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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時機一成熟小金寶決定立即行動。就在大白天。阿貴和阿牛坐在石門檻的陰涼下面哼小曲。誰也料不到小金寶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多項利地逃離。小金寶逃跑的前後沒有任何跡象,誰都想不到她會在中午的大太陽下逃跑成功。
  小金寶的成功努力終於使桂香成了打發孤寂的最好夥伴,一對孤寂的夫婦和一個淪落異鄉的客人極容易做成朋友。他們有呼叨不完的家常絮語。一他們坐在一起,做著雜活聊聊家常,構成了桂香家裡的溫馨畫面。這樣的畫面是寧靜的。這樣的畫面當然帶有濃郁的欺騙性質,兩個看守終於認定小金寶能夠「安下心」來了。
  聰明人總是選擇最日常的狀態蓄髮陰謀。這是陰謀得以實現的必要前提。
  小金寶折著紙錢,她故意坐在看守們能看得見的地方,策劃著她的逃跑大計。
  那個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寶很意外發現的,只有一人寬,就在門的斜對面。小金寶看見兩個男人從一道牆縫隙裡拱了出來,挎了竹籃,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裡有條路吧?」金山頭都沒抬,說:「是上山的路。」小金寶也低了頭,用剛才聊天的語氣隨便說:「山上都有些什麼?」這一回卻是桂香接了話說:「全是墳,我們做的東西,全要爛在山上頭。」
  我和槐根坐在水邊。我們有我們的話題。水裡放了一張愛,過一些時候就要扳上來一兩個魚蝦。我喜歡這樣的下午,差不多像我們家鄉了。
  小金寶突然低聲說:「今天初見了?」桂香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黃歷,說:「十一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弄出了一大堆傷心,她打了個愣,小金寶低聲自語說:「我怎麼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聲問:「怎麼了?」小金寶拾了頭望著遠處,低聲說:「今天是我阿媽忌日,我怎麼就忘了?」小金寶說完話一個人獨自傷心了,歎了口氣,低了頭再也不語。
  小金寶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機會終於讓小金寶等來了。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門口,她們站在門口挑選香燭。小金寶從兩個老太婆的人縫裡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頭,若無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寶站起來,心裡沉重地在桂香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桂香點了點腦袋。桂香拿起一隻小竹籃擱上香火蠟燭和一刀草紙,看見小金寶從牆上取下哭喪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籃遞到小金寶手上時還幫小金寶整了整喪帽。小金寶一臉悲痛,低聲說,「你真是個好人,我去去就來。」小金寶就這樣挎了竹籃從容鎮定地跨出了門檻。小金寶就這樣從兩個看守的鼻尖下面超過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這時正板上了兩隻大蝦,高興地讓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長,彎彎曲曲通往山崗。那個奔喪的女。人拾級而上,爬得孤寂而又憂傷。小石巷剛拐彎一片山腰就呈現在小金寶的眼前了。小金寶往後看一眼。小金寶扔了手裡的小竹籃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寶鑽進了樹林,樹林裡佈滿墳堆。小金寶一邊脫喪衣一邊大口喘氣。她幾次想停下來幾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隻受傷母獸慌不擇路。她的胸中展開了一片自由天空,無限碧藍等待她展翅高飛。
  我發現小金寶失蹤是在抓到一隻烏龜之後。這只落網小龜只有酒杯那麼大。我把龜抓在手背上,它的四隻小腳在手中划動給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覺。我回過頭,這個回頭動作要了我的命。我剛抓了一隻小龜那隻母老虎就不見了。那隻小竹椅空在那裡,給了我無比強烈的空洞錯覺。我走到石門檻,四下張望了一趟就衝上了小金寶的小閣樓。樓空著,我重新回到堂屋時兩個看守早已站了起來,他們的表情說明了事情的嚴重程度。阿貴對我說,「人呢!」阿貴轉過頭對桂香大聲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裡沒有說出話來。阿貴站在小石巷口看見了幽幽而上的狹長石道。他的臉上吹起了墳山陰風,彷彿夜鬼敲門了,兩眼佈滿晦氣。阿賈衝到山坡,他揀起了那隻小竹籃。張了嘴回頭看阿牛時就坍下來了。阿貴坐在地上那口長氣陷入了丹田,再也沒能接得上來,「狐狸精。」他說,「她是個狐狸精。」
  逃到大河邊太陽已偏西。小金寶站在河邊驚魂未定,她的頭上汗跡縱橫,粗布衣褲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滾動痕跡。小金寶張開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絲氣力。河面剛駛過去一條纖船,五六個縴夫弓了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們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規則運動不停地變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銳利的閃爍。
  小金寶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蹌而去。縴夫們直起身,看見一個嬌好的女子衝著他們呼嘯而來。小金寶撲進一位縴夫的懷抱早就大淚滂沱。小金寶甚至沒有看清縴夫的長相就開始了血淚申訴;「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賭錢了,上個月他才輸掉三間瓦屋,這個月又把我阿媽陪嫁時的一隻如意給賣了。千刀殺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個出沖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東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禮了,我明年開了春就要嫁過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們救救我,滴水思湧泉報你們救救我,我來世當牛做馬再報還……」
  縴夫裡走出一位長者。他對著大船招招手,大船緩緩靠了過來。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光頭摸著頭皮對小金寶笑了笑,說:「七仙女!」長者給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後船幫上伸過來一隻跳板,長者扶小金寶上了貨船,幾個縴夫站在岸邊對了小金寶只是傻看,長者回過頭,眼睛上了點力氣。幾個縴夫一起低下頭無奈地上路了。
  長者用拳頭給小金寶開了一隻黃金瓜,小金寶接過來就啃,吃得窮凶極惡。小金寶猛吃一氣後對岸邊拍起了頭,臉上露出了勝利微笑。小金寶狗那樣舔過舌頭,放心了,自由的喜悅走遍全身,天上飛過一群鳥,它們在藍天上氣度驚容,懶散無序恣意飛翔。
  「你阿爸是誰?」長者問。
  「開油坊的張萬順。劉。金寶順口說。
  「張萬順,」長者念叨著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長者點上旱煙,關切地說:「姑娘不是斷橋鎮人吧?」
  小金寶一時找不出話來了,她自己也弄不清「來萬順」是不是「斷橋鎮人」。小金寶望著船板上的一隻葫蘆,對長者突然就一個傻笑,這個笑容來得快去得快,尷尬中有一種惡作劇後的快慰。長者問:「姑娘王到底是哪個村子的?」
  小金寶隨手指了指,臉上的笑容掉進了水裡,極不自在地說:「那兒,就那兒。」
  「你娘家到底在哪兒?」
  小金寶放下手裡的黃金瓜,不語了。
  「你阿爸是哪一個?」
  小金寶望著長者,目光中流出了青籐斷裂後液汁的光芒。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小金寶的臉上起風了,亂雲開始飛渡。
  「你到底要上哪兒?」
  小金寶就在這時傷心的,自己的身世怎麼就這麼經不起問,想說個謊都說不圓。「我到底要到哪裡去?」
  「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眼淚在這個時刻爬上了小金寶的眼眶。蝸牛那樣吃力緩慢卻又固執悲傷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後被她的淚眼弄得淒婉繽紛,一副沒深沒淺。她的千古悲傷沒有聲音,在胸中寧靜孤寂地奔騰洶湧。天上的太陽支離了,碎成千閃萬爍。河水綠綠地流,一水碧無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寶終於這樣平靜地說。
  我可以肯定,小金寶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災難。這一點從她重新返回斷橋鎮可以得到明證。縴夫的問話要了小金寶的命。小金寶最終發現自已經不住拷問。這樣的中氣不足實在是一種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寶在縴夫問話的過程裡把大上海放在腦子裡全盤算過了。她匆匆從阿貴阿牛的看守中逃脫出來,是去找老爺,還是找宋約翰?這個答案非常殘酷。小金寶說了半輩子的謊,誰也不和她當真,她的謊也就八面玲瓏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謊話當真,小金寶的可憐相立即就顯出來。這也是命。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小金寶對上海難、對虎頭幫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沒有逃跑,一個人重新回到斷橋鎮,說明她對上海灘沒有半點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小金寶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小金寶站在河岸目送纖船駛向遠處。他們的油背脊後面飄起了歡愉的號子,號子沒有字,儘是些男性吼叫,水鄉大地充滿了優美蠻荒,太陽已黃昏了,像一隻蛋黃,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間沒發可危。那只夕陽與小金寶一樣無力,輕輕一戳立即就會淌得一地。彤雲卻極熱烈,濃濃地積了一塊又一塊,預示了一場大雨。彤雲的預言模樣露出了一種潛性猙獰。
  我被阿貴、阿牛反相在樓梯的扶手上,兩個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後坐在門前。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他們叨了旱煙默然不語。我的面頰有兩道淚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夢永永遠遠地破滅了。那個該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費力地斷送了我的一生。
  三個人都沒有吃晚飯。灶台冷冷靜靜。小金寶的突然逃脫使三個人頓然各懷鬼胎。我們的眼睛說明了這一點。
  白蠟燭照耀著三副不同的面孔。這個三角形裡許多複雜的心思已成了內心活動,彼此不語,心照不宣。我從他們的目光裡已猜定他們的惡毒主意:把自己送給老爺,再往自己的身上推個乾淨。
  我決定逃。但我的計劃尚未實施,該死的阿牛就已經搶先一步。他們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後阿牛照我的臉上就是一個耳光。我感覺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紅腫。我透過燭光交叉著兩個看守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凸出來了,這樣的眼睛歷來標誌著大禍臨頭。
  och寶的突然出現有點像夢。她在燭光中平靜安詳的步態具有強烈的夢質性質。她滿面倦容,似大病初癒。三個人既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驚心動魄表明了一種夢遊狀態。小金寶臉上的喪葬氣息是極為典型的夢的顏色。小金寶一聲不吭走到梯口,無力地給我鬆綁,弄了半天沒有解開。阿貴走上去給她幫忙。我鬆開後很自然地摸一摸挨打的腮幫。小金寶伸出手,撫住我臉上的紅腫傷痕,隨即回過身給了阿貴一個耳光。這個耳光一定耗盡了小金寶的全身力氣,在dug的夜空駭世驚俗,亮得出奇。這個耳光使三個人如夢方醒。小金寶打完耳光扶在梯把手上喘了一刻氣,吃力地上了樓去。阿貴捂著臉,順手就抽了阿牛一嘴巴,大聲說:「你她媽給我還回來。」
  小金寶一上床就聽見樓板下恍吮兩下關11,隨後是大鐵鎖的合閂聲。小樓給封死了,密不透風。
  小鎮之夜隨小金寶的上床徹底安穩了。她睜著眼,眼睛的上方空闊如風。我則躺在自己的地方,閣樓裡風靜浪止。我們都睜了眼,眼裡裝滿了小鎮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了水面仰望夜的顏色。
  夜空響起了雷聲,聽上去極遠,響得也非常吃力。小金寶撐起上身,氣喘噓噓地說:「臭蛋,給我舀碗水。」她的聲調裡有了孤伶無助的祈求色彩。我給她送了一碗水。我遞過碗時腦子裡追憶的卻是初到上海的那個倒霉之夜。小金寶接了碗,嗓子裡響起了液體下嚥的咕步聲,聽上去令人心碎。小金寶把空碗遞過來,端了大氣說:「再給我舀一碗。」
  一道雪亮的閃電就在這時撕開了小鎮夜空,拉出了八百里缺口。閃電尖利無比刺進了閣樓,它們彎曲的身體在紅木雕花上蛇一樣飛速抽動。我正伸出手接過小金寶手裡的碗,閃電就亮了。我們在閃電中對視。我們從對方的眼裡看見了兩道晶體光芒,藍幽幽地拐彎跳躍並拚命掙扎。碗掉下來了,在紅木床沿碎成一種死亡話語。巨雷說炸就炸,離頭頂只有一扁擔。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夜空立即炸開了無數黑色窟窿。小金寶尖叫一聲,一頭撲進了我的懷中。我慌亂的胸口體驗到了更為慌亂的疾速起伏。我們擁成一團,又一道雪亮的閃電鞭子那樣抽進來,在我們的背脊留下了瘋狂拷打。
  雷電對發動了猛攻。它們猛轟濫炸。
  下雨了。
