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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崔三小姐


  弓真回到房間,已是掌燈時分,回想早間的諸般惊險情狀,心頭猶自怦怦亂跳。
  穗儿把竹劍送給弓真后,一直在房間等候,見到弓真,歡喜道:“公子,你回來了。”
  弓真見她滿眼紅絲,顯然十分疲倦,手里拿著一大塊布,不知縫補著甚么,笑道:“你等我回來?”
  穗儿點頭。
  弓真心下感動,他出生以來,從沒有人這般關心過他,他撫著穗儿的頭發,柔聲道:“你累了,睡吧。”
  穗儿道:“穗儿先服侍公子更衣上床,再去睡。”
  他見穗儿還待分說,遂道:“這是公子的吩咐,你一定要听,快睡!”
  穗儿道:“多謝公子。”襝衽行禮,方才回到鄰房睡覺。
  弓真暗暗好笑:他當上了“主人”大半天,這還是第一次以主人的威嚴下命令,想到穗儿的溫柔体貼,心頭又是溫馨,又是甜蜜。
  忽然,閣閣閣,有人輕敲門戶。
  弓真開門,見到一名少女,不禁愕然。
  少女眉清目秀,面如美玉,梳一個凌云髻,插一根珍珠釵,褻衣薄帶,塵袖翩翩,一看便知是高門閨女,卻悠地美艷煞人!
  弓真道:“姑娘你找誰呢?是不是找錯人了?”
  少女道:“我找你。”
  弓真詫道:“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少女道:“但我可認識你,你叫弓真,是名氐人,你在六天前用竹劍殺死了方山,劍法可真不錯,對不對?”
  弓真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道:“你先猜猜我是誰?”
  弓真推辭道:“我猜不到。從小我猜迷就不成。”
  少女一字字道:“我就是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吃了一惊,嘴巴足足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好一會才合嘴說道:“甚么?你,你就是招親……的那位崔三小姐?”
  崔余清微微頷首。
  弓真道:“三小姐,你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崔余清欲言又止:“我找你的确有要事……”
  弓真道:“三小姐請說。在下只要力之所及,必定效勞。”
  崔余清道:“真的?”
  弓真挺起胸膛道:“絕不食言……”
  崔余清道:“你可不能反海。”
  弓真道:“絕不反海。”
  崔余清鼓起勇气道:“你說過不反悔的……你跟我私奔去。”
  如果弓真先前是吃了一惊,此刻便是大吃一惊;如果弓夏先前的嘴巴張大得以放入一個雞蛋,此刻他的嘴巴使張大的足以放入三個鴨蛋,三個雞蛋。
  “你剛才說甚么?”
  崔余清一字字道:“我剛才說,我想跟你私奔。”
  弓真喘過一口气,才問得出話來:“為甚么?你為甚么要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因為我不想嫁給王璞。”
  弓真歎道:“這個我明白……那么謝天呢?他可未必輸給王璞啊。”
  崔余清道:“我不能冒上這個險,我絕不能嫁給王璞。”
  弓真道:“這個我也明白……可是,你也不用挑上我來私奔啊。”
  崔余清盯著他,說道:“第一,謝天絕對不會跟我私奔。”
  弓真問道:“為甚么?”
  崔余清淡淡道:“他跟我父親的交情太好,走的是岳丈路徑,跟我私奔,豈不是斷了這條路?再說,謝天是名門出身,天性狂傲,絕不肯做出私奔的行為。”
  弓其道:“說得好,我弓真一介氐民,出身卑賤,也沒有面子可言,才會愿意跟你私奔。”
  崔余清又道:“再說,他根本不認為在武功上會輸給王璞,比武招親他必能奪魁,又焉肯跟我私奔?”
  弓其道:“說得好。比武招親之日,我弓真既無可能奪魁,才會答應跟你私奔,對不對?”
  崔余清道:“還有,最重要的是……”低下頭來,低聲道:“午間我在弘毅閣偷偷瞧你,見你丰神出眾,形体俊朗……”
  說到這里,緋紅暈到了耳根,聲音輕如蚊吶:“如果公子愿意,我們在此成就周公之禮,然后一起私奔……”
  慢慢卸下衣裳。
  弓真道:“慢著,別脫衣裳。”
  崔余清的動作卻不停頓,衣裳繼續落下,露出光滑如凝脂的肩頭……
  忽然咽喉一痛,已被弓真掌中竹劍抵住。
  弓真歎道:“如果你真是崔三小姐,那便好了!”
  瞬息之間,弓真已使出那一劍,制住崔余清的咽喉。經過反覆實戰,使用了四次,他對這一劍的力度拿捏己准确得不差厘毫,若是換了六天前,這一劍恐怕收招不及,非得穿過崔余清的咽喉不可。
  崔余清惊道:“弓公子,你在干甚么?你剛才說甚么話?我可半點也听不明白。”
  弓真道:“我說,你手里握著的暗器,請放下吧。”
  崔余清張開手來,一把鋼針叮當墜地。鋼針是她脫衣解帶時,偷偷從衣帶拿到手心,正待發出,便已被竹劍所制。
  她道:“好服力,你是怎么看得出我是假扮的?”
