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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年俊彥


  謝天持著酒樽,走到弓真面前,問道:“你叫弓真,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道:“你有一招劍法,非常厲害,連蜈蚣毒人方山也死在你的劍下,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拎起弓真面前酒樽,滿滿的,一滴也沒有喝過。
  弓真只喝酪漿,不喝酒。
  謝天把酒樽持在弓真面前,說道:“為你這把劍法,我敬你一樽,先飲為敬。”一飲而盡。
  弓真那能推辭?也是一飲而盡,酒灌入喉,只覺喉嚨如遭火燒,張大口來,不斷送入空气。
  謝天道:“使上你那一招劍法,我想見識一下。”
  弓真嚇了一跳:“我們無仇無怨,為甚么我要向你出劍?”
  謝天道:“你想有仇有怨嗎?成!”朝弓真的臉吐了一口水,正反摑了他兩巴掌。
  弓真怒气上心頭:“你……你干甚么?”
  謝天道:“如果你嫌仇怨不夠,我可以再挖下你的一雙眼來。”頓了一頓,又道:“你,要眼還是要出劍?”
  弓真壓抑著怒气,也壓抑著恐懼,平靜道:“我手上沒劍。”
  這時,穗儿走進弘毅閣,對弓真道:“公子,你吩咐穗儿辦的事,辦妥了。”送給弓真一團狹長的布包,內里包著一條狹長的物件。
  謝天搶過布包,輕輕一摸,布條裂為碎片,里面赫然包著一根竹劍!
  弓真吩咐穗儿去辦的大事,就是為他削一根竹劍。他知道清河乃虎狼之地,沒劍傍身,他焉能安心?焉能安枕?
  謝天盯著竹劍,說道:“這也算是劍?”
  弓真奪回竹劍,緊盯著謝天。他雖不諸武功,也知眼前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怕不在石虎之下,然而這一戰勢難避免,只有硬著頭皮,挺胸道:“就是這种劍,殺死了方山。”
  謝天目光露出奇怪的神色,“哦”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席間坐下,說道:“我明晚才找你比劍,你得養好精神,好好跟我比一場。”
  弓真莫名其妙,然而不用立即比劍,總算松了口气。
  崔桓打圓場道:“兩位世兄少年得志,見面時切磋武藝,比比划也是應當。只是動手時可得留神,不要傷了大家和气。”
  他剛剛才下注了黃金百斤,千匹上絹,另加一個丫環在弓真身上,可不想謝天將弓真干掉,前功盡棄。雖然,弓真死了,崔桓大可收回黃金,上絹,丫環,只是一番籠絡化諸流水,也是他不愿見到的事。至于謝天敗在弓真劍下,他卻是連想也沒想過。
  謝天說道:“崔世伯,我和他只是比划一下而已。”
  崔桓這才放下心來。不過,最放下心來的卻是弓真。
  又飲了數巡,崔桓說道:“天儿,你的隨從行李呢?”
  謝天道:“還在途中,相信明天便到,小侄心急,特意快馬赶來。”
  崔桓道:“天儿,你北上投靠漢王,皇上极是高興。他派使者來說,將會御駕親來,觀看你在比武招親的英姿。”
  听崔桓的語气,稱呼謝天為“天儿”,親切比之張元,已高了一格,似乎視他為未來女婿。這也難怪,來這里的少年英雄,還有誰比謝天更強?
  謝天傲然道:“漢王對我的加盟,本就极為重視。他來看我奪魁,也是理所當然。”
  弓真久居鄉間對于天下大事不甚了解,要不,听二人對話,已可得知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自從司馬睿在江左稱帝之后,以王,謝兩家俊彥為二大柱石,如今謝家后起一代武功最高的謝十一少倒戈投敵,該是何等令人震惊的消息!
  此時,卻听一人懶洋洋道:“這下倒奇了,劉聰答應過我,要親眼看我奪魁,娶到崔家三小姐的威風樣子。究竟他此來清河,是看你謝十一娶老婆,還是看我王二十二娶老婆?”
