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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不期須臾


  “前輩想到了什么?”司馬英泰然地問。
  “解毒之物是無望了,世間沒有人見過千年玄參。”
  “不錯。”司馬英簡洁地答。
  “唯一可行的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以毒……”司馬英似乎一震,喃喃地自語。
  “是的,以毒攻毒,可以冒險一試,值得的。”
  “前輩可知何种毒物可克這兩种奇毒?”
  奔雷掌搖搖頭,緩緩地說:“世間有兩個人或可知道,可惜不易找到他們。”
  “是誰?”
  “一個叫怪醫魯川,一個叫八荒毒叟顧宿。”
  司馬英記起年前落魄窮儒的話,接口沿“怪醫魯川目下可能仍在忻城山雷家堡。”
  奔雷掌苦笑道:“別說雷家堡主人不肯,怪醫本人也不會替你設法,不然就不會稱為怪醫了。那老鬼替人治病,必定先將病人折磨得死去活來,也許會用病人試驗他的奇异醫術,麻煩得緊。”
  “八荒毒叟為人如何,目下現在何處?”
  “這是一個謎一般的老怪物,怪得有點不近人情,在江湖中,知道他的人為數不少,但見到他的人卻屈指可數。
  据江湖傳言,他祖籍大庚岭下,后來浮海遠离中土,流落至瓊州府,在五指山遇上一個异人,從此嗜毒如命。
  早些年,他又舉家遷回中原,但所帶的毒物卻不易在中原繁殖生長,傳說他已返回瓊州,但据我所知,他并未退瓊州,仍留在中原。”
  “天下茫茫,怎能將他找到?”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人心,三年前我曾親見他在福建延平府尤溪縣北桃木岭出現過,假使能將他找到,相信不會有太大的困難。”
  “只是……”司馬英搖頭苦笑,又道:“在下已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沒有机會了。”
  “請放心,至少半月中你還有机會。”
  “已經沒有半月的時后了。”
  “有的,你的傷勢全是外傷,老朽敢保證在三天內你可以走動,十天內痊可……”
  “那么,只剩下三五天了。”司馬英搶著說。
  “不!三天后你即可啟程,可買坐騎代步。”
  司馬英突然想撐起,創口一陣奇痛,他額上直冒汗,坐下了。一言惊醒夢中人,希望之火在他体內點燃。
  “是的,我不能放棄希望,哪怕只有片刻可活,我也必須支持至最后倒下的瞬間。”他大聲叫。
  璇姑將他按倒,關心地說:“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沒有躺在預定理骨之處等死的理由。好好將養,你定然能逢凶化吉挺起胸膛生存于世間。而唯一能使你生存的憑藉,就在你自己的求生意志是否堅強。”
  司馬英一陣激動,突然抓住她的纖手,說:“謝謝你,雷姑娘。”又對奔雷掌說:“有勞前輩費心,晚輩銘感五衷。”
  璇姑并不因他的激動而著惱,反而緊握他的虎掌,給了他一絲飽含鼓勵与祝福的微笑,這潑辣的野丫頭,似乎懂事得多了。
  奔雷掌豪邁地大笑,站起說:“你是一個鐵打的硬漢,一身傲骨,能得到你出自內心的一聲謝語,委實不易。
  哈哈!外面還在亂,這三天咱們正好辦事。我到外面看看風色,丫頭,好好照顧他,可不能再野了,再來第三次交手,你也不會占上風的。”
  “爹,你……”璇始羞紅著臉叫。
  奔雷掌哈哈一笑,走了。
  “雷姑娘,令尊風趣得緊。”司馬英爽朗地說,又遭:“我猜,姑娘定然是家中的寵儿……”
  “噢!別談這些。”她取來水囊喂了他几口水,又說:“司馬公子,你的記憶力真惊人。”
  “別叫我公子,江湖人沒有公子的稱謂,你可叫我司馬英。”
  他坦然地說。
  “我該叫你英大哥,你我是打出來的交情,行么?”她毫無机心地說。
  “唉!如果我能有這樣一個妹妹,該多好?”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他在為音訊全無的爹媽歎息。
  假使梅谷不被六大門派的人毀掉,也許他會有三五個弟妹哩。
  “說啊,英大哥。”她滿怀希冀地說。
  他默默地注視著她,幽幽地吐出兩個字:“璇妹。”
  她粉臉上綻起明朗燦爛笑容,也說了三個字:“英大哥。”
  “十一年來,我們交過兩次手。璇妹,不怪我嗎?”
