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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回花了一個半時辰,回到工地時,已是紅日行將西沉,晚霞滿天的時光了。
  直至晚膳時分,辛五已感到有些不對。不安的情緒,明顯地挂在五位同伴的臉上,每個人皆心事重重,像是即將大禍臨頭。
  多日來因買得便宜田地的興奮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平時最多話的高誠,也成了沒口子的葫蘆,悶聲不響,卻不時滿怀憂慮地向東面失神地張望。
  東面,是奈何天廢樓的所在地。
  工人們匆匆吃過晚膳,早早走了。
  六個人最后進餐,彼此一言不發埋頭大吃,往日的豪笑聲失了蹤。
  夏普最先食畢,突然說:“今晚我要搬到城里去住。”
  塊頭特大的虞允中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說:“好吧!還回來么?”
  “我想……不回來了,這塊地,送給你們好了。”夏普遲疑地說。
  “奈何天的傳說,已被江湖朋友所淡忘。”虞允中言不由衷地說。
  “万一是真……我想活,活著的螞蟻,要比一頭死了的獅子強得多。”夏普語气沉重地說。
  万名深喃喃地說:“都是我不好。”
  夏普淡淡一笑,拭著額上的冷汗,說:“正相反,兄弟該謝謝你。”接著轉向辛五問道:“老五,你走不走?”
  “我不走。”辛五語气堅定地說。
  “這……日后不要怨我。”
  “我已是能自己負責的人了。”
  “好吧!我去收拾行李。”
  辛五探手入怀中,取出兩錠十兩足赤金子遞過說:“你的盤纏并不丰裕,夏兄,你收下吧!”
  “兄弟,這……”
  辛五將金子強塞入對方的怀中,笑道:“咱們相交一場,這點情份總該有,好走,兄弟不送你了。”
  夏普無言地拍拍辛五的肩膀、盡在不言中,扭頭急急進入屋中,不久,背了包囊勿匆走了。
  “万兄,你呢?”虞允中低下頭像是自語。
  万名深吁了一口長气,苦澀地說:“我愿意冒險等候。”
  “那就早早歇息吧!”虞允中說。”
  新制的木床在已完工的廳堂兩側排列,上面攤放著各人的睡具。天气熱,眾人默默登床和衣而臥。
  菜油燈留下兩根燈芯。散發出暗紅色的光芒。
  初更,二更……只有一個人沉沉入睡,是辛五。
  万名深睡在最內側,翻來覆去目不交睫,臉色蒼白,不時以惊疑的目光、死盯著上了閂的大門。
  年輕人高誠睡在右外側,手中緊緊握著一柄五分鑿,似乎這長僅八寸闊有五分的鐵鑿,是最靈光的佛陀菩薩降魔至寶降魔杆。
  虞允中的木枕下,多了一根三尺棍。
  右手有六個指頭的房明,身側有一根六尺齊眉棍。
  万名深的怀里,有一柄手斧,瞥了鄰床沉沉入睡的辛五一眼,心說:“不如即不懼,半點不假。
  咱們商量好不將奈何天的事告訴他,免得嚇破他的膽,确是明智之舉。小兄弟,你該跟夏普走的,何苦?”
  外面虫聲卿卿,秋虫的混聲大合唱有催眠作用.但這些人根本無法入睡。只有一個辛五能安然入夢。
  野狼的長嚎,夜貓子的悲啼,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這些人自稱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鬼。可是,奈何天卻令他們失魂落魄。
  三更天了,時光過得好慢,一分鐘像是一年那么漫長,怎么還不天亮?
  “吱利利……”屋后突然傳來一聲惊心動魄的鬼嘯,令人渾身毛發森立。
  有兩個人惊跳而起,是万名深和高誠。
  虞允中的三尺木棍抓在手中。房明的齊眉棍已离開了身側。
  辛五仍沉沉入睡,雖無鼻息聲,但呼吸間胸膛起伏均勻,似乎并末被鬼嘯所惊醒。
  “轟隆隆……”不遠處一堆木材倒下了。
  虞允中飛躍而起,貼門側立。
  万名深到了后堂口,緊張得呼吸像是停止了。
  高誠与房明兩面一分,嚴陣以待。
  辛五張開明亮的大眼睛,打了個呵欠說:“那頭熊弄倒了咱們的木料,自己嚇跑啦!睡吧!”
  万名深惊容未退,低聲問:“辛五。你听到鬼嘯聲了么?”
  “即使真的有鬼,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人比鬼要可怕得多,至少奈何天的人不比鬼更可愛……”
  “少胡說!”万名深低喝,臉都變了。
  “你們去忙吧!我可要睡了。”
  鬼嘯又起、這次是從前門傳來。
  虞允中猛地拔去兩道門閂,狂風似的沖入茫茫夜色中。
  房明也不慢,急射而出。
  高誠剛搶近門口,驀地狂風大作,已經沖出的虞允中与房明,像被狂風所刮入,“砰砰!”兩聲跌了個暈頭轉向。
  燈火倏熄,是被兩人跌入帶起的風吹熄的。
  高誠總算及時閃在一邊,免了一撞之厄,燈一熄,他便一閃而出。
  星斗滿天,鬼影俱無。
  火光一閃,辛五用火折子重新將燈點亮。
  万名深几乎嚇僵了,倚在后堂口的牆壁上發呆。
  高誠退回門旁,沉聲道:“外面一無所見,怎么一回事?”