  我依靠聽覺知道是一場大暴雨。雨腳在屋頂上飛奔。閃電不時地從窗外往屋裡沖,閃電的光亮放大了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使整個小樓處在一種危險的視覺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聽覺,小金寶的心臟緊貼著我的耳朵響起雜亂的轟響。她和我這樣近,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在這場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漸漸平靜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後敏銳起來的是我的鼻子,我從小金寶的身上聞到了一股無限奇異的氣味。這股氣味分離了小金寶,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小金寶與另一個小金寶。小金寶無力地放下我,倒在一I枕上。我立在一邊,仔細詳盡地回味剛才的事情。外面的雨聲又大了,剛才的一切又成了一個夢。
  小金寶的這次臥床持續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來的任何飯菜,甚至不喝我送過來的水。小金寶的床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馬桶蓋上是桂香送來的鹹魚。三天裡大雨如注,小鎮上空整日瀰漫灰色雨霧。山上飄下來極厚的土味,混雜了棺材和鐵釘的冥世氣息。小金寶的眼睛只對了紅木床頂視而不見。目光收不回來。我只得把碗撤了。閣樓裡充滿了夏日肉體的酸臭氣味,小金寶的唇邊長上一層白癡,她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帶了一陣濃惡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鎮東響起了敲擊聲。是木頭敲擊船幫的聲音。響得極有節奏。我聽到了遙遠的嘈雜,但看不見人。我披了件蓑衣獨自往鎮東走去,大河邊靠了一條木船,許多人在雨中亂哄哄地往上擠,一片雞飛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裡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個凌晨,那天也飄著雨霧,我的失眠雙眼在那個凌晨有點浮腫,被一群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感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感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後局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色,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專注地望著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根說:「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說話,小金寶這樣作賤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日掛念的是她的氣味,我弄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迷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合開了話題,說,「那邊在幹什麼?」
  槐根說:「是大上海。」
  我說:「你胡說什麼?」
  槐根說:「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著遠處說:「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採!」槐根望著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梳報假想的高空,艷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艷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簷晃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掉在小河水面放款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床。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裡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裡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說了一屋子的溫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慎,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份。整個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著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了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說:「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了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著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說:「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說:「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說話的聲音又冷又干,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裡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說:「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裡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很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霉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簷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只有一支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了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說:「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了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著的,瞇了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著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段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台階,立即聽到了屋裡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裡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操起一隻蛋對了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乾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色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他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色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面渲染了小河裡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裡充盈了濕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裡一問一答,家長裡短偶雜了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著門框,她的頭髮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裡才有的古怪成份。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了一層冰。斜對面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桂香抱了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了背脊從屋子裡挪出殘腿,笑著說:「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說:「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來搓去,只是笑。這時候河裡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著說:「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說:「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伙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裡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說:「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噴亮。桂香從屋裡竄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7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著挪開去。對岸說:「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了說:「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說:「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伙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著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小金寶望著別人說笑,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又激光了。我看見薄薄的一層淚汪在她的眼裡。她看了一會,就把臉掉了過來,想離開,又沒處去,就悶著頭一個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寶就這樣打發這段傷心時光。
  接下來的另一個午後我是終生難忘的,在那個午後金山家正轟轟烈烈地修補他們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災,我看得見屋裡漏下來的雨水從他們家沿著碼頭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這話應該這樣說,桂香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街坊前後都曉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他們來幫忙時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記得桂香答應別人也是那麼平平常常地「唉」一聲,好像不分長幼,桂香她一律是別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了她的肚子進進出出,有點像戲台上的判官。
  我記得小金寶望著忙碌的人們有氣無力地對阿貴和阿牛說:「怎麼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幫著接接拿拿。」阿貴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願意。小金寶站起身,說:「總不至於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寶半玩笑半命令地說:「就算我話你們,可以了吧?」阿貴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昧著出去了。
  一切全部進入了正常格局。我說對下午令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衝著這個說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這樣的下午虎頭幫的人悄悄來到斷橋鎮了。那個人長了一張刀把臉,我在唐府裡頭見過一面。他來到小鎮上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頭從遙遠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們的身邊了。
  我看見刀把臉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裡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個猛子,這些事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紮了一個猛子了。
  我是自己搶著去和稀泥的。那個鐵匠為桂香從後山背下了土塊。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那些專門堆墳墓的土塊是理死人的,怎麼能修房子?我把土塊在石板街上圍成一個圓,光了腳丫站在土圓圈中間,槐根拎來水,一桶又一桶澆到我的腳上去,我硬是用腳把土塊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極開心,小金寶印B雙眼睛使我把動作誇張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述了河水。紮了一個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樓頂地上全是說話的聲音,他們大聲說笑,鐵釘也敲得節奏罌骼,每個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實和砌新房一樣,容易讓人喜氣洋洋的。