  “不打不成相識,英大哥,你在我的心目中,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哦!那次你被洞靈三冠所擄走,后來怎樣了?”她臉上泛起紅潮,但并不扭促,含笑問。
  “還好,那次得感謝獨腳狂乞……”他將經過一一說了。
  “我不信,她們今天不是來助你么?”她故意噘著嘴說,但臉上的笑容分明已經承認他的話。
  司馬英在激斗中,四周的景況他看得真切,后來雷堡主出現至天完煞神退走的情景,他也盡行入目,便說:“武當的三名高年老道出現,定然是宇內聞名的武當三清。”璇妹,他們也是來助我的么?”
  她忘形地用一個指頭,點在他的嘴唇上,嬌笑道:“你俏皮,不和你說。”
  要不了三天司馬英便可以活動行走了,他像是個鐵打的人,有過人的精力。只是傷勢太重,要想痊愈還得十天半月。
  他等不及了,第三天一早便要動身入閩。
  他臉色蒼白,像是換了一個人。
  奔雷掌的衣衫他穿得著,稍嫌窄小些,他的身材比奔雷掌魁偉得多。
  一早,他將插有飛刀的皮護腰貼身系好,外面罩了灰色直掇,灰色燈籠褲,劍和蕭用布帛包了,百寶囊挂在脅下。將發結打散,胡亂挽了一個道上警。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古銅色的臉孔不見了,頭旁有一條劍疤,与早些天一身藍色勁裝成風凜凜的司馬英,相去十万八千里。
  在眉宇眼角之間,已看不到往昔的英風豪气,只可看到陰沉的眼神,与傲岸冷漠的臉孔。
  唯一可保持的,是他嘴角那嘲世者的刻薄笑容。
  他向奔雷掌父女告辭,父女倆留他不住,璇姑懇求与他同行的建議,也被無情地拒絕了。
  他向他們致上無窮謝意,踏出了陽光普照的天宇下。
  他不走谷口,取道出谷底走門家坊尖峰。
  站在門家坊尖峰,他默默地向下面注視,一言不發,本立好半晌方大踏步离開,沒有回頭。
  后來,有人在天心小筑廢墟北面一座崖壁上,發現兩行以劍刻成的大字,每一個字大如海碗。
  刻的是:“我發誓:我會回來,我必定回來,假使我不死的話。司馬英”。
  從此,他踏入莽莽江湖,走上了茫茫天涯路,五天之后,建昌府東南新城縣,來了一人一騎,取道赶赴福建延平府。馬上的騎士穿著落魄,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神情笑頓,甚是落漠。
  他,就是司馬英。
  閩贛交界處,無盡的崇山峻岭,將這兩地分成兩個世界,有點像地獄与天堂。
  江西是魚米之鄉,白米吃不完,使用來喂牲口,撥陽盆地使江西成為天堂;而在福建,那時還未完全開化,除了山,看不到一塊大平原,吃白米的人少得可怜。
  山太多太高,河流倒是不少,可是湍急得魚也不想逗留生息。
  水,是生命之源,但光有水仍是不行,必須有用水的平地。
  福建缺少的就是平原,焉能不窮?
  有關兩地的河流,在當地的航行水夫中有兩句話,可以看出當地的景況,江西的兩句話是:鐵打的船,紙扎的艄公。意思是說:江西河流里的船是撞不破的,紙扎的艄公也可以駕駛,不必害怕。
  而在福建的兩句話,正好相反:紙扎的船,鐵打的艄公。意思是說,船隨時有粉碎的可能,艄公必須是鐵打的,方能應付各种危險。
  由此可知,兩處的江流情形如何。
  由江流情形,便可猜出兩地的地勢和富裕情景。
  以西南部的汀州府來說,汀江(勤江)從府北宁化縣流入,下游人廣東大埔入海,大大小小的灘共有五百個之多。
  想想看,地勢的差距是如何的惊人。
  新城,已經是山連山的地獄邊緣,在江西算是窮鄉僻壤,但比起隔鄰的福建,有足夠的條件吹牛。
  在這儿,有一條官道進入福建,這是當時入閩三條官道之一,是中間的一條,也是最近福建布政使衙門的一條。
  武夷山脈像一條大蟒,盤臥在兩省交界處,中間被人砍了一刀,刀痕不深,這刀痕便是邵武府光澤縣的杉岭,山勢略平,以東便是閩江的上源,叫杭川,也叫大溪;流入邵武,便叫紫云溪。
  离開新城不久,便進入無盡的山區,官道向東北境蜒而行,人煙漸少。向東望,天!遠處黑黝黝的崇山峻岭,令人望之心寒。
  司馬某一人一騎,走上了東行的官道。他必須赶路,時間便是生命,早到一天便多一天希望,不赶怎成?
