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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秘密


  王家院落林木蔭深,暑气不盛,此時天色已暗,竟有些許涼意,王絕之怕十奶奶受涼,忙推了小車,回到房中。
  房中早已備好晚膳,十奶奶倒真的如好了一般,什么都吃上一點,正吃之間,忽聞一個尖聲叫道:“絕之已經回來了么?”
  王絕之一听此聲,眉頭猛皺,心中道:“怎的不等我吃完再來?”
  門帘挑動,走入一人來,五十上下,頭發已半白,臉上堆滿諂笑,穿著卻十分儉朴,正是王絕之的摘母,王衍結發之妻——郭氏。
  王絕之心中雖然生厭,卻不得不放下碗筷,躬身一禮,道:“絕之拜見娘親!”
  按理來說,郭氏乃王絕之嫡母,地位比他親生母親更尊,王絕之當跪下磕頭問安才是,但王絕之實在不喜這位愛錢如命的嫡母,王絕之若不情愿,即便是王衍重生,他也不會對之行禮。
  此時對郭氏躬身行禮,已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他不忍讓十奶奶為此不高興罷了!
  郭氏表現极為夸張,上下打量著王絕之道:“你終于好端端地回來了,倒也不枉你十奶奶疼你一場!”
  說也奇怪,這愛錢如命的郭氏似乎十分討十奶奶的喜歡,十奶奶見她,臉上似乎更添了几絲笑意,道:“我正要派人去叫你,誰知你便來了,你倒也還貼我的心!”
  郭氏笑道:“我心底今日便覺不一樣,早晨喜鵲叫個不停,中午時眼皮又跳個不停,想必有什么喜事,只是我那孤家獨院,也沒誰去理會,待晚間過來走動走動,方才听婢女們說來了一位怪人,我想必定是絕之回了。”
  王絕之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他這位嫡娘,沒去做伶人倒也屈才,不然憑她這演戲的天份,登上台去,絕對是一代优伶。
  看此時郭氏這番言語,任誰也不會想到當年王絕之母子二人竟險些被她害死。只是王絕之心軟起來如同富家豆腐,既然無事,便也沒起報复之心。心中雖然十分不屑,但表面依舊稱她為娘親。
  王絕之心中厭惡,但任憑他有高絕天下的武功,此時也不能做到既不惹十奶奶不高興,又將郭氏赶走。
  正當他煩躁之際,救星來了。
  救星是王導,王導親自來了,看來,他确實有事与王絕之相商,并且事情絕不會小。
  十奶奶興奮了几個時辰,此時已然疲憊,王導有事,她自然不會阻攔,而郭氏,此時沒了丈夫,更是老老實實做人,半聲也不會吭。
  王導一路不發一言,王絕之猜不透王導究竟想要說什么,但觀其神色,此事必是惊天動地的大事。
  兩人進入王導的書房,左右自然早已被王導摒退,想來,王導也覺得身旁不是太干淨。
  王導點燃火燭,盯著王絕之看了半晌,方才道:“你還恨我是不是?”
  王絕之一愣,他万万沒料到王導開口居然是這么一問。他搖搖頭道:“我為什么要恨你,石勒殺了我爹,我尚且無從恨起,怎么會恨你,但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你!”
  王導臉上泛出一絲苦笑道:“當年驅你出門,實是情非得已!”
  王絕之淡然一笑道:“當年就算你們不逼我,我也會离家而走,江湖雖亂,卻也自由自在,我在家中始終是個禍根,說不准哪日便惹了禍,連累了大家。”
  王導道:“無論怎樣,你當時都太小了點!”
  王絕之搖搖頭道:“說到底我還是王家之人,王家的易學神功那時我已習得有几分模樣,行走江湖,對付一般人倒也能行!”
  王導苦笑。
  王絕之忽的道:“我想七叔叫我來,恐怕不是單單敘敘舊日之事吧!”
  王導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但轉瞬即恢复了常態,半晌方道:“你九叔在武昌!”