  我的那個猛子一直扎到河對面。我回頭的時候十分自然和小金寶對視了。小金寶的情緒很好,這個我已經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條烏篷船平平常常地駛了過來,攔在了我與小金寶中間。船挨著我,好像想靠在南岸。烏篷船的開口正對了我的頭,伸出了一根細竹竿。竹竿在我的頭頂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我一抬頭就差一點嚇沉到水下去。一張刀把臉正對我詭秘地笑,是我在唐府裡曾見過的一張刀把臉。他戴了草帽,帽沿壓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絕對不會看見他的臉的。我和他的對視使我的腦袋轟然響起一聲巨響,刀把臉倒很沉著,他並不驚慌,沖了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徹底結束似的。我望著他,北岸金山家樓頂上的說笑立即聽不見了。我愣在水裡,感到小河下面長滿了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烏篷船就已經駛過去了。我的腦袋傻浮在那兒,聽見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裡不住地吹氣,眼睛裡早沒了小金寶,但小金寶依然望著我。她一點也不知道眼前的水裡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小金寶置身於故事之外。閣樓頂有人大聲喊,嫂子,放爆竹!我聽到這話才還過了神來。
  我上岸時到處飄著南瓜香。每個人都摔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黃,冒著乳白色熱氣。它們在白瓷碗裡有一種豐衣足食的吉祥模樣。隨後石街上就「略一喀」,又一聲「哈一喀」。我走到石街時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寶的手裡塞。是讓她放鞭炮。小金寶的膽小樣子引來了一陣笑。但小金寶終於點上了,點上之後拖了頭就竄到了我的身邊。這一聲極響,小金寶努力著歡呼雀躍。小金寶跳了兩跳一直沒能發現我臉上的死樣子。小金寶從桂香的手裡接過南瓜,嘗了一口臉上就佈滿了好吃。桂香春在眼裡,高興地說:「等手邊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幾個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
  都以為桂香是一句順嘴人情話。沒料到天黑了之後桂香真的讓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他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不早了。人們乘完了涼,各自上小樓睡覺去了。*感的夜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星星在河底眨巴。沒有風,也沒有很。金山家裡傳出了小男娃的幾聲嗚咽,隨後又息了。水面如鏡,發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劃了烏篷船悄然行駛在河面。河岸石縫裡傳出了蛐蛐與紡織娘的叫聲,這樣的聲音彷彿從水底發出來的,帶了一串氣泡,聽上去又清涼又乾淨,但脫不了不祥的陰森。
  烏篷船頭壘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碼頭,他的瘦削身軀在黑夜裡極不真切。他走到了船頭,控好繩,然後上了岸灘備叫起我們,他的南瓜拿來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後聽到水底的動靜的。他以為是一條魚,一條不小的魚。他弓下了腰。水裡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雙手。但槐根在那雙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後才弄清是一雙手。他的身子合同軟掉了。他沒有來得及呼叫,水裡齊整整站上來兩條黑人影。鐵船樁無聲地擦進了他的肚子。四隻手當即把他摜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刮在了船幫,南瓜掉進了水中,發出一連串水聲,但隨後就安靜了。南瓜一個又一個漂浮上來。槐根也漂浮上來。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小金寶聽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著槐根的名字。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她衝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這些南瓜和槐根聯繫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繫在一起。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裡,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隨後認出了B階屍體。金山衝進了水裡。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裡醜陋無力地掙動。
  小金寶在驚亂中摀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她沒有想到別的。但她馬上發現了槐根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個側面。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櫃.上。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頭看見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只有我知道ong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但只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地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
  對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氣息席捲小鎮大地。
  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晴空萬里。她躺在紅木床上。小金寶醒來之後伸了手四處亂摸。我從床下掏出錫殼煙壺。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劃斷了六根洋火技。我拿過洋火,劃著了,洋火燒得很穩定。「誰到這裡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裡來了?——你說,你全知道,你告訴我!」
  我沒有表情。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
  小金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報在桌面上,舉起煙壺用力砸了下來,「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殺了!」
  我沒有抽回手,我的指頭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線鮮血。
  阿貴和阿牛面面相覷。他們望著我的指頭和我的血,半張了嘴巴,傻乎乎地對視。
  小金寶放下煙,扶住桌子吃力地撐起身,殭屍一樣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門口堵滿了左鄰右舍。小金寶走去時人們默然閃開一條道。她的身後跟了我,滿手血跡。桂香的家裡沒有哭泣,六七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閉了眼睛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張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邊形同喪幡,通身散發出絕對死亡的晦重氣息,小金寶進屋後立在了槐根腳前,隨後我也立在一邊,四周沒有半點聲息。小金寶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們注意到屋裡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抬頭,我們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裡,彼此不再對視。
  小島的白天就死寂了。滿街儘是大太陽。
  槐根的葬禮為簡陋。金山並沒有從家裡拿出太多的喪幡與香火花圈,幫桂香修房的那幾個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後山。人們注意到槐根出殯的這一天小金寶家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人們從這家倒霉的小閣樓裡沒有聽到半點聲息。
  小金寶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走出家門,她走在大街上,後面跟了我。小鎮是一副冷漠面孔,沒有人抬眼看她。這與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們生怕她把晦氣帶進自家門檻,她走到哪理關門與沉默就帶到哪裡。
  九十五歲的老壽星坐在橋頭老地方。他的身邊有一個孩子,光了屁股,還沒會說話,正和老人用他們的語言說笑。老壽星不住地點頭,嘴裡弄出嬰孩一樣的聲音。他們玩得極開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壽星抬頭時看見了小金寶,他對著小金寶無聲地笑開了。因為沒有牙,他的笑容極柔軟。這張柔軟的笑臉是小金寶今天看到的唯一笑臉。小金寶對這張笑臉沒有準備,作為回報,她倉促地一笑,沒有露齒,又短暫又淒涼。她的這個倉促笑臉讓我看了心碎。小金寶笑完了就掉過頭,回她的小閣樓去了。

  我從後來的傳聞中得知,槐根被殺的前幾天來約翰突然在上海失蹤了。走得杳無蹤跡。我總覺得槐根的死和姓宋的有關,我是說有關,並不是說姓宋的下了手。這是一種冥世裡頭安排好了的命運。你應當相信命。槐根就那個命,香死鬼的命,要不怎麼說命中一尺難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為他是另外一個什麼人了。宋約翰的失蹤使小鎮的緊張變得濃郁,使小鎮處在一種一觸即發的危險狀態之中。問題的焦點當然在小金寶身上。具體的我不敢說,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寶還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帶子不出膿,圍繞著小金寶肯定還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個是誰,我只知道還要死。但在小鎮的那段日子裡,我除了在水裡看見過那張上海的刀把臉之外,對上海的事我一無所知。我和小金寶離開上海的那段日子裡,大上海經歷了一場最驚心動魄的五彩階段。這個我信。要不然,那個小孤島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屍體。屍體總是陰謀與反陰謀的最終形式。但不管怎麼說,小鎮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裡的敲門聲來得無比突兀。篤篤兩小下,聲音卻像銳利的閃電,在閣樓裡東撫西摸。我和小金寶同時被這陣敲門聲驚醒了,我們起身相對而立,驚慌地擁在了一起。小金寶說,「是誰?」
  篤篤又是輕輕的兩下。
  「吳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見敲門聲在紅木上藍幽幽地閃爍。
  北門打開了。樓梯晃動起白燈籠的灰白光芒。一個男人的身影趴在樓梯上,一節一節,碩大的腦袋貼在了牆上。「幹什麼?」阿牛呵斥說。門外說:「找你們家主人。」是一個蒼老的聲立日。
  小金寶站在樓梯上看見燈光裡站了一個白鬍子老頭。這樣的視覺效果在夜深人靜之際極其駭人。他的身邊站了另一個老人,提了白紙燈籠,小金寶記起來了,是常坐在橋頭的那個老壽星。老壽星看見小金寶雙手合十,壟在了胸前,說:「得罪了,我今天夜裡走,來給你打個招呼。」
  四個人都沒有睡醒。我們借裡培懂,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這時候提燈籠的老頭扶起老壽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們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聽見桂香家的木門又被敲響了。我明白無誤地聽見老壽星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得罪了,我今天夜裡走,來給你打個招呼。」
  差不多到這時小金寶才明白「走」的真正意義。她走到門口,看見兩個龍鐘身軀在白色燭光裡走向下一家門檻。石板路上映出一種古怪反光,徹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亂跳。小金寶回過頭,黑咕隆略的街口幾乎所有的門前都伸出了一顆腦袋。矮腳略地一聲把門關死了,阿牛驚慌地說:「上去睡覺,上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小鎮響起了爆竹聲。聲音炸得滿街滿河,像趕上了大年。我想起夜裡的事,卻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開門整個石街全變了,家家戶戶的門前掛上了一根紅色綵帶,街上來來往往的全是人。人們喜氣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著黑紗,黑紗上有銀洋大小的一塊圓布,老年的是黃色,少年的是紅色。小金寶和我站在石門檻,傻了眼,四處張望。還是阿貴有見識,阿貴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說:「是喜喪,是百年不遇的喜喪,快掛塊紅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寶的臉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風,吹過來又飄過去。她坐下來,誰都沒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小金寶對我說:「臭蛋,到樓上去,把我的那件紅裙子拿來。」
  我拿來小金寶的那件低胸紅裙。小金寶接過裙子,從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劃了好半天。我盼望著小金寶能早點下刀,把她的紅裙變成綵帶飄揚在小鎮屋簷下。但小金寶停住了。小金寶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紅裙摟在了胸間。
  阿貴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沒啃聲。他們的臉色說話了,這個我看得出來。他們在說:晦氣!