  他囊中帶了一些珠寶和一些金銀,馬勉強可算是好馬,但看了山岭的景況,他心中發冷,馬儿恐怕吃不消。
  他的傷勢仍未痊愈,体內真气日形消散,用不上三成勁,如果馬儿吃不消,他不敢逆料自己是否可以平安到達延平府。
  再就是這條路不平靖,雖不至盜賊如毛,嘯聚山林占山為寇的人不是沒有,万一鬧起事來,后果也可怕。
  他已暗自決定,在离開亡瑰谷的那一天,司馬英三個字不再提起,他不打算再向任何人通名號。
  他想象自己的臉色已經改變,天下間除了奔雷掌父女,已沒有人能發現他是曾經出面重建天心小筑,滿身是血的司馬英了。
  馬儿以輕快的腳程,奔入了叢山,向上再向上,奔向進入杉岭的山崖。
  杉岭之顛,依山建了一座杉岭關,管制往來的行旅,緊扼住這條孔道,關以西,是江西地境。
  以東,有一座在叢山中屹立的小村落,是杉村,是一座不太貧窮亦不富裕的小山村,倚山并面水,倒是一處世外桃源。
  馬儿過了杉岭關,已經是未牌正,預計晚間可到達光澤投宿,赶得上。
  蹄聲得得,進入了山村。
  “口渴了,我得找杯水潤潤喉。”他想。
  村最西近山麓有一間三合院磚造農舍。
  正好,他向那儿一折,在農舍前滑下雕鞍。
  傷口未愈,舉動有點不靈光,他不在乎,在兩頭黃犬吠叫中,伸手去叩低矮的院門。
  他的手剛搭上,院門已吱呀一聲自己開了,出現一個穿褐衣的白發老人。
  “小客人有何貴干?”老人用硬生的官話問,上音极重。司馬英留神打量老人,心中稱奇。
  老人的白發并未全白,臉上滿是風霜,在任何一個庄稼漢的臉上,皆可找到這种臉譜。但奇的是老人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气朗神清,可是卻又沒有練武朋友的銳利眼神。
  粗布揭衫下,是高有八尺的魁偉身材,比司馬英還高了一兩寸,一雙手奇大,肌色蒼黃,皺紋甚少,老茧也不多。
  “好矍鑠的老人。”他想。
  但口中卻說:“小可乃是過路客人,打扰老丈一杯泉水解渴。”
  “請進,無比歡迎。”老人含笑向內伸手虛引,笑容十分爽朗和誠懇。
  “打扰了。”司馬英答,抱拳拱手,將韁繩搭在門側小樹上,舉步踏入院中。
  屋中似乎沒有人,兩側虎屋冷冷清清地,院中一群雞鴨懶散地在覓食,大廳中一無聲響。
  老人引升階,踏入廳堂,說:“小客官清稍待,會下人丁甚少,無人接待,休怪。”說完,進入左側小門。
  司馬英打量廳中陳設,心說:“這是一間破落的住宅,老人的晚景夠凄涼。”
  他并未落座,不住打量廳中陳舊的家具。
  在后堂的一道壁縫中,卻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不住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神色不時在變。
  片刻,老人提了一壺好茶含笑出廳,說:“小客官久等了,抱歉,請用茶。”一面說,斟一杯遞過。
  司馬英謝過老人,信口問:“請問老丈,這儿至延平府還有多遠?”
  “遠著哩,這儿到邵武府一百里多點儿。由邵武府至延平府,整整三百六十里。小客官的馬腳程不太好,赶到邵武府恐怕是午夜了,不如到光澤縣城打尖,入夜掌燈時分或可赶到。”
  “多承指教,但小可必須赶到延平府。”
  “這條路不好走,出門人小心為上。”
  “路上有截路的嗎?”
