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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時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馬路。事情有一半就發生在大馬路旁邊。要我說,我還是喜歡上海的那些舊名字,一開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東西新的招人喜歡,有些就不一樣了。就說名字,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總是舊的好。舊的有意思,有嚼頭,見得了世面。舊名字不顯山不露水,風風雨雨、朝朝代代全在裡頭,招一格全是故事。名字一換香火就斷了,聽在耳朵裡再也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是怎麼到上海來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夢?他們的夢埋進了黃土,深更半夜變成了鬼火還在往上海沖。可我十四歲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罵人的話,不好聽。話要反過來說,你不到上海你能成為小赤佬?誰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場吶!可你來得了嗎?來不了。老天爺不給你洋飯碗,你來了也活不下去,你連路都不會走。那時候上海人是怎麼說的?「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喇叭一響,你還沒有還過神來,汽車的前輪就把你吞了,後輪子再慢慢把你後出來。你的小命就讓老虎吃掉噗。我扯遠了。上了歲數就這樣,說出去的話撒大網都撈不回來。——我怎麼來到大上海的?還不就是那個女人。
  所有的下人都聽說小金寶和唐老爺又吵架了。小金寶的嗓子是吵架的上好材料。老爺最初對小金寶的著迷其實正是她的嗓子。老爺常說:「這小娘們,聲音像鵝毛,直在你耳朵眼裡轉。」老爺說這幾句話時總是瞇著眼,一隻手不停地搓摸光頭。他上了歲數了,一提起這個年輕女人滿臉皺紋裡全是無可奈何。但老爺身邊的人誰都看得出,老爺的無奈是一種大幸福,是一種上了歲數的成功男人才有的喜從心上來。老爺是上海灘虎頭幫的掌門,拉下臉來上海灘立馬黑掉八條街。洋人在他面前說話也保持了相當程度的節制。但老爺到了晚年唐府裡終於出現了一位敢和他對著干的人,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可以做他孫女的俏麗女人,一個罌粟一樣誘人而又致命的女人。她不是老爺的妻他不是老爺的妾。老爺只是花錢包了她,就是這樣一個騷貨和賤貨硬是把老爺「治住了」。唐府的下人們私下說,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賤,人人順著他,他覺得沒勁,有人敢對他橫著過來,他反而上痛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橫著沖了他過來。小金寶是個什麼東西?男人的影子壓在身上也要哼嘰一聲的貨,她就是敢把屁往老爺的臉上放!老爺撓著光頭就會嘿嘿笑。下人們心裡全有數,他就是好小金寶的這一口!
  老爺在英租界的上好地段為小金寶買了一幢小洋房。這麼多年來小金寶一直叫喊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貼身丫頭。老爺給她換掉五六個了。老爺弄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仇恨小姑娘,長短肥瘦都試了,沒有一個合她的意。老爺不高興地說:「換了這麼多丫頭,你總不能讓我給你找個帶把的吧?」小金寶白了老爺一眼,扭了腰說:「為什麼不能?我們沒把的伺候你們男人,為什麼帶把的就不能伺候伺候我?」老爺一臉無奈。老爺順眼看了一眼立在門房的二管家。連說:「我就要一個帶把的!」小金寶說完了這句話生氣地走了,她在臨走之前拎住老爺的兩隻把風耳晃了兩晃,老爺的光頭弄得像只撥郎鼓,但小金寶的這一手分寸卻是極好,生氣、發嗲、撒嬌和不依不饒全在裡頭,看得見七葷八素。老爺望著小金寶遠去的屁股心裡癢癢的,故意唬了一張苦臉。老爺背了手吩咐二管家說:「再依她一回,給她找個小公雞。」二管家低下頭,小心地答應過。臨了老爺補了一句:「好好挑,挑一個沒啼的。」
  我跟在二管家的身後走向那扇大鐵門。大鐵門關得很嚴,在我走近的過程中,左側的一扇門上突然又打開了一道小鐵門。開門人又高又大,皮膚像白蠟燭,滿臉都是油光,他的手背與腮邊長滿亞麻色雜毛,眼珠子卻是褐色的。最讓人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睫毛,在他關注別人時他的睫毛總讓人覺得他是HH隆人。他的兩道褐色目光緊盯住我。我提了木箱望著他,腳下被門檻絆住了,打了一個踉蹌。二管家伸出手扶住我。一臉不在乎地說:「別怕,他是個白俄。」白俄伸出兩隻大巴掌,在我的身體上上上下下拍了一遍。二管家對他說:「小東西才十四。」白俄馬上對二管家討好地一笑,這一笑把我嚇壞了,我貼到了二管家的身邊。二管家笑著說:「第一次進唐府都這樣。」
  唐府的主樓是西式建築。石階的兩側對稱地放了許多盆花。蘭草沿了牆腳向兩邊茂茂密密地蓬勃開去。院子里長了法國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陽。二管家領著我從右側往後院走。小路夾在兩排冬青中間,又乾淨又漂亮,青磚的背脊鋪成「人」字形,反彈出寧和清潔的光。我聽見了千層布鞋底發出了動聽的節奏,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裡自然要有發財的感覺。
  「有錢真好。」我忍不住小聲自語說。
  「有錢?這算什麼有錢?」H管家說,「大上海隨你找一塊洋錢,都能找到我們老爺的手印。」
  「怎麼才能有錢?」我把箱子換到另一隻手上說。
  「你越喜歡錢,錢就越是喜歡你。」
  「錢喜不喜歡我?」我急切地問。
  「到上海來的人錢都喜歡,」二管家不緊不慢地嘈叨說,「就看你聽不聽錢的話。」二管家是個愛哈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沒有停止啃咬。我的運氣不錯,一下子就碰上了饒舌的人。饒舌的人一般總是比寡言者來得和善。
  我說。「怎麼聽錢的話?錢能說什麼話?」
  「說什麼話?」二管家說,「這年頭錢當然說上海話。」
  我跟了兩步,說:「我聽錢的話。」
  二管家寬容地一笑,摸了我的頭說,「那你就先聽我的話。——你要錢幹什麼?」
  「回家開豆腐店,等我有了錢,我回家開一個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個屁。」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傭,她的手裡捧了一大塊冰,涼得熱氣騰騰。一女傭從二管家面前走過時立即堆上笑,用車承的語調說,「二管家。」二管家點過頭,鼻孔裡哼一聲,算是答應。
  回頭想想二管家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誰和他在一起他也會教你,他喜歡說話。二管家這人喜歡說話,就像我現在這樣。人上了歲數牙齒就拼不過舌頭了。二管家這人其實心不大,能在虎頭幫唐老大的手上混得一個體面差事二管家心滿意足了。現在想來二管家這人其實可憐。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別人的心思裡了。他整天察言觀色,瞪了一雙眼睛四處打聽,為的是什麼?在上海灘能混得像個人。他越想像個人其實越來越像條狗,上海灘就這種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禍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還是死了。他死在對唐老爺的愚忠上。一個人對主幹不能不忠,一個人對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患,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來災禍,太忠則容易招來災禍。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把來的。我當初要是懂事就勸他別那樣了。可我能懂什麼?我才十四歲。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帶進廚房,而是把我帶進了浴室。這時候大上海的鐘樓響起了遙遠的報時聲,滿打滿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門口側了耳朵問,「這是什麼?怎麼這麼響?」二管家推開浴室的門說:「這是鐘,大上海的鐵公雞。」二管家進了浴室,命令我說:「全扒了,你他媽像個餿粽子。」我望著浴池,地面很大,正對爐堂口的牆面上晃著橘黃色火光,懶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煩地說:「快點脫!」我一顆一顆解扣子,我的粗布盔上衣上有了汗漬漬的濕感。我把衣褲團在地上,翹著屁股泡進了熱水,不規則的乳色熱氣在脖子四周裊娜並升騰。二管家用火鉗勾起了我的衣褲,迅速塞進了爐堂。我還沒有來得及叫喊牆壁上懶散的橘黃色火苗頃刻間張牙舞爪了,變得洶湧澎湃。我望著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沒理我,只是進了水地把頭泡進水裡去,好大一會兒才伸出腦袋,他的頭髮被在額頭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緒不錯,他在霧氣裡頭對我很開心地咧開嘴。我想了想,也跟著他笑,望著牆上平靜的火苗無端地幸福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能進唐府的?」