  阿貴漫話找活地自語說:「好好歇著吧,今晚上還有社戲呢。」
  壽星常坐的那座橋邊擠滿了人。花圈、彩紙二十生肖從

  的家門口排出來,拐了彎一直排到了小石橋上。吹鼓手
  腰纏紅帶吹的儘是喜慶曲子。聽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鹽
  醋茶。橋頭下面設了一隻一人來高的彩紙神龕,供了上好的紙質水蜜桃。地上佈滿鞭炮紙屑,橋兩邊是兩住大香,寶塔形,小鎮的半空飄滿著紫色煙霧。人們擇了碗,擁到神龕旁邊的大鐵鍋旁撈壽麵,象徵性地撈上長長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裡去。
  幾個不相識的男人戴了草帽夾了大碗在麵條鍋前排隊。他們神情木然,與周圍的氛圍極不相干。他們用鐵鍋裡的大竹筷一又就是一大碗,而後悶不吭聲往河邊去,走進剛剛靠岸的烏篷船。河裡的烏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許多。下麵條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長頸項大聲喊:「三子,再去抬麵條來!」
  老壽星的屍體陳在一塊木門板上。我擠在人群中,趕上了這個喜氣的喪禮。老壽星的屍體和他活著時差別極大,看起來只有一把。我聞著滿街的香煙,弄不明白老壽星一家一家告別,到底是為了什麼。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讓人驚恐,也可以叫人安詳。這樣的死亡是死的範本,每個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紅蜻艇,你們看紅蜻艇。」我抬起頭,果然看見半空的香霧中飄來一片紅色的蜻艇,它們從屋後的小山坡上飛下來,一定是前幾天連綿的雨天才弄出這麼多紅蜻艇的。紅蜻艇越來越多,一會兒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紅了一片。人們說,老壽星顯靈了,人們說,老壽星真是好福氣,菩薩派來這麼多的紅蜻艇為老壽星接風了。人們仰起頭。享受著老壽星給小鎮帶來的最終吉祥。
  小金寶一直沒有下樓。小金寶坐在閣樓的北窗口。顯得孤楚而又淒涼。東面飄來的喜氣和紅精挺與她無關。她不敢出門,她不敢面對別人對她的厭惡模樣。香煙順了石街向西延伸,霧一樣幸福懶散。
  樓下自西向東走來兩個小伙子。他們抬了一隻大竹筐,竹筐裡放了一授又一像生麵條。他們抬著麵條一路留下他們的抱怨。
  「那幫戴草帽的是什麼人?還真的想長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鍋了?」
  「誰知道呢?整天躲在小部裡頭,像做賊。」
  「他們想幹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小金寶坐在窗前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祥的感覺夾在喜慶氛圍裡紛飛。她望著窗外夏日黃昏,紅糖艇們半透明的翅器在小鎮上落英一樣隨風飄散,連同烏篷船、石拱橋、石碼頭和!日牆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態靜臥在水底,為他鄉人的緬懷提供溫馨親情與愁緒。
  小金寶不敢下樓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她不敢見桂香,不敢見金山。她望著祖對面小樓頂上的山頂,猜不出槐根的小墳墓在哪一顆村的底下。死亡靠她這麼近,死亡使她習慣於追憶與內疚,但死亡沒有能夠提醒她,又一次重大事件正悄悄等著她。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麵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去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蒙在鼓裡。後來聽人說,來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說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麵團,只要有一把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哪只手。他弄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家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迷魂陣,等著拔草除根。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桿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著布另一個迷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臥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錯蜒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采或B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潮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裡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裡另一場繽紛值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館的小金寶,人們說著閒話,嗑著瓜籽,在社戲的戲台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d檢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潮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綵,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塞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面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色方布,圍著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面響起了一片慣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抱,手裡的傢伙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翹到屁股後頭,男角則近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意事了:
  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採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
  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裡,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著她的跺腳鑼鼓笛琴縣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腰,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腰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鬆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古隆冬,看不出任何動靜。
  台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意事了:
  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帶阿妹哪裡去呀?
  男:採茶山上蝴蝶飄。
  女:蝶花花遍山飛,妹妹是哪一隻嬌?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頭,哎——
  男:妹妹你棲在哥哥的頭髮梢。
  女角這一回動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後,鼓起兩隻拳頭用鼓的快節奏砸向了男角的後背。男角被打得轉了兩圈,張開雙臂燕子那樣斜著飛了過去。女角跟起腳,亮一亮相,隨著男人風一樣隨了過去。
  水上一片叫好,樓下的阿牛也興致勃勃地喝了兩聲大彩。
  我走到小金寶的側面,她沒有看戲。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在一隻船一隻船地用心找,找什麼船,或者說,找什麼人。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找到。水邊的歡笑和她沒有關係。她靜然肅坐,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散發出夏日裡特別的凜然寒氣。她青黑著臉,對我說,「你下去。」
  樓下亮了一盞紅蠟燭。這盞紅蠟燭與河裡的一片紅光相互對應,但顯得有點孤寂,南門大開,而北門緊鎖著,阿資和阿牛守著一張小機子,機子上放著兩隻酒碗和一碗豬頭肉,他們伸長了脖子,張了嘴,一臉眉開眼笑。
  小金寶一下樓就嚇了我們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換上了那件低胸紅裙,順著破樓梯一步三搖。小金寶下樓時那支紅蠟燭的紅光隨她的走動極不踏實地晃了兩晃。光從小金寶的下巴向上照過去,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怪。都不像小金寶了。
  小金寶的左腿踩下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腳踩地一腳留在樓梯上。小金寶扶著木質扶手,站在梯口一瞼死灰。小金寶充滿死氣的臉上掛著笑,走到阿貴和阿牛面前,說:「兩個光棍喝酒有什麼意思?拿酒來!」
  阿貴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貴立忙起身,討好地
  用上衣下襟擦乾淨一隻海碗,倒下大半碗黃酒。

  小金寶端起酒,不問好歹就一大口。她歪了嘴咂巴了
  幾下,沒開口。