  “有是有,但是客宮這身裝束倒也無妨,或許會受到少許虛惊而已,可怕的卻是猛獸。”
  “謝謝老文,小可告辭。”
  司馬某行禮告辭,出門躍上馬背含笑走上了官道,加了一鞭,急驟的蹄聲逐漸去遠。
  老人目送司馬英去遠,倚在院門上自語道:“是個初出道的江湖人,大概不會出亂子。咦!梅英,你怎么出來了?”
  原來老人身后,幽靈似的出現了一個灰色鬢角頭發如云的老女人。一身青布村婦衫褲,青帕包頭,身材修長勻稱,臉色略顯蒼白,五官美好,一雙老眼黑白分明。
  這時卻泛起迷倡的神色,盯著司馬英逐漸去遠的背影,低沉地說:“文琛,剛才這青年人的臉型以及五官,有七分像你,怪事。”
  “有七分像我?”老人訝然問。
  “是的,當我第一眼看清他時,不但有似曾相識之感,而且似乎受到一陣怪异的情緒震憾。”
  “有這事?”老人更惊詫地問。
  “半點不假。晤!難道……難道是我們的孩子英儿?你問了他的姓名么?”
  “不曾,天!我得赶上他問問。”
  “不!文琛。”老婦伸手拉住他,神色凝重地又遭:“我們不可冒險,功力未复,千万不可泄露行藏。
  鬼手天魔龐老大哥帶英儿到潛山苦練,二十五年不到,不致著英儿在江湖冒險,隱姓埋名理所當然。即使赶上詢問,也問不出所以,反而有泄露行藏之虞。還有四年,快了,我們的功力屆時定可复原,那一天快來了。”
  “是的,那一天快來了。”老人眼中殺机怒泛地答。
  這一對老夫婦,正是梅谷天心小筑的主人,游龍劍客司馬文琛和白衣龍女姜梅英。造化弄人,親骨肉見面不相識,錯過了机緣。
  兩人的功力未复,躲在這儿隱姓埋名苦修,与江湖甚至外界完全隔絕,种了十余畝山田,成了不折不扣的山村老農。
  杉樹既不是名股所在,亦非与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僅是一個官道旁平常得很的小山村,躲在這儿卻十分安全,毫不為人所注意,平安地度過了十余年的光陰。
  二十余年來,風霜和無情的歲月,已將他們的外型改變了,即使是江湖客出現眼前,也難發現這對老村夫婦會是當年叱吒風云的梅谷主人了。
  司馬英茫然無知,他對爹媽的印象,腦海中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沒有想到能与父母會面的一天。
  官道向上又向上,在叢山中盤旋而上,馬儿愈走愈慢,他的內心卻急如星火。
  繞過了兩座山,后面響起了衣袂飄風之聲。
  他扭頭一看,是兩個背插單刀的壯年大漢,正敞開胸襟,急急地向前急赶,速度甚快,可以和疲累不堪的馬儿賽腳程。
  “叭”一聲,他加了一鞭,從茂林中穿出,到了古樹壁立的崗頂。
  官道兩分野草繁茂,因為兩側的古樹早被伐去,有空隙便有野草。
  他想:“且讓馬儿歇會儿,不然它要倒下了。”
  他滑下馬背,剛卸掉馬口嚼環,千錘百練所陶冶成的警覺心,令他悚然而惊,他清晰地听到右側樹林中,傳出一聲极為奇怪的噴气聲。
  他信手一抄,將挂在鞍旁的長包裹抓在手中。
  下面,兩個敞胸大漢剛好上了崗。
  同一瞬間,林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
  他心中一寬,林內有人而不是猛獸。
  兩大漢倏然站住了,齊向林中望去,其中一個說。“咦!林中有人!”
  司馬英不愿管閒事,他已經听出呻吟聲乃是發自一個垂死人的聲音,他自己已經到了日落崎峨,自顧不暇的境地,哪會有關心別人死活的心情?