  我的下巴點在水面,不解地對他搖頭。
  「你討大便宜了,小子,就因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動腰肢說,「在這塊碼頭,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辦了。姓了唐再進了唐府,那可就齊了。小子,在唐府裡頭,你是只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門檻,貓見了你都得叫你三聲大爺;不過呢,你不能亂動,該在洞裡呆著你就乖乖呆著,在大上海,伸手退手。開日閉口全是大學問,你要走錯了一步,叭,夾子就把你攔腰夾住了。——你就算完了。沒有第二回2大上海就這樣,你還小,這個你不懂,——記住了,小耗子?」
  「記住了。」
  二管家報住了我的頭,往我的頭上打洋皂。我抓了幾下,頭衝向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細碎的滋滋聲,像爬過好幾隻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說:「好好擦,——這可是東洋貨,你給我把耳後頭好好搓幾把,別他媽的給我添麻煩。」我把東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條泥鰍,有一股很好的香味。東洋貨我可是頭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東洋貨只有「味之素」,聽人說像麵粉,鮮得在舌尖上打滾。我只在縣城戲園子旁邊見過廣告,藍藍地寫成「味0素」,大人們總是說「味之素」。
  二管家說:「小子,你他媽真是好福氣,趕上這個時候來上海。我0優爺來上海的那陣子,大馬路上還沒有裝新燈呢。」二管家從我的手裡接過東洋皂在身上格吱格吱只是亂擦,「上海灘的這些大樓,別看那麼高,在老爺眼裡全是孫子,是老爺看著它flJ一天一天長高的。老爺在十六鋪做事那陣子,嘴上剛剛長毛,後來入了門,『通』字輩的,這個你不懂。二爺和三爺原比老爺晚一輩,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國的那一年,老爺從英國人手裡救了他倆的命,反和他們拜了把子,結成生死兄弟,這是什麼事?可咱們老爺就這種人!老爺就是靠一身仗義打下了這塊碼頭!」
  「我給老爺做什麼?」我慌忙問,內心充滿崇敬。
  「想伺候老爺?」H管家聳起肩頭大度地·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爺?」
  我抹了一把臉,對了二管家只是眨眼。
  「你去伺候一個女人。」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聲說。
  「我要伺候老爺!」
  二管家對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發脾氣。我真是碰巧了,二營家因為當晚的艷福變得格外寬容。他笑笑說:「是老爺的女人,老爺棒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會。」我說。
  二管家有點不高興了,「嗯」了一聲,說:「又他媽的不是讓你當主子,做奴才,誰他媽的不會?一學就會!」
  我不啃聲。我的頭腦只想著老爺。我輕聲說:「我不。」
  「你不?」二管家弄著手裡的泡沫,怎麼也沒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臉上拉下一道黑。「你不?等見了她,你想學就來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這個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麼說。鳥小不知樹林大!上海灘多少腦袋掉進了黃浦江,知不知道為什麼?嗯?就因為說了那個字。不?手拿洋槍管,誤作燒火棍,你小東西膽子可真大!我告訴你,你先伺候個把月,你能把個把月撐下來,這只燙飯碗你才捧得住,——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從浴室裡一出來就對我進行了改裝。他讓我套上了黑色綢衣,袖口的白色翻口翻上去長長的一大塊。二管家說:「唐家的人,白袖口總是四寸寬,你可不要拿他擦鼻子。老爺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的半點斑,記住了沒有?」我說:「記住了。」隨後二管家找出一隻梳子,把我的頭髮從中央分出兩半,沿著耳根齊齊剪了一圈。我的頭上像頂了一隻馬桶蓋。二管家幫我較完指甲,說:「好了,小子。從現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記住,是我把你帶到了上海。你要好好幹,可別丟了我的面子!將來發財了,別忘了今天!——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氣,我從鏡子裡一下看見了一個穿著齊整的小少爺。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洋皂真是不錯,我的臉皮也比先前白了。我的身上洋溢著一種洋皂的城市氣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這老頭真不錯,就是喀噱了點。我回過頭,邁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逍遙城」三個大字是由霓虹燈管構成的,多種不安穩的色彩迅速閃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書的撇捺因燈管的狂飛亂舞失卻了漢字的古典意韻,變得焦躁浮動又急功近利,大街兩邊燈光廣告林立,一個個搔首弄姿,像急於尋找嫖客的婊子。我從汽車裡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熱。汽車喇叭一個勁地添亂,它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汽車被各種燈光泡成雜色,受了傷的巨形瓢蟲那樣花花綠綠地來回爬動。一個鄉村婦女慌張地橫越馬路,車喇叭尖叫了一聲,婦女打了個愣,隨即被車輪子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輕拍一下,我急忙回過頭來。「上海有句話」,二管家關照我說:「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你可要當心。」
  我尾隨在二管家身後走進逍遙城。屋裡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嗡嗡作響交織在一塊。煙霧被燈光弄成淺藍色,浸淫了整個大廳。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吸氣老是不到位,我擔心這樣厚的空氣吸到肚子裡會再也吐不出來的。我的腦子裡空洞如風,腳步變得猶疑,彷彿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裡去。這樣的場面使我恍如游夢,伴隨著模糊的興奮和切實可感的緊張膽怯,我不停地看,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來對四處看個究竟,別一不小心踩出什麼亂子。但二管家已經回頭兩次了,臉上也有了點不耐煩。這個我相當敏感。我內心每產生一處最細微的變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這個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過,恰如其份,你好不容易上來了,卻反而掉進了大海。上海是每一個外鄉人的洶湧海面。二管家在這片汪洋裡成了我的唯一孤島。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畢竟是島,哪怕是淤泥,這個愛崎叨的老頭總算是我的一塊落腳點。我機警而緊張地膘著他,二管家第三次回頭時我吃驚地發現他離自己都有兩扁擔那麼遙遠了。我兩步就靠了上去,腳下撞得磕磕絆絆。我一跟上他心裡又踏實了,膽怯裡竄出了少許幸福,見了大世面。我側過了臉,慢慢地重新掛下下巴,癡癡地看領帶、手錶、吊扇這些古怪物什。四隻洋電扇懸在半空,三個轉得沒頭沒腦,有一隻卻不動,四隻木頭葉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兒。我望著這只吊扇腳底下邁不出力氣了。我曾聽說過的,大上海有許多東西它們自己就會動,從早動到晚,我望著電扇臉上遏止不住開心,終於真正走進了大上海,終於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鄉村夥伴,他們這輩子也別想看見洋電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記起了二管家,慌忙趕了上去。
  坐在吧台的幾個正在討論一匹馬。「它三歲,是一匹母馬,馬場上叫它『黑閃電』,我叫它達琳,」小分頭大聲說,他的顴骨處佈滿酒意,隨風扇的運轉極為浮動。「我認準了它,兩年的血汗全讓它砸了,下午槍一響,達琳第三個衝出去,最後一百碼它還在第二、我準備跳黃浦江了,他媽的維克多最後一圈它摔到了,達琳一馬當先,什麼一馬當先?嗯?就是他奶奶的發!夠你淌去年臭汗!」