  王絕之不解,心中道:“我這七叔素來慎重,怎的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竟無跡可遁,讓人無法捉摸。”
  王絕之心中猜疑,卻見王導咬咬牙,忽的從怀中抽出一封信,不發一言,遞与王絕之,示意王絕之拆開看一看。
  信是王敦寫的。
  王絕之滿面疑色,拆開而視,只見內中寫道:“七兄中書領太傅事季明鈞見:
  季明吾兄,自胡賊亂起,宗廟南移,兄領朝政,弟立軍事,一內一外,雖咫尺之近,猶若天涯,兄有江左管仲之名,弟不能日夕相對,聆而教討,是為憾事。
  然今弟有不明之事問兄,望兄以世家為念,指教于弟。司空劉隗,司徒戴淵,司農刁協触情任忒,不顧朝綱,杜絕言路,擅收立殺,卑侮王室,敗法亂紀,坐領三台,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污國害民,貪錢辱祖,是為無道之臣,合當誅除,然兄卻無視狼虎,任其承賞跋扈,恣行凶忒,是為何故?
  因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若為此故,弟當以世家為念,舍大將軍之位,歸老山林,以全手足之義,若其不然,望弟誅之,以清君側!”
  王絕之看完信不由大惊失色道:“九叔要你誅殺司空,司徒,司農三位重臣,其心可疑!”
  王導道:“何止可疑,重臣在外,手握強兵,遙批朝政,控誅三公,想來他已做好起事准備,隨時發兵石頭城!”
  王絕之不由奇道:“他要起事,定必保密,為何又多此一舉寫信給你!”
  王導長歎道:“這就恰恰是你九叔精明之處!”
  王絕之雖然聰明無比,但這權謀之術卻不是太懂,只是向著王導發呆。
  王導道:“他若自己做皇帝,不但江南僑族,南渡士族不會支持他,甚至王家中也無人響應。”
  王絕之道:“借口清君側,斬佞臣,乃尋常伎倆,這也顯不出什么特別呀!”
  王導長歎道:“他以手足之情逼我,就是怕我聯合王謝兩家高門對抗于他!是以他信中告訴我說如果我有稱尊之意,他便退隱山林!或依附于我。”
  王絕之此時心中真可稱震撼莫名了,江左把持朝政的一文一武若是同時聯合起來,只怕是輕而易舉就可讓司馬氏的江山改姓王了。
  他雖對司馬氏無甚好感,但茲事体大,弄得不好,王家便要從此毀去。
  王絕之看著王導,希望從王導臉上讀出一些他內心的東西來,但王導瞼色卻是莫測高深,讓人無法揣摸。
  王絕之長歎一聲道:“你做皇帝也好,他做皇帝也好,只怕打將起來,江南這塊地方也保不住了。遭殃、流血的還是那些窮苦老百姓。”
  王導歎道:“我擔心的卻不是江北諸胡,石勒、劉曜相互制衡,哪有功夫來管我這江南之事,況且劉聰朝中不日便將發生巨變,各方正斗得酣,短時之間無暇南顧。我提心的是戰禍一起,江南百姓又复流离!”
  王絕之道:“那好辦,你支持九叔或讓九叔支持你,把那司馬皇帝赶走不就行了!你們做了皇帝,我也是皇親了,有趣,有趣,看來我少時之言倒成實了!”
  王導搖搖頭道:“我不能這么做!”
  王絕之奇道:“為什么!難不成你對司馬氏真是那般忠心么?”
  王導長歎道:“在你面前我還談那些虛假做甚么,我不想這么做,乃是不敢讓王家冒這個險,數百年積累,我不忍其就這么毀了!”
  王絕之道:“你二人聯手,江左哪里有人是你們對手,如你所言,江北諸胡無暇南顧,絕不能乘虛而入,你又顧忌什么?”
