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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鳳凰一戰


  鳳凰于飛,翩翩其羽,亦傳于天。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鳳凰為火之精,頭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風、足像地、尾像緯,非梧桐不萋,非竹實不食,乃系神明之鳥。
  可是,誰真的見過鳳凰呢?
  世上不知有無鳳凰,石勒和王絕之見到的,是一個鳳凰似的女人,高貴得有如一頭鳳凰,也美麗得有如一頭鳳凰。普天之下,假如只有一人配稱為鳳凰的,那必然是她了。
  這女人穿一身大紅華,曼妙如仙、如鳳凰,正是殺胡世家的女主人,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微笑道:“石勒,你我相斗多年,你終于還是栽在我的手里。”
  石勒的臉色甚是難看,揮出一掌,撥熄了熊熊燃著的木頭,木頭堆放在大瓷之下,本來是燒著沸水,給王絕之沐浴用的。
  鳳凰夫人道:“你的眼力果然高明,不錯,這一堆就是昆侖山的琅干木,浸在不時雪溶成的不時水中,混以九十九种奇花异草,加上處男精、處女血,七浸七晒,歷時七年,才能煉成這种無色無味的‘專迷石勒之木’。你此刻才認出,未免太遲一點了。”
  王絕之忍不住插口道:“這叫‘專迷石勒之木’,名字可也太古怪了。”
  鳳凰夫人道:“石勒內力通神,已臻百毒不侵之境,就是最厲害的毒,如果中毒不深,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石勒是何等樣人,平凡的毒到達他的身旁,他焉會不覺,更不用說令他中毒甚深了。”
  王絕之道:“所以你便煉制了這种毒性极重极慢,待得深入腑髒,方才緩緩發作的毒木,來專門對付石勒。”
  他只覺全身奇軟無力,積存在內腑的毒力還在裊裊散發出來,繼續散失他的真元,在內腑積存的毒力仿似無窮無盡,暗自惊心,只是表面依然不動聲色,談笑風聲。
  鳳凰夫人道:“只有一點不對。我一介女漢,哪里有這么大的本事,煉制得出這种古今不見的奇木來?這是毒神苦思三年,再窮七年之功,特為對付石勒而煉制的奇毒,所以不得不叫作‘專迷石勒之木’了。”
  王絕之道:“傳聞果然不虛,毒神真是殺胡世家的人。”
  鳳凰夫人道:“他的父母均為羌人所殺,對胡人恨之刺骨,是我親自招攬他進門,成為五霸之一。”
  王絕之口中跟鳳凰夫人胡聊,暗里打量形勢:石虎小腹中刀,傷勢不輕,而且刀中似乎喂有毒藥,是以他臉色發黑,昏迷不醒,似乎是死多活少。
  石勒是筆直而立,臉上不動聲色,誰也看不出他中毒究竟有多深,只是王絕之身感琅干木的毒性厲害,估量石勒也是硬挺居多。
  王絕之尋思:鳳凰夫人看來并無殺我之心。她是殺胡世家的女主人,可不是殺凶世家的女主人,我這個漢人多半死不了。只是石勒、石虎卻非得倒大媚不可。
  他本來便一心想殺石氏父子,可是此刻得知石氏父子命在頃俄,卻非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有三分茫然,三分迷惘,三分焦急。假如他的武功尚在,說不定已不顧一切,沖上去擋住鳳凰夫人了。
  阿月吃了石虎一掌,居然還能爬起身來,向鳳凰夫人行禮道:“韓雄拜見夫人。”
  王絕之吃惊道:“她是殺胡世家的人?”
  鳳凰夫人道:“正确點說,韓雄是殺胡世家派在石虎麾下的奸細。”
  王絕之嘿嘿道:“殺胡世家的宗旨是殺盡天下胡人,想不到居然任命一名胡人作為七雄之一,怪不得石虎會栽這個跟頭了。只不過,她是胡人,待得你們大事成功,狡免死、飛鳥盡之時,要不要連她也得殺掉?”
  鳳凰夫人道:“阿月,你是胡人嗎?”