  我望著小金寶。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遙城。

  阿牛弓了腰笑著從方機子上推過豬頭肉,小金寶沖聲
  沖氣地說:「拿開,什麼髒東西!」小金寶瑞了大碗說:「我就
  喝酒。」

  小金寶順勢坐到阿牛的大腿上,大聲說:「我們來錘剪
  子包,誰輸了,唱戲,——他們唱的什麼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張太師椅,阿貴借了酒,膽子也大了,咧開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聲音和小金寶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錘——剪子——包,錘——剪子——包,錘——剪子——包!」
  小金寶的剪子終於把阿貴的包給剪了。
  小金寶開心地說:「喝,出一個!」
  阿貴輸得很開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臉上有些難色,說:「我不會唱戲。」
  「隨你怎麼唱,」小金寶說:「讓我高興就行。」
  「我就會學狗叫。」
  「汪。」
  阿貴看了看河面上的船隻與人頭,伸長了脖子,憋足了勁,一連叫了十幾聲。
  「是公狗,」小金寶指著阿貴的額頭說:「我都聞出來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說:「是公狗。」
  阿貴的狗學得真是太像了,滿河的人沒有人料到是一條假狗。他們沒有看這邊,依然在等待社戲台上的下一齣戲。
  小金寶挪到阿貴的大腿上,對阿牛說:「我殊,誰輸了誰喝酒。」
  一番「錘剪子包」後,小金寶痛痛快快又贏了阿牛。阿牛沒有爭辯,很自願也捧起碗,一口氣悶下去小半碗。
  小金寶笑著說:「你真乖,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寶雙手端了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樣子極醜極惡,酒從嘴角兩邊不住地往下漏。「出一個,」小金寶說:「該你出一個了。」
  阿牛說:「我學驢,我學驢叫比他的狗還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兩隻手摜在桌面上,一頭驢立即在小鎮的喜慶之夜發情了。阿牛最終甩起腦袋,呼了兩下,比真驢還像。河裡的人有些紛亂了,他們齊整整地望著這邊,弄不清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小金寶沒看水面,她的興致正濃,小金寶又灌下一大口,說:「姑奶奶唱一段,讓你們開開眼。」
  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想說,你就說,
  何必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這時候社戲台上愣頭愣腦走上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卻發現水上的船隻開始移向一家石碼頭了。這個披紅戴綠的小丫頭手裡拿了一條綠綢帶,忘記了橋邊琴師們的過門,卻看見不遠處石碼頭沿口一位身穿紅裙的女人離奇古怪的歌唱:
  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個不停。
  人們看見身穿低胸紅裙的小金寶了,她的大乳房在紅燭光的照耀下抖動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紅光。
  台下大聲喝彩,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社戲場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戲。
  我的心慢慢碎了。我拉了一張臉,慢慢走上了小樓。我立在窗口看見所有的船把船頭都對準了我們的石碼頭,我就那麼站著,腦子裡如同在逍遙城時一樣空洞。
  一隻碗突然被打碎了。是用力從半空摜下來的那種打碎。我完全沒有料到,做出這個驚人舉動的恰恰正是小金寶。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後一口之後做出這個大幅度的驚人舉動的。她打碎了酒碗之後傳出了她的尖聲怒罵:
  「狗日的,你出來,狗日的,你有種你站出來。你知道你殺了誰?你知道你殺了誰?你聽見我的話,你站出來,狗日的!你有種你給我站出來,我倒要看看你的東西有多長,有多粗!」
  小金寶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發了。那個早晨我這輩子是忘不掉了。小金寶被人綁走就在這個早晨,那時候太陽還沒出來呢。小金寶的床邊被她吐得到處都是,滿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來了,我推開窗,大清早涼風習習,有點寒意。東方的雲層像癱病鬼的痰跡帶了幾根血絲。小鎮還沒有醒來。江南水鄉露出了隱約大概,恬靜而又秀美。許多好日子在這隱約的輪廓裡整裝待發,小鎮在我的眼前沒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靜靜的。小鎮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嬰兒。
  遠處有幾隻公雞在打鳴,是一種抒情的調子。隨後小鎮的後山上響起了鞭炮聲,每一聲鞭炮都被山反彈出回音,有了隔世之感。隨後喇叭也吹響了,因為有些距離,被輕風吹彎了,傳遞過來時,扭著身子,聽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壽星出殯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老壽星大清早的出殯善始卻沒能善終。兩路人馬從小山的隱蔽處殺了出來。他們的廝殺攪在送喪的出殯大禮中。他們在送喪的人群中左衝有突,企圖討個吉利的送喪者們扔下了紙幡、花圈和紙錢,他們沿著山坡四處逃散,這一切小金寶當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灘醬。這一場鬥殺沒有結果,只在滿山坡的紙錢中間橫下了幾具屍首。
  關於這場械鬥我知道得極其有限,我記得的只有一點,在太陽出山之前阿牛突然衝到小閣樓上來了。隨後衝上來的還有阿貴。他沒有顧得上我,他們極其慌張地把小金寶從床上拖了下來,從樓上背到樓下去了。阿牛拉開南門,我注意到佈滿霧氣的河面上飄蕩著許多碗,每隻碗裡都有一隻鮮紅色的小蠟燭頭。我們的石碼頭上靠了一隻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寶背上船。隨後阿貴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貴拉上船篷,把整個小船全蓋嚴實了。我坐在船中央,透過一道縫隙看見桂香打開了大門,她為她的兒子戴著孝,她的臉在早晨的淡霧裡依舊可見昨日的死亡痕跡。
  小船離她遠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沒能弄清楚船裡那一刻正躺著小金寶,那個給她帶來無窮災難的女人走得如她的來。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從小河口拐了彎後進了大河,我順了這個拐彎看見了小鎮北面的小山,小山上佈滿了花圈與哭喪棒,它們被踩得一地,東一堆西一堆,呈現出一股比死亡本身還要喪氣的不祥。有一隻大棺材停在山坡上,還沒來得及入土。這時太陽出來了,太陽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閃,棺材和小山小鎮就一同離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駛到中午時分在大河裡遇上了一隻大船。這時的小金寶已經醒來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說:「頭疼,快停下,我頭疼。」阿牛在船尾划槳,沒有理她。阿貴則坐在船頭,他坐得很肅穆,他的屁股旁邊無緣無由地放了一把小手槍。我弄不清他是從哪兒弄來這個玩意的。小金寶把頭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嘔了一通,隨後就歪在那裡哼嘰。她無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裡送。就是在她喝飽河水之後小舢板通上那隻大木船的。
  阿貴站起來對大船揮了幾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驚呆了,大船的船頭站的是銅算盤,大船的後倉裡立的卻是上海灘虎頭幫的老大唐老爺。
  我堅信小金寶一見到老爺味酒全醒了。

  有好多事要回過頭來想。小金寶與銅算盤和老爺的見面就要回過頭去重想一遍。他們在船上的見面平平常常,骨子裡頭卻有意思。我第一眼看見老爺時就想,小金寶肯定又要大鬧,她昨晚上就鬧成那樣了,見了老爺還不哭天喊他?可是不,小金寶就是沒有鬧。我現在才弄明白過來,全因為銅算盤站在旁邊,小金寶這種時候在銅算盤的面前可沒有底。她離開上海的那一個晚上宋約翰正在她的樓上,銅算盤知不知道,她可沒數;銅算盤萬一知道了有沒有對老爺說,她也沒有數,這樣的時候小金寶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頭這一刻夾在人家的門縫裡呢。
  老爺和銅算盤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東西。只要他是個人物,眼睛裡頭一般總是漏不了事情。老爺見了小金寶只是笑,摸著光頭,輕輕鬆鬆高高興興的樣子。老爺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樣子。老爺的傷其實不輕,只不過總算穩下來了。小金寶走到老爺面前,老爺的臉上只有一股子久別勝新婚的喜氣。別的再也沒有什麼了。小金寶表現得聰明乖巧,順了久別勝新婚的意思和老爺一同往下走。小金寶擾著老爺的身子,用老夫老妻的口氣說:「身子怎麼樣了?」小金寶說什麼話都好聽,說「身子」兩個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別的味道。「身子」這是最討老爺耳朵好的兩個字。老爺沒有回答小金寶,把小金寶一同拉進了後艙。老爺的手一碰上小金寶的胳膊小金寶就有數了:不像是急於雲翻雨覆的意思,老東西傷得不輕,身子骨還差火候。
