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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戰未成万骨枯


  從天水迎接石勒和王絕之的人,赫然是迷小劍。這次救援石勒的指揮人,正是他。
  除了迷小劍,羌人党誰有這個膽子与威望,捐棄前嫌決定相救死敵石勒?
  迷小劍的身旁是一名寶相庄嚴的和尚,竺佛圖澄。迷小劍和石勒深談之后,由他護送迷小劍回到天水。
  既然迷小劍平安歸來,鬼池安亦依約放了張賓,并帶張賓一起往救石勒——自然,就算鬼池安不放人,張賓亦自有脫逃之方。他在軟禁期間,已和姚弋仲的心腹取上聯絡,四万多名赤亭羌人,只听他一聲令下,隨時揭竿而起,反出天水城,這一層卻非鬼池所能料到了。
  迷小劍見到石勒,說道:“你救過我,我救回你一次,剛好扯個平。”
  他重傷剛愈,非得榆卑南攙扶,才能站立,這句話說得吃力,斷斷續續方能說完。
  石勒道:“這是小事。就是你對我有一百次救命之思,我要殺你,也是不會皺上半個眉頭。”
  兩人目光相接,如同冰冰相碰,又如劍劍交鋒,更互以刀鋒砍進對方的骨頭里。在場眾人皆是凶猛之徒,猶然心中一凜。
  竺佛圖澄走到石勒身前,說道:“大將軍,你雖身中奇毒,性命一時無礙,然而石虎將軍腹中一刀,流血甚多,而且刀中喂有劇毒,只幸他內力高強勉強支撐而已,若不及時醫治,只怕回天乏術。”
  石勒道:“你先救他。”
  竺佛圖澄從張賓手上接過石虎,快步离開,自有羌人為他開出一間療傷靜室。
  石勒道:“迷豪,我可否上到城樓,一看戰況?”
  迷小劍笑道:“正有此意。”
  他牽著王絕之的手,說道:“我們也一起上去吧。”
  王絕之他出生人死,雖然不至于真的丟了性命,眼下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條命算丟了一半,如今給迷小劍溫言相邀,心里竟然覺得万分舒适,便要再為迷小劍多拚一百次命,也似乎非常值得。
  石勒舉步上城樓,張賓緊跟在他的背后。
  奇怪的是,武侯車不需推動,也能跟著他們,滾上梯級,如果給不知張賓的鬼斧神工奇技的人看到,定是以為有鬼——就是此刻,周圍的羌人,也有很多以為張賓是使用了甚么五鬼搬運法之類,甚至有人偷偷擊打武侯車的周圍空气,看看是否有個無形的人在推動車輪。
  只見張賓滿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想來二者皆有。氐兵的目標是在石勒而非王絕之,攻擊全集中在石勒的身上,張賓不欲領上羌人党的情,一心獨力保護石勒突圍,血戰之下,也受了不知多少外傷內傷。但他此刻跟著石勒,鮮血噠噠滴下,哼也不哼半句,更沒有費神包扎的意圖。
  因為石勒就在他的身前,而且受了傷,他必須全神貫注,保護石勒。要殺石勒、先殺張賓,張賓絕不能讓石勒冒上一分一毫的險!
  他宁愿不顧性命,也得保護石勒!
  上到城樓,只見兩列羌人分站成行,恭迎眾人。
  王絕之忍不住道:“你早猜到我們會上城樓一看?”
  迷小劍沒有答他,只是對石勒道:“你殺羌人無數,恕我的人無法出言歡迎你了。”
  石勒走到兩行人的中間,赫然見到,正正中中擺放著一具圓形如桶、刻著奇怪花紋的巨鼓,竟是一個羯鼓!
  迷小劍安排這具羯鼓,究竟有何用意?
  石勒走到城樓前面,眺見三路人馬,殺得日月無光。
  城樓以外本是大塊平原,經過連月戰爭,砍木伐林以作燒飯、以作取暖、以作戰場,平原又大出了數倍之多,此際十數万人在平原盤腸大戰,居然也是足以作為戰場有余。
  三路人馬中,黃衣黃幟的,是氐人李雄的部隊。灰衣紅幟的,卻是石勒的部隊,分成兩撥,一撥是支雄、一撥是夔安。兩軍給李雄的部隊隔在中間,各自為戰,而且遭到包圍,漸漸被對方收緊口袋,眼見情況岌岌可危。
  石勒道:“迷豪,你怎么看?”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都是勇將,兵法不在李雄之下,兵力又不比李雄少,只是為了三個原因,此刻才會落在下風。”
  王絕之問道:“哪三個原因?”