  崔桓和謝天見到來人,均是面色一變。
  來人大概四十來歲,樣貌生得一表堂堂,綾羅緞服,進賢冠綴上一塊翠玉,本該是一派高門子弟的風貌,偏生全身像是沒有骨頭一般,慵慵懶懶的直不起身子來,就像個放浪形駭,不務正業的名土。
  他斜斜坐在一張胡床上,由四名仆人抬著胡床而走,身后還跟著二十名奴仆,十男十女,男的精壯,女的妖嬈,其中兩名女在為他捶背,一女捧著痰盂為他接痰,如此陣式,气派固是极大,對主人崔桓卻是极其無禮。
  謝天道:“王璞,你也想來求婚?”
  這王璞卻是琅琊王家的人。
  謝家雖是高門中之高門,比起琅琊王家來,畢竟是遜了一籌,晉室南渡之后,朝政為王敦,王導兩位宗兄弟一武一文,互相把持。權傾朝野,故有“王与馬,共天下”之流傳。王家若有親人投靠漢王,其對天下英雄歸心的號召,又比謝天胜了一籌,自不待言。
  王璞是王敦,王導兄弟的族弟,族中排行二十二,自幼放浪不肖,族人甚是瞧不起他,他也不屑与族人為伍,素性浪跡,享盡人生風流。
  這王璞雖然不肖,可是武功之高,人人皆知,是以他放浪江湖二十多年,始終無人能將他收服。怪不得崔桓,謝天一見到他,立刻大皺眉頭。
  王璞道:“是啊,我闖蕩江湖二十多年,也該落葉歸根,找一個老婆,找一個家,找一個歸宿了。听說崔三小姐美貌賢慧,無雙無對,跟我倒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的妙配。”
  謝天盯著他道:“你今年四十出頭罷?”
  王噗截口道:“四十有七。”
  謝天道:“崔三小姐今年芳齡十八,你比她大上二十有九……”
  王璞截口道:“美人怕遲暮,圣人英雄何懼年齡之有?王翦六十破楚,孔子七十而傳《論語》,秦始皇一統六國,年已五十,我配崔三小姐,又何老之有?”
  謝天道:“此來求親者,皆是一時少年俊彥……”
  王璞道:“我也曾是一時少年俊彥,只是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我的一時隨著歲月,煙消云散而已。如今我年不少,彥卻存,莫非不合相親規定?未來岳父,你的招親榜上,可沒說過只有少年俊彥才能求親,中年俊彥不可以!”
  崔桓不敢得罪王璞,只有道:“王先生說得不無道理,這個,這個……”
  謝天道:“今日不跟你狡辨。招親當日,我見你出現擂台,定教你血濺五步!”他不立刻翻臉動手,顯然對王璞也有几分忌憚。
  王璞卻不理他,徑自對崔桓道:“未來岳丈大人,小婿帶來三包禮物,作為我們初見面禮,盼請笑納。”
  呸的吐出一口濃痰,吐至八尺開外,侍女身形一晃,飄近痰處,舉起痰盂,恰好承住濃痰,輕功居然不弱。
  崔桓給他左一句未來岳丈,右一句小婿,气得一佛升天,二佛涅般,卻又不敢發作,說道:“王先生,何必多禮……”
  王璞笑道:“禮多人不怪,獻禮。”
  一名奴仆捧出一個木匣,揭開來,赫然是一個人頭,血漬殷然。
  弓真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眼認出匣里人頭的身分:直陰!
  王璞道:“崔三小姐招親的大好日子,這直陰居然不識抬舉,前來攪局殺人,坏了招親的大好興致。小婿特地割下這名不知好歹的家伙的人頭,送給未來岳父大人,讓天下世人知道搗亂崔家的后果。”
  崔桓早听聞王璞已盡得王家易學的真傳,武功高于直陰不足為奇,只是他居然敢殺掉殺胡世家的人,卻是令人不能不极度震惊!中原的漢人,有誰敢得罪殺胡世家?別說是天下無敵的轅軒龍,即是鳳凰夫人,五霸,七雄,十七友,那個是好對付的?