  老爺進艙後半躺在艙壁,他的身後靠了一隻破棉被,小金寶瞄一眼不遠處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大大小小的藥瓶,彩色小藥片正躺在瓶子裡紅紅綠綠。小金寶拿了藥片給老爺餵了幾顆,溫柔地問:「我們還要去哪兒?」老爺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說:「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爺說完這話閉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寶還要追根刨底,文不對題地自語說:「先讓他什J鬧,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場,——先讓他玩玩。」小金寶餵下老爺一口水,用心仔細地品老爺這句話裡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沒弄出頭緒來。
  銅算盤從船頭來到後艙,他的手上依然不離那只水煙壺。他的眼睛又深又陰的盯了小金寶一會兒,一開口卻很恭順,銅算盤說:「小姐,您早點讓老爺歇著。」小金寶斜了他一眼,樣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對他過分,說:「知道了——我們還要走多久,我們這是上哪兒?」
  銅算盤低下眼,對小金寶說:「快了,我們去一塊小島,島上就一個寡婦和她的小女兒。」銅算盤想了一想,又關照說:「到了島上小姐可不要亂跑,沒有老爺發話,任何人不能上島,任何人也不能離島,——小姐您再委屈幾天。」
  小金寶的臉上浮上不開心的神情,她聽得明明白白,銅算盤關照與懇求她的話,骨子裡全是警告和命令。
  銅算盤補了一句:「快了,要不了幾天,老爺會帶我們回上海的。」
  從後來的事態發展看,這話裡的意思可多,這話讓小金寶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該。
  銅算盤從小睡中醒來,瞇起一雙老眼。他的目光透過木板縫隙向外張望,他的目光又渾沌又閃亮,讓人老是不放心。銅算盤自語說:「到了。」小金寶對了縫隙張羅了一陣,沒看到東西,命令我說:「把門打開。」我跪在艙門口,一座孤島正沿著我的錯覺向我靜然逼近。島上長滿蘆葦,綠綠的挺挺拔拔。蘆葦的修長葉片全是年輕的顏色在晚風中整整齊齊,風一吹,這種又整齊又錯落的植物景觀即刻滌蕩了大上海的殺氣,貯滿了寧靜、溫馨與人情味。我爬出艙門,萬頃水面煙波浩渺。天高水效,上上下下都乾乾淨淨。
  小金寶緊隨我出來,卻沒有過多地打量孤島。她回過頭去,夕陽正西下,在水與天的接頭處留下華彩雲帶。這樣的畫面在她的眼裡有點不真實,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種幻境。小金寶深吸一口氣,水面空闊,但沒有巨瀾怒濤,江南水面千閃萬爍的是飄飄波光,那些細碎的波光像液體的金子,一直流溢到目光的盡頭,盡頭是遠山的大概,霧一樣飄渺,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說:「老爺就是會享福,這個島真是不錯。」另一個船工接了話茬說:「等我在上海發了財,數洋錢數得胳膊酸了,也找個島來歇歇手腳。」打赤膊的說:「這麼好的島,該起個名字。」這時候銅算盤正扶了老爺出來,打赤膊的說:「老爺,這島叫什麼名字?」老爺瞇眼只是望著不遠處的蘆葦,隨口說:「上海灘。」另一個船工討好他說:「這地方叫上海灘,我們這些阿狗阿貓也能當老爺了。」幾個水工一陣哄笑。老爺自言說。「老爺我在哪,上海灘就跟到哪。」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爺話裡的意思。小金寶瞄一眼老爺,感覺老爺的話每個字都像吊吊蟲,沿著她的耳朵往裡頭爬。
  木船泊在了小島的西端。船一靠岸阿貴和阿牛就跳進了水中。他們從船頭拖下一塊嫩擱在蘆葦叢中的木質碼頭。我立在船頭,隱隱看見蘆葦叢中有一個草屋的屋頂,看上去又大又舊,草屋的頂部停了許多鳥,它們安安詳詳,認真地張望、叨毛,清除指甲。草屋的屋頂彷彿陷在蘆葦叢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實,小金寶從後船艙鑽出來,扶了我的肩膀,顫巍巍地上了岸來。老爺沒有讓人扶他,他背了手,在跳板上面勝似閒庭信步。我站在一邊,我突然發現老爺走路的樣子中有了點異樣,他瘦了許多,腳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過去那樣沉著有力了,有些飄。老爺走到棧橋上來,我順勢跳上岸來,棧橋曲曲折折的,一直連接到大草屋。棧橋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動,粗大的木頭被日曬夜露弄得灰灰白白,中間開了極大的裂縫。棧橋的兩邊是幾隻棄船,粗細不等的鐵鏈被接得形狀古怪,鐵鏈的外邊則是幾隻鐵錨,鐵錨的大鐵鉤張牙舞爪,有一種說不出的囂張。
  我望著這幾隻鐵錨,總覺得它們與上海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內在關聯。它們通身漆黑,時刻決定或控制著事態的進程。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你說誰能想得到,唐府在上海灘的恩恩怨怨,最終沒有在上海灘收場,卻在這個孤島的大草屋裡了結了。我又要說那句老話,這全是命。這話我說過多少遍了?那時候我離開家才幾天?衝著上海去的,在上海屁股還沒有俗熱,匆匆又到了小鎮上,沒兩天卻又回到鄉下了。我轉了一大圈,又轉到鄉下了。可有一點不一樣,沒能轉到最初開始的地方。命運就這樣,過了那個村,就再也不會有那個店。
  這座大草屋我可以說熟透了。但我敢說,這樣的草屋只是唐家無數草屋中的一個。每一座這樣的草屋都深藏著大上海,深藏著虎頭幫或唐府的最終結果。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老爺的話真是說得不錯,老爺我走到哪。上海灘就跟到哪,這話不過分,不吹牛,實實在在的一句。大上海的事就這樣,結果在上海,起因往往在別處;起因在上海,結果則往往在「大草屋」。這也是大上海不易捉摸的緣由。
  大草屋就在我們面前,許多人的命運將在這裡徹底完結。
  我走近大草屋,才發現大草屋是分開的,南北各兩間,中間是一個大過道。從大過道向上看去,上面還有一層。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費,又粗又大。過道的四面木牆上掛了許多農具與漁具,依次排著鍬、針把、蝦簍、魚管、鋤頭和幾隻馬燈。這些東西很舊了,與其說放在那兒不如說扔在那兒。上面積了一層灰,手一碰就是一隻手印。小閣樓上放了好幾隻大木箱,猜不出裡頭塞了些什麼,那些干稻草也舊得不成樣子,一點金黃色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干灰色,透出一股子霉味。
  老爺走進南邊的第一道門,第一道門內阿貴和阿牛匆匆打掃過一遍,厚厚的積塵剛掃去不久,黃昏的空氣中厚厚的粉塵飛來蕩去,傳出一陣陣極濃的陳舊氣味。床上乾淨些,乾淨的被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拖出來的,平平地擺在床上。老爺進門後看了一轉,看見銅算盤和小金寶跟了過來,鬆了口氣,緩緩躺在了床上。老爺望著屋頂只是大口喘氣。我立在門口,銅算盤和小金寶慌忙走上去,一個為老爺寬衣,另一個往老爺的後背墊被子。他倆無聲無息,手忙腳忙卻又井然有序。老爺長歎了一口氣,說;「年紀不饒人,也曉得疼了。」銅算盤側過頭對我說;「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開來,裡頭的一個紅木箱子,小心點,全是老爺的藥。」我再下次回到棧橋,遠遠地看見大木船已經離開了碼頭。大木船被夕陽的餘暉和水面的反光籠罩了,在我的眼裡瀰漫開濃郁的傷心氣息。我感覺到腳下的孤島就此與世隔絕,與二管家二委或趕到另一世果裡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紮著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過頭和阿貴說話。他一邊摹仿小金寶妖冶的步行模樣,一邊說:「小娘們,走路走得真有花樣。」
  我把小紅木箱搬進屋,聽見小金寶對了銅算盤抱怨:「這麼小的單人床,怎麼睡得下?」
  銅算盤裝著沒聽懂她的話,說:「老爺一個人睡,差不多了。」
  銅算邀說得慢條斯理,又無懈可擊。小金寶無奈地望著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話挑破了。
  「我住哪兒?」小金寶不甘心地說。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爺,摸摸老爺的底。
  「小姐睡隔壁。」銅算盤依然裝著聽不懂話裡的話,挪過老爺的小木箱,動作不緊不慢。
  小金寶回眼望老爺,老爺閉上眼,天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銅算盤打開箱子,取出一圈白白新新的藥用棉花,對門後頭呶呶嘴,說。「去把棉花扔了,繃帶洗洗乾淨。」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膿血腥臭,我拉了拉門,看見地上放了一大堆髒棉花,上頭粘著黑色血污。
  我小心揀起來,不聲不響往門口走。
  「別扔到水裡去,」老爺突然轉過頭,睜開眼,望著我說。「沒用的東西都理進土,這是唐家的規矩,——記住了?」
  我望著腳尖,回話說:「記住了。」
  我提著鍬出了門,走到了離屋很遠的一塊空地。我蹲在草地上,理完了老爺的血棉花。我的手上握了一把小鏟鍬,失神地拍打新土。天擦黑了,吹起傍晚的風。我機械地拍打新上的過程中突然記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幾塊土,壘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塊小墳墓。四周響起蘆葦的沙沙聲,我挪出手把小墳墓拍得極光滑,土有點涼了,一手的秋意。我湧上了哭泣的願望。我忍住淚,長歎一口氣,有些不放心地往四處看了看。我意外地發現七八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的身影在逐漸變濃的暮色裡有點模糊。我站起身,和那個小女孩隔著七八丈遠的距離對視了好大一會兒,這時候草屋門前站著一個婦女,那個女人叫一聲「阿嬌」,小女孩就回過頭。我看見那個女人朝小女孩拓了一回胳膊,動作很猛。小女孩一邊回頭一邊小跑而去,給我留下了一大塊暮色空白。這一切有點像夢。我茫然地望著這夢,風把她的衣角搭起來,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個勁地炯炯有神。