  “且過去看看。”另一大漢接口。
  司馬英目送兩人隱入林中,他清晰地看到兩人所經過的草地上,洒了斑斑血跡,一看便知曾有人拖一個重傷的人從這儿進入林中。
  他想掉頭不顧,但卻又被血跡吸引著目光。
  兩大漢循血跡進入林中五六丈,果然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人,仆倒在地,掙扎著要挺起上身,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一名大漢急步上前,將中年人的身軀翻過叫:“老兄,你怎么了?”
  中年人胸前有兩個洞,血泡不住的向外涌,吃力地叫:“救……救命!我……我不行了。”
  另一名大漢搖搖頭,接口道:“你确是不行了,也用不著救了。朋友,如果有事交待,咱們希望能為你盡力。”
  外面的司馬英身上有奔雷掌送給他的麻姑仙丹,中年人垂危的叫聲,激起了他的俠義心腸,聞聲便待奔入林中,將自己的安危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等地移動,林中突變又起。
  “嘿嘿嘿……”一陣果啼似的狂笑。突從兩大漢的左側飛揚而起,狂笑聲中,一個青灰色的人影從樹根下枯草中緩緩站起。
  兩大漢吃了一惊,扭頭看去,只感到一股冷气從丹田下升起,從間尾轉由脊梁向上爬,心卻向下沉。
  那是一個鬼怪般的綠衣怪物,灰色的長發四面技散,發尾直挂至下身,從灰發的空隙中,可以模糊地看到里面有一張其白如紙的臉孔,五官不易看清,只隱約看到一雙冷電四射的眼睛。
  看身材,高僅六尺多點儿,穿一襲寬大的綠色大袍,沒系腰帶,看去像罩袍,長拖及地,看不見下身。
  大袖長可及地,垂在兩側,乍看去,像是個剛由棺材里爬出來的僵尸,看不出是男是女。
  兩大漢變色后退,膝蓋在發抖。
  綠衣人笑完,說:“不錯,他已經用不著救了,如果有救,他自己的‘和合仙露’怎舍得丟掉?”
  綠衣人的聲音倒不粗暴,可是語音之冷,冷得在大熱天也令人渾身泛起雞皮疙瘩,鬼聲鬼气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說完,又是一陣刺耳的笑聲飛蕩。
  “和合仙露”四字,令兩大漢一震,一個脫口叫:“天!是花浪子花兄建章。”
  他這兩聲大叫,叫出大禍來了。
  花浪子花建章,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淫賊,為武林朋友所不齒,和合仙露不知毀掉了多少女人的名節。
  他這一叫,顯然表明他兩人与花浪子有交情,至少也是相識的朋友。
  長發綠衣怪人一聲尖叫,飛扑而上叫道:“花浪子要死,你們為何還要活著?”
  兩大漢惊得腿不再發抖,扭頭撒腿便跑,剛要出林,后面像是刮起一陣狂風,冷气襲人,暗勁壓体。
  兩大漢知道不妙,同聲大吼著轉身,用奇快的手法撤下背上的單刀,左右大旋身出招拒敵,兩把單刀風聲虎虎,左右分劈,居然凶猛無比。
  “啪啪”兩聲暴響,接著鋼刀飛行嘯風之聲震耳,兩大漢“哎……”一聲惊叫,旋轉著身軀向后急退,虎口鮮血四濺。
  兩把單刀向斜后方飛射,呼嘯著飄出四五支外。
  長發綠衣怪人的兩只大袖震飛了兩把單刀,厲叫著跟蹤追出馬肚帶斷了,刺穿了墊褥,貫入馬腹,馬儿一聲哀嘶,蹦了兩蹦砰然倒地,在地上掙扎。
  司馬英向左一閃,避開了單刀,眼角瞥見坐騎倒地,不由無名火起。
  坐騎斃了,用兩條腿赶路,不僅是辛苦而且,在他功力已損七成時,每天最多不會超過一百五十里,勢必耽誤了他找八荒毒望的時間。
  這將近五百里的山路,如何能及時赶到。
  “豈有此理!”他大吼,往前急迎。
  長發綠衣怪人扑向兩大漢,大袖疾揮,罡風怒嘯,暗勁如山,冷冰冰的勁气触膚生寒。
  司馬英不怕長發怪人,怪人的怪相嚇他不倒,但一听風嘯聲有异,心中一震,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已看出不對。
  怪人功力之深厚,令他心中一寒。
  但坐騎被斃的怒火,已令他顧不了許多,懼念被憤火驅走了,突然探手衣下,拔出兩把飛刀,喝聲“打”!