  王導苦笑道:“王与馬,共天下,也并非只有王家而無司馬,大家尊崇王家,那只是因為王家數代公卿,對司馬氏忠心耿耿,歷時數百年而不變罷了,今我与你九叔無曹操之才,卻行曹操之事,實屬自取滅亡!況且曹操自始至終也未嘗稱帝,我豈能冒這個險!”
  王絕之見王導談了半天,卻未曾談到為何要自己前來之事,遂道:“七叔喚我前來,總不會就告訴我這些吧!”
  王導道:“當然不是,我告訴你這些,只不過是想讓你明了明了局勢,好向你借一件東西!”
  王絕之愣了一愣道:“我身上一無長物,哪有什么東西給你!”
  王導忽的從怀中掏出塊玉佩來,道:“這是你在洛陽當給王元禧的玉佩,以此換了十万石糧食!”
  王絕之已听王元禧說過此事,是以并不惊訝,只是茫然地听著王導說下去。
  王導道:“十叔當年賜你乃是一玦一佩,現在那玉塊在不在你身上。”
  王絕之點點頭,然后奇道:“這玉玦玉佩之中還會有什么秘密不成?”
  王導道:“王家傳世之寶以呂虔寶刀和這兩塊玦佩為重,其中,呂虔寶刀號令王家弟子,莫敢不從,而這玦佩卻是蘊含著易學神功精髓,只是此為暗記,知曉的人卻不多。”
  王絕之簡直惊呆了。他用玉佩換了無數糧食,救了無數餓孚,倒也算值。那玉玦,他為醫治石虎,几乎也將它換成診金,若不是后來醫神姬無欲交還給自己,只怕是早已失落。
  王絕之從惊愕中緩過勁來道:“怎的連我也不知這個秘密。”
  王導笑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超過三個,我還以為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高功力乃是參詳了玦佩的秘密!”
  王絕之搖搖頭,將怀中玉玦拿出,左看右看卻一點儿特別的東西也看不出。
  王導將手中的玉佩遞于王絕之道:“你將它們疊在一起,對著燭光再看一看!”
  王絕之依言而為,果然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無數細密小字。再仔細一讀,卻真是王家易學神功精髓。有些是自己領悟到,有些卻是自己尚未領悟完全的。
  王導道:“你可發現了么?”
  王絕之點點頭,又問道:“這又是我王家哪一代人的杰作!此人心思巧妙,這兩塊玉石倒也打磨的巧,單單是這兩塊玉石便已是价值連城的寶物了,遑論上面刻的又是王家易學神功,也不知是從哪儿弄到的?”
  王導道:“究竟是誰打磨的這兩塊玉石,沒有人知道,但這兩塊玉石卻是和氏壁上落下的!”
  王絕之大奇,失聲道:“你是說傳國玉璽上的和氏玉?”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這兩塊玉正是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將璽打王尋、蘇獻時崩下的那個角打磨而成。”
  王絕之歎道:“果然是好玉!”
  和氏壁,乃楚人卞和于荊山之下,見鳳凰栖于石上而得,卞和持石見楚王,楚王不識寶玉,令人逐之,卞和不肯退,楚王以欺君罪斬其雙足,棄之于市。
  卞和抱石大哭,路人憫之,給予鄲食,卞和不食,人問其故。卞和答道:“非為已故,但為無人識美玉!”
  楚文王得聞,复召卞和,以巧匠七十二人解之,果得美玉,秦二十六年,始皇令良工琢之為璽,李斯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于其上,是為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的傳說自然數不胜數,或真或假,或實或虛,充滿种种神奇色彩,令人無法辨識,但有一點卻可肯定,做這傳國玉璽的玉的确是塊好玉,世間再也難尋。以皇宮寶藏之多,崩掉的角,卻無玉可配,只能以金鑲之,便可推知此玉乃世間獨一無二。
  只不過輾轉流傳,這崩去的一角卻成了王家傳世之寶,難怪王絕之會惊詫莫名。
  王導繼而又道:“此玉稟天地靈气,有种种奇效,佩之身上,練功便可事半功倍!是以你有今日成就一半仰仗于它。”
  王絕之更是惊詫,如此寶貝,自己卻不知功用,糊涂至今,他疑道:“既然如此寶物,爺爺賜于我時,為何不告我點滴!他不怕這秘密就此失傳么?”
