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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龍蛇欲動


  又是一年春草綠,正德九年的四月初。
  山東,自古燕趙多俠士。但在本朝,卻盜賊大大的出名,先后出了兩批悲劇性的人物。一是永樂年間的寡婦唐賽儿,一是早兩年的響馬賊劉家兄弟;唐賽儿自稱佛母,也有人叫她林寡婦,造反前后五個月,兵未出山東。十八年三月起兵,七月被擒。臨刑全身赤裸,刀砍不入,斧劈錘擊毫發不傷,最后不得不停刑,押回大牢監禁。三木被体,鐵鏈鐵枷系身,她竟然吹口气鐵木皆解,從容遁走,此后不知所終。她走了不要緊,三司郡縣將校有關大員,被永樂皇帝下令殺頭;連一個女人都正不了法,這些官員要來何用?
  從萊州府平度州昌邑縣到府城,有一條大官道通行,官道從縣城東北行,繞過城外的東山北麓,十五里到夏店驛。夏店驛是馬驛,說明這條路原是往來山東半島的要道。
  這一帶很少山岳,海風扑面,空气潮濕,四月天略帶暖意的陽光,帶給旅途的人一絲暖意。辰牌末,一個臉色如古銅的健壯青年人,撒開大步出了夏店的北柵口,踏上了至府城的大道來。
  這條路全程二百二十里,平常腳程需一程半,如想一程赶完,必須起三更睡半夜。他并不急于赶路,辰牌末方赶了十五里。
  匪亂已靖,但山東地境仍然滿目瘡痍,有一半的田畝仍被荒草雜樹所占据,沿途的村落仍然大半凋零。他手點一根棗木打狗棍,背了一個包裹,遮陽帽是一束黃荊條,枝葉垂得低低的。穿一襲已泛灰的褐衫,粗布燈籠褲,踏爬山虎快靴,像一個仆仆風塵的流浪漢。
  他就是李玉。一年來,他走過了万水千山,穿破了不知多少雙鞋靴,不知改換了多少次的姓名。他追逐別人,別人也追逐他。展開了一場斗智斗力的凶險局面。終于,他到了山東,到了響馬賊的老巢。
  走這條路的旅客,走路的人算是最下等的人了,有錢可以坐馬車或騾車,甚至可以乘轎,或者雇一匹驢代步。他走路,可知他的經濟狀況仍然拮据。
  前面出現了一座涼亭,聳立在路右。在此地,由于路面寬闊,涼亭決不會當路而建,而是建在路旁的。同時,往來人客過多,因此亭中只備有茶水,沒有施主施舍草鞋松明;通都大邑人情薄,事實确是如此。
  “早著呢,在亭中睡一覺,入幕時分方進入灰埠驛,可免去不少麻煩。”他自言自語,向涼亭走去。
  灰埠驛,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上次經過那儿,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世事滄桑,在一個亡命者的心目中,那已是十分遙遠的事了,但他仍然記得,那座村鎮在他經過時,是一座仍在燃燒中的村鎮,居民十室九空,血腥滿地,不見一個活的生物。
  他在亭角下放包裹,擱下打狗棍遙望東北天際喃喃地說:“如果真是趙怀忠在灰埠生根。那么,他未免太過大膽了。”
  趙怀忠,也就是趙遂,這是趙賊自封副元帥時改的名,但官兵皆叫他為趙瘋子。朝廷發布的消息,說趙瘋子已在正德七年閏五月,在武昌江夏縣管家套,被武昌衛的兵勇趙成、趙宗等人所擒。那時,趙瘋子兵敗如山,遣散群賊,自己用真安僧的度牒削發出家為僧,想到江西投江西賊再圖大舉,但未成功。他的手下悍賊那本道被擒,招出趙瘋子改扮僧人的消息。武昌衛的兵勇趙成、趙宗在黃破縣九十三里坡遇上了臉貌像趙瘋子的僧人,便尾隨跟蹤,追至江夏縣管家套,該僧進入軍人居虎所開的飯店用膳,他們便一擁而入擒住該僧,搜出具名真安的度牒,便一口咬定是趙瘋子,押交官府囚車監送京師正法。
  該僧人是不是趙瘋子?官府認為是的,此案已結,趙瘋子的名單已被剔除。
  灰埠驛是要沖,賊人三過本境,本已十室九空,再經過官兵的蹂躪,慘象不問可知。賊亂期間,化為瓦礫場自是意料中事。
  但不到一年工夫,灰埠驛已在逐漸复原。首先是驛站的重建,接著是逃賊的人逐漸返鄉,從皮墟中重建屬于自己的家園。
  如果沒有外地人介入,重建的工作該無任何困難;但有了外人介入,重建的工作便受到了干扰。因此,至今灰埠驛仍未恢复舊觀,那儿成了無法無天的人的禁臠私產,原主人必須在條件的約束下委曲求全。
  在平度州附近數百里方圓的人,誰不知灰埠驛已被土豪張五爺所霸占?