  「馬票又漲了吧?」身邊的一個問,「長了長了,」小分頭說,「馬場那幫傢伙真黑,六塊了,少一個子兒也不行,他媽的上個月還是五塊。」
  「不行了!」三四米遠處突然站起來一個中年人,「煙土不行了,開窯子也不行了,軍火還不到時候,要發,這會兒只能在鹽上發,要得甜,加把鹽,古人就這麼說了,安格聯干爵是什麼眼光?匯豐銀行白花花的銀子是什麼?是白花花的鹽巴!」
  我往前走了幾步,一個老頭在另一處開了衣襟不以為然地搖頭,他顯然聽到了中年人的大聲叫喊,他慢悠悠地對身邊的說:「白花花的鹽是錢,白花花的俄國娘兒們就不是錢盧老頭伸長脖子壓低了聲音說、「俄國娘兒們可真不含糊,幹起活來捨得花力氣,我剛買了五個,用了都說好!」身邊的那個失聲而笑,拿起了酒杯,討好地和老頭碰了一下。
  我聽得見他們的叫喊。他們說的是中國話,每個字我全聽得清。可我一句聽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聲吵鬧的到底是什麼。這時候左邊站起一個穿白衣服的,他打了個響指,大聲說:
  「香按,Waiter,香按香按!」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舉起手,高聲補充說:
  「——,——!」
  「逍遙城」裡的女招待都認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脫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頭,金牙齒、手錶和皮鞋他全有。我們家鄉的人說,裝金牙的要笑,帶手錶的要撈,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撈也不跳,財大氣粗的派頭全在走路的樣子裡頭。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顆冰塊。二管家沒有忘記為我點一盤冰淇淋。我沒敢動,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盤子,舀一口送進嘴,沒有來得及嚼我就吐了出來。我用手摀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著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塊在杯中凌凌作響。「怎麼了?怎麼吐了?」我說:「燙。」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符背上胸脯笑得擴展開來。「這是冰淇淋,小子。」他說,「只有有錢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嘗了一口,心裡頭有底了。我學著二管家的樣,吃一口停一次。台上的燈光突然變了,紅紅的一堵牆上放射出霧狀紅光。幾隻銅質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個彎。碩大的舞台上斜著走上來一排姑娘,她們的裙子極短,裸露出整條大腿,大腿在紅色霧光的照耀下有點不真切,毛絨絨的樣子。她們頭頂的旋轉吊燈也打開了,吊燈的轉動光束打在她們的皮肉上,整個人弄得斑斑點點,如大動春情的金錢豹。
  十幾個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氣,一個鮮紅高挑的女人沒頭沒腦地走了上來,她一登台台下響起了一片歡呼與慣哨。二管家把兩隻手舉得很高,帶頭鼓起了巴掌。二管家低下頭小聲對我說:「小金寶!」我望著舞台上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從頭到腳就覺得她是假的,不像人。她的長髮歪在一邊,零零掛掛的,籐蔓一樣旋轉著下來,她對著台下弄出一個微笑。在另一陣歡呼中她把兩片紅唇就到了麥克風前。她的歌聲和她的腰肢一樣搖擺不定,歌詞我聽不清楚,只有一句有個大概,好像在說誰,「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這句話小金寶唱了十幾遍,整個大廳裡就聽見她一個人在哼,「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
  客人們三三兩兩走進了樂池。台上的姑娘們舞得也格外起勁。二管家的臉上一直保持了微笑,他不停的喝,很突然地向我側過身。
  「小東西,王人咬過你沒有?」
  二管家的話在大廳裡極不清晰,我幾乎沒有聽見。二管家不高興地放下杯子,伸出右手把我的腦袋扭轉過來,讓我與他面對。二管家大聲說:「你有沒有被王八咬過?」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二管家再一次伸出手,把我的腦袋撥向他自己,他的嘴靠過來,嘴裡的熱氣噴得我一臉,「你真欠這頓咬!」他點了頭說,「聽我說小子,三八咬住你,你千萬不能動,就讓它咬著,你越動,它咬得越緊。把那陣疼熬過去,時間一長,它自己就松下去了。」
  我恍恍溜溜地點了一回頭。二管家用指甲彈著玻璃杯,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盯著我。「你要讓她高興,就好辦了。老爺包了她,她就有法子讓老爺高興,老爺一高興,她就成歌舞皇后了。在上海不論什麼事,只要老爺高興,就好辦了。」二管家點上一支煙,點煙時二管家自語說:「在歌廳裡給老爺掙錢,到了床上給老爺省錢,她就是會用二斤豆腐哄著老爺上床……」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聽出來了,老爺喜歡吃豆腐,我回過頭去,大聲說:「等我開了豆腐店,我天天供老爺吃豆腐。」
  二管家愣了一下,叨了香煙懶洋洋地把眼珠子移向了我,他笑起來,沒有聲音,胸口一鼓一鼓的。他笑的時候叨香煙的嘴角一高一低,有點怪,顯得下流淫蕩。二管家摸摸我的頭,說:「傻瓜姓了唐也會變得機靈,——豆腐你還是自己吃吧。老爺的事,有人伺候。」二管家的目光把小金寶從頭到腳又摸了一把,對今天的一切都很滿意。
  小金寶在台上一曲終了。她倒了身子,裙子的岔口正對了台下,她的目光騷哄哄地從這隻眼角移到那邊的眼角,均勻地撒給每一個活蹦亂跳的男人。
  二管家把香煙架在煙缸上、站起身說:「跟我來,到後台去。」
  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賠進去了。人這東西,有意思。本來驢頭不對馬嘴,八桿子打不著,說不難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寶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齊了。我的上海故事,說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寶的故事。秘怕這個女人。那時候我也恨這個女人,長大了我才弄明白,這女人其實可憐,還不如我。珠光寶氣的女人要麼不可憐,要可憐就是大可憐。怎麼說「紅顏薄命」呢。老爺花錢包了她,在上海灘她好歹也是「逍遙城」的小老闆,其實她能做的事就兩樣,就是二管家說的,在逍遙城給老爺賺錢,在床上給老爺省錢。後來我和她一起押到了鄉下,我們像姐弟那樣好了兩天,我對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這樣,一句話錯了有時就是一條命,現的。立馬就讓你看見屍。小金寶就這個命,多少人作賊她,她自己也作賤自己,沒事,一有人對她好,滅頂之災就來了。她就這個命。
  小金寶沒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個小孤島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裡去了。我就在門外,我被她關在門外,只過了一會兒血從門檻下面的縫隙裡溢了出來。我用手摀住門檻,摀住血,對她大叫說:「姐,你別流血了,姐,你別流血了。」她不聽我的話。她的血也不聽我的話。她的血和她的年紀一樣年輕,和她的性子一樣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湧,燦爛爛地又鮮又紅。血開始滾燙,有些灼手,在夏未洶湧著熱氣,後來越潤越大,越鋪越粘,慢慢全冷掉了。我張著一雙血手叫來了老爺,老爺一眼就明白了。他顯得很不高興。老爺嘟娥說:「我可以不讓人活,就是沒法不讓人死。」
  你信不信夢?我信。幾十年來小金寶反反覆覆對我說一句話,她總是說:「我要回家。」這是她死前最後一晚對我說過的話。夢裡頭小金寶披了長髮,上衣還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婦服,藍底子滾了白邊。我就沒問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兒?」我那時不問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夢裡頭好好問問她。我一問,夢就醒了。夢是一條通了人性的狗,該叫的時候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就是不叫。我想來想去最後把她的骨頭遷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顆桑樹底下。桑樹可是她最喜歡的樹。我去遷墳的那一天是個秋天,沒有太陽。小孤島上蘆葦全死了,蘆葦花卻開得轟轟烈烈。蘆葦花就這樣,死了比活著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風一吹,看了就揪心。島上的小樹一直沒有長大,禿了,上頭停了幾隻烏鴉。我刨開地,小金寶的骨頭一塊一塊全出來了。她手腕上的手鐲還在呢。我堅信小金寶埋到土裡的時候還沒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節一節,散了,但弓得很厲害,兩隻手裡都捏著大土塊。我堅信她沒有死透。當年上海灘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張架子,白的。大骨頭都康了。我把小金寶的骷髏捧在手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的腥味。腦子裡全是她活著的樣子。她在我的腦子裡風情萬種,一眨眼,就成骷髏了。一張臉只剩下七個洞,牙咬得緊緊的,一顆對了一顆,個項個。世上萬般事,全是一眨眼。燈紅酒綠,掉過頭去就是黃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鄉村也好,你給我過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寶就是太混,沒明白這個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結成了死扣。