  迷小劍道:“第一,李雄突然來襲,他們毫無准備,未知應變,心里生了恐懼之心。夫戰,勇戰,勇气也,大將軍的羯兵已被奪气,是以不敵。”
  王絕之道:“第二呢?”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猝然受襲,軍隊給分隔兩邊,各自為戰,相互間未有統一作戰的默契,是以給李雄逐個擊破、分而殲之。”
  王絕之道:“還有一個原因?”
  迷小劍瞟了石勒一眼,說道:“第三個原因嘛,就是大將軍給楊難敵的大軍圍攻后,突然失蹤,大家卻以為將軍凶多吉少。將軍一去,大樹飄零,支雄,夔安哪里還有戰意?”
  石勒道:“然則迷豪認為,我軍有何解救之方?”
  迷小劍淡淡道:“大將軍已胸有成竹,何用我多言?”
  石勒道:“你既已預備羯鼓,想必知道我的心意,動手吧。”
  他不再理會迷小劍,逕自和張賓走到城樓最外圍,眺望戰局。
  迷小劍低喝道:“挂旗!”
  城樓的羌人早預備了上千面紅旗,一听命令,立刻挂出城樓,一時之間,万幟飄揚,旗上全部繡著大的“石”字!
  張賓道:“迷豪,天水城的羌人早就衣不蔽体,倉猝之間,你居然還能張羅千面紅旗出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迷小劍道:“孟孫先生,大家是明眼人,你知我的心意,我也知你心意,倒也不必假惺惺的兜圈子說話了。”
  這些紅旗,原來是羌人党早就造好,用來對付石勒的部隊的。試想想,如果大隊羌兵穿著羯兵的裝束、打著羯兵的旗幟,殺入羯兵之中,將會造成多大的混亂,多大的傷害?羌兵和羌兵之間,當然另有微小的識別記號,以辨敵友,那是羯兵決計不會知悉的。
  可是由于羌人被圍日久,一個個骨瘦如柴,一眼便能看穿,這逾千面旗幟造了出來,也是無用武之地。只得暫時收藏起來,圖后再用。
  石勒和張賓得悉此事,自然是叛變的姚弋仲所告訴他們的。
  迷小劍道:“儿郎們,大家跟著我說:石勒大將軍在此!”
  他的聲音低若柔絲,可是眾羌人的目光全在他的身上,均听到了他的言語,齊聲喊道:“石勒大將軍在此!”
  逾千人一起喊出來,這巨聲端的是惊天動地,在戰人馬無不抬頭上望。
  石勒站在城頭,凜然如同泰山,羯人見到主帥尚在,精神大振,刀戟加緊揮動,對敵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迷小劍又道:“儿郎們,听大將軍的鼓聲,作為號令。”
  羌人又喊道:“儿郎們,听大將軍的鼓聲,作為號令。”
  李雄見到石勒站在城頭,連忙下令群兵放箭,弩箭雖勁,到得城頭,力气已弱,張賓伸指輕彈,箭矢盡數斷成兩截。
  迷小劍雙掌虛按,示意羌人不用再喊下去,對石勒道:“大將軍,該是你下令的時候了。”
  石勒走下城頭,走到羯鼓之前,略一示意。
  張賓立明其意,勁貫雙掌,扑通扑通拍在鼓面,忽短忽長,忽長忽短,他的內力既厚,這口鼓又是十浸十晒的牛皮精制而成,鼓聲遠遠傳出,十里可聞。
  羯兵隨著鼓聲,各循其位。進進退退,變出陣法來。
  石勒道:“迷豪,你以為我擺了一個甚么陣?”
  迷小劍答道:“圓中藏方,方外有圓。”
  這番對答似有玄机,王絕之不明其解,伸頭往城外望去,只見支雄、夔安兩支部隊正逐步合圍,自成兩個圓圈,士兵的面朝外,抵抗著氏人的進攻。
  迷小劍向王絕之解釋道:“圓陣者,守陣也。兵士圍成圓圈,只須集中于應付面對的一方攻擊,而不管左、右、后方有敵人,防守能力大大增強。在圓圈之內,已方的同伴亦可乘机歇息、舉炊、或者重新部署陣勢。”
  王絕之再看几眼,又問道:“圓陣之內的士兵,整整齊齊,列成方形隊伍,這又是何道理?”