  所謂土豪,必是自己擁有實力的人,養有打手幫閒,獨霸一方,复有官府在暗中撐腰,雙方狼狽為奸,相互利用從中取利,不然是無法生存的。
  張五爺不但有官府撐腰,他自己所養的幫閒打手,簡直難以數計。任何人想到灰埠驛附近生根,必須准備丟掉老命。
  至于趙瘋子藏在決埠的事,從未听人說過。即使在,誰也不敢到灰埠撒野。李玉要等到入幕時分方抵步,以免麻煩。灰埠是驛站,入夜投宿落店,自然不會引起當地人的注意。同時,那儿是三地的交界處,也就是三不管地帶,而且是附近的第一大市集,往來的商販不絕于途,張五爺是不愿將財神爺向外赶的。但不管來者是何方的財神,皆必須遵守張五爺訂下的規矩,不然不行。
  他正想入睡,卻听到西南來路處,傳來了得得蹄聲,兩匹健馬輕快地馳來,后面帶了兩道滾滾輕塵。
  兩匹健馬在事前止蹄,馬上的兩位青衣騎士滾鞍下馬。
  “二哥,到里面喝杯水,等他們來看看。”一名騎士牽著坐騎向亭下走,一面向同伴招呼。
  李玉立刻閉目裝睡,他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在灰埠驛左近,必須提高警覺,以免引起糾紛。
  生了一張猴儿臉的二哥將韁線拴在拴馬樁上,微笑著入亭,瞥了在事柱下假寐的李玉一眼,抓起茶勺子盛茶牛飲,飲畢放下茶勺子說:“不必看,我保證他們是在青州賣唱的那一群人。”
  “你認為他們沒問題?”
  “我并沒這樣說。哦!三弟,我明白了。”二哥詭笑著說。
  “二哥明白了什么”三弟裝傻問,但笑得曖昧。
  “你的鬼心眼我還會不明白?准是為了那兩朵花儿。”
  “說真的,那兩朵花儿委實出落得動人權了,瞧她們那張紅艷艷的櫻唇,他姐的!确是逗人惹火。”
  “三弟,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免得惹禍招災。”
  “為什么?”
  “她們這些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帶了刺儿,須防刺儿扎手。咱們奉命辦案,重命在身,你如果有了三長兩短,愚兄孤掌難鳴,可就無法交差啦!”
  “哈哈!要不是咱們奉命辦案,大權在手,誰還敢胡來?等他們來了逗逗那兩個妞儿,開開心又待何妨?”
  “依你,但千万別鬧事,傳到太爺耳中,你我多有不便。”
  “開開心無傷大雅,兄弟保證不鬧事便了。”
  兩人站在亭下交談,認為亭柱下入睡的李玉定然睡熟了,因此毫無顧忌。二哥不經意地彈彈褲管的塵埃,緩緩地說:“三弟,你記得李玉簿智擒大盜張茂,斧折賊脛的事么?”
  “怎么不記得?李玉簿偽裝彈琵琶优伶入內探道,里應外合一舉擒賊歸;可說膽識過人,驍勇多智,了不起呢。”
  “這群賣唱的男女中,會不會有咱們的人混跡在內?如果有,咱們出面找麻煩,恐怕對咱們不利呢。”
  “不會這么巧吧?”三弟不以為然地說。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即使有,咱們奉命查案,誰知道他也是辦案的人?”
  “万一真有……”
  “只要他能表明身份,咱們便收手好了!”
  說話間,遠處已出現人影,吱呀呀的輪聲傳到。兩個中年人推著一輛盛行李的手推車,車前有一個花甲年紀的人,兩個十二三歲小后生。
  車后,一個中年大嫂,兩個少女。所有的人,皆穿得襤褸,臉帶菜色,每人各背了盛樂器的包裹,正神色悠閒地赶路,一眼便可看出這些風塵仆仆的人,是一些吃江湖飯的男女。
  兩個少女粗頭布服,但麗質天生,并不因穿得襤褸而減色,臉蛋俏甜,五官清秀,曲線玲戲,尖尖小腳走起路來,配合著丰盈身段的款擺,在柔媚中暗藏著剛健的神韻。如果不是吃江湖飯的人,大閨女怎能在外拋頭露面?又怎敢在旅途中步行?在北方,良家婦女決不會拋頭露面的。因此,這些江湖女流,除了那些登徒子与土豪大爺,普通人家是不歡迎她們的,目之為娼优,避之唯恐不及。
  人車愈來愈近,不久便到了事前。站在事腳下的三弟眯著色迷迷的怪眼,用怪聲怪調的口吻招手叫:“到事中歇歇吧!喝口茶潤潤嗓子,如何?”