  阿月道:“啟稟夫人,阿月本名何昏月,家族累居上党,祖父曾被舉為先朝孝廉。是上党有數的漢人大族。永嘉亂起時,匈奴人劉淵殺我全家,將我沒進奴婢之籍,冠以胡姓,幸得遇上夫人,獲得傳授高深武功,一直在胡營中忍辱偷生,等的就是复仇雪恥,殺掉石勒父子這一天。”
  石勒道:“原來如此。皇上把一班胡人婢女送贈給虎儿,卻想不到中間竟然夾雜了這一位漢裔胡籍的女子,虎儿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天意。”
  鳳凰夫人道:“石勒,你無需以說話拖延時間,試圖逼出琅干木之毒。過了這一陣子,你是不是發覺,為甚么越提真气,功力消逝得越快呢?毒神煉制這毒性之奇,正在于其越陷越深,否則怎能毒倒威震宇內的石大將軍呢?”
  石勒淡淡道:“我看琅干木也不如你所說之奇,假若我不是戰了一場,此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鳳凰夫人微笑道:“石大將軍此言差矣。祖逖和燕雄都是我的部下,沒有我的首肯,他們焉敢挑戰于你?毒神正是知道此木毒性雖強,也未必制得住武功天下第二的石大將軍,所以我特別安排了這條連環計,你就算不死于他們的雙劍合壁之下,也逃不過我的琅干木之毒。”
  她說石勒的武功“天下第二”。在她心中,天下第一當然是她的夫君,軒轅龍。
  石勒點頭道:“劉琨就是燕雄,我早在多年前已從探子口中得知了。”
  王絕之大聲道:“鳳凰夫人,你一向高傲如鳳凰,上次我和石虎受傷,你亦不肯乘机殺我們。為何你今次竟然不顧身分,不敢跟石勒比武決生死,卻做出下毒這樣的卑鄙行徑?”
  鳳凰夫人奇道:“石勒是你的殺父仇人,你竟還幫他說話?”
  王絕之道:“石勒一代英雄,我要堂堂正正的手刃他,不愿見他死于小人毒計之下!”
  鳳凰夫人嫣然笑道:“你說我是小人?”
  王絕之定睛看她,只見對方美目流轉,貴气有如仙人,不可逼視,饒是他狂妄不擇言,也不能稱得出口她是“小人”,期期口不能言,心道:“姬雪雖然也算是一美人,比起這位后母來,可又差天共地了。”
  鳳凰夫人道:“石勒將軍是曠世無及的大英雄,舉世能胜過他的,唯我夫君一人而已。小女子雖然自負,對付別人勇武無雙之外,智計也非同小可。只要斗得倒他,無論使了甚么詭計,江湖中人也只會佩服我的本事,對不對?”
  王絕之長歎道:“不錯,天下間想詭計謀殺石勒的人何止千万,也只你一人方能成功,單這一點,天下人非得佩服你不可。”
  這時,戰鼓如雷響動,號角嗚嗚響起,遠方隱隱傳來了千軍万馬的奔馳聲,大地也感到隆隆震動。
  石勒雖中劇毒,一直鎮定自若,此刻聞見戰聲,也不禁變色。
  鳳凰夫人悠悠道:“石勒,剛才你一定在慶幸,我居然如此愚笨,遲遲不殺你,這里是你的地頭,駐扎軍隊十万,支雄,石蔥的武功雖不怎樣,張賓亦身在天水,暗里為姚弋仲收編武亭羌的种人,脫离羌人党,瞧來也不會來此地救你,只是你的手下能人不少,好像竺佛圖澄這老和尚,武功也已非同小可,不在我之下。或許若得一千軍隊,十名,八名高手,便有可逃之机,是以你一直在拖延時間,對不對?”
  石勒不置事否。
  鳳凰夫人道:“我不殺于你,正是要你死得既心服,又徹底,李雄的十万精兵,已循小路急行軍來到天水,要將你的大軍一舉殲滅,此刻先頭部隊想來已經接戰,你的軍隊群龍元首,戰意不在,多半輸了九成。至于佛圖澄老和尚,我派了楚雄和趙雄絆著他,縱是不胜,他也沒空騰出身子來救你這位主子了。”
  這一次伏殺石勒,由鳳凰夫人親自帶隊率領,祖逖一霸,楚,燕,韓,趙四雄到來,可說是精英盡出,志在必殺!
  石勒忽然彎下腰,在昏迷了的石虎腰間抽出長刀,他的動作緩慢,卻是完美如環,沒有半分破綻。
  他挈著長刀,緩緩道:“鳳凰夫人,其實一直在兜圈子、拖延時光的是你,不是我。”
  鳳凰夫人笑得燦爛有如鳳凰展翅,“我,我為甚么要拖延時光?”