  王導道:“十叔以你資質無雙,賜玉于你,原本就有深意,若是讓你知道此玉秘密,你口無遮攔,難免不泄露出去,匹夫無罪,怀壁其罪,你想,你還能活么?”
  王絕之冷汗涔然,王導所言的确有理。難怪王渾當日賜玉時,只言此乃王家傳世重寶,囑之其小心藏妥,莫要讓他人看了去,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例外,原來其中還有這番故事。
  王導又道:“那日,王元禧進獻此佩于我,我便惊疑,詢問之下,方知那一玦一佩俱已落入你手!”
  王絕之心中暗歎道:“若是我那時還是武功未成,只怕你早已派人來搶了!果真是匹夫無罪,怀壁其罪了!”
  王絕之沉默半晌道:“你向我借這玉玦做什么,莫不是你想借之練功不成。”
  王導道:“我已年老,要它何用,若是年輕二十年,我定不會得而放手!”
  王絕之奇道:“你要送人?”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我要將此玦佩送于你那九叔!”
  王絕之奇道:“你既不愿附合九叔起事,拿這玦佩送給他又是為何?”
  王導長歎一聲道:“說起你這九叔,我倒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气,武功。只是他乃极自負之人,呂虔寶刀傳于你父之手,而玦佩又不知所終,是以他常心怀不滿,抱怨十叔以親為重,有違王家唯才是舉的祖訓,常對我言,此生有一大宏愿,或得呂虔寶刀,或得玦佩雙玉,其它皆不足論。”
  王絕之道:“是以你便將這玦佩贈送予他,以熄他起兵亂朝之心,也免兄弟闔牆,手足相殘。”
  王導搖頭道:“他既然已起此心,只怕難以平息,我只盼玦佩能緩一緩他起事之意,我若有了准備,想必他會權衡得失,放棄這個念頭,如此一來,一場彌天大禍,便消失無形,若此,王家幸矣,天下百姓幸矣!”
  王絕之望著面前王導,一字一頓地道:“你可說的是實情!”
  王導道:“我知道你對我心存芥蒂,是以并不相信我,我這樣做,固然是為了保我在王家地位、朝中地位,但卻也是對百姓有利之事,依你之性,我想你必然答應。”
  王絕之默默半晌,道:“七叔行事面面俱到,我豈會不答應你!”
  王導大喜過望,面上洋溢興奮之色,雙手握住王絕之的手道:“我替王家謝謝你。”
  王絕之抽出雙手,淡淡道:“我替江南百姓謝謝你,戰禍能免,自然极好!我能為王家做點事,也算還王家養育我十數年的恩情。”
  王導道:“既然如此,你便好事做到底,替我將這玦佩送于王敦!”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既答應你,便是已相信你,你何必做這畫蛇添足之事,我陪十奶奶數日后,便會重回江北与石勒一戰,完成我為人子之責!”
  王絕之將挑戰石勒之事,江湖之中已然沸沸揚揚,王導豈有不知之理。聞听此言,王導道:“你此去一戰,結果未知,但于國于家實有莫大功勞,大大鼓舞漢人之气,明日我便表奏皇上,封你為爵,以彰其事。”
  王絕之將手中玦佩交与王導之手,立起身道:“石勒實乃天下英雄,若非我父死于石勒之手,我定然已投靠于他,江左名爵,莫坏了我琅琊狂人的名頭。”
  說罷,拉開書房之門,頭也不回向外走去,只留下尷尬万分的王導呆立當場。
  王導呆了半晌,搖搖頭,歎气自語道:“你所求者,非名非利,又非山川野趣,藏世外心怀,行世間之事,只合做個神仙,活在世上只怕難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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