  花甲老人向伙伴們示意歇息,上前抱拳行禮笑道:“多謝爺台照應,小老儿真該歇歇肥了。”
  中年人停下手推車。三位婦女不等招呼,徑自搶入亭中,替男人們送茶水,然后往條凳上落坐,毫無擔保之態,大方地以手掩口喝茶,并不轉身避人注視。
  三弟一雙怪眼不住在兩位少女身上轉,賊灼灼地目不轉瞬。
  “老丈從何處來?小可宋安,那是在下的拜弟趙和。”二哥向老人搭訕。
  老人在亭階下落坐,笑道:“老朽姓朱,名梅,草字俊良。窮途末路,攜帶家小走江湖賣唱為生,從青州來,要到萊登二府賺些錢糊口,兩位爺台幸勿見笑,尚清多多照顧一二。”
  “听老丈的口音,似是……”
  “老朽原籍臨清,只是在京師混跡甚久,不但帶有京師口音,也帶有鳳陽腔調,目下京師鳳陽口腔很吃香,江湖人不得不學學吃香的口音,以便混飯。”
  “哦!那儿位是……”
  “小犬朱乾朱坤,孫子小龍小虎。長媳吳氏,次媳王氏,与及小女三姑。不怕爺台見笑,老朽四代操樂工,出身樂工世家,儿孫輩也沒出息,也走上這條苦哈哈沒出息的路。這叫做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生來會打洞。”
  “你們會些什么?”三弟趙和問。
  “老朽的家小各有專精,各色樂器俱全,上自大樂圜丘、方丘、合祀天地、朝日、夕月、祈谷、大饗等等;下迄各地小曲俚唱,正譜元曲,正韻詞樂府,無不精通。”
  “咦!你會大樂,應該可任協律郎哩!”
  “協律郎養不活老漢一家八口,反而不如江湖賣唱不虞饑寒。”
  三弟在怀中掏出一把制錢,笑眯眯地問:“老漢,唱一支小曲多少錢?”
  “老朽是借場子上曲的,如果點唱,每支小曲五十文錢,詞牌樂府則一百文。至于大樂,沒有人要听,更沒有點的人,因此須依場面議价。”
  “我給你一百文,叫你的閨女唱兩支小曲。”三弟趙和流里流气地說,將手伸出,掌心有一串制錢。
  老漢朱梅堆下笑,婉拒道:“好教爺台失望,赶路期間倍极辛勞,唱了會坏嗓子的。同時,我們可不是在酒樓飯店賣唱的獨家班,而是上場子……”
  “什么話?你是拒絕了么?”趙和沉下臉厲聲問。
  “爺台,這不是拒絕,而是……”
  “我只問你唱是不唱,少廢話。”
  “爺台不是強人所難嗎?”朱梅冷冷地說。
  二哥宋安見老人朱梅的態度相當頑強,不由火起,重重地哼了一聲接口道:“笑話,誰強你所難了?你們是賣唱的,太爺們給錢,你就得唱。”
  “賣唱的也是營生的行業,不容許強買強賣。咱們不要你的錢,不唱就不唱。老朽已經申明在先,咱們不是酒樓賣唱的。”
  “你可得放明白點,太爺抬舉你……”
  中年人朱乾大眼一翻,上前不悅地問:“閣下,你是誰的太爺?你抬舉誰做你的干爹不成?”