  迷小劍道:“方陣是最基本的攻陣。它可以硬拚而攻,可以迅速變成翼陣、內陣,此刻大將軍的陣勢圓里藏方,正是隱含了歇息后猝然進攻的后著。”
  王絕之听見迷小劍侃侃而談,似乎盡知石勒的心意,心下駭然:這兩人均是當世之雄,心意相通若此,如今聯合起來,天下間還有誰人能是他們的抗敵?
  他雖對江左朝廷無甚好感,然而也不想漢人就此淪入胡人之手。然而石勒、迷小劍兩位羯人、羌人頂儿尖儿的豪杰聯合起來,江左還有能人足以抵抗他們么?
  論才智,王導高得過迷小劍嗎?論武功,王敦更絕非石勒之敵。
  卻听得石勒歎道:“迷小劍啊迷小劍,你是如此人物,我石勒今番不殺你而与你合作,真的不知今后是福是禍。”
  迷小劍道:“你現在殺我,也還不遲。”
  石勒道:“遲了,遲了,此刻我軍陣勢已失,只能陷于捱打,若然不得一支羌兵相助,從外破陣,就算是白起在此,韓信重生,也万万無法殺出氐兵的包圍。”
  迷小劍淡淡道:“大將軍兵法如神,尤胜白起、韓信,聯合羌人出兵的安排,早就成竹在胸,何用我插手?”
  不知怎的,王絕之總覺得迷小劍這句話,帶點酸酸的,更含有譏諷之意。
  石勒一笑道:“果然什么也瞞不過迷豪。”
  迷小劍道:“能瞞過我的事,本就不多。姚弋仲已騙過我一次,我保證,絕不再有第二次了。”
  王絕之听著兩人打机鋒,猜不透其中奧妙,卻听得石勒道:“如此煩請迷豪開城。”
  迷小劍道:“打開城門。”
  此言一出,“迷豪下令,打開城門!”“打開城門!”之聲不絕于耳,一層一層傳了下去,天水東、南、西三道城門緩緩打開。
  三隊羌兵分從三門奔出,一隊往援支雄、一隊往援夔安,另一隊中央直沖,赫然攻向李雄的主力精兵!
  王絕之看見羌兵的旗幟寫著“赤亭”二字,心里恍然:他們都是姚弋仲的部隊。
  隨著羌兵出城的,是源源不絕的婦孺百姓,出城之后,或坐或躺,竟在城外休息。第四支羌兵分駐周圍,保護著這班百姓。
  不消說,這一班皆是赤亭羌的种人。姚弋仲決定背叛迷小劍出走,不單帶走軍隊,連百姓也得一并帶走——否則有男無女、有壯無少,這一支赤亭羌人又如何能夠繁衍下去,成立一個羌人之國?
  迷小劍漫不經意掃視出走的羌人一眼,心道:“天水城的赤亭羌本有四万三千八百多人,如今走掉的,約莫是二万九千人左右,看來不值姚弋仲所為,愿意繼續留在羌人党的還有不少。嗯,當今要務,須得好好的安撫這班赤亭羌人,并得盡快將他們分發至其余种之中,鼓勵婚配,免得以后姚弋仲再來人攛掇,把這班忠心于党的羌人也挑走了。”
  他的心中不斷思索,如今的羌人党民窮困乏,究竟用何妙法,來安慰留下來的赤亭羌,外表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對張賓道:“孟孫先生,你留在天水城不足一天,而且還在重重看守之下,居然已將赤亭羌人收編得服服貼貼,神机妙算,果然不凡。”
  張賓擂鼓不停,說道:“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不過看守我的人中,湊巧有一個是赤亭羌人,而我剛好又有机會把一封姚弋仲的親筆信函交給他罷了。”說到這句,手上突然加緊,鼓聲急急如滾珠,變得慷慨激昂,有若金戈鐵馬、上陣殺遍百万兵的气勢!
  羯兵听見鼓聲,圓陣缺口,陣內兵士沖殺出來,聲勢如虹,殺聲震天。
  氐兵給羯、羌二路兵馬聯手沖殺,陣腳大亂,士卒各自為戰,潰不成陣。
  石勒目光炯炯,注視城下戰況,說道:“右侯,閒著無事,不如說個故事來听听。”
  張賓道:“是。”停止擂鼓,走到石勒的身前,微微哈腰曲腿,矮著身子,以示尊敬。
  石勒笑對迷小劍和王絕之道:“石勒山野草人,手不能書,目不識字,唯喜歡听人說故事。一有余暇,就叫右侯說一段書來解悶,諸位莫怪。”
  迷小劍早知石勒有此一好,王絕之卻道:“听說故事,我也是喜歡的,怎有見怪之理?”