  石勒凝視著長刀,說道:“你始終對我心存忌憚,害怕我中毒不深,武功尚在,所以剛才一直以說話分散我的心神,察看我的功力是否全失。只需我稍露半分破綻,你便立刻出手,奪我性命。”
  鳳凰夫人仍然在笑,卻笑得有點勉強,“哼,你別再硬挺裝唬,如果你沒中毒,早就一刀劈我了,何用等到如今還未出手?”
  石勒道:“要知道一個男人是不是真的男人,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脫下他褲子看看。”
  鳳凰夫人摸不清他的話中意思,“哦?”
  石勒冷冷道:“你要知我有無中毒,只有一個方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鳳凰夫人,走得更慢,每一步都似有千鈞之重,然而踏在地上,卻是輕輕無聲。
  鳳凰夫人冷笑道:“你不動還可以,這一走,可露了底啦。”寬袖一展,火紅猶如一頭展翅鳳凰,身形冉冉而起,如同一朵大紅云,覆蓋在石勒的頭頂。
  王絕之心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展翅,凌空浮虛’!想不到世間真的有這种輕功。究竟她使了甚么神奇心法,竟能在半空虛浮頓住?”他的武功雖高,見聞雖博,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石勒淡淡道:“我的确是中了毒,不過還剩下几分功力,如果不是李雄大軍來到,事態危急,我亦不會冒死与夫人一戰,卻不得不搏了。”舉起長刀,深深吸了一口气。
  王絕之心知這一戰將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惊天之戰,屏息靜气,准備觀賞,心頭极是緊張——他本該盼望石勒打輸的,可是內心深處,又不愿見到英雄一世的石勒就此而倒,然而要目睹這位比最美的鮮花還要嬌艷的鳳凰夫人死于石勒的刀下,卻又有所不愿。左想右想,也不知盼望誰胜才好,心里极是矛盾。
  鳳凰夫人的身影像水車般打轉,越轉越快,越轉越低,快沾著石勒挺起的長刀刀尖。
  石勒卻是巍然不動,不動如山。
  鳳凰夫人身形一壓,沾著刀尖,王絕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十倍:來了,來了!
  石勒的刀已然刺破了鳳凰夫人的衣衫,他還是不動。
  鳳凰夫人只消再往下壓,刀尖便要刺進她美麗高聳的胸脯了。突然她的身形消失,再一看,她已到了石虎的身前。
  王絕之一向負輕功無雙無對,此刻得睹鳳凰夫人如鬼似魅的身法,也感到自愧不如:若論進退趨避,夫人的這路輕功還和易步易趨有所相差,而且身法詭秘刁鑽,也有失正道。只是這等剎那間倏進倏退的轉折,卻并非我所能及了。
  石虎昏迷著,以鳳凰夫人的武功,甚至不需稍稍一動,只需稍稍發出內力,便可把石虎立斃于手下了。
  鳳凰夫人和石勒雖未交一招,卻已不啻交手千招万招,王絕之看得惊心動魄,心曠神怡:好武功!好武功!
  适才石勒持刀之勢,穩如淵亭獄峙,不露半分破綻。鳳凰夫人多番誘敵,先后露出十七個破綻,甚至不惜以身試刀,石勒依然不為所動——如果以為鳳凰夫人一計不成,二計又生,誘計石勒不成,轉而攻擊石虎,那只猜對了一半。
  她心思縝密,料到以石勒的武功閱歷,縱使露出破綻,也必然是反誘敵之計,絕不可蹈,是以還未交手,已定下了這條佯攻石勒,實殺石虎毒計。不論石勒露不露出破綻,她已決意先殺石虎。
  石虎死了,石勒的心神多少難免受到影響,這才是她擊殺石勒的大好良机!
  鳳凰夫人的武功變化,只有王絕之這樣的大高手方能看出,然而她的這份心思,則連王絕之這樣的大聰明人也只能猜中其中五、六成而已。
  至于石勒,他能猜得中嗎?
  就算石勒能猜中鳳凰夫人的戰術,他的武功剩下了多少成,打不打得過比祖逖還要厲害的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的手微微一動,她出招了,殺的是石虎。
  她格格嬌笑,不論殺得了石勒,殺掉石虎總是保證設虧本的買賣,不是嗎?
  王絕之听到她的笑聲,竟覺得頭暈目眩,一陣腳步踉蹌。
  這陣笑聲,鳳凰夫人已運起了“奪魄銀鈴笑,一笑傾城搖”的絕頂心法,尋常高手听見這陣笑聲,只怕已給震得仆躍地上,癲狂若瘋了。突然,刀光一閃。
  石勒果然出刀了。
  目睹從子被殺,連石勒也沉不住气,他甚至沉不住气地把長刀脫手飛出!