  “呸!你這廝……”來安怒叫。
  朱乾也不示弱,憤怒地叫:“閣下,豎起你的驢耳听了。咱們吃江湖飯,走遍了五岳三山五湖四海,多大聲面沒見過?陽關大道你們竟敢撒野找麻煩,簡直是自取其辱。咱們出門入四海為家,遵守的信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少惹閒事免生事端;但如果找上頭來,咱們盡可能忍讓,和气生財,大家歡喜,忍不下就只好反抗。你們欺人太甚,豈有此理。”
  宋安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抽出。朱乾反應奇快,沉馬步左手上封,“黑虎掏心”出手回敬,一拳搗出。
  宋安收招退了半步,一掌削向攻胸口的來拳,朱乾沉拳變招,左手反擊來一記。葉底偷桃”改攻下盤。
  兩人就在亭口搭上手,從亭口纏至官道中間,雙方皆全力相搏,拳來腳住打得十分激烈,惡斗三十余招,宋安逐漸占了上風,攻出的拳勢,愈來愈凶猛,朱乾挨了兩拳頭,已有點支撐不住了。
  老二朱坤比朱乾小七八歲,未免有點年輕气盛,急躁地叫:“哥哥退下,我來對付他。”
  趙和揚起大拳頭,大笑道:“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松松筋骨,我陪你玩玩,免得你皮肉發痒了。”
  朱坤怎受得了?大吼一聲,疾沖而上,連攻五拳,拳風虎虎中,把趙和迫退五步,趙和雙手從容封架,接下五拳笑道:“一籃二衰三竭,好小子,你完了。哈!”笑聲中,立還顏色回敬五拳。最后一拳“砰”一聲大震,搗在朱坤的右肩背上。
  朱坤踉蹌前沖,右半身全麻了,骨痛欲折,不自覺地叫了一聲。
  趙和進如疾風,猛地一腳向朱坤的民尾踢去,如被踢實,海底不碎才怪。生死關頭,老朱梅不得不出手搶救,大喝道:“接招!”喝聲中,人扑地腿出如風,猛掃趙和的下盤。
  豈知趙和身手十分矯捷,單足上升,踢出的一腿依然未變,人向前飄。“噗”一聲晌,踢在朱坤的右臂上。
  “哎……”朱坤惊叫,向前一仆,接著倒翻而出,栽了個大跟斗。
  趙和身形落地,迅疾地轉身冷笑道:“老匹夫!你敢乘机檢便宜?
  真是不知死活。”
  朱梅一腳落空,但總算救了次子朱坤。令趙和狠攻海底的毒招走偏,只踢中臀部。他本待再次進擊,卻被趙和那獰惡的神色鎮住了。他強忍一口惡气,鐵青著臉說:“尊駕欺負老漢外鄉人算哪門子英雄?咱們往日無冤,今日無仇,在大道生事欺人,不知有何用意?”
  另一面,朱乾已被宋安打倒在地,正一腳踏住朱乾的背心,向這一面怪叫:“咱們并無他意,只想要你的閨女唱兩支小曲儿散散心。好家伙,你們既然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和太爺們動手行凶,那還了得?老匹夫,你知道咱們是什么人?”
  “老漢不……不知兩位的……”
  “咱們只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咱們只要一句話,就是以將你們送上法場。”
  “你……你們是……是……”
  “不必追問底細,屆時自知。”
  少女三姑,繃著臉走下事來,叫道:“兩位爺台請息怒,爺台要唱小曲儿,小女子遵命便了。”
  “不行。”家安傲然地叫。
  “爺台之意……”
  “咱們不听小曲儿了。”
  “那……”
  “你們既然逞凶發狠,僅唱小曲無法補償咱們的損失。”
  “爺台……”
  “叫你們兩位年輕的姑嫂兩人,到前面小事中陪太爺們喝兩杯,万事皆休。”
  “你們欺人太甚,不是太無法無天么?”老朱海悲憤地厲叫。
  來安嘿嘿冷笑,一把抓起朱乾扭住胳膊擒住,說:“不是欺人太甚,行凶是合乎天理國法人情的,你如果不肯,咱們決不勉強,只抓住這兩位的小子會見官。任由國法制裁。”
  官道西南大踏步來了一個中年和尚,戴僧帽,穿僧常服,背包裹,抉本,持拂塵,風塵仆仆地到了亭前。
  “阿彌陀怫!施主們因何爭吵?相見也是有緣,施主們……”
  “禿驢!滾你的蛋!出家人少管閒事。”趙和凶狠地叫。
  和尚生得禿眉大鼻,雙目陰晴不定,稽首道:“貧僧出家人,理應替施主們排解紛事,務請沖我佛份上……”
  “你走不走?”趙和冷冷地問,陰森森地走近。
  “貧僧不忍見……”
  “你是哪一座廟的和尚?”
  “貧僧俗真,受戒報縣廣固寺……”
  “哦!原來是廣法上人的弟子。在下提一個人……”
  “施主……”
  “資縣的妙覺寺護法施大爺。”
  “咦!施主是……”
  “施大爺与在下稱兄道弟,你是不是釘他們來的?”趙和用只有和尚才能听到的聲音問。
  悟真臉色一變,遲遲地低聲道:“是的,家師在青州看過他們的手藝“不是激賞她們的姿色?”
  “這個……”
  “請轉告令師,人他可以要,但咱們未放手之前,請勿過問。”
  “這……好,貧僧當据實回稟,請施主留下大名。”
  “去問施大爺,說濟南雙雄不日將趨府拜望,他就會告訴你咱們的百。”
  悟真臉色又變,應哈一聲,急急告辭走了。
  趙和目送悟真去遠,方向朱梅冷笑道:“老匹夫,你決定了么?”