  飛刀化為兩道淡淡白虹,飛向綠衣怪人。
  綠衣怪人披在身前的長發,突然向上急揚”兩把飛刀被長發一蕩,翩然落地。
  “你三個死定了,花浪子在黃泉有了伴。”
  怪人叫,大油一揮之下,兩大漢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起一落,“砰砰”兩聲摔倒在丈外,在地下不住哀叫打滾。
  飛刀被柔軟的長發打落,司馬英嚇了一跳。司馬英嚇了一跳,彈開了長包裹結,一聲龍吟,他撤下了長劍向疾射而來的綠影,攻出一招“長虹貫日”。
  怪!他的劍明明已擊中級影的腦袋可是綠影左右一晃,竟然從身左接近了,綠色的大袖近了左肩,其冷徹骨的暗勁像怒濤般卷到,令人气血似要凝死。
  他心中大駐,百忙中向后急退,上身反向左扭,在電光石火似的剎那間,人卻到了右側。
  他用上了瘋步九變,一聲大吼,劍出“逸虹逐電”,猛攻貼身迫到的綠影。
  “咦!你的劍法不錯,著!”綠衣怪人飛快地叫,大袖一卷,用令人難以置信的奇速,卷住了長劍。
  司馬英心膽俱裂,真相,劍上似乎卷上了一張鐵皮,也像被一把大鐵鉗鉗住了,不僅無法移動,巨大而無可抗拒的雄奇震勁從劍上傳到,并有一股神奇的吸力,將他的身軀向前拉。
  “不好!”他心中狂叫,火速丟了劍向側倒,左折右旋掠出三丈外,瘋步九變再次令他脫出危机。
  “咦!你能比鬼快?”綠衣怪人叫,丟掉劍跟蹤扑到。
  司馬英知道自己功力相差太遠,即使是能用上十成其力,也禁不起冷冰冰的奇异暗勁一擊。
  目下他的赤陽掌已無法使用,無法用真气運功嘛!
  除了逃命,他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瘋步九變能應急于一時,時間一長便無法支撐了。
  他一聲怒嘯,連拍三掌,第四掌攻出一半,突然不進反退,赶快掠入林中,不分東南西北亡命而逃。
  一照面兩招長劍被奪,他知道大事去矣!
  綠衣怪人身形如電,銜尾緊追,一面用那不像人類的嗓音,尖厲地叫:“你跑不了,除非你能上天,兩飛刀替你帶來了殺身大禍,死定了。”
  司馬英心中暗暗叫苦,無緣無故地鬧出事來,真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傾全力狂奔,往吉林茂草中亂鑽。
  他的輕功基礎打得好,心思又靈巧,綠衣怪人雖快逾閃電,仍難將他追及。
  他往最陰森的地方鑽,在荊棘叢中左旋右折,不知走了多久,衣褲被荊棘勾破得零零落落,腰以下出現了血跡,但他不在乎,終于將綠衣人甩脫了。
  他鑽出一座布滿荊棘的密林,抬頭看看天色,不由暗暗叫苦,紅日銜接西山頭,已經是申牌左右了。
  他拭掉滿頭大汗,自語道:“人倒楣,處處有凶險,耽誤了半天行程,找八荒毒叟的時辰又縮短了半天,真不值得。”
  他開始找路,可是弄不清該往何處找,四面八方全是崇山峻岭,心中委實作難。
  “往東走,只消找到村落就成。”他想。
  不會有村落,除了深不可測的叢莽,便是連綿無盡的山峰,再就是各种大小不一的飛禽走獸。
  夜來了,他到了一座峻陡的黑色山岭下,右方十里地又有一座濃林密布的奇峰,左面,有一座上面有物突起的插天奇峰。
  他在晚霞映照下,定神打量右面遠處的高峰,依稀,峰東面山腰叢林邊緣,隱約現出一座村落。
  他目力超人,打量片刻自語道:“咦!不像是村落,像一座城鎮,也許我已經到了光澤縣附近,且到那儿看看再說。”
  假使不是迷路,又假使不是入暮時光度不良,他不會往那儿走,冥冥中似有主宰。
  說走便走,便向右面高峰下奔去。
  峰腰上的城鎮、并非真的城鎮,而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廢墟,据說是漢唐時代巨盜的山寨,年代久遠,已經破敗得不像樣了。