  二管家帶領我走向後台。過道又狹又暗,只有一盞低瓦路燈。剛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嘰嘰喳喳下台了。她們在台上很漂亮,但從我身邊走過時她們的臉濃塗艷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腳底下又沒深淺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關節敲響了後台化妝室的木門。他敲門時極多餘地彎下了背脊,這一細小的身體變化被我看在了眼裡。「進來。」裡頭說,二管家用力握緊了鍍鎳把手。小心地轉動。小心地推開。小心地走進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進門臉就變了,長了三寸。「叫小姐。」他這樣命令我。小金寶半躺在椅子上,兩條腿擱在化妝台邊,岔得很開,腿和腿之間是一盒煙與一隻金色打火機,她胡亂地把頭上的飾物抹下來,在手裡顛了一把,扔到鏡子上,又被鏡子反彈回來,而後她倒好酒。我說:「小姐。」小金寶沒理我.卻在鏡子裡盯著門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寶說:「過來。」文書待走到小金寶面前,兩隻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寶點點頭,說:「轉過身去。」女招待十分緊張地轉過了身。「嗯。」小金寶說,「身腰是不錯,脫落出來了。」小金寶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說:「難怪客人要動手動腳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說。「剛才沒白摸你吧?」小金寶說,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裡頭,摳出一塊袁大頭,小金寶盯著女招待,眼裡發出來的光芒類似於夏夜裡的發情母貓。「別說你藏這兒,你藏多深我也能給你摳出來!」「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說。小金寶用袁大頭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說:「你記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這兒給人摸,這個得歸我,這是規矩!」小金寶把洋錢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裡去,臉上卻笑起來,說:「你是第一次,」女招待連忙討好地叫了聲小姐。「但我也不能壞了我的規矩,」小金寶斂了笑說,「這個月的工資給你扣了,長長你的記性,——去吧。」
  女招待剛走小金寶就回過頭,瞟了我一眼,自語說:「這回換了個小公雞。」小金寶端起酒杯,在鏡子裡望著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樣陰冷冰涼。但她在笑。「過來。」這回是對我說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頭飾上,緊張地挪了挪腳步。小金寶伸出一隻手,叉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涼,好像是從冬天帶到夏天裡來的。我的脖子縮了一下,僵在了那裡。她的大拇指摸著我的喉頭,上下滑了一遭,問,「十三還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後頭說。
  「十四,」小金寶怪異地看著我,「——和女人睡過覺沒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緊張地說。
  「睡過。」我愣頭愣腦地說。
  「誰?」小金寶的頭靠過來,小聲說,「和誰?」
  「小時候,和我媽。」
  小金寶很開心地重複說,「哦,小時候,和你媽。」小金寶揚起眉頭問,「姓什麼?」
  「姓唐。」二管家又搶著回答說。
  「姓什麼?」小金寶迅速地掉過頭,「——讓他自己說!」
  「姓唐,」我嚥下一口口水,回答說。「我姓唐。」
  小金寶說:「你姓唐。」她把唐字拉得很長。小金寶說:「從今天起,你就叫臭蛋。」
  「我不叫臭蛋,我叫……」
  「我讓你叫什麼你就叫什麼!」
  小金寶望著我,她總是那樣笑,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樣子。「我喜歡這孩子。」她說。小金寶背過身去,把手指伸到了酒杯裡去,她在喝酒的瞬間看見二管家鬆了口氣,小金寶拿起打火機,不經意地在火芯上滴上葡萄酒,然後蓋好,放回原處,拿了根香煙夾在指縫裡。小金寶面色和悅地坐下去,說:「給我點根煙。」
  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說:「洋火在哪兒?」小金寶用夾煙的兩隻指頭指向打火機,說:「那兒。」
  我取過金黃色打火機,聽見二管家在身後說;「這是打火機。」我把打火機正反看了幾遍,卻無從下手。二管家走上來,看了小金寶一眼,手腳和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開蓋子,蓋子卻掉到了地上。小金寶又笑起來,伸出手把打火機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過我右手的大拇指,據在火石磨輪,猛一用力,打火機上立即閃了一下。我的手像撕開了一樣,疼得厲害。小金寶回過頭對二管家說:「這孩子靈,一學就會。」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邊晚了吮,望著小金寶。小金寶說:「給我點煙。」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動磨輪,火石花伴隨著搓動的聲響陣陣閃爍,我一連打了十幾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摜指.又看看小金寶。小金寶目光洶洶。
  二管家從身上掏出洋火,慌張地劃著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寶的面前。
  小金寶沒動,就那麼盯著我紊亂的指頭,臉上掛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喜悅。她用餘光看著洋火技上的火苗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一直燒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額上的小汗芽如雨後的筍尖蹦了出來,那隻金黃色打火機掉在了地上。我招緊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裡的淚花忽愣忽愣地閃爍。
  二管家慌忙揀起打火機,對我大聲訓斥說。「你他媽怎麼弄的?你怎麼這點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還有什麼用!」二管家轉過身雙手捧了打火機,伸到了小金寶面前,嘴裡柔和下去,不停地說:「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
  「算了,姓唐的會對不起誰?」小金寶起身說,「先送我回去,老爺今天還等我呢。」

  汽車停在了小金寶的小洋樓門口。司機熄了兩下喇叭。小洋樓黑乎乎的,有一個小尖頂。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見小樓的牆面長滿了爬牆虎。小金寶的院子裡種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邊看見芭蕉的巨大葉片伸出來兩張,彎彎的,帶有妖嬈與焦躁的雙重氣息。小樓裡的燈亮了,傳出了一個人的走路聲。二管家推開門,他開門時的樣子讓我傷心,臉上和腰間一副巴結討好的模樣。其實我喜歡這個小老頭,我弄不懂他見了小金寶怎麼骨頭就全軟下去了。