  朱梅尚未答話,三站挺了挺酥胸說:“小女子愿陪爺台喝兩杯,是否即起程?”
  “女儿,不可!”朱梅厲叱一直裝睡的李玉委實听得五髒如焚,七竅生煙,這時挺身站起,走到亭口伸伸懶腰,打個呵欠,睡眼惺松地叫:“兩位老兄,大閨女們喝不了多少酒,要她們陪多沒意思?這樣吧,老兄,我陪你們喝上十來斤燒刀子,怎樣?”
  趙和怪眼一翻,冷笑道:“喝!好小子,咱們哥倆居然走了眼,這窮小子不是村夫乞丐,而是瞎了眼的小混混。你給我快滾!滾慢了打折你的狗腿。”
  “老兄,別小气,酒還沒喝上口,怎么就下逐客令了?”李玉笑嘻嘻地問。
  趙和有眼不識泰山,火冒千丈地搶到,猛地一耳光抽出。
  李玉左手上撥。趙和這一耳光原是虛著,目的在引誘李玉封架,李玉手一動,他立即變招。左手掌插向李玉的脅下。
  豈知李玉的左手也是虛招,不理會對方插向腰脅的手,連環腿疾逾暴雨狂風,人腿急進,一閃即至。
  “砰砰!”兩飛腿全踢在趙和的胸膛上。力道千鈞。
  “啊……”趙和狂叫,倒飛丈外,“砰”一聲跌了個手腳朝天,“哇”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狂叫道:“二哥,救……救我……”
  宋安大惊失色,做夢也未料到趙和竟然如此不濟事,一照面就倒地不起,想救應也力不從心了。他將擒住的朱乾推倒,向坐騎奔去。
  他的坐騎鞍分置有插袋,藏有一把單刀。拉開袋口剛抓住刀柄,微風颯然,身旁已有人到了,只感到手肘一麻,右肘曲地被一只鐵鉗般堅硬的大手扣住了。他臨危自救,錳地伸腿向后狠端。一端落空。小腿反而被人抓住了。接著,他感到身軀离地,被人掄起飛旋兩匣,耳听“滾”字如沉雷,便翻騰著凌空飛舞,“砰”一聲大震,被扔出官道中心,跌得他似乎渾身骨頭像是散了一般。气血翻騰,眼前發黑。
  “你們上馬。”李玉冷叱。
  兩人像是大病三年的衰弱老人、踉蹌站起,眼前星斗滿天,渾身疼痛,吃力地向李玉狠狠地盯視,极不情愿地解韁上馬。
  李玉向西南一指,冷冷地道:“你們由何處來,便向何處去,在十一個時辰之內,在下如果發覺你們違命跟來,后果便不用在下詳說了,走!”
  趙和用衣袖拭掉口角的血跡,喘息著問:“好朋友高名上姓?咱們兄弟認栽,山長水遠,后會有期。”
  “在下吳用,你好好記住了。”李玉大聲說。
  “咱們記下了,日后看誰硬。”宋安恨很地說。經繩一抖,馬儿馳出官道,奔向東北。
  “你們敢往前走?回頭!”李玉大吼。
  兩人渾身疼痛,不易坐穩,不可能仗坐騎狂奔逃命,免得顛下馬來,聞聲勒韁,乖乖地兜轉馬頭,极不情愿地弛向西南。李玉嘿嘿笑,大聲說:“如果我是你們,最好滾回濟南,以免枉送性命,滾得愈遠愈安全。
  在山東地境如果再次重逢,在下要卸下你們一條狗腿,免得你們再無法無天到處害人,廢了你們也是一件功德。”
  兩人不敢回嘴,乖乖地策馬走了。
  朱梅帶了子女上前道謝救命大恩,李玉急急地說:“老伯,路見不平出面相助,算不了什么的,你們赶快走,如果在下所料不差,他們會在昌邑找朋友追來找場面的,早走早好,遲延不得了。”
  “老弟台認識他們嗎?”朱梅惶然問。
  “不認識,反正是濟南府的地頭蛇,在各地皆有朋友的惡霸。在下留在后面擋迫兵,你們快走。”
  朱梅怎敢不走?一家子如同漏网之魚,倉慢上道。
  李玉料錯了。趙和胸口被踢,傷重吐血;宋安也被摜得內腑离位。
  再乘馬奔了十余里,未到昌邑便重傷不支,在一座城郊的村落中養傷,并未請朋友追來。
  他等到日色近午,方從容上道,到前面的村店打尖,然后向灰埠驛攢赶。入幕時分,他踏入發埠驛的地境。