  張賓道:“如此孟孫獻丑了。”
  他清一清喉嚨,說道:“我今日說的是一段《漢書》的故事。”
  王絕之自幼飽讀詩書,迷小劍對于詩賦賦雖不甚解,但是《史記》、《漢書》等等史事卻是熟极如流,均有興趣听一听張賓說的是哪一段故事。
  張賓道:“話說高祖三年的十二月,項羽派了大軍,拔下滎陽,進而圍攻高祖,霸占了通往城中的甬道,絕了糧食之路。高祖面臨斷糧,便与大臣酈食其商量阻撓項羽的計策。”
  石勒道:“酈食其,可是那位對高祖長揖不拜的儒生?”
  張賓道:“正是此君。大將軍強記聰敏,孟孫只對將軍提過酈食其這名字一次,即過耳不忘,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酈食其,陳留高陽的狂生,好讀書,但家貧落魄——秦代重法輕儒,狂生不得志,是司空見慣的事。
  后來,高祖兵至陳留的郊外,欲見邑中豪杰,遂派麾下的騎士入城招募。
  酈食其當時已六十余歲,對來招募的騎士說道:“素聞沛公仁厚待人,而且雄才大略,這种豪杰才是我所愿意追隨的主人,讓我第一個去見他。”
  “沛”是高祖早年的發跡之地,所以時人皆稱他作沛公。
  騎士也是陳留人,熟知酈食其的為人,勸說道:“沛公為人最討厭儒生。客人戴上儒冠,穿上儒服去見他,往往給他脫下儒冠,在冠上小便。跟人談話時,往往大罵儒生迂腐,万万不可以听其言論。”
  酈食其胸有成竹,說道:“我有辦法說服他。”
  騎士半信半疑,還是疑者居多,然而拗不過酈食其,只好細細囑咐劉邦有何最討厭的忌諱,帶酈食其去見主人。
  酈食其謁見高祖時,只見對方坐在床上,兩足垂,兩位美女為他洗腳。
  于是酈食其彎腰長揖,卻不行正式的跪拜之禮,說道:“足下想幫助秦國、攻滅諸侯呢,還是想幫助諸侯,攻破秦國?”
  高祖大怒,罵道:“無知豎儒!天下百姓對秦國恨之刺骨,不知多久了,所以諸侯才聯合攻秦,你竟然在說相助秦來破滅諸侯,這究竟是什么鬼話!”
  酈食其從容答道:“如果足下有心聚集天下的義兵,誅殘暴無道的秦國,似乎不适宜對長者如此倨傲無禮。”
  高祖听見此言,當下停止洗腳,穿起衣服,請酈食其上坐,并听其所言,封之為君,一時傳為佳話。
  石勒笑道:“右侯,當年你歸附于我,已對我說過這故事,我亦心領神會,對你尊重有加,絕不似漢高祖,以無禮對謀士,你大可不必再說一遍了。”
  眾人听見,皆笑了起來。
  張賓卻是面不改色,繼續道:“城下告急,酈食其于是向高祖進策,說道:‘當年商場伐桀,將桀王的后代封在杞國,周武王伐紂,將紂王的后代封在宋國。如今秦國失德棄義,六國后人也沒有立錐之地。如果陛下复立六國后人,封侯封王,今后君臣百姓,必定擁戴陛下的德行,愿為陛下的臣民。從此陛下稱王稱霸,項羽還有不俯首稱臣的道理嗎?’高祖听到此計,開心得合不攏嘴,速叫手下雕造封王的佩印,火速送到六國。”
  石勒听到這里,大惊道:“絕無可能!高祖用了此條劣計,必當失掉天下,何以竟能打敗項羽,一統全國?”
  迷小劍、王絕之相顧駭然:這人恁地精明,怪不得能夠闖下偌大的霸業!
  張賓含笑道:“大將軍以為此策有何不妥?”
  石勒道:“商湯伐桀、武王伐紂,都是一舉破敵,事后分封諸侯,以為賄賂,因此可以平定江山,可是楚漢相爭之時,楚大漢小,高祖縱然分封諸侯,也万万無法滅得了項羽,這分封豈非是脫褲放屁,反而更添煩惱?”