  這一記刀未至而勁先至,气勢之懾人,直胜千軍万馬,遇仙殺仙、遇神殺神,刀光籠罩之處,鳳凰夫人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万万逃不出刀网。
  王絕之瞧得目瞪口呆,那一聲“好!”還定在喉嚨,喊不出來。
  他絕想不到,石勒中了琅干木之毒,竟然還有如此神功!
  鳳凰夫人武功雖高,可是畢竟沒有三頭六臂。若是換了平常的情況,她必然也避不開石勒這惊天動地的一刀。
  可是,當石勒的刀才脫手,刀勢才起之前,鳳凰夫人已先一步調身而离。
  便因早了這一剎那,她避開了無人能避的一刀——她仿似早料到石勒會脫手一刀似的。
  鳳凰夫人并非早料到石勒有此一著,只是根本無心殺石虎,剛才揚手一招,只是虛招,不管石勒出不出刀相救,她必定撤招,回攻石勒——如果要殺石虎,她早在清河已殺了,何必等到今天?
  石虎雖然是大人物,可是相比起石勒來,算得上甚么?她,天下最厲害的女人鳳凰夫人,要殺的是石勒,不是石虎,只有石勒,才值得她布下天羅地网,連環毒計,不惜一切去殺之!
  鳳凰夫人身形一閃,輕輕巧巧閃開了石勒的刀网,翩翩若同仙子凌云,可惜這里沒有村夫俗子在,否則定然瞧得目定神搖,以為是仙女下凡了。
  然而,王絕之也瞧得目定神搖:鳳凰夫人的武功還在其次,心思委實已到了人所難測的地步,最最令人惊絕的,還是她的美艷。世間竟然具有這等美人!
  鳳凰夫人到了石勒的頭頂,水袖正欲卷向石勒的脖子,忽然見到了石勒的刀又回到他的手里。
  一柄脫了手的刀,怎么無端端回到主人的手里?
  原因很簡單的就如鼻子長在臉上而不長在屁股,假如長在屁股,豈不是整天都很臭?
  石勒先前脫手擲刀,竟然是虛招!
  那一刀刀勢已發而尚能收回,其間內力運用之巧妙,難以用文字形容。普天之下,刀法能臻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者,唯石勒一人而已。
  石勒持刀而立,刀尖向上,回复先前姿勢,仿如完全沒有動過,剛才脫手擲刀救石虎,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鳳凰夫人水袖已出。她用計不成,決心硬拚,以一已修為一戰石勒的神刀。
  袖動,刀不動,刀袖交拚,究竟誰胜誰負?
  水袖快要沾到長刀,鳳凰夫人突然飄身滑開,翩然下地,說道:“石勒,今次算你走運。你逃得過性命,我會再來殺你的。”拖著何昏月的手,仿似足不沾地,滑走無蹤。
  石勒和王絕之見到她猝然收招,猝然而去,毫無惊奇之意。只見遠處塵埃大起,殺聲喧天,大隊步兵像潮水一般疾奔而至。黃旗飄揚,繡著“成都王”三字。
  是李雄的大軍。來得好快!
  鳳凰夫人雖和李雄是一路,可是李雄的軍隊卻不認識她,若給成千上万的軍隊纏上,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難以抵敵得過。她權衡輕重,殺石勒雖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畢竟還是明哲保身要緊得多,更何況,石勒已中琅干木之毒,要抵擋這一隊几乎看不見盡頭的大軍,估計還是死多活少,也用不著親手殺他了。
  王絕之拿起一條木棒,伸掌一探,木條燃火。他的內力雖胜下不到十之一二,可是這等以掌擦火的粗淺本事,還是難不倒他。
  石勒搖頭道:“沒有用的。”
  王絕之正欲燃火重新點燃琅干木,听見石勒此言,詫道:“哦?”
  石勒道:“琅干木的毒性范圍,不過方圓百尺上下,然而這里戰場何止十里?敵兵如此眾多,這區區毒木,能夠毒倒多少人?”
  王絕之見石勒一臉鎮定,似乎胸有成竹,問道:“莫非你另有妙計?”
  石勒道:“處此環境,還有何妙計可言?只有拚死一戰,盼望沖出一條血路而已。”
  王絕之見他說得淡然,心底佩服,說道:“這仗不免要打,咱們只有并肩死戰而已。你剩下多少成功力?”
  石勒道:“你呢?”