  王璞膽敢殺掉胡世家的人,簡直不要命!
  崔桓內心暗禱:比武之日,千万要讓天儿取胜。如果給這王璞娶了清儿,殺胡世家的人找他尋仇時,連帶崔家也牽連上去,可不得了,暗暗后悔為何听崔相的餿主意,搞出比武招親這件事來。只是當時他一心想納謝天為婚,順便攬求親英雄,以為已之部曲,保護崔家,那里想到先是殺胡世家,再是王璞,竟搞出這許多事端來?
  他想了又想:如果我出言拒絕這煞星求親,礙著崔,王兩家也有百年交情,他總不會拿我怎樣吧?再說,秦無有武功高強,只怕与他差不了多少,我可不必怕他!
  心意打定,正欲開口,卻听得王璞道:“小婿送給岳丈的第二件禮物嘛……”
  王璞話未說完,身后突然探出一名奴仆,連人帶劍往崔桓飛刺過去!
  謝天身法极快,一彈而出,欲為崔桓擋住一劍,誰知身前忽然攔住一人,手掌一揮,眼前掌影密麻如云,非但沖不出去救援崔桓,連對方容貌身形也給掌影遮蓋,半分也瞧不見。
  來者卻是王璞,他這一招是王家易學的第九卦:密云不雨。這一掌攔住,別說是一個人,便是一滴水,一粒米,也不能從他掌底下竄得過去。
  這一掌只擋不攻,原來傷不了謝天。謝天只需不向前沖,朝東,南,北任何一方撤后,也已無妨。
  只見他如意兩揮,如同兩道滔天巨浪,气勁澎湃,攻至中途,兩道“巨浪”合二為一,威力更胜十倍,直向王噗中門硬攻而進。這一招“浪中怒而特高兮”,以如意使出劍招,深得謝家劍法的真諦。
  江湖有道:“漢劍胡刀”,“謝家劍,石家刀”,“石家刀無敵,謝家劍無雙”,石勒的刀,謝家的劍,原是世間至堅至利的兩門兵刃!
  王璞也不避閃此招,以手掌硬拼謝天一“劍”,气勁對撞回旋,弓真坐在遠處,也覺勁風扑面,呼吸困難。
  二人對過一招,各自后退了三步。
  王璞阻住謝天出手,不再出招,只是含笑望著謝天,說道:“還要再打嗎?”
  而那廂,秦無有鐵錐一擊,及時擋住了奴仆刺向崔桓的一劍。
  誰知奴仆早知秦無有有此阻擋,劍尖滴溜溜一轉,指向秦無有的右肩,他的對象竟不是崔桓,而是秦無有!
  秦無有右臂雖已遭人齊肘砍斷,裝上一枝鐵錐,可是給人再連上臂也砍走,直至肩頭,畢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身法极快,使出一個“大變腰,斜插柳”,避開這斷臂一劍,左掌不忘再攻,伸直如竹,插向奴仆。
  奴仆來此之前,已對秦無有的武功了如指掌,喝道:“你以三項功夫稱譽武林,我便先破你苦竹手,再破你的石榴拳和輕功!”轉腕崩劍,削下了秦無有的苦竹手。
  秦無有手臂一涼,已知不妙。他反應极快,雙足一撐,身形已然拔起,心下恨得几欲吐血。
  “這名無名劍客,劍法如此高明,卻甘心為人奴仆,究竟是誰?我連左臂也斷了,江湖之大,以后卻往那佇立足去?”