  灰埠驛已完全改變了形狀,全是新建的房舍,面目全非,連位置也變了,從原址向南移了百十步,它道不再經過鎮中,而是在鎮北。新建的驛站位于鎮北,全鎮已具規模,共有近百戶人家了。鎮中心十字街是分界線,北是驛站,南是本地土豪張五爺張英的產業。鎮東,是經商的地段,大半的行業几乎全是張五爺所經營,他的店決不許可別人介入,絕對禁止別人的店賣与他相同的貨物。鎮西,方是農戶。可怜,那些農戶很少有屬于自己的田地他就是說,他們全是張五爺的長工,佃戶,農奴。
  他在悅來客棧落店,一宵平安無事。
  他住的是統舖,同房的人全是苦哈哈。客人不多,一個陰陽怪气的驛站是不接納平民百姓的,只收容官府中帶有勘合的人。這儿是通衢大道,驛站接納外客是犯法的。
  客店只有兩家,都在鎮東,全是張五爺所經營;當然不是以他的名義開設的。兩家店對門開,南稱悅來,北叫致遠。店面廣,前面的廣場沒有拴馬欄,駐馬樁,停車場,歇轎棚,一應俱全。
  驛站有一條大道,長約二十丈与官道銜接。官道北端岔出一條小徑,可沿藥石河至魚儿舖巡檢司。鎮南的路,可到平度州,高密,膠州。
  中年老道,一個渾身散發著狐騷的大個儿,一個瘸了右腿的乞丐,一個滿臉病容的中年落魄書生,一個有一雙山羊眼的壯年人,一個替人奔走投信的腳夫。
  他,路引說明是馬販子。
  住統舖的人,照例須茶水自理。一早,他取了盥洗用具到了水井旁,舀上水端至廊下梳洗。那位路魄書生,也恰好端著木盆在他左面放下,懶洋洋地洗漱。
  “這人的臉用了易容術,是個可疑人物,會不會是惡賊江彬派來的走狗?”
  他對這位落魄書生動了疑,暗中便留了神。回到房中,他換了一件洁淨的褐衫,信步到街上走走。剛出店門,便發覺落魄書生与中年老道隨后跟來了。他心中一動,走向街西的牲口市場,向人打听消息。
  落魄書生到了十字街口,向南一折。鎮南,建有祟樓高閣,張五爺的府第真夠气派。門前是一座廣約五六畝大小的廣場,四面栽了花木。
  沒留院子,七級石階以上,便是高大宏偉的門樓,兩欄建了千字欄杆,擺設了兩行盆景。中道盡頭是鐵葉門,門環大逾海碗,閉得緊緊的。看中門的气概,便可猜想出中堂必定宏大寬敞了。
  七級石階,每一級的兩側,皆設了兩座小巧精致的看門石獅。兩廊側的門房住處,各站了一名雄糾糾气昂昂的青衣打手,叉手屹立,像是哼哈二將。
  落魄書生在前,中年老道在后,兩人神態悠閒地經過廣場外的小街道,恰好看到朱海帶著兩子一女,在奴仆的引領下,進入張府拜碼頭。
  兩人從鎮東繞回客棧,立即被張府的眼線釘上了。
  百十戶人家的鎮市能有多大?何況全鎮的人都是張五爺的爪牙,陌生人在此逗留,已足夠引人注意,再在張府門前經過,形跡像是踩盤子,難怪引來了釘梢。
  兩人不在乎,若無其事地返回店中,恰好是進膳時分了。
  中年書生到了大廳,吩咐店伙送兩壺酒兩碟小菜來,在角落上就座。這時,天色已經不早,遠道的客人早已起程,留下來的如不是短程客,便是留下來等貨的商販。
  店伙送來了酒菜,一面斟酒一面含笑向客人搭汕:“相公的口音,像是江南人氏,遠至敝處不知在何處得意?”
  店伙的口吻斯斯文文,不像是酒保伙計。書生瞥了店伙一眼,咧嘴笑笑,說:“小生家住南京鎮江,小地方。不遠千里而來,要在貴處打听一位朋友的下落。”
  “貴友是本地人么?”店伙提著酒壺追問“大概是。”
  “如果是本鎮的人,小的或許可以知道,不知能否為相公效勞?”
  “此人大大的有名,姓劉,名寵。”
  店伙駭然一震,几乎失手將酒壺跌范,臉色一變,恐懼地說:“相互理解別找小的窮開心好不?劉寵就是流賊的頭領劉六嘛。”
  “小生不認識什么賊頭領,只認識一個叫劉寵的人,至于這人排行第几,小生卻不清楚了。”
  “相公所問的劉寵,小的并沒听說過這個人呢。”
  “听說他在貴地張五爺手下听候使喚,目下不知怎樣了?”
  “哦!相公何不到五爺家中打听打听?”