  東面的黑色山岭,也就是邵武府東北的烏岭山。左面的奇峰,也就是充滿了神話色彩的烏君山。
  烏岭山的山尾,銜接烏君山的尾部。
  烏岭山在邵武,有一段令后人憑吊的故事。
  山北面谷地中,從前出過一條近十丈的巨蛇,搞得人畜惶惶,傷人無數,甚至地方官也常被吞掉。
  蛇禍愈鬧愈烈,當地的神棍便憑空造出謠言,說是每年送一個童女和豬羊給蛇神果腹,蛇神便不會為害云云。
  地方官吏大概也是走投無路,竟相信神棍的話,便在每年八月,送童女祭蛇神,前后已有九名女童遭了殃。
  第十個女童姓李,叫李奇,她上面有五個姐姐,她最小。
  這一年輪到將她送去條蛇,怪的是她慨然應允,毫無懼態,暗中准備一把好劍,更用米粉做成豬羊三牲等物,用蜜灌制,到了山北蛇魔穴口等待。
  夜來了,她一個小女孩居然膽大包天,打發所有的人离開,自己怀劍相候。蛇魔在晚間出穴,据說蛇眼大逾三尺鏡,光芒可奪夜月之光。
  她先將用蜜灌制的牲口讓蛇果腹,從后暴起發難。劍過尾落,飛劍擲擊,小小的女娃娃,擊斃了十丈長的巨蛇,為地方誅去大害。
  据說,宋朝中葉,烏岭山蛇魔穴前紀念李奇的神祠仍在,几經戰亂,逐漸荒廢了。
  而烏岭山以北一段無盡山岭中,盡是窮山惡水,罕見人跡,人煙到烏君山為止,其他全是禽獸世界。
  從烏君山往東走,一百里到邵武府城,那一段方有人跡,司馬英在這一帶找村落,算是白費勁。
  他到了山下,月華已經爬上了東山頭,饑渴難當,委實無力往上爬,加以森林中太過凶險,蛇虫猛獸開始活躍,他只好找一棵大樹栖身,將包裹中剩下的干糧填飽肚子。
  在獸吼起伏中,他坐在樹叉上無法入睡,腦中的前情往事紛至沓來,令他感慨万千。
  尤其是眼看僅有五六天可活,如果找不到八荒毒史,他便會永別人間,向世上的一切告辭。
  而尋找八荒毒要的希望又那么渺芒,看來這次絕難幸免了。
  地拔出了斑竹蕭,黯然地自語道:“我已殺了不少人,年已二十二齡,死了不算短命?世間像是一場盛宴,酒菜已盡,主人送客了,我也該告辭了。哦!确是該告辭了。”
  接著,他吐出一聲深長的歎息,歎息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情衷,英雄末本路的感慨涌卜心。
  他舉蕭就唇,凄切低回的《安魂曲》音符,在天宇中跳動蕩漾,他為自己吹奏著生命的哀怜。
  附近猛獸的吼聲此起彼落,似与《安魂曲》相和,相襯得极不和諧,但獸吼聲卻不能打扰他的心緒。
  樹林深處,從山腰中飄來一個鬼魅似的黑影,正以無聲無息的奇快速度,循策聲飛掠而來。
  晝間追逐司馬英的綠衣怪人,也從烏君山方向循蕭聲掠近。
  一闋《安魂曲》奏完,他拭淨蕭,插在腰帶上的蕭囊中,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一個黑影像個無形質的鬼魂,突然從地面冉冉升上對面一株巨樹的橫枝上。
  司馬英雖然功力已失去七成,無法再運先天真气應敵,但耳目之銳,仍然不減往昔,黑影上升,便被他發現了。
  他弄不清是人是鬼,也沒有想到會不會是白天里追逐他的綠衣長發怪人,反正他已看破了生死,一無所懼,僅用冷厲的眼神,注視著黑影的舉動。
  雙方僵住了,司馬英不想做聲,他太倦了。
  “你是什么人?”黑影說話了,是蒼勁而冷厲的聲音。
  “我,一個迷路的人。”他也冷冷地答。
  “你的洞蕭造詣不凡。”
  “過獎了。”
  “你吹的樂曲太凄涼,不好。”
  “那是《安魂曲》,正好。”
  “呸!我說不好。”黑影的聲音飽含怒意。
  “好不好是我的事,我說好。”他的語音也帶有火藥味。
  “晤!你很傲岸。”
  “這是在下唯一可以自豪之處。”
  “你是誰?何人的門下?”
