要時改送入地底的處決場。
  江湖人的朋友品流复雜,有時,最好的朋友,也可能是最可怕的仇敵。因此,不難解釋宋家的客院构造奇特的原因所在了,這一剎那你是貴賓,后一剎那你可能就是地底刑場的待決之囚。
  客人只有一個:靈狐富真真。
  這時,她是主人的朋友。
  這种朋友交情并不复雜,在江湖道上司空見慣,你有你的要求,我有我的欲望,彼此如果能互相協調,利益能互相調和,那就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彼此有福同享,但有禍各自擔當,利益均沾,皆大歡喜。
  如果不,那就一切改觀,朋友的關系就不同了。
  現在,他們是朋友。
  花廳中燈光輝煌,主人一家有地位的人皆在場作陪。
  畢竟,靈狐是天下四大美女之首,在江湖不但身份甚高,而且朋友眾多,富甲天下,真正配与她平起平坐的人,還真數不出几個。
  譬如杭霸主、三星盟的三星,嚴格說來,也只能算是一方之豪,在天下名人風云榜中,還不夠資格排名列榜,而靈狐卻是列榜的名人之一。
  主人方面,宋老爺爺像神龍,連地方上的群雄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來龍去脈,只知道他是石鼓村宋家的地方富豪,如此而已。
  宋怀安宋怀民兄弟,也只是地方上的富家子弟,愛好拳棒、武功不弱的土豪。
  小妹宋雅貞,本地人只知道她是一位很少為外人所知的姑娘,偶或在親友或土紳的內眷交游場合中惊鴻一瞥,其他地方就很少看到了。
  憑雙方的聲譽身份,靈狐真足以做宋家的貴賓。
  江湖上傳聞中的一枝春,可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好女人,但總算獲得不少人的喜愛。但与靈狐的名頭相較,差得太遠了,几乎不能比。
  端坐在主客位上的靈狐,在燈光下艷光四射,一顰一笑皆具有吸引异性的無窮魅力,一舉一動皆儀態万千雍容矜持,誰也不敢相信她會是一個天下聞名的風流蕩婦。
  坐在大環椅上的老爺爺正相反,形容為肮髒的吝嗇土財主并不為過,怎么看也不像一個有身份地位的人,更不要說像一個身怀絕技的人了。
  那位老奶奶也上不了台盤,老老實實的荊釵布裙老婦,沒有任何特色,沒有任何令人刮目相看的長處。
  在天下各地,可以找出千千万万個這种平凡的老婦人。
  “富姑娘,你滿意了嗎?”老爺爺問。
  “非常的滿意,是卓天威沒錯。”靈狐欣然地說:“只是,你們并沒有把他制住,要知道他并不……”
  “用不著。”老爺爺格格笑:“如果把他制住,傷了穴道經脈什么的,咱們豈不是少了交換的本錢?”
  “老太爺,這是一個极端危險的人物,不制住他,是十分危險的。”靈狐笑笑:“他有刀、有劍,說不定會破壁飛去呢!”
  “請放一百個心,煮熟的鴨子飛不了的。等他把精力損耗過半之后,他就成了入檻之虎了,那時再替他加扣上鐐尚未為晚。哈哈!你沒發覺他已經忍耐不住,開始狂亂了嗎?慢慢等吧!”
  “是又怎樣?”
  “一天水米末進,就怕他沉得住气。現在,他正在用盡全力,用刀劍向石壁作無望的進攻,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筋疲力竭,饑渴交加,腹中冒煙。”
  “餓他不死的,老太爺。”
  “渴,他可受不了。富姑娘,老朽可以保證,天亮之前,他就會光溜溜地囚入地底死囚室的。”
  “那就好,可不要大意了。”
  “富姑娘,恕老朽好奇,姑娘与姓卓的結怨,确是不智。”老爺爺開始探口風:“這小子的武功,高強得不可思議,他的長輩恐怕更是了得。姑娘在劫取寶物之前,為何不事先調查海底?吞不下的東西勉強吞下,會卡住喉嚨噎死人的,他到底是何來路?”
  “不知道。”靈狐搖頭:“事前調查,只知道他是湖廣來的几個土財主之一,不但不是武林人,連江湖朋友也沒有,根本就不是什么名人,連大富豪也輪不上,豈知他卻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可怕人物。他的武功路數,刀法之霸道空前絕后,据殃道表示,很像早年武林怪杰火獅的家數。火獅卓气极,老前輩可有所聞?”
  她改稱宋老太爺為老前輩,留心老家伙的神色反應。
  “火獅?”宋老太爺淡淡一笑:“他的尸骨恐怕早已經化了,死了的人是不足為害的,還談什么……”
  “老前輩是知道這個人哩?”
  “那是當然,他比老朽高一輩,老朽行道時,他已經是名震天下的人了。”
  “老前輩那時在何處得意?”
  “哈哈!好漢不提當年勇。”老太爺用一陣怪笑改變話題:“富姑娘出道十余載,据說已擁有四處藏珍窟。哈哈……休怪老朽多嘴直言,得收手時且收手,珍寶太多不一定幸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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