  開門女傭長了一張馬臉,因為背了光,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看清她是個女人。她的臉實在難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馬臉女傭半張了嘴巴,露出無限錯落與無限猙獰的滿嘴長牙。馬臉女傭從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與世隔絕的陰森氣息。馬臉女傭十分敏銳地發現了二管家身邊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沒有離開。臉上沒有表情,所有的皺紋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銳利,像長了指甲。我立即避開了對視,再一次和馬臉女傭對視時我發現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寶把小手包交到馬勝女傭的手上,關照說:「我要洗澡。」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客廳裡的豪華陳設,二管家就把我領到了東側的小偏房,我一跨進門檻立即聞到了一股久封的霉味。二管家挨到電燈開關打開燈,燈泡上淤了一層上,燈光變得又黯又渾,像在澡堂子裡頭。二管家說:「你就住這兒。」他說這話時伸出兩根指頭換了摸床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霉塵,他的幾隻指頭撮在一處捻了幾下,伸到蚊帳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隻手指了抬高處的一件銅質玩意,對我說:「這是鈴,它一響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亂了。從下午到現在我見到的東西比我這十四年見到的加起來還多。二管家還在嘴叨,他說:「鈴聲響起來,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聲小姐,然後低下頭,兩隻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裡去,在耳朵裡頭瞪大了,——記住了?」
  我沒有吱聲。我的耳朵裡響起了不遠處洗澡的水流聲。」我沒有說「記住了」。我小聲對二管家說:「我不住在這裡。」二管家顯然料不到這句話。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裡伸出了兩隻拳頭,我掛下腦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邊,卻什麼也沒說。他突然從口袋掏出打火機,拍在我的手上,小聲嚴厲地說:「你給我好好學著!要是再丟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黃浦江!」
  小金寶從浴室裡出來了,鬆鬆垮垮紮了一件浴裙,又輕又薄,飄飄掛掛的。馬臉女傭端了一隻銅盆跟在後頭。我站在自己的臥室裡,看見小金寶懶懶地走進對門的屋裡去。洗去脂粉後我發現小金寶的皮膚很黃,甚至有點憔悴,並不像浴前見到的紅光滿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並不多見。小金寶在梳妝台前坐定了,對著鏡子伸出腦袋,用指尖不停地撫弄眼角,好像抹平什麼東西。一盞台燈放在她身體的內側,在她身體四周打上了一層光圈。她從梳妝台上挑出一隻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噴了一把,又在右腋噴了一把,她的身體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陣霧狀渾光。馬臉女傭用手順開她的波浪長髮,一起抹到腦後,從小銅盆的水中撈出一隻粗齒梳,小金寶的頭髮被梳弄得半絲不苟。馬臉女傭用嘴銜住粗齒梳,左手抓住頭髮,在小金寶的頭上倒b梳頭油,再從銅盆裡撈出一隻細齒梳,細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寶的一頭大波浪幾乎讓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貼在了頭皮上。只留下幾根劉海。馬臉女傭為她細好級,插上一隻半透明的瑪瑙簪,再在兩鬢對稱地別好玳瑁頭飾。二管家望著小金寶,嘴裡嘟略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楚,隨後他舔舔下唇,嚥了一口,沉默了。馬臉女傭從懷裡抽出兩根白色布帶頭,一根掛在那兒,另一根拉了出來。馬臉女傭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寶的腳放在膝蓋上用力纏繞。小金寶描著口紅,她在鏡子裡望著自己,臉上掛滿了無往而不勝的自得勁道。她的目光裡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從千里之外一齊伸了過來。馬臉女傭的白布條一直纏到小金寶的腳尖了,小金寶咧開嘴,臉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樣。小金寶一腳揣開馬臉女傭。馬臉女傭倒在地上,嘴裡發出一連串的叫聲,叫聲極怪,類似於某種走獸。小金寶厲聲說:「再緊點!」ˍ
  「那是個啞吧,」二管家輕聲說,「可她聽得見,她的舌頭讓人割了。」
  我立即回過頭。二管家沒有表情,他只是望著對門,輕聲說:「我問過她到底是誰割了,她就是不說。」
  纏好腳馬臉女傭走到一排細小的紅木抽屜面前,那一排抽屜上上下下足有十來個。馬臉女傭從最下的一層取出一雙尖頭綠色繡花鞋,鞋幫上繡了兩朵粉色蓮花骨突。馬臉女傭給小金寶套上,從懷裡掏出一隻紅銅鞋拔,小金寶拔鞋時兩片嘴唇嘬在一處,她的嘴唇由歌廳裡的血盆大口早變成了一隻小櫻桃。小金寶閉了眼往上拔,穿好後端了一口大氣。馬臉女傭為她換上了鄉村最常見的花布衣褲,只是款式更貼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寶重新步入客廳時徹底換了個樣,由時髦女郎轉眼變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聲罵道:「這小婊子,上了洋裝一身洋騷,上了土裝一身土騷。」他的話我聽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罵誰。小金寶走了兩步,臉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腳上,顯得不清爽,但也就兩步,什麼事都沒有了。二管家帶了我站在客廳中央,恭恭敬敬地說:「小姐。」
  小金寶說。「老爺急了吧?」一臉若無其事。

  這是我來上海第一天裡第二次走進唐府。我跨進大門就曬得厲害。我也不知怎麼弄的。我就是要睡覺。我們三個人走在唐家大院裡,我突然發現院子裡多了好幾輛小汽車,清一色珵亮漆黑。遠處有幾盞路燈,汽車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點隨我們的步行在車面的拐角處滑動,如黑夜裡的獨眼,死盯著你,死跟著你,森然駭人。四五個男人閒閒散散地在梧桐樹下走動並吸煙。他們都有上海人的毛病,至少有一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我阿媽說得不錯,人進了城一雙手就懶下去,再也勤快不起來了。我轉過頭,借助路燈的燈光我看見圍牆的上方有一圈鐵網,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細節。
  第一次進這個大院時我充滿了自豪。而現在,我的胸中充滿害怕。什麼事都沒有,但是我怕。我感覺到到處都長了毛。我拎了小金寶的化妝箱跟在小金寶的身後,一直跟到後院的一座小樓房。對面走上來一個老頭,看見了小金寶,招呼說,「小姐,老爺早回來了。」小金寶沒理他,扭著屁股向樓門口走去。
  二管家叮囑我說:「記住怎麼走,以後小姐每回來,你都得伺候好了。」
  二管家智小金寶推開門,大門沉重而又豪華。小金寶斜了身子插進去,她的腰肢在跨過門檻的過程中蛇一樣綿軟華麗,留下了劍麻絲中才會有的詭異氣息。
  門後頭還有一道門,那裡才是老爺的臥室,二管家守到臥室門口,看著小金寶進去,轉過臉對我說,「看著我,小姐進了屋,你就這樣守在門外。」二管家弓腰垂手,給我做了很好的示範。二管家說:「千萬別打腦犯瞄,就這麼守著,老爺什麼時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邊去傳話。」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的眼裡儘是閃著光亮的精緻器皿與玩意。二管家說:「你站給我看看!」
  我貼著牆弓了腰,垂好兩隻手站在門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說:「看什麼看?這裡的東西,就算你屁股裡再長出一隻眼睛也看不完。——你給我記住,你是我帶來的,往後喜歡什麼,就別看什麼,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東西,時間一長人就犯傻,唐家可丟不起這個人,——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大聲對裡頭說:「小姐,去請老爺啦?」
  裡頭「X」了一聲。是從鼻孔裡傳出來的。
  你說我到上海做什麼來了?長大了我才弄明白,是當太監來了。太監只比我少一樣東西,別的和我都一樣。小金寶不喜歡丫頭,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夢。小金寶不要丫頭是對的,說到底她自己就是個丫頭,這個她自己有數。女孩子個個危險,在男人身邊個個身懷絕技。小金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們趕走,像真正的貴婦人那樣,牽拉了眼皮,翹起小拇指,居高臨下把人攆了出去。其實呢,她是泊。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著上,上了床,脫得精光,誰比誰差多少,誰是盞省油的燈?