  “我是我,用不著通名道姓,你我不想攀親,通名則甚?多此一舉。”
  “喝!你比我還狂。好小子,你定然夠年輕。”
  “二十二歲,确是年輕。”
  黑影頓了一頓,哼了一聲,再說:“你知道你在對什么人說話?”
  “在下并未找你說話,是你找我。閣下是誰,与在下不關痛痒。”
  “戴云天魔面前,誰敢說不關痛痒?”
  司馬英吃了一惊,天!這家伙竟是戴云天魔仇視海,真糟。
  他對江湖不算陌生,早知道泉州府戴云山有這么一個功力奇高的魔頭不好惹,碰上了麻煩得緊。
  戴云天魔仇觀海是泉州府人,是個亦正亦邪的怪物,凡是泉州府附近打天下的武林朋友,最好不要踏進他的戴云山,不然准有天大的麻煩。
  他不會和人講理,遇上入山的人一律格殺勿論,凶名卓著,戴云山成了江湖上有名的禁地。
  武林朋友相戒不敢前去討野火,他也從不到外地惹是生非。
  司馬英心中暗惊,又遇上一個難纏人物。
  但他并不其害怕,說:“這儿不是戴云山吧?在下不相信半天便跑到戴云山了,不可能,是么?”
  “這儿雖不是戴云山,但五年前仇某已搬到這儿了。這儿叫古堡岭,也就是仇某的居所附近。”戴云天魔一字一吐地說,語气中充滿危机。
  “既然是閣下的地盤,在下走開就是。”司馬英無可奈何;答,這种認輸的口气從他口中發出,确是太不容易,這鋼鐵般的青年人,顯然有點消沉了。
  “已經晚了。”
  “你想怎樣?”司馬英火又來了,沉聲問,又造:“閣下不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也未嘗不是好事。你吹得好蕭,留下每天替我照顧照顧荒堡殘家,吹蕭替我老人家解悶,饒你一條小命。”
  驀地,不遠處另一株大樹上,傳來一聲嘿嘿陰笑,聲落,冷厲的語音又至:“仇小輩,你得先問問我綠衣陰神肯是不肯。”
  司馬英心中一冷,糟!是長發綠衣怪人的聲音,冤魂不散地跟來了。他挂好包裹,准備溜走。
  戴云天魔發出一聲陰笑,冷冰冰地說:“放心,綠衣陰神嚇不倒我戴云天魔。”
  “是嗎?你這點自信心立時可以消散。”聲落,黑影飄到,綠色衣著,晚間看是黑色的。
  戴云天魔狂笑一聲,飄然而下,截住綠衣陽神,大袖突然抽出,罡風如雷,枝葉緣籟而落。
  綠衣陰神也一聲厲叫,翠柏疾揮。“啪啪”兩胄暴響,暗勁接住了凶猛的袖風,人影乍分,枝葉紛飛。
  司馬英像一頭大猿,貼樹滑下了巨樹,向后悄然而循。下面是兩人激斗之處,他只好向上飛竄,慌不擇路,匆匆溜走。
  他真是到了英雄末路之境,委實無法和這些武林怪魔爭短長,認了命,忍下這口惡气。
  戴云天魔被震退了三步,心中暗惊,突然飄退說:“老潑婦,咱們日后算,目下須先擒住闖山之客……”
  “慢著!”綠衣陰神怪叫著截出,又道:“這個小東西是老身追來的人,你休想打主意。”
  “到了古堡岭,便是我戴云天魔的客人,你別想。”
  “好啊!那小畜生乃是江湖淫賊花浪子的朋友,你家中有花不溜丟的大閨女,你竟不替你的女儿沒想?”
  “什么?”戴云天魔惊問。
  “我說,那小畜生是江湖建賊的朋友。你的大閨女几歲了?如老身記性不錯,該有十八歲了,正是她最危險的年齡,你是准備做泰山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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