  弓真淡淡道:“我還有几分自知之明。以崔三小姐的身分,可絕看不上我,更不會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這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弓莫道:“還有,我曉得崔三小姐不是傻蛋。”
  “崔余清”道:“哦!”
  弓真淡淡道:“除非崔三小姐是傻蛋,否則焉會穿著錦衣盛裝來跟我私奔,甚至沒有稍稍易裝改扮,難道她不怕給下人認出來?”
  “崔余清”怏怏歎气:“崔三小姐不是傻蛋,卻有人跟我說你是傻蛋,才令我設下這個只能騙倒傻蛋的計謀!”
  弓真道:“你是五斗米教的人,對不對?”
  “崔余清”臉上露出惊奇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弓真道:“想殺我的人,只有兩种:一是殺胡世家,一是五斗米教。你有胡人口音,只有一點點。”
  “崔余清”道:“殺胡世家全是漢人,當然不會有胡人口音。”
  弓真道:“崔三小姐更不會有胡人口音。”
  “崔余清”道:“所以你從開始听我說第一句話,便知我不是崔三小姐。”
  弓真道:“不錯。”
  “崔余清”道:“看來你非但不是傻蛋,反而是奇才了。”
  弓真道:“不敢當。”
  “崔余清”仰頸道:“我要問的話問完了。你殺了我吧。”淡然待死。
  弓真默然半晌,收下竹劍,說道:“我不殺你。”
  “崔余清”料不到弓真居然放地一命,問道:“為甚么你放我?”
  弓真道:“我沒必要殺你,也想不出理由殺你,我不喜歡殺人,你走吧。”
  “崔余清”正欲离去,弓真忽道:“你先拉上衣服,再走。”
  她這才發現,原來剛才卸下衣裳之際,猝然受制,不及拉住衣服,酥胸露了一半出來,全給弓真瞧在眼里,不禁又羞又惱,跺一跺腳,急步而去。
  弓真待她离去,急忙走到洗臉盆邊,將臉浸在冷水中,然而“崔余清”胸脯的柔態,始終在心中盤桓不去,惊心動魄。
  适才他制住“崔余清”之際,費了好大的勁儿,才使自己的眼光盯住她的臉,不向胸脯望去,然而一直心神恍惚,只要再糾纏片刻,難保握劍的手還能把持得定,毫不顫抖,是以非得立刻放掉“崔余清”不可——雖然殺掉她才是更上之策,可是又怎殺得下手!
  弓真浸了一會,透不過气才仰起頭,忽听得嗤嗤破空之聲,數十枚鋼針從他臉頰掠過,直釘床邊。
  他嚇出一身冷汗,回轉身來,又見到了“崔余清”。
  “崔余清”說道:“你放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大家算是扯了個平,互不相欠。”
  弓真苦笑道:“你倒真公道得很。”
  “崔余清”道:“我叫張逍人,下次見面,我便會取你的性命。你倒要好好記住我的名字了。”
  弓真道:“我這次學乖了,下次可再也不會給你可乘之机。下次也許是我占回上風,取你性命也說不定。”
  張逍人道:“大家走著瞧吧。”飄身离開,忽地轉頭道:“先前我說的句句是謊話,只除了一句——你的确是丰神俊朗,形体出眾,比王璞和謝天強胜多了。”抿嘴一笑,身形倏忽無蹤。
  弓真見她一笑,不由得愣了:真正的崔三小姐,有沒有她這么美?心中忍不住又泛起她适才洁乳半露的光景。
  宁立良久,忽然想起:“五斗米教的援兵既已來到,要殺的對象絕非我一人。這趟熱鬧,不可不瞧。”
  快步走出,走不過數步,便听得西方草木間一陣悉卒,心念一動:莫非有人跟蹤?佯走數步,突然轉身疾奔,往聲音之處走去。
  他雖不諳輕功,可是身手敏捷,跑得全然不慢,翻過一片假山石,忽見一人從牆頭直挺挺的跌了下來。
  那人哼哼唧唧爬了起來,戟指罵道:“你為甚么突然出現,嚇我一跳,害得本小……本小大爺跌了一跤,該當何罪?”
  弓真見他眉清目秀,一身奴仆衣裳,卻是一名僮仆。給他張口就罵,心頭有气,反詰道:“你在夜里鬼鬼祟祟,想來也不是干著甚么好事,倒惡人先告狀起來?”
  僮仆仿似真的做了虧心事,張口結舌:“你,你,你……”答不上話來。
  弓真看著他的模樣,十足像孩子做坏事時給大人捉個正著,笑道:“你是不想當奴仆,想偷偷逃走,是不是?”
  僮仆不迭道:“是,是,你說得對,我想偷走出去,”聲音甚是雅嫩,顯然年紀尚小。
  弓真是窮苦人家出身,慣与下人廝混,深知奴仆的苦處,自然不會干扰,拱手道:“你盡管走吧,不打扰了。”
  正待离去,忽听得僮仆道:“慢著。”
  弓真道:“還有什么事?”