  王絕之歎道:“琅干木的毒性确實厲害,此刻毒力深入我的五髒六腑,能夠提得上來的功力,不及一成!”
  石勒默然不語。
  王絕之道:“你呢?”
  石勒長歎道:“我和祖逖、劉琨一戰,大耗真元,再中琅干木之毒,剛才嚇唬鳳凰夫人的一刀,已使上了全部功力。要是她真的動手只消動動指頭,已能將我擊倒。”
  王絕之本來看見石勒剛才一刀之威,以為他還有三五成內力僅存,心中存有一絲希望,如今得知真相,連這一絲希望也斷絕了。他雖是生性狂放,可是面臨絕境,面對的更不是甚么絕代高手,而是漫天遍地,像是不可抗御似的大批軍隊,竟然禁不住泛起恐怖之感。
  王絕之道:“不如施展輕功逃跑,想來兵士的輕功,總比不上我們吧。”
  說出此話,就知不妥;他們雖能逃跑,可是石虎跑不了。阿香,阿韋,阿丸也跑不快,難道把她們丟下不管?王絕之可做不出這种事來!
  石勒當然不會怜惜三名伎女的性命,他是一代梟雄,必要時,連石虎也能犧牲。他搖頭道:“此法不通。他們的先頭部隊是騎兵,眼下我的气力,還不能比馬跑的更快。”
  王絕之又生一計道:“是騎兵更好,我們俟個机會,搶馬逃走。”
  石勒問道:“你的騎技莫非比氐族兵更強?”
  王絕之呆了一呆,答不上來。
  石勒道:“就算你的騎技比鬼池安更強,也沒有用。”忽然問了一個問題:“我們听到軍聲已有一盞茶時分,騎兵日行千里,為何如今還未殺到來?”
  王絕之抬眼望去,只見一望無際的軍隊,正在緩緩推進,走得异常地慢,奇道:“他們走得這么慢,莫非不怕我們逃跑?”
  石勒道:“帶兵的是李雄麾下大將楊難敵,他頗知兵法,懂得‘十則圍之’的道理。他見到我們人少,采用包圍戰略,由側翼先上,包圍到我們的后方,成圓形之勢,再合圍推進。你就算搶得馬匹,又能往哪方逃?”
  這時軍隊開始逼近,戰鼓与殺聲齊嘩,几乎連說話的聲音也掩蓋過去。
  忽然听到數聲呼陶大哭,在殺聲中隱隱響起,王絕之回頭,卻是阿春、阿丸、阿韋三人,她們內力不強,琅干木之毒也沒有多大影響,此刻面臨死境,惊慌之下,禁不住哭了出來:“我……我可不想死啊!”
  王絕之想安慰她們,然而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一籌莫展,哪說得出半句安慰的話來?只有抱著三女,運起內力道:“別哭,別怕……”
  三女在怀,在平時可是何等旖旎的開怀暢事?可是在此情此景,只怕沒有甚么人能夠笑得出了。王絕之偏偏就能笑得出來。
  他本來從不沾酒,大笑三聲之后,忽然咕嚕咕嚕的干了一海碗,放聲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尤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笑得歡暢,唱得也歡暢,歌聲遠遠傳出,數万大軍的呼嘯聲竟然壓之不住,眾軍人雖眾,听見此等聲勢,不明笑聲所以,心頭也為之一怯。
  到了這時候,笑雖然無用。可是不笑又有何補?不如一笑、再笑、大笑!
  石勒把石虎扛在肩頭,大步迎向眾軍,在眾軍士五十丈處,陡地止步,長刀虛划,刀气激出,地面泥土四濺,划出了一條長逾十丈,深可數尺的大坑來。
  王絕之駭然:他中毒之后,竟還有如斯功力,這一刀,便是我神完力足,全力施為,也決不能划這么圓,這么深,這么隨意!
  石勒道:“大家听著,我是石勒,你們如有誰膽敢越過這道刀界,別怪我刀下無情。”
  聲音平淡而出,既非甚大,也無威猛恐嚇之色,可是“我是石勒”這四字已經是一句攝人魔力的咒語,眾軍听到,面露恐懼之色,無不力拉僵繩,馬儿嘴巴吃痛,仰起馬頸,放聲長嘶,前足飛提而起,硬生生煞住急奔的走勢。
  數万軍馬竟然盡數煞停,無一敢逾雷池半步——連靠近石勒所划界線十丈的也沒有。就算是停戰之鼓,也沒有“我是石勒”這淡淡一句的神效!