  小金寶端了盞小油燈沿著過道向東走去。她走向了「隔壁」。過道裡的有些風,桔黃色小火苗像一隻豆子,柔柔地晃了幾晃。小金寶用手護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門前顯得神不守舍。小金寶朝東西兩個過道口看了一眼,過道口的黑暗把她夾在了中間,一股極濃的孤寂湧向了小金寶的心中,這股孤寂像夜的顏色,拉出了無限空間。小金寶推開門,木頭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裡除了一張床和床頭的一張萬機子,幾乎空無一物。
  小金寶放下燈,順手提了床上的棉被。幾種混合氣味直衝她的鼻尖。小金寶重重扔下棉被,被裡子反過來了,露出了點點斑斑。小金寶大聲說道:「哪裡能睡?這被子哪裡能睡?上面什麼都有!」沒有人接她的話茬。孤島之夜沒有半點聲息,只剩下聽覺在夜的平面的夢遊。
  小金寶站立了片刻,賭了滿腔怨氣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張竹床。竹床的孵叭聲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僵直了上身,僻叭聲正像一單鞭炮綿延到聽覺的邊緣。小」金寶歎了一口氣,無聊襲上心頭。她靜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搖晃身子。竹床的吱呀聲成了小金寶孤寂之夜裡的唯一陪伴。小金寶晃出了樂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發出了逍遙城裡的爵士節奏:魁呼、噴嚏、噴曉…
  木板牆敲響了。是老爺。聲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嚴厲。小金寶的身體更然不動,僵在哪裡。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氣,額前的劉海被吹得活蹦亂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觀察劉海歡跳的模樣。弄不兩回,終於又膩煩了,重重吹滅了小油燈,和衣倒在了床上。
  但她不能入眠。風塵女人最可怕的敵人是夜間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節軟體動物,從夜的四周向小金寶蠕動而來了。她輾轉反側,小竹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尖銳噪音,像啞巴的夢吃,意義龐雜卻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響了,這一次不在牆上,而在木門。銅算盤敲完了門輕聲說:「小姐,早點睡吧,老爺嫌煩了。」「給我把床換了!」小金寶在床上說:「這哪裡是床,是收音機!」「明天吧,小姐。」銅算盤在門外說。「趕了一天路了,老爺也眠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僅僅有她,還有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看見老爺,就特別地想念二管家。這種思念讓我難以入眠。
  我坐在陽台上,半個孤月正懸在夜空,我遠遠地看見阿貴瘦長的身影靜立在棧道那端,守護著警戒。小金寶輕手輕腳走到陽台上,半仰著臉,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剛想坐下來,一團黑影卻從身邊站了起來。小金寶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氣,脫口低聲說:
  「誰?」
  我耷拉了腦袋,無精打采地說:
  「我。」
  小金寶鬆了一口氣,問: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
  我望著她,她的臉上有許多月光,月光氯氟在她的臉上,使她的面龐白中透青,如剝了皮的蔥根。我站了片刻,靜穆地轉過身,準備去睡覺。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說:「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寶走上來一步,口氣軟了,對我說:「我睡不著,陪我坐一會兒。」我只是望著小金寶的影子,她的影子在牆與地板的連接處被折斷了,拐了個直角,給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兇猛的小金寶怎麼會給人這麼一種倒霉的感覺的。
  月光有點冷,雖說是夏末,月亮依然遙遠得像塊冰。小金寶坐了下來,兩隻胳膊抱緊了小腿,說:「在想什麼?」小金寶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每說一個字腦袋總要往上做一次機械,我望著遠處的水面說:「沒有想什麼。」遠處的大片水面閃耀著傷心的光。小金寶歎口氣。默默不請了,小金寶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爬樹?」
  我絕對料不到小金寶會問出這樣的話,有些猝然不防地說:「會。」
  「你常爬什麼樹?」
  「桑樹。」我說。一
  我的「桑樹」一出口,小金寶的臉上非常意外地鬆動了,她的勝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憊乏力的意喜。
  「我也爬過桑樹。」她說。
  「你怎麼會爬樹?」我說。
  小金寶沒有接我的話,卻抬起頭,目光飛到月亮那邊去了。「我們家門口有兩棵桑樹,」小金寶說,「那麼高、那麼大,油光光的,村裡人都說,我們家要出貴人的。」小金寶說話時臉上浮上了嚴重的鄉村緬懷,這樣的緬懷讓人心酸。小金寶說:「一到夏天,滿樹的桑椹子,往樹下一站,滿天有紅有綠。全村老小都來吃,我們就爬到樹上去,一吃一個飽。」小金寶嚥下一口唾沫,她一臉的饞相讓我覺得真實可近,我跟著她,也嚥下一大口。「你也是鄉巴佬?」我意外地問。小金寶的眼風恍恍地飄過來,無聲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輕晃兩下,說:「鄉巴佬小金寶。」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寶這邊挪了挪,輕聲問:「你家在哪個村?」我問話時上身傾了過來,牆上的影子像一隻狗,小金寶說:「別問了,臭蛋,你不許再往下問。」我閉了嘴,仔細詳盡地重新打量眼前的鄉巴佬小金寶,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見姐姐打完豬草爬上那棵桑樹時的饞樣,屁股後面補了兩塊大補釘。我望著她,想起了我的姐,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淒惶。接下來的沉默讓我茂盛的內心活動拉長了,收不回來。
  「臭蛋,你到上海來做什麼?」
  「掙錢。」
  「掙了錢呢?」
  「回家開豆腐店。」
  「你以為你能把上海的錢掙回家?」
  「……我能。」
  「臭蛋,上海的錢,是個怪東西,是不肯離開上海的,要不你就別掙它,要不你就別帶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帶走,它就會讓你把命留下來。」
  我望著她,沒有開口。關於錢,第一個教導我的是二管家,第二個是老爺,現在又成了小金寶。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給你錢,拿了錢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麼好?」
  「我還要給二管家報仇,老爺說,他的眼在地下還睜著呢。」
  小金寶不吱聲了。小金寶突然毗了牙訓斥道:「二管家!你就學他,死在上海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麼又不認人了。
  「去去去,挺屍去。」小金寶不耐煩地對我送出了下巴。
  我靜靜站起身,一個人往屋裡走去。我走到老爺的房門前,老爺的屋子裡沒有燈,僅有一點月亮的反光。但我腳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陣極細小的振動,好像有一個身體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裡挪動腳步。這個人不可能是老爺,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種份量。我走上去,從門縫裡看見極暗的月光把一個人的身影投射在木牆上,這個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張波黑的剪紙貼在木牆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離開了。進門之前我回頭看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托著下巴,遠遠地望著一汪湖水。
  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晨光從木報格子之間斜插進廚房。鍋鏟瓢盆靜然不動,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閒派頭。我臥在床上,對著鍋灶愣了一會兒神,從小木床上爬了起來。
  我打開門,雙手撐在門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嬌和她的母親正提了一隻竹籃向這邊走來、老爺的白色繃帶正在半空中紛飛,阿嬌的母親翠花嫂身穿上藍色上衣,土藍色上衣鑲了白邊,這道白邊與髮髻上的一塊白布標明了她的寡婦身份,她的這種裝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發出悠久的喪夫氣息,有一股脫不掉的倒霉樣。阿嬌一眼就認出我了。阿嬌先看了我一眼,緊接著又看她的母親,她的這種眼神交替蘊藏了昨日黃昏裡諸種精微的細節。翠花嫂沒有理會她的女兒,她笑著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質階梯。
  阿牛在過道的那頭向這邊伸出一隻大巴掌,示意她們止步。他的神態裡有一種過於隆重的嚴峻,彷彿阿嬌和她的母親是一對紅顏殺手。阿牛走到老爺的門前,還沒有敲門,先對門板堆上笑,而後才輕輕地兩小下。
  門縫裡探出鋼算盤的瘦腦袋。他客客氣氣地朝阿嬌她媽迎了上去,是那種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氣。銅算盤接過竹籃,撩開竹籃上面的白色紗布,仔細打量過裡頭的東西。
  銅算盤慈祥地拍拍小阿嬌的頭,說:「真是個小美人。」他一邊說話一邊從竹籃裡摸出筷子,挾起一口鹹菜就往阿嬌的嘴裡喂。
  「阿叔,她吃過了。」翠花嫂顯然不明白銅算盤的心思,也客客氣氣地說。翠花說:「不知道有人來,上次的鹹菜才好呢,都吃了,過兩天再給你們路。」
  銅算盤聽不進她的慇勤,笑得一臉是皺,他又餵下一口飯,問:「叫什麼產