  小金寶不肯要丫頭還有一個更隱晦的理由:丫頭家太鬼,太聰明,太無師自通。丫頭家在發現別人的隱私方面個個都是天才。她們往往能從一隻發卡、一張鞋印、一根頭髮、一塊穢布或內分泌的氣味中發現大事情,挖出你的眉來眼去,挖出你被窩裡頭的苟且事。小金寶可冒不得這個險。小丫頭們鼻頭一嗅,有時就能把體面太太的一生給毀了。上海灘這樣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寶要太監,要小太監。十四歲的男孩懂什麼?自己還玩不過來呢。
  二管家帶了我往前面的大樓走去。大樓的客廳乾乾淨淨,四處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見大理石深處的模糊倒影。燈光有些暗,是那種極沉著極考究的光,富麗堂皇又含而不露。
  二樓的燈光更暗,燈安在了牆裡頭,隔了一層花玻璃,折映出來。我的腦子裡開始想像老爺的模樣,我想不出來。老爺在我的心中幾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進一間大廳,大廳輝輝煌煌地空著,但隔了一面牆裡頭還有一大間。牆的下半部是醬褐色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組成了一個又一個方格,裡屋的一切都被玻璃弄模糊了,在我的眼裡綽約斑駁。屋裡坐滿了人,他們的腦袋在花玻璃的那邊變得含混而又不規則。二管家打開門後門縫裡立即飄出一股煙霧。屋裡的人都在吸煙,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慢條斯理地說話。他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從門縫裡發現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紅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門後頭。我只看得見椅子的高大靠背,卻看不見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邊一個精瘦的老頭正在吸水煙。他煙蓋的背面有一把銅質小算盤,瘦老頭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長,他就用他的尖長指甲撥弄他的銅算盤,撥幾下就把水煙壺遞到椅子的旁邊。這把銅算盤吸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著的一定是老爺。
  我看不見老爺,我只感到威嚴,感到老爺主持著一筆匕海帳。
  門縫裡頭銀算盤的立方是一隻手,手裡夾了一支粗大雪茄。雪茄的白色煙霧後頭是對面牆角的落地座鐘。一切和時鐘一樣井然有序。
  二管家輕聲說,「屋裡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見到他們都要招呼,招呼時你只能看一眼,然後把眼皮掛下來,看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裡去,在耳朵裡頭瞪大了,記住了?
  我張了嘴巴,點頭,四周安安靜靜。
  電話鈴的響聲突如其來。我嚇了一跳,我張望了好半天才從客廳的牆上找到了聲音的來源。牆上有一個黑色東西,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才知道,那個黑色東西有很好的名字,叫電話。
  二管家取下耳機。他取耳機時陰了臉,只說了一聲「喂」,彷彿立即聽到了什麼開心事,臉上堆滿了笑。二管家喜氣洋洋地說:「是余老闆,」二管家這麼說著放下了電話,走到屋裡去,彎下腰對巨大的靠背說:「余老闆。」
  我看見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看得出「余老闆」對嘶們早就如雷灌耳。
  一隻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日常。是老爺的手。
  巨大的靠背後頭終於走出來一個人。光頭,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幾乎不相信自己了,這哪裡是老爺?這哪裡是上海灘上的虎頭幫掌門?完全是我們村裡放豬的老光棍。
  老爺慢吞吞地跨出門檻,卻不忙去接電話筒。老爺發現了我。老爺慢吞吞地對二管家說:「就是他。」
  我看見了老爺的一嘴黃牙。
  二管家說:「快叫老爺。」
  我有些失望地說:「老爺。」聲音像夢話,沒勁T。
  老爺說:「叫什麼?」
  「臭蛋。」我說。
  「怎麼叫這個名字?」老爺不高興地說。
  「是小姐剛起的。」二管家說。
  老爺的臉上鬆動了,點頭說,「不錯,這名字不錯。」
  「姓什麼?」老爺問。
  我忘了二管家的關照,兩隻眼盯著老爺,一動不動,不慌不忙地說:「姓唐。」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怕他。這叫我很傷心。
  老爺注視著我的眼睛,接過了電話,說,「小東西,是塊姓唐的料。喂——!」
  老爺拿起電話時一臉的太平無事,和二管家一樣,只聽了一句馬上滿面春風了,老爺說:「余老闆,好久不見了,上次大少爺過生日真是對不住,那兩天蘇外…」我只聽見老爺說到蘇州,隨後老爺就不吱聲了。老爺對著話筒聽了好大一會,臉上慢慢不乾淨了。
  老爺沉默的過程中屋裡所有煙頭前的煙都滅了,青青地往上留。
  老爺後來說:「……好的余老闆,我來料理,當然是我來料理。」老爺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好」,用了好大的力氣撐住臉上的笑容。老爺放下電話,背過手,站在原地只是望著自己的鞋尖。他穿了一雙圓口布鞋,能看得見大拇趾的緩慢蠕動。
  老爺走進裡屋,對遠處穿著講究西服的中年人說:「怎麼弄的?你怎麼老毛病又犯了?你跟那幫小東西計較什麼?」
  一個粗壯的大個子嗡聲嗡氣地說:「怎麼了?余胖子想幹什麼?」
  穿西服的說:「余胖子手下的那個老五,下午在碼頭倉庫裡頭對大哥出口不遜,我氣不過,把他做了。」
  大個子淡淡一笑,看一眼老爺,說,「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送兩個碼子去,不就了了?」
  老爺只是背了手,大拇趾在布鞋裡頭只是不住地動,「肚子好拉,屁股難擦,擦不好,惹得一身臭。」
  對面穿長衫的一個老頭說:「我把剛才的話說完,我不贊成幾位小兄弟。——辦廠,那是人家劉鴻生先做的事,我們去開煤球廠做什麼?先人怎麼說的?黑道上行得了風,白道上就起得了雨。弄煤球才有幾斤奶水?婊子都當了,還立牌坊做什麼?宋老弟,虎頭幫在這塊碼頭上幾十年全這樣,可別動了老祖宗的地氣。」
  穿西服的家約翰剛想說話,老爺卻伸手攔住了,老爺身邊的銅算盤見狀蓋起了鍋蓋,小算盤藏到下面去了。
  老爺說:「我出去一趟。」
  大個子站起身,不滿地說:「大哥你幹嗎?你拿余胖子也太當人了,——輸錢事大,死人事小,這算什麼事?」鄭大個子扯著西服袖口,整個大廳裡就他和宋約翰西裝筆挺。
  老爺不緊不慢地說:「給姓余的一點面子。」
  宋約翰站起身,大聲說:「我的事,我自己去。」
  老爺揮揮手,猛咳了幾下,喉嚨裡湧上一股濃厚的東西;老爺伸出光頭,脖子上扯動了鬆鬆垮垮的一張皮,滑溜溜地嚥下去了。
  「給姓余的一點面子。」