  王絕之看見石勒隨隨便便的一站,卻是渾身發出懾人的霸气,獨自一人,面對數万軍而以气勢奪之,這番惊心動魄,似乎更在与大軍盤腸大戰之上。
  石勒提長刀,并不說話。
  眾軍為他气勢所怯,也是鴉雀無聲。他們千里秘密急行軍到天水,一路上口銜木塊,以免發聲惊動敵方,但縱是口含木塊之際,也絕沒有此刻的靜寂,連戰馬也為這股霸气所嚇,竟不敢嘶出半聲來。
  此軍的將軍是李雄麾下的大將楊難敵。他見狀大怒,舉起佩刀,叫道:“起旗,擂鼓,吹角,戰!”
  古人旗分九种,各有所屬:月為常、交龍為斤、通帛為旃、雜帛為物、熊虎為旗、烏隼為興、龜蛇為兆、金羽為遂、析羽為旌。
  熊虎旗者,戰旗是也,戰旗一展,万軍皆動而戰之!
  擂鼓者,金者,禁也,擺金鼓以禁軍之進、禁軍之退,擺進鼓軍不能不進,擺退鼓軍不能不退,是以《黃帝出軍決》曰:“牙者,將軍之精;金鼓者,將軍之气,一軍之形候也。”
  角源自羌胡,以銅所鑄,長可五尺,形如牛角,故名之曰“角”。角本來就是戰聲,打仗時用以惊退中國軍馬,及后用于指揮戰陣,以號角聲輔助金鼓聲,角聲響起而鼓聲止,鼓聲動而角聲停,軍隊乃知趨逐進退,陣法進退有常。
  戰令下,戰旗揚,戰鼓擂,戰角吹!
  三万七千五百七十一名戰士沒有一名敢動。
  楊難敵從軍二十三年,出征不下千百回,轉戰千里,從未遇過此等情景,暴跳如雷,“還不上,違抗軍令者,斬!”
  他雖無聲傳千里的內力,可怒威之下,吼叫聲也是非同小可,此刻眾軍寂靜,聲音遠遠傳出,一軍皆聞。
  然而還是沒有人敢動。
  楊難敵喝道:“你們這群懦夫,不敢去戰,也得要死!”大刀力砍,兩名前鋒的頭顱飛天。
  眾軍見狀,哪里還敢不前?可是一看石勒的威容,卻又不禁遲疑。他們都是久經戰陣的精兵,便是面臨而死,也不會退后半步,皺上半個眉頭,面對石勒,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石勒那一股沛然莫御的霸气,所謂“三軍不可以奪气”,气既已奪,軍人對石勒生了恐懼之心,只盼有人率先沖殺上前,自己方有勇气跟眼前這位霸王拚個生死。
  楊難敵大怒道:“反了!反了!”大刀再揮,又砍倒了三、五名兵士。
  石勒淡淡道:“楊難敵,有种殺你的部下,不如先上來跟我決戰。你自己既不敢戰,怎能叫部下來送死?”
  王絕之一听,心中“拍掌”叫好。
  這樣一來,除非楊難敵真的身先士卒,搶先与石勒交陣,否則軍心必然散渙無疑——主將也不敢打,將士怎會奮勇上陣?但楊難敵兵法雖然不錯,武功卻是平平,怎敢上前跟石勒過上一招半式!
  楊難敵眼觀士兵,看見人人無不露出了退卻之怯意,他遇上這道難題,情急巡視下,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大家下馬,向馬屁股戳一刀!”
  各將士雖然不敢跟石勒一戰,向馬屁股刺刀還是大敢特敢的,前鋒部隊千刀齊刺,馬儿屁股開花,除了有數匹后腳亂蹴,踢死了几名刺馬的士兵外,吃痛后的馬儿哪管得石勒不石勒,霸气不霸气,發狂般便向石勒、王絕之撞去。
  王絕之看見万馬奔騰,雖不至于慌了手腳,也惊了一惊,問道:“石勒,怎么辦?”
  誰知石勒非但不應,竟然伏地而倒,石勒先受傷、再中毒,功力實是損折了八、九分,剛才使出一刀,划界卻敵,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把余下的功力也耗得清清光光,不留點滴。筋疲力盡之下,強撐了許久,終于在這要緊關頭,不支而倒。
  楊難敵看見石勒倒下,大喜道:“石勒倒了!有誰斬下他的人頭,連升十級,賞金一千斤!”