  他是粗人出身,言語本來粗俗不堪,只是近年受到張賓耳儒目染,也學得了一口文謅謅的話儿,是以說話一時文雅,一時粗俗,听起來有點可笑。
  自然,石勒說出來的話,世間盡管有千千万万人覺得可怕,但是絕沒有人、也沒有人敢覺得可笑的!
  張賓道:“此舉固然是除褲放屁,但又有何煩惱可言?”
  王絕之插口道:“除褲放屁,給人看見了不雅之物,自然是煩惱得很了。”
  此言一出,連張賓也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石勒道:“項羽是天下的霸主,高祖分封諸侯,卻變成了共主,气勢上先自矮了一截。再者,高祖的部下謀臣,大部是六國的后人,分封諸侯之后,六國的后人豈非得名歸其國,追隨故國的主人,部下猢猻四散,那么高祖還可以找誰來奪取天下?”
  張賓道:“大將軍高見!高祖遣人雕印之后,張良從外歸來,求見高祖。高祖一邊吃飯,一邊跟張良閒談,說起酈食其之計。張良大為吃惊,說道:‘誰人為陛下這定出了這一條亡國的餿主意?’于是張良向高祖借了牙筷,作為籌箸,道出了八條酈策不可行的理由。”
  他頓了一頓,說道:“張良所說的八條理由,与大將軍所言,大同小异,唯獨多了一項。”
  石勒問道:“那一項?”
  張賓道:“周武王克商之后,把藏在矩鹿的粟糧,藏在鹿室的財貨,盡數賜給了百姓。張良問高祖:‘陛下要仿效武王,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石勒道:“高祖說不能?”
  張賓道:“不錯。高祖好貨貪色,當然不能做到。”
  石勒搔頭道:“看來還是子房先生胜我一籌,我倒想不到這一點。”
  張賓微笑道:“大將軍此言,孟孫不以為然。高祖貪財,大將軍卻既不好財貨,也不好酒色,是以想不及此而已。依我看來大將軍比之高祖更胜一籌!”
  石勒并不否認自己胜過了漢高祖,只道:“賴有張良此計,否則高祖焉能奪得天下?”
  王絕之心道:“此人目不識丁,判斷情勢居然精明至斯,胡人有此能人,漢人只怕永無安日。我縱是舍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再活下去!”
  回心一想,隱隱覺得,如果石勒不是自己的殺父大仇人,恐怕自己也不由不折服在其超卓見識和超凡武功之下,就是效法張賓,投入其帳下,也未可知。如此說來,石勒殺了父親王衍,也不失為一件“幸事”了。
  卻听得迷小劍笑道:“孟孫先生,究竟你這故事,是警戒大將軍呢,還是警戒在下?”
  王絕之忽然省悟:酈食其勸高祖冊立六國,計策豈非与石勒与迷小劍聯合如出一轍?張賓說這個故事,是否另有所指?
  張賓輕搖羽扇,笑道:“孟孫只是說一個故事而已,迷豪何必多心?”
  石勒与張賓相知多年,卻是早已心領神會,不再說話。
  這時日色漸黃,已是黃昏時分,戰果亦見明了。
  李雄的部隊給殺得七零八落,斬首無數。幸他所帶四將如楊難敵、難方兄弟,以及張賓、李驤均是將兵有方的戰將,軍隊雖敗不潰,集結余部,保護著李雄,且戰且退,羯、羌二族竟然攻之不下。
  石勒歎道:“可惜,可惜!若非我中了琅干木之毒,這番親自督戰,豈容李雄逃走!”
  張賓道:“李雄局處巴蜀,鼠輩而已。來日取他腦袋,隨時可以,何必急在一時?”
  石勒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真正的大英雄,是我与迷小劍,迷豪与我結盟,天下無敵,李雄、段匹單、慕容嵬、司馬睿何足道哉!”
  他說這番話時,頗有“今天下英豪,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慨,王絕之卻想:昔年,武帝將劉備納入旗下,煮酒論英雄,結果劉備卻叛曹脫走,終于在赤壁一戰,大破曹軍,使武帝的統一大業功敗垂成。如今石勒此言,是否向迷小劍有所暗示,叫其不必輕舉妄動?
  迷小劍卻是神色自若,微笑不言,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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