  老爺跨出門檻,老爺一跨出愣在了那裡,小金寶站在門外。是小金寶站門外。她挨了牆,兩隻腳尖並在一處,雙手放在腹部,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上。小金寶的站姿與她歌台上的風騷模樣判若兩人,顯得嬌美嫵媚,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老爺愣在那裡,目光裡淌口水了。小金寶的嘴巴華麗地張開來,彷彿有一種急不可耐的企盼。小金寶細聲說:「老爺……〞
  老爺的一隻手在頭頂上抓了兩下,故意唬下臉來,「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身後的幾個見狀又回到了房間。過道的燈光顯得過於幽暗,老爺走上去,拍著小金寶的腮,就了小金寶的耳朵,十分開心地說:「你不是人,是個人精!」小金寶嘟餓了櫻桃小口羞慢地抿著嘴笑,低下頭去。小金寶的腰肢活動起來,一雙媚眼劃了一道弧線從下面斜著送給了老爺,她的媚眼營養豐富,風情萬種。「老爺,」小金寶抓住了老爺的左手,卻只用掌心拽緊了老爺一根指頭,小金寶晃著老爺的手說:「老爺,我都十二天不伺候老爺了,都上銹了……」老爺咧開大嘴巴,兩片嘴唇如兩塊厚大的豬肝,「我去去就來,」老爺說。小金寶說:「你快點回來,上了床,我給你做滿漢全席。」老爺高興地點著光頭,說:「我去去就來。」老爺轉身敲敲門,幾個人又一同走了出來。小金寶有些不依不饒地說:「你又去找哪個臭女人?」老爺笑笑說:「是余胖子,正經八百的事。」小金寶說:「我不信,你把手上的戒指全放在家裡。」老爺的臉上故意弄得十分無奈,笑著點了頭說:「好好好。」老爺抹下兩隻鑽戒說,「全放在你這兒。」小金寶轉過臉,卻望著我,臉上立即沉下來,喝斥說:「老爺給你賞錢,還不收下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小金寶一把拉過我,把戒指套在我的指頭上,戒指顯得又大又鬆,小金寶用指頭煉一下我的鼻頭尖,笑著說:「你也配姓唐,怎麼也不是條當老爺的命。」大夥一同笑起來,老爺背了雙手說:「快去快回,給姓余的一點面子。」
  回到臥室門前我一直在想著老爺,我回不過神來。眼前的一切處處閃耀著富貴光芒,大老爺卻是那麼一副模樣,好像乾淨的草坪上養著一隻豬。回臥室的路上小金寶就把老爺的兩隻戒指要走了,我總覺得老爺的戒指k有他的口水,瀰漫出一股子惡臭。我小心地站在門前,心裡想著老爺,眼裡卻昭吃了。站了一會兒,平靜無事,我悄悄走進了隔壁的小屋,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的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腳,睜開眼,順著腿看上去,卻是小金寶。她換了一件裙子,臉上堆滿了無聊,是想找人說話的樣子。但她不是和我說話,她開始折騰我,好多年之後我才回過神來,她折騰我,骨子裡頭她恨一個人。
  「你在這兒幹嗎?」小金寶歪了頭說,「夢見什麼了?」
  我慌忙起來,說:「小姐。」低下頭,兩隻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耳朵仔細聽她的動靜。
  「給我倒杯水。」她說。
  我從暖水壺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小心遞過去。
  「我嫌燙,我要喝涼水。」
  我仔細打量了四周,這間佈滿精緻玩意的屋裡沒有水缸。我小聲說:「這裡沒有涼水。」
  小金寶對我笑了笑,只是不吱聲。我看得出她想做一件什麼事,但我猜不出。小金寶把我推到牆邊,讓我蹲下去,一隻手叉了腰說,「這裡沒有涼水。」小金寶很突然地把手伸到我的頭頂,擰一樣東西,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才知道,那就是自來水籠頭。籠頭裡的自來水從我的頭頂噴湧而下,自來水真涼,我嚇了一跳,趴在了地上,小金寶關了水籠頭,客客氣氣地問:「這裡有沒有涼水?鄉巴佬?」
  「有。」
  小金寶昂起頭,說:「給我倒杯水來!」她走進了臥室,身後響起了很響的關門聲。她好像生了很大的氣。
  我簡單擦了擦,端起一隻托盤,裡頭放上一隻青花瓷蓋碗,向老爺臥室走去。
  我小心地伸出腳,輕輕推開了厚重的木門,我剛推了一條縫,就看見小金寶正跪在枕頭上捂著電話機小聲說些什麼,她的神情如夏夜的閃電,緊張而又神秘。她扣下電話之後才看清是我,顯得驚魂未定。「你怎麼不敲門?滾出去,鄉巴佬!重進來!」
  我退了出來,呆站了好半天,騰出一隻手,敲了兩下。
  裡頭沒有聲音。
  我又敲了一回,裡頭慢悠悠地問;「誰呀?」
  我說:「我。」
  「我是臭蛋!」
  「臭蛋!」
  裡頭說:「重敲,說鄉巴佬臭蛋!」
  我只得又敲,裡頭說:「是誰?」
  我愣了愣,說:「鄉巴佬臭蛋!」
  「要說得有名有姓!重敲!」
  我站著,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只得又敲。
  裡頭也不耐煩了,草草率率地說:「誰?」
  「鄉巴佬唐臭蛋!」
  裡頭靜了片刻,傳出了紡織品的磨擦聲。小金寶沒好氣地說:「進來。」
  我不敢抬頭,我就那樣耷拉了腦袋在地毯上小心前移,我聽見「恍」的一下,手裡的東西就全打翻在地上了。我撞上了一面牆鏡。我怎麼也料不到這面牆原來是一面鏡子。我一抬頭看見了小金寶的臉在鏡子深處拉出了不規則的巨大裂口。小金寶的表情被破碎的裂口弄得複雜錯綜,位置游移了,出現了上下分離脫節的局面。我不敢回頭,就那樣余站著和破碎的小金寶對視。我聽見小金寶在身後說:「鄉巴佬,別只當我在你眼前,你的身前身後都是我。」我覺得身前身後都讓小金寶夾緊了,進不得又退不得。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是我,小姐。」我聽出了二管家的聲音。二管家說:「小姐,老爺說今晚不回來了,要陪余胖子打牌,您是在這兒等還是先回去廣
  小金寶沒有說話。小金寶理了幾下,把化妝箱遞到我的手上。小金寶拉開門,她剛拉開門二管家立即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玻璃。二管家望著我,雙目如電。
  「送我回去,」小金寶氣嘩嘩地說:「別當我兩條腿夾不住!」
  汽車行駛在夜上海。大街上的霓虹燈依舊花花綠綠。行人稀少了,燈光的喧鬧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寥落與冷酷。小金寶斜在座椅上一言不發,奔馳而過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閃耀出怪異的色彩。我只看見她的半張臉。她的臉在一束短暫的綠光照射下像一尊女鬼。我恨這個女人。來到上海的第一天我就痛恨這個無常的瘋婆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作賤我。直到小金寶死後我才弄明白,她作賤我是有道理的。她恨老爺,她恨姓唐的人。她認定了我是唐家的老家人。她作賤我,這也是命。是命就逃不脫。
  二管家湊上腦袋討好地說:「小姐,我一定好生管教。」
  小金寶厭煩地持了持頭髮,斜了車窗一眼,冷冷地說:「我都夾住了,你怎麼就夾不住!」
  進了臥室二管家就把我捆在了床上。他有點氣急敗壞,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叭」地一下打著了。他把打火機伸到我的眼前,火苗在我的鼻尖上來回晃動。我的鼻尖感受得到火苗的灼熱溫度。透過火光我看見他的目光裡有一種兇惡在來回潮湧,他關上打火機,一把拍在我的床上,厲聲對我說:「今天就給我學會!要不我就點你的指頭!」