  虞允中狼狽地爬起,臉色蒼白地說:“我也一無所見,只覺一陣勁風扑面,力道空前猛烈,眼前一黑,便被震回屋內了。”
  房明拾起跌在一旁的齊眉棍,惊懼地說:“咱們真碰上鬼了。真糟!”
  門口的高誠突然惊叫:“瞧!那是什么?咦……”
  虞、房兩人應聲奔出,同聲問:“是什么?”
  星光下,附近堆了一堆堆木頭与一堆散置的木板,如此而己。
  “我分明看見那堆木材上有個高高的怪影,怎么眨眼間便消失了?”高誠悚然地說,倒退入門。
  “咻……”鬼嘯聲又起。
  高誠急急掩門,卻被一只大手抵住了。
  是辛五,他徐徐邁步出門,站在屋檐下朗聲道:“請不要再來打扰,咱們今后將會好好相處,彼此互不干涉互不侵犯,更希望彼此能成為好鄰居。
  咱們在此地安身立命,決不會礙誰的事。無論如何,咱們不會退讓。你是人也好,鬼也好,赶我不走的。好走,不送了。”
  說完,從容轉身邁步入屋,掩上大門說:“咱們睡吧!沒什么可怕的。”
  “你……你不怕?”万名深猶有余悸地問。
  “這是咱們安身立命的地方,總不能因害怕而拋掉根基,遠走他方,做沒有根的浮萍,是么?”辛五泰然自若地說。
  他走到床邊,歎口气又道:“咱們已經有了根本,要想保住這點根本,是要付出代价的。”
  万名深悚然地說:“可是,人怎么与鬼斗?”
  辛五不住搖頭道:“是人,有人要赶咱們走。”
  “你……你怎么知道?”
  “要真是鬼,他早就進屋來了。新屋一未請祖先,二未敬門神,三末祀福德,鬼盡可出入自如。”
  房明是惊弓之烏,惊恐地說:“我不相信是人,至少把我打入門內的絕不是人。憑我六指門神這身藝業,想無影無蹤地將我打得倒退而跌,那是不可能的。”
  万名深心惊膽跳地躺下說:“明天我一早就走。”
  高誠到底年輕气盛,沉聲道:“我絕不走,我跟他拼了。”
  “最好熄了燈睡。”辛五說,吹熄了燈火。
  一早,万名深帶著行囊走了。
  虞允中不走,房明是虞允中的表兄弟,表兄不走他也留下了。
  辛五一早就起床弄早膳,不計一切后果。
  當雇工們到達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他獨自在附近走動,留心地尋蹤覓跡。
  沿溪東下,繞過一座高岡,他突然止步、小立片刻,吁出一口長气,冷冷地說:“出來吧!咱們談談。”
  附近全是矮林,溪岸長了丈余高的蘆葦叢。
  久久,沒有聲息。他抬頭看天,說:“好吧!希望今后你不要再來。”
  他回頭走了五六步、身后傳來了陰冷特异的嗓音:“站住!你是怎么發現的?”
  他屹立不動,并末回望。背著手說:“是你身上的薰衣香,也許是所佩的花香。”
  “你是六個人中年紀最輕的一個?”
  “對。”
  “但也是最精明机警,最鎮定的一個。”
  “好說好說。”
  “大概論藝業修為,你也是最高明深厚的一個。”
  “恐怕你走眼了。”
  “最高明的人,也許死得最慢,但總要死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仙道無憑,至少在下沒听說過有不死的人,也沒有見過神仙。”他泰然自若地說。
  久久,身后的人變了嗓音道:“我替你可惜,好吧!咱們談談。”
  他徐徐轉身,只覺眼前一亮。
  日光下,身前站著一位黑衣姑娘,一頭烏光閃亮及膝的秀發,順貼地從兩肩過下,露出羊脂白玉似的秀美臉蛋。
  新月眉,有一雙清澈加深潭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小巧的嘴,可惜臉色太白,白得缺乏健康的色彩。
  看不出年齡,眼角被秀發所掩住無法從眼角猜出年齡,但從鼻冀紋与唇角看來,應該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女郎。
  她那襲寬大的黑袍,直拖至地面。
  衣袖也特別長,長得垂手而立可垂至地面,很難看出她的身段与袖內的手是否有兵刃。
  他微微頷首打招呼,冷冷地說:“姑娘的輕功十分高明。”
  “夸獎夸獎。”黑衣女即也冷冷地說。
  “袖風可傷人于丈外,似乎有些取巧。”
  “你認為昨晚我取巧了?”
  “門側那堆木頭,是在下故意留下讓人藏身的。”
  “哦!你知道我要來?”
  “姑娘不是貼壁站在二樓的轉角處么?上面黑暗,以發遮面。我那位同伴被奈何天三字嚇破了膽,不敢仔細察看。”
  “你不怕?”