  “小生會去打听的,但須等些時候再說。”書生含笑說,口角涌現得意的微笑。
  店伙不再多說,借口事忙告罪走了。
  “你不是在打草惊蛇么?”鄰桌的老道低聲問,聲音僅可讓書生听到書生喝了半碗酒,也用同樣低微的聲音說:“這叫做引虎出山,妙用無窮。要是不信,不久可知。”
  “你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不如此,怎能与劉頭領見面?”
  有一名店伙經過身旁,兩人不再多說,各自進食。
  這里且表當時的馬政。馬,是戰爭必需的牲口。大明中葉以后,大軍不能出塞,原因就是缺少馬匹,無法在大漠和元韃子決戰。山東響馬盜能以鐵騎蹂躪五省,主要是他們憑借快速的騎兵,一晝夜可流竄五百里,官兵疲于奔命,堵不住追不及。
  馬政在立國初期,原定有成規,分官牧和民牧。官牧不談,民牧即按了田授馬,始稱戶馬,后稱种馬,按歲征駒,馬死或革生不及,勒令賠償。江南十一戶,江北五戶,即負責養馬一匹。每年生駒分三次報官備案,候命征收。公馬稱儿,母馬稱騍。一公四母為群,設一人為群頭負責管理。水樂移都北京,令畿民養馬,民十五丁養一匹,六十丁以上二匹。北方五丁養一匹。免一半田租。
  此后備代皇帝,因經濟情況而各有改變,總之一句話,勞民傷財。
  南方不產馬,改征銀。北方的產馬地,除西北草場外,順天,山東,河南是主產區。而山東的馬,多集中于濟南、衷州、東昌一帶。到了正德年間,老百姓對馬极感頭痛,馬料難求,宁可罰銀也不愿養馬,甚至弄死小駒,賠報了事。須有大牧場的人,方養得起馬。
  窮則變,變則通,軍隊不能缺少馬,只好派員至各處買馬。前年,頒下納馬例十二條。今年初,撥下太仆銀(太仆寺——管理馬政机關之一)一万五千兩,在山東,遼東,河南,鳳陽,保定五地買馬。目下的馬价,是上馬十兩,中馬五兩。但市价卻有高有低,早晚時价不同。
  山東撥到買馬銀兩三千,但卻要責令地方官買馬六百匹,而且要上馬。因此,地方官自己不會掏自己的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在百姓小民頭上打主意,按戶丁征很,由各地的馬販子至各地購馬。
  灰埠附近共有兩處草場(即官牧地),屬平度州。有三處熟地(民牧地)。三處熟地有兩處是張五爺的產業,另一處是鎮西農戶公有的牧地,位于鎮西南三里左右。草場則相距二十余里,在張五爺的牧場南端,張五爺的馬料,大多數來自草場,這是說,他敢派人盜取草場的牧李玉自稱是馬販子,這是他經過多方調查而決定的行業,事先已有周詳准備,可說是有備而來,經過上一次紫沙洲的失敗,這一次不能再錯了,再錯便可能賠上老命啦!花了一年工夫,方得到賊首的下落,他無法与賊人斗力,必須以智取,如果斗智也棋差一著,哪還有什么指望?
  他先到鎮西的牧馬人家中探行情,由于他有一肚子馬經,和滿腹販馬的經驗与門路,實在顯出他是行家中名手,甚獲馬主的賞識,与那些馬主們套上了交情。
  他的口气很大,說是要購百匹上駟至京師交差。价錢出得高,但唯一的條件是要留在牧地十天半月,以便察看馬匹的健康情形。至于是否購買,須待察看完全后交易,交下十兩定銀,約期到來留駐察看動靜。
  回到客棧,他發覺落魄書生和怪老道已經回來了。
  當晚,仍是那几個人同房,只少了一個腳夫,這几個家伙為何不走?
  難道在小小的發埠鎮有停留的必要?