  眾兵雖然畏懼石勒,可是倒下了的石勒倒是不大怕的,況且賞金之下,必有勇夫,立時蜂擁而上,爭先隨著馬后,呼號著往前沖去。
  說時遲,那時快,万馬奔騰,齊齊躍過了坑,直往石勒、王絕之五人踏去!
  王絕之再也無暇理會石勒,豁盡全力揮掌,三、四百斤的馬,竟給他掌風擊飛撞倒了從后跟著的數匹狂馬,他全身傷口亦同進出鮮血。
  他乘此空隙,抓住阿丸和阿韋的手腕,雙手一振,二女飛上半空,穩穩落在馬背之上。
  阿丸、阿韋是胡人女子,馬技嫻熟,一上馬背,自然提起僵繩,大腿力挾,控制受惊的馬儿。
  王絕之救了二女后,易步易趨,退后七步,反手抓住阿春的手腕,他第一步掌擊馬匹之前,早將方位定當,這一抓雖然頭也不回,依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發力一拉,誰知阿春的身体像有千斤之重,非但拉之不動,還似有一股力,要把自己拉到地面。
  回身一看,赫然見到阿春被橫里竄出的一匹馬踏在蹄下,嘴巴張得老大,雖然正發出慘叫,然而此刻嘶聲与殺聲廝混震天,哪里听得到半分呼聲?
  王絕之只覺手中一輕,只握著一條孤零零的手臂,卻是阿春的手臂已被兩股大力硬生生拉斷了。
  他發力一掌,把那馬生生推開數尺,抱起阿春,只見阿春雙目圓睜,全身血肉稀爛,哪里還有救了?
  王絕之瞪著手臂,要想嚎陶大哭,卻哪里有眼淚哭得出來?干嚎三聲,喊得聲嘶。
  忽然听得一把聲音道:“王絕之,到了這個時候,你不想逃走,還老想救人,未免太狂了,也太傻了吧?”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居然還有人跟他說話?
  他是誰?
  王絕之霍地抬頭,只見刀光如同長虹,絢爛莫名,刀所到處,馬肉馬骨馬血披靡紛飛。
  好一把神刀!
  石勒提著長刀,扛著石虎,神威凜凜地走向王絕之,神態竟跟先前殊無二致。
  王絕之又惊又喜道:“莫非你的功力已恢复?”
  他深知琅干木的毒性,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万万無法恢复功力。連他自小修練的玄門正宗內功,也不能夠。石勒武功縱強,然而長大后才習武,所學的又是霸道的胡人武功,單以內功而論,恐怕反而不及王絕之的純。
  然而石勒就是石勒,這名字,代表了匪夷所思的神通,無論任何事,在他身上,都不能說不可能!
  石勒道:“剛才一刀,已將我身上僅余的一點功力也耗得點滴不存,莫說是再出一刀,眼下就是動一根手指頭,也是難為。”
  他苦笑道:“此刻的我,只有等死的分儿。”
  王絕之大笑道:“我也是一樣。我縱不能為父親報仇,卻終于跟你同歸于盡,也算是天意了!”
  兩人擊退了第一浪的狂馬,一轉眼功夫,第二浪人馬又已殺到。
  王絕之閉目待死,腦中一片空洞,甚么父仇,國恨,百姓之苦,一剎那皆忘記得至九霄云外了。
  蹄聲急勁如雷,身畔猝風竄過,王絕之驀地張眼一看,只見一馬猶如飛將軍般,前足后足撐得老開,凌空飛越。
  此馬通体雪白,唯有一雙黃耳,蘭筋高高豎起,膝如圍面,目光如人,口中吐紅若血,竟是一匹神駿無比的千里快馬!
  馬背有人,此人不用僵繩,也不用馬蹬立足借力,人馬仍在半空,青龍偃月刀揮動如星光,竟將沖往石勒、王絕之人馬前足盡數削斷。
  這般的神技,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方能做到。
  就是號稱“馬背無敵”的鬼池安!
  馬斷了前腿,跌地而倒,由于來勢太速,跌勢也重,不少馬倒地時馬頭著地,頸首喀勒喀勒折斷。馬斷足,猶如此,人斷足后,扑地跌倒,抱傷而滾,就算不被后來的人馬踩死,在此等亂糟糟的環境,也非得流血過多而失救不可。
  王絕之上次目睹鬼池安与張賓交手,几乎給張賓玩弄于股掌之間,不免對鬼池安存了浪得虛名之心,如今見到鬼池安在馬背的英姿,胯下馬匹進退竟比雙腿還要快、還要靈活,一柄青龍偃月刀使得如同捷豹,揮洒自如,不禁歎服,卻忽然想起:天水的人餓得連迷小劍的手臂也要剁掉來吃,怎地居然放過了這匹肥肥白白的馬?