  “我怕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奈何天是什么意思?”
  “當時你為何不聲張?”
  “姑娘,我已經表明態度了,咱們在此地只想安居樂業,不想招惹任何麻煩,即使是一頭熊,在下也不愿將它赶走。”
  “但麻煩不可避免。”
  他冷冷一笑、說:“容忍是有限度的,螞蟻被逼急了。也會咬一口比它強百万倍的人。再見!”
  他從容轉身,從容舉步。
  黑衣女郎身形前飄,像是無形質的幽靈。
  他頭也不回地說:“我最討厭從背后偷襲的人,雖則我也可能從背后偷襲別人。請留步。”
  “你好驕傲。”黑衣女郎止步說。
  “我會是你的好鄰居,只要你不再裝鬼嚇人。”他徐徐而行,冷冰冰地說。
  黑衣姑娘跟在后面,保持距离,接口問道:“你不問我的根底?”
  “你問我,我也不會說。”
  “我姓吳,口天吳。”
  “我姓辛。”
  “我要告訴体兩件事。”
  “我不一定肯听。”
  “听不听那是你的事。其一,我是第一次裝鬼嚇人。其二,你們如果不在明晚落日之前离開,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止步,抬頭仰望烈日炎炎的蒼穹。
  久久,方問道:“是警告么?要不要我道謝?”
  “你這人怎么說話僵僵的?不是我警告你,而是出于善意的勸告。”
  “謝謝。再見。”
  黑衣女即目送他的背影漸漸消失。
  她晶亮的眸子突然充溢著淚水,以袖掩面,久久,方喃喃自語:“天!才貌雙全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一聲幽幽長歎,她取道返回奈何天廢樓。
  步入積葉盈寸的石階,作勢要升上伸出窗樓的橫枝,上面沒有窗戶的窗洞,突然飄出一男一女兩個黑衣人,一搭橫枝便翩然下降,飄飄然似蝴蝶凌空。
  她急忙剎住向樓窗上升的動作,后退八尺讓出落腳處,盈盈行禮道:“師父師母万安,倩儿前晚返家。”
  降下的一男一女,穿同一式黑袍,不同的是頭發并未披下,男挽結,女梳髻。
  男的年約花甲,長一副豬形面孔,長相之惡,無以复加,連臉色也是紫中帶褐,晚間出現,准會把膽小的朋友嚇昏。
  女的正相反,雖是徐娘半老,仍然出落得秀麗脫俗。可惜臉色比倩儿更蒼白,更缺乏健康的光澤。
  一美一丑相配,委實令人生出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覺。
  丑老人眉峰攢動,問道:“你前晚回來,昨晚到何處去了,怎么沒看見你?”
  “倩儿昨晚巡視各處。”
  美婦接口問:“有發現么?”
  倩儿遲疑地說:“張百万的地賣掉了,新主人已在岡下建屋,共有四個人。”
  “哦!那群人沒將他們殺掉。”
  “那群人整月未返。”
  “難怪。哦!山精師徒來了么?”
  倩儿長歎一聲,搖搖頭道:“山精把徒儿赶出王屋山,他說已經和咱們奈何天一刀兩斷了。”
  “這老匹夫可惡!”丑老人怒罵。
  “師父,曹州三鬼請來了么。”倩儿問。
  丑老人咬牙切齒地說:“那三個狗東西不夠朋友.明明躲在家里,卻叫一個狗師爺出來胡說八道,說他們已動身到大小羅天助拳。真是豈有此理,大小羅天已在上月被安慶府的大軍所攻破,還用得著他們去助拳。”
  師母長歎一聲,道:“看來,咱們奈何天這次也是報仇無望了。”
  丑老人哼了一聲說:“奈何天雖然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但毀滅之仇決不放棄。十年漫漫歲月都過去了,咱們還能等,至少咱們還有希望寄托在倩儿身上。”
  “何不設法把這群人加以利用?”師母問。
  “那是不可能的,不倒翁從不替別人辦事,即使有利可圖也不加考慮。再說,他也不是咱們仇家的對手。”丑老人搖搖頭說。
  倩儿鳳目一轉,接口道:“師父,買地的那四個人,有個年輕人藝業深不可測,只是……只是……”
  “只是他生得很俊,是不是?”丑師父瞪大著豬眼、聲色俱厲地接口。
  “倩儿……”
  “談都不要談。哼!要是在十年前,為師首先就去宰了他。”師父恨恨地說。
  “可是……目下是用人之際……”倩儿仍想加以說服。
  “哼!你忘了咱們奈何天的規矩了?本門的男弟子,必須娶最美的女人,女弟子必須嫁最老丑的男人。這就是奈何天的由來,誰也無可奈何。”
  倩儿不敢多說,她的眼中涌起陣陣無可奈何的哀愁与痛苦神色。
  這是什么狗屁規矩、她的反抗意識在心底開始開始萌芽。總有一天,芽會長大.會開花,會結果。至于是甜是苦。那是另一回事。
  師母的頰肉抽搐了數次,木無表情地說:“上去歇息吧!過兩天,咱們該收拾离開此地了,一住兩月,住得夠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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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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