  “難道真有人發現我,跟來查底細不成?”他悚然地想,暗怀戒心地留了神。
  這天晚間客人不多,客人也依例在大廳的膳堂內進食。落魄書生獨自在東首占了一桌,兩壺酒三五碟小酒菜,自斟自酌情然自得其樂。
  怪老道則在西端,与另五名食客同桌,各自進食。
  李玉在宙角入座,這一桌已有三名食客,都是衣著襤褸的人,看光景像是腳夫,其中之一年約三十左右,五官端正,但眉梢眼角似隱重憂,叫了兩碟醬菜,啃著難以咽的窩窩頭,似乎不急于填飽肚子,不住停下來格頭歎息。
  李玉一眼便看出這人心事重重,而且有難言之隱,顯然有了困難。
  他叫來了兩味菜,切了一大盤大餅,先填肚皮再說。
  膳堂中鬧哄哄,食客們的粗豪嗓音似乎互比高低,比肩而坐的人如不大聲說話,對方便不易听清。
  “老兄,你怎么老是唉聲歎气?八成遇上了困難,不錯吧?”他向那人善意地搭訕。
  那人惊覺地瞥了他一眼,不加理會,而且本能地向外挪了挪坐位。
  “在下姓吳名用,京師來,販馬,來了兩天。”他為免對方生疑,先表明身份。
  “我……我不認識你。
  “老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出門靠朋友,誰沒有困難的時候?你如果信得過我,或許在下能替你解決困難,至少也有個人商量,對不又才了”
  恰好有一位店伙經過身旁,那人更是害怕,向店伙招手,放下一百文制錢,急急离座倉惶而走。
  接近堂口,驀然外面闖入兩個青衣人。第二名青衣人与那人擦肩而過,突然扭頭轉身,高叫道:“喂!慢走。”
  那人不知是叫他,仍然向外走。
  青衣人突然跟上,伸手搭住那人的肩膀向后扳,不說他叫:“怎么?
  你耳聾了嗎?”
  那人吃了一惊,惶然踉蹌止步,被扳得向后轉,吃惊地問:“你……
  你這位仁兄……”
  “我叫你慢走,你敢充耳不聞?”青衣人冷笑著問。
  “小可不知有人叫喚,小可并無熟人,因此……”
  “因此你就故意不听?”
  堂口起了沖突,食客們逐漸安靜下來了,全訝然向雙方注視。
  “小可确是不知仁兄叫喚,決無故意不听的意思。”
  那人一再陪小心低聲下气回答,兩個青衣人發不起火來。青衣人收回搭肩的手,不住打量對方。
  “我記起來了。”青衣人桎眼放光地搶著叫。
  “小可……”
  “你是去年歲抄經過本鎮的人。”
  那人臉色大變,強自鎮定地說:“小可從未經過貴地,這次至登州投親,途經……”
  “你姓高,叫高誠,是吧?那次你帶了一妻一妹,乘車經過本鎮,在對街致遠客棧投宿,作威作福侮辱店伙,被咱們的人剝光衣褲赶出鎮外。我沒記錯吧?”青衣人獰惡地說。
  “小可……”
  “你就是高誠。”
  “我……”
  “好小子,你居然敢再來?真該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你認命啦!好小子!”青衣人怪叫,“啪啪”兩聲繪了那人兩記陰陽耳光,下手甚重。
  兩個青衣人出手接高誠,那服盛气凌人的气焰,委實令人看不下去。怪的是所有的食客和店伙,皆視若無睹,沒人敢出面排解。
  高城被兩耳光打得烏天黑地,几乎被擊倒,狂亂地伸手亂抓,一面狂叫:“你……你怎么行行……凶打人?你……”
  話未完,另一名青衣一把逮住他的右手一帶一振,“咯”一聲響,拉脫了他的肩關節,擒住冷笑道:“好小子,你既然不想活,咱們成全你就是,帶你去見閻王。”
  “哎……唷……”高誠殺豬般狂叫,渾身痛得發抖,臉色鐵青,冷汗直流,在青衣人的擒制下,毫無反抗之力。
  李玉到底年輕气盛,而且天生俠骨,眼見不平頓忘利害,猛地推碗而起。
  驀地,鄰桌伸來一只大手,神奇地按在他的有膝上,他感到有半身一麻,腰無法挺直,頹然坐倒。耳中,清晰地听到有人用京師口音向他說話:“縱井救人,智者不為。”
  他駭然一震,本能地想:“傳音入密之術,此地有登峰造极的內家高手。”他定神看去,膝上的大手已收回去了。手的主人是個臉色干枯,滿身有風塵之色的古稀老人,看穿著,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腳夫。老腳夫正埋頭進食,若無其事,神色毫無异處,怎樣看也不像是個身怀絕技的高人名宿。
  “灰埠驛臥虎藏龍。”他懍然地自語。
  他自語的聲音低得不可再低,但居然被對方听到了,同樣神奇的聲音再次人耳:“不如說龍蛇混雜,風雨欲來。”
  “難道老伯見死不救,袖手旁觀不成?”他仍用极低的聲音喃喃地問。
  “天网恢恢,報應至速,你不用擔心。”
  “老伯……”
  “他死不了,受些苦自然難免,但對他來說,受點傷是值得的。”
  他心中一寬,不再過問。兩個青衣人已押著高誠走了,膳堂恢复嘈雜舊觀。他已經發現柜台前的三名店伙,始終以凌厲冷靜的目光,監視著所有的食客,留神食客們的反應。他想:“我已經站起來了,不知他們是否已經對我生疑?我得提高警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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