  我拿起打火機,打了兩下,睡著了。
  小金寶從樓上下來時是半夜樓梯的燈光很淡,只有個大概。小金寶裹了一身黑,只露出一雙眼睛,躡手躡腳拾級而下,像個幽靈在夜間飄蕩。她站在大廳裡,四處靜聽了片刻,朝馬臉女傭的臥房走去。她側著耳朵聽了聽屋內,輕輕掏出鑰匙,將馬臉女傭的房門反鎖上了。她的動作生動連貫,是老把式了。而後她躡腳走到我的門前,同樣反鎖上我的房間。
  小金寶走到後院,後院是一塊大草坪。樓上的燈光斜映在草地上,白色座椅和那只鞦韆在夜裡靜然無聲。小金寶黑色老鼠那樣躥過草地,打開了後門,輕輕虛掩上。門外的街上空無一人,只在很遠的地方有一盞路燈。
  深夜萬籟俱寂,只留下時間的讀秒聲。小金寶躡了一雙拖鞋又坐在了梳妝台前。她認真看完自己,拉開了抽屜。小金寶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時分開始了濃妝艷抹。她施胭脂勾眼影裝假睫毛,用最鮮的唇膏把兩片嘴唇抹得又大又厚又亮又艷,她挑了一件黑色短裙,半張胸脯和兩隻胳膊全撂在了外頭。黑色短裙與她的皮膚形成強烈色差。小金寶擰開指甲油瓶,小心地染指甲,而後抬起腳,把十隻腳趾塗抹得鮮紅透亮。小金寶在鏡子前面伸出手臂,對指甲端詳了好大一會兒,再收回胳膊,溫和地挑弄自己的脖子。小金寶撫弄自己的脖子時房裡的燈光顯得幽冥斑駁。小金寶的膚色在鏡子深處透出一種淫蕩透頂的純淨。
  英格納女式手錶放在一支眉筆旁邊。秒鐘前端的紅色針尖向夜的深處夢遊。
  小金寶靜坐著不動。某一個神秘時刻在她的期待中悄然降臨。門動了一下,有人推了門自己進來。進門的是屏住呼吸的宋約翰。
  宋約翰穿了一身黑西服,手裡提著一雙皮鞋。門半開半掩,如小金寶半張的嘴巴散發出一種驕躁渴望。宋約翰一進門習慣地看一眼小金寶的床。床上又乾淨又平整,看不出紡織品的半點折皺。這是一個性感的紡織乾麵,它使色膽包天立即成為男人的一次勇敢舉動。
  宋約翰掩上門,站到小金寶的身後一同看鏡子。小金寶聽見身後一前一後兩聲皮鞋墜地聲。他們的目光在玻璃ˍ鏡面裡玩火,洩露了胸中的搖蕩心旌。他們心潮起伏,四條目光如綿軟的舌尖交織在一處,困厄鮮活地扭動,燦爛兇猛地推波助瀾。寂靜中只有他們的心跳聲在午夜狂奔。來約翰拉掉電燈,小金寶卻又打開了。小金寶在宋約翰的面前轉了一圈。宋約翰點點頭,顯得非常滿意。小金寶把開關繩頭塞到宋約翰的嘴裡去,讓他咬住,自己的兩片嘴唇就那麼翹在那兒,慢慢分開了,來約翰的嘴唇一點一點就了過去,小金寶聞到了他身上的香皂氣味和口腔裡頭牙膏的爽朗氣息。這是她最癡迷的氣味,這是教養和體面的氣味,與唐老大不洗腳、不刷牙而帶來的一股惡臭形成了強烈反差。宋約翰的腦袋緩緩靠近了,開關「啪」地一聲,關了。屋子裡只剩下床頭台燈的那點綠光,他們在地毯上攪在了一起,舌尖尋找舌尖,粗急的喘息在彼此的耳邊被過分的寂靜弄得如雷灌耳。
  宋約翰說;「快,快。」
  「你輕點,」小金寶壓低了聲音痛苦地說:「你輕點,你輕一點。」
  宋約翰久旱逢甘露,身不由己了。他不肯「輕點」。他的手插進黑裙子的深處,他抓下小金寶的內衣,捏在掌心。宋約翰把小金寶的內衣扔到床頭櫃上的一面鏡子。他壓在小金寶的身上,幾乎沒有鋪墊與過渡,直接進入了苟且主題。小金寶沒能攔住他,忍住最初的那陣疼痛,她咬了牙輕聲罵道:「狗日的,狗日的…·」
  他們在地毯上完成了第一回合。來約翰沒來得及料理自己就把X金寶抱到了床上。小金寶嬌喘微微,斜了眼說:「四十如虎!」她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小汗芽。小金寶伸直了左腿,她的小腿吃力緩慢地向床頭櫃伸去,腳的趾頭張了開來,一點一點移那張鏡子。她用大拇趾壓住鏡櫃,把鏡面掉了個個。鏡子的背面是唐老爺的一幅肖像,老爺頭戴氈帽,身上穿了中式裌襖,裌襖的面料很考究,但脫不了一股子土氣。小金寶用腳趾頭努力調整好老爺的角度,唐老爺終於躺在玻璃後頭和他們悄然對視了。他們相看一眼,無聲地微笑了。他們赤裸著身子依偎在一處,透過幽黯燈光以勝利者的微笑迎承老爺的冷峻面龐與目光。他們擁在一處,無聲親吻,目光一直斜著,就那麼逗弄上海灘虎頭幫的掌門老大。
  「他不高興了。」宋約翰說。
  「他幹嗎不高興,」小金寶說:「這刻兒他正在余胖子那兒贏錢呢——余胖子那裡怎麼了?」
  「他手下的老五讓人做了。」
  「誰?」
  「我。」
  「我就知道是你。又是人家罵到你的疼處,你掏了傢伙吧?」
  「是他自己不想活。」
  「你也太雞肚腸子了,——老東西這點倒是比你大氣。」
  「這倒也是,你讓他戴了綠帽子,他戴得還真有點樣子。」
  「你聽我說,——你真是該大氣一點,想做老爺就得有點老爺的樣。」
  宋約翰笑著說:「誰想做老爺?我連你都擋不住,怎麼也不是老爺的料。」
  小金寶聽著宋約翰說話,兩道目光裡頭又粘了,她的指頭在宋約翰的背脊上惹事。她把鼻尖伸到宋約翰的腋下,悄悄說:「我就喜歡你這裡的氣味——像個小鳥窩。」宋約翰說:「他呢,他像什麼?」小金寶猛地伸出頭,不高興地說:「再別說他,他那裡養的全是豬!」
  宋約翰是個人物。這個我吃得准。幾十年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西裝楚楚的人,越是上了歲數我越是佩服他。他跟在唐老爺身後,那麼多年只做了一件事,讓全上海灘都知道了虎頭幫姓宋的長了一身的雞肚腸子。這才叫量。這才叫功夫。誰也沒能料到他做掉余胖子的老五是他挑起唐老爺與余胖子之爭的關鍵一招。老爺都沒能料到,老爺帶了一身仗義只是忙著給他擦屁股。好漢就這樣,身上最響亮的部分最終總要賣掉他!宋約翰就是讓唐老爺出了這個丑,讓唐老爺自己把自己送上了絕路。宋約翰真是不容易。什麼叫量小非君子?真正雞肚腸子的人總喜歡雅人大量的做派,舉手投足裡頭處處是仙風道骨。小人文過,英雄本色,敢作賤自己的,才是英雄中的英雄。宋約翰是個人物。他後來輸給唐老爺還是輸在服氣上。狠上頭比掌門人略差一些勁道。腦瓜子好、想在暗地裡頭弄出一些想法的都有這個毛病。盤算過來盤算過去,眼看事要成了,自己的手又先軟下去了。這一軟就要了自己的命。這樣的人都是太監的命,坐上龍椅要喊腰疼的。在上海灘,什麼都可以沒有,千萬不能沒膽子。俗話怎麼說的?膽大田虎X,話是粗了點,意思全在裡頭。紮了針就見著血。
  宋約翰死後好幾年我才知道,宋約翰做掉老五的那一槍。是他取代唐老爺的重要一步。在此之前,宋約翰多次暗示唐老爺,余胖子在煤球工業上早就蠢蠢欲動了。這是唐老爺不能接受的事。唐老爺對「工業」沒興趣,但興趣是一回事,讓姓余的胖子搶了先又是另一回事。唐老爺的煤球公司要是上馬,虎頭幫的重要資金必然流到「工業」上去,這差不多等於說虎頭幫把自己的大權拱手送給宋約翰了——他們懂得什麼工業?退一步說,唐老爺的資金要是不動,他和余胖子必然課,雙方的對峙只能越來越緊張——實力相當的人永遠只能是敵人。其實余胖子從來沒有動過煤球的念頭,他從宋約翰那裡得到的允諾只是「事成之後」的地盤。但宋約翰不會擔心唐老爺把這話挑明了說,掌門人只會在暗地裡較勁,誰也不肯把話先挑明了——誰也丟不起那個人。唐老爺的手裡永遠只有一種假定的事實,而宋約翰手裡佔有的卻是這種事實的解釋權。只要解釋是合理的,假定的事實將永遠是事實,余胖子和唐老爺之間將永遠不得太平。
  宋約翰把余胖子捲進來是他的一著高招。來約翰要做的事其實很簡單。但簡單的事反而不容易做成,做成的唯一途徑是使它複雜化,余胖子一出場事情真的就不同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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