  僮仆道:“讓我踩著背部,助我攀上牆頭。”
  他說話頗沒禮貌,可是弓真慣与下人來往,倒是不以為忤。
  弓真笑道:“我為什么要幫你?”
  僮仆道:“我給你一百斤,不,二百斤黃金!”
  弓真啞然失笑:“你身無長物,憑什么給我黃金?”
  他倒非虛言,這僮仆雙手空空,別無包袱,別說是二百斤黃金,就是二斤黃金,身上也藏不了。
  僮仆從怀中掏出一塊繡得方方正正的繡花手帕,指著一根金釵,說道:“這釵頭鑲的是西域的金剛石,總值有二百斤黃金。你答應助我爬出去,我便送給你。”
  弓真沒有收下,卻道:“你偷了主人的東西,不怕他們捉著你,把你活活打死嗎?”
  瞥見手帕雖小,然而內里包著十數件翡翠玉石等等小巧精致之物,弓真見識雖淺,也知道全是值錢物事。
  僮仆道:“是,是,我偷了主人的東西,如果不逃出去,給他捉到,一定沒命了,你做做好事,幫一幫我吧。”
  弓真道:“我幫你,豈不是狼狽為奸,与你一起做賊接髒。”
  僮仆怔住,焦急道:“你如不幫我,我便死定了,你,你幫不幫我?”
  眼眶一紅,急得差點流出淚來。
  弓真歎了口气,說道:“到了此時,我想不幫你,也不忍心。希望你這次逃出去后,洗心革面,可別再當賊了,嗯,你手頭有了這一包珠寶奇貨,只怕今生再也用不著當賊,也盡可正正當當的過日子。”
  僮仆把金釵塞到他的掌心,說道:“這是你的酬勞。”
  弓真拒不收下。
  那僮仆說道:“我怎能要你白白助我一場?那我豈不是受了你的恩惠?我可不慣欠人恩惠的。”
  弓真道:“你不要我幫忙,那我便走了。我可有非常要緊的事得去辦。”
  作勢欲走,他說的并非虛言,五斗米教的高手圍攻王,謝二人,如果給江湖人士知悉,涌來看熱鬧的沒有三万也有二万,比來求親的人還多上三、五、七倍。
  要知道求親未必人人合條件,而看熱鬧卻只需有眼睛便成了,就算沒了眼睛,也可以听,來者自然比來比武招親的人更多。
  僮仆忙道:“你不要走,欠你的恩惠便欠你的恩惠吧。”
  弓真再伏下身子,四肢著地,十足一頭畜牲。僮仆爬了几次,始終還差一點,攀不上牆頭。
  僮仆想到了法子:“你挺起背,蹲身……”
  弓真依言,換了姿勢,僮仆踏著他的肩頭,說道:“你慢慢站起來,慢慢站起來,對了。”
  僮仆翻上牆頭,笑道:“謝謝你啦。我走了。”
  弓真問道:“你逃出崔府,打算到那儿落腳?”
  僮仆道:“我想找一個人。”
  弓真道:“誰?”
  僮仆道:“你倒真多事得很。”
  弓真道:“隨口問問而已,你不肯回答,也就算了。”
  僮仆眼珠子一轉,說道:“我找的那個人,說給你听也無妨,反正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向你打听一下也好。”
  弓真道:“我認識的人,也不多,你還是別向我打听。”
  僮仆身在牆頭,蹲下身子,低聲跟弓真說話:“這個人的名字你一定听過。”臉色凝重,逐字逐字吐出:“他叫王、絕、之。”
  弓真搖頭道:“沒有听過這名字。”
  僮仆看著弓真,像是看著一個化外野人:“你連王絕之也沒听過?”
  弓真笑道:“我早說過,我認識的人不多。”
  僮仆道:“你有沒有听過,江湖有一位大煞星,兩位大英雄,三位神劍客,四位大奇人?”
  弓真道:“也沒有听過。”
  僮仆盯著這位化外野人,气急道:“那我沒法子跟你說下去了。”
  弓真問道:“你跟這位王絕之是親人?”
  僮仆道:“不是。”
  弓真道:“是朋友?”
  僮仆道:“也不是……不過快要是了。”
  這句話實在不通,可是弓真卻明白了。
  “你找他,是為了想結識他。”
  僮仆的臉忽然發了光,“不錯,他是我最仰慕的人。我偷走出去,就是為了找他,跟他做朋友!”說到這里聲音也禁不住興奮。
  弓真付道:“王絕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正待打听,卻听得僮仆道:“你既不認識他,我跟你打听,也是無用,我走了。”跳下牆后,弓真再也問不著他了。
  忽見到地上一枚晶瑩物事,閃閃生光,拾起一看,卻是那根金釵。
  弓真想起僮仆所言:“我不喜歡欠人恩惠。”卻始終不敢肯定,究竟這根金釵是僮仆故意留下,算是還了人情,還是無意留下。
  忽地,一人在他身后道:“原來你走到這里溜達,害得我找你許久。”
  回頭一看,來人豈不正是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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