  他有所不知,此馬名為脫兔,是鬼池安的愛馬。一人一馬合作于戰陣無數回,已達到心靈相通、直知其意的境界。天水百姓開始捱餓之際,鬼池安知道不妙便放脫兔馬出城覓食。西羌天水本處于草原地帶,馬儿隨地亂吃,長得肥肥白白,偶有賊人兵士見到脫兔馬如此神駿,下了搶奪之心,然而脫兔馬身經百戰,進退既快、腿勁又重,這些日子來,也踏死了不少敵人。
  天水解圍之后,鬼池安出城尋馬,几聲長嘯,脫兔馬听見主人呼聲,乖乖走回歸隊了。
  脫兔馬空中著地,蹄步穩得有如馬步高手。
  鬼池安把青龍偃月刀使得有如一條飛舞的大白龍,白龍所到處,人馬無不披靡,血肉激射,無一能越雷池,傷得了石勒和王絕之半分。
  王絕之心道:“你武功再強,哪里擋得住無窮無盡的大軍攻擊?不過是枉自為我們送命而已。”
  他正欲張口叫鬼池安不必救已,自顧逃命要緊,聲音還在喉嚨,倏地鬼池安一槍筆直戳向他的脅下。
  王絕之气力全失,不要說易步易趨,連半步也動不了,眼巴巴看著一槍戳來,穿過脅下,卻是半分不覺痛楚,身子凌空飛起。
  原來這一槍意不在“刺”,而在“托”,穿過王絕之的腋下,往上一提,王絕之遂像一只大鳥飛上半空,再落在一匹馬背上。
  王絕之身在馬背,視界廣闊,看得又惊又喜——只見大隊羌人,各持盾牌刀斧,見人就斬,雖然一個個骨瘦如柴,卻是勇猛得悍不畏死,硬生生在氐人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王絕之見到這班羌人的凶悍,剛才明白為何天水被圍良久,依然屹立未破——羌人党的羌人,打起仗來,竟似全部不要命似的!
  他見到形勢,哪用遲疑,策馬便往羌人軍隊方向奔去,至于阿丸、阿韋,上馬比他早,控馬比他高,早已先他一步,縱馬開路去了。
  鬼池安又一槍挑到石勒腋下,忽覺一股大力,將之蕩開,耳中听得一人道:“大將軍的事,不勞煩鬼池豪了。”
  一看,來者羽扇綸巾,坐在武侯車上,一臉胸有成竹的神色,正是張賓。
  他隨著羌人大軍一起沖殺過來,見到石勒,連忙展開最快的輕功,上前相救。
  張賓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道:“張賓參見大將軍。”
  鬼池安槍法縱強,久守必失,終究讓三、五名氐兵沖破槍网,來到石勒身后,提刀砍了下去。
  石勒、張賓手不抬、腳不揚,氐兵卻無端端仰天倒下,身上不帶半分傷痕。
  張賓站起身來,從石勒手上接過石虎,說道:“大將軍,請上車。”
  他平時雖是既自信、又囂張,可是面對石勒,卻是恭謹小心得猶如名忠心的仆人,主人要他赴湯蹈火,也是毫不猶疑地往湯火里跳。
  石勒依言坐上了武侯車,臉色鐵青,連一句多謝也沒說。
  張賓道:“大將軍,讓張賓為你開路,請行。”身形如風,羽扇展動,當者無不立倒。
  石勒拉著把手,武侯車輪動如飛,緊貼在張賓的身后。
  三十名氐兵蜂擁上來,分攻張、石二人,使張賓應接不暇,兵刃四方八面劈向石勒。
  嗤嗤嗤嗤四聲机括,武侯車前后左右各伸出一塊銅板,盡數擋住兵刃,嗤嗤嗤嗤,烏光連發,氐兵各中短箭,哼也不哼,全身又紫又黑,伏地而亡。不消說,箭頭自是喂了劇毒。
  武侯車射倒眾人,滴溜溜地打了個轉,剛好逐開一匹急沖過來的無人快馬。
  武侯車雖然神妙無比,但也有賴駕者的料敵机先,對戰局洞若觀火,如無石勒這种高強武功,又怎能在剎那間猝下判斷,出銅板、放毒箭、兜圈子,動作一气呵成如武林高手?
  這時,王絕之与羌人會合,准備往天水城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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