  猛地覺得雙腿一涼,整個心也往下沉,直沉到底。
  奴仆輕功雖然不如秦無有,可是出劍极快,秦無有提起身子才三尺,他提劍上撩,入內旋了一圈,已把秦無有的雙腿剁了下來。
  秦無有斷了兩腿一臂,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滾。
  奴仆凜然道:“我說過,除了破你的苦竹手和輕功之外,還得破你的石榴拳。”劍鋒朝地,往外一拉,把秦無有的右臂也齊肩削去了。
  崔桓嚇得心惊膽裂,心道:“王璞從那里找來這名高手奴仆?他,他可不是有心來殺我吧?”
  王璞嘻笑道:“岳丈大人,你的這名護衛,武功稀松平平,恐怕保不住你的貴命,這名奴仆名叫阿豬,劍法馬馬虎虎,干粗活時也頗為勤快,就此送給岳丈大人,作為第二件禮物。”
  崔桓已嚇得心膽俱裂,那里敢說一個“不”字?至于先前所想的出言拒婚,非但連提也不敢提,連想的念頭也得從腦中抹去了。
  阿豬屈身行個五体匍匐大禮,恭聲道:“奴才阿豬,拜見主人。”
  崔桓顫聲道:“好,好,起來,不必多禮。”眼尖望向謝天,只盼他出手相救。
  謝天卻盯著王璞,緊握著如意,劍拔弩張。
  崔桓因納了阿豬這個高手為奴仆,如喪考妣。他們崔家的人喜歡以人為禮,動輒把奴婢家仆送給別人,如今被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可謂是現眼報了。
  王璞漫不在乎,打了個呵欠,重新坐倒胡床,索性連看也不看謝天半眼。
  謝天又看了看王璞的二十名奴仆,終于道:“我還是留待招親之日,才來殺你。”轉身便走,离開了弘毅閣,想來他見王璞人多,恐怕被人圍攻,吃了眼前虧。
  弓真心道:“他剛才說有三件禮物送給崔太宰,第三件禮物呢?”
  王璞果然道:“小婿剛才說過,三件禮物孝敬岳丈大人,這第三件禮物嘛……?”
  為他捶背的婢女抿嘴笑道:“莫不正是你這位乘龍快婿?”
  王璞給婢女截住說話,也不以為忤,擰一擰她的臉頰,調笑道:“你吃醋嗎?是不是?”伸手在婢女的身体撫摸了好一陣,旁若無人,簡直視崔桓這位“岳丈大人”如無物。
  婢女給摸得嘻嘻嬌笑:“主人,別這樣心急,回房才……”
  王璞笑道:“不錯,不用心急,回房才玩,也還未遲。”對崔桓道:“那第三件禮物,須待招親當日,才能送給岳丈大人。總之,小婚保證那是一件大大大大的天大禮物,保證岳丈大人見到了,歡喜得連老子的姓也忘掉了。”
  崔桓又气又怒,只盼招親之日,謝天能一劍將這人除掉,那便真是“謝天”謝地了。
  這時,滾在地上慘號的秦無有突然大叫:“我認出了,你是陶——”
  話未說完,奴仆飛出一劍,刺穿了他的咽喉,冷冷道:“我大發慈悲,賜你一個速死吧。”
  弓真心下一動,這名奴仆顯然是不欲別人知道他的身分,方才殺人滅口,他是陶,陶甚么呢?
  他對武林人物一竅不通,自然猜不出是“陶”甚么。他只知道,絕不會是陶侃,陶侃當然不會淪為人家的奴仆,更不會向“主人”匍匐伏地!
  王璞又打了個呵欠說道:“岳丈大人,小婿赶著回房去,有點粗活要干。請你找人安排二十來間客房,好好安頓我們。”
  弓真看著這名無賴無禮的中年人,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懼,即便是他力戰方山,面對直陰,甚至謝天向他挑戰時,也不及如今的恐懼。
  他隱隱怀疑,王璞的心中,必然藏著一個大陰謀,可是這個大陰謀究竟是甚么,卻又完全說不上來。
  比武爭婚,究竟藏著甚么大陰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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