  阿嬌忽愣著一雙眼,說:「阿嬌。」
  「阿媽呢?」
  「翠花。」
  銅算盤拿出一塊米餅,掰下一塊,塞到阿嬌的唇邊:「阿嬌幾歲啦?」
  「九歲。」
  「這米餅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說,「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個過於熱心的人,對別人總覺得沒能盡意。
  「呵,九歲。仙洞算盤對飯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後響起了木質樞紐的吱呀聲。小金寶歪歪斜斜地拉開門,站在了房門口。她依在門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撐著另一條門框,顯得鬆散懈怠。小金寶斜了翠花嫂一眼,回過頭打量她的女兒。阿嬌的嘴裡銜了一口米餅,只看了小金寶一眼就不動了,目光定在了那裡。小金寶的卷髮耳墜戒指手鐲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紅裙在阿嬌的眼里拉開了城市繁華的華麗空間。阿嬌的鼻尖亮了,乾乾淨淨的目光裡閃耀起乾乾淨淨的美麗憧憬。銅算盤提起竹籃對翠花嫂說:「翠花嫂,你等一下。」銅算盤無聲無息地回老爺的屋裡去。
  我站在我的房門口,小金寶依在她的房門前,過道口站著翠花和她的女兒阿嬌。
  小金寶斜著望著阿嬌,下巴卻向阿嬌歪過去:
  「是你什麼人?」
  「我女兒,」翠花嫂說,「阿嬌。」
  小金寶抱住胳膊說;「小丫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點像你?是我女兒。」
  翠花嫂沒聽過這麼不講理的話,拉過阿嬌,陪上笑說:
  「再像你,也修不來你那樣的小姐命。」
  小金寶沒開口,就那麼凝神地望著小阿嬌,像照鏡子,回到九歲了。阿嬌卻望著小金寶,她的眼在展望未來,想像自己長大的臉。
  小金寶說:「把女兒借給我玩兩天,解完了悶再還你。」
  翠花嫂訕笑道:「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氣。」
  小金寶不理會她,逕直走到阿嬌面前,蹲下來對阿嬌問:「阿嬌,是我好還是阿媽好?」
  阿嬌的嘴巴躲到胳膊彎裡去,只在外面留下一雙笑服,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交替著看小金寶與阿媽,不知道怎麼回話。
  小金寶摸著她的臉說:「阿嬌,長大了做什麼?」
  阿嬌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說:「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這樣。」
  我心裡格登就一下。我記起了槐根關於大上海的話,預感到又一個輪迴開始了。
  「小阿嬌真乖。」小金寶意外得到了「姨娘」這個稱號,高興地對翠花嫂說:
  「我喜歡這丫頭,你男人要不死,再給我多生幾個。」
  翠花嫂垂下眼睛,沒說話。
  小金寶湊到翠花嫂的身邊,問:「你住這兒幾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寶放眼看了看遠處,「這裡怎麼能住,悶不悶?我才來就悶死了,住長了可要出毛病的。」
  「習慣就好了。」
  「這裡就一樣好,」小金寶伸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紅了臉,說;「小姐……」
  小金寶自己先笑了。咧開嘴說:「反正沒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個,——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沒處放了,低了頭說:「小姐,怎麼能說這種玩笑話。」小金寶卻認真了,說:「什麼玩笑,我可不開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來偷你,怕什麼,你反正不是黃花閨女。」
  翠花嫂實在羞得不行了,回過頭。她一眼睛見了阿嬌,阿嬌正專心地聽她們說話。
  翠花嫂有些惱羞成怒,對阿嬌說:「去去去,一邊去。」
  阿嬌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邊。小東西是個人精,她好像什麼都明白。阿嬌拉了我的手說:「我帶你去抓魚。」
  小金寶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對誰都這樣,對什麼事都這樣。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離開斷橋鎮前的那個晚上她是什麼樣,可一見到老爺,她又換回去了。她這個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來。就難了。她這樣的人,大上海摸爬滾打出來的,總想著能讓自己和世道靠近起來。世道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比它變得還利索?小金寶的虧在這上頭可是吃大了。不過我倒是實實在在的覺得,她這人不壞。至少我現在來看是這樣。有些人就這樣,小時候看著他恨不得拉尿離他,三丈,可老了回憶起來,覺得他比大多數人真的還要好些。
  百無聊賴的小金寶領著我來到了小島南端。蘆葦茂密而又修長,像小金寶胸中的風景,雜亂無章地搖曳。一條亂石小路蜿蜒在蘆葦間,連著一座小碼頭。小金寶意外地發現島南的水面不是浩渺的湖面,而是一條河,四五條馬路那麼寬。對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蔥鬱,半熟的柑橘懸掛於碧綠之中,密密匝匝,有紅有綠。小金寶說:「那是什麼?」我告訴她說:「橘子。」
  一條小船靠在小碼頭旁的水彎裡頭。小金寶對了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劃胞」我猜出了小金寶的心思,點了點頭。小金寶使了個眼神,兩個人彎了腰,神神叨叨解開樁繩。我把竹筒子插到船頭的底部,一發力,小木船就飄了出去。我手執竹籬,身體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穩穩當當落在了船頭。
  兩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蘆葦叢中突然橫出一條小舢板。划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面色嚴峻,一身黑,左臉長了一隻黃豆大小的紫色痞子,頭上戴了一頂葦皮草篷。小伙子說:「回去。」小金寶緊張地問:「你是誰?」小伙子說:「你們回去!」小金寶呼地就站起來,木船一個晃動,小金寶的小姐尊嚴沒能穩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聲說:「知道我是誰?」紫痞子對她是誰不感興趣,只是繃了臉說:「老爺說了,他不發話,誰也別想來,誰也別想走。」小金寶指了小島大聲說:「這是哪兒?你當這是墳墓!我又不是埋在這兒的屍首!」紫痞子繃了臉說:「回去。」
  又是一輪孤月。又是一個寂靜空洞的夜。蘆葦的沙沙聲響起來了。這種聲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寶的虛空。她望著燈芯,燈芯極嬌媚,無法承受晚風之輕,它的腰肢綿軟地晃動,照耀出小金寶限風中的失神與唇部的焦慮春情,小金寶在過道裡站了片刻,阿貴遠遠地坐在陽台上。小金寶四處打量了一回,一個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廚房裡認認真真地拖著腳丫,小金寶剛過去不久我的房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卻是銅算盤。銅算盤進屋後四處張了幾眼,從牆根處取過一把醬紅色的油紙傘,塞到我懷裡,說:「跟過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樣子,銅算盤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聲說:「島上水氣大,別讓小姐在夜裡受了涼氣。」我聽得出銅算盤的話不全是實話,可我不敢多問,翻了他一眼。抱了雨傘跟在小金寶的身後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門關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幾點光亮。小金寶沿著光亮走過去,突然聽見了屋裡傳出了極奇怪的鼻息聲。這個在床上床下爬滾多年的女人從這陣鼻息裡敏銳地發現了情況。她小心地貼牆站住,蹲下來,從地上抬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撥開了窗紙。小金寶的目光從小洞裡看過去,只看見翠花嫂的臉和她的衣領。她的衣領敞開了,肩頭卻有一雙手,很大,佈滿了粗糙血管。那隻手不停地給翠花嫂搓捏,關切地問:「是這兒?這兒?好點嗎?」翠花嫂半閉著眼,她的臉半邊讓燈光照紅了,另半張臉在暗處。但滋潤和幸福卻滿臉都是。翠花嫂一定讓那隻手捏到了舒服處,嘴裡不停地呻吟。
  這個巨大發現令小金寶激情倍增,她興奮無比地把一隻眼對著那個洞口,貼得更近了。那雙手離開了翠花嫂的肩,那個人也繞到翠花嫂的面前來了,小金寶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脫下灰條子上衣,露出結實的背。翠花嫂的臉對了窗戶,她的一雙眼在燈光下有意思了,煙雨迷濛起來。翠花嫂把手隨男人的前胸,說:「怎麼來這麼早,島上來人了,你怎麼來這麼早?」男人沒有說話。」小金寶看見男人抬起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開始解桂花嫂膈肢窩下面的第一隻鈕扣。小金寶隨著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過去。她的胸無端端地起伏起來。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見小金寶的身體直直地僵立在燈光前面,心裡禁不住緊張,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隻指頭。我看見小金寶走到了門前,寂靜的夜裡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聲。「——誰?」屋裡傳出了翠花嫂的聲音。「是我,」小金寶說:「你別熄燈,是我。」門裡就沒了聲音了。好半天屋裡才說:「什麼事小姐?明天再說吧。」小金寶說:「你在數錢吧,我不跟你借錢的。」門好不容易開了一條縫,翠花嫂端著油燈塔在門口,一手扶著門。小金寶一眼就瞟見翠花嫂上衣鈕扣扣錯了地方,故意裝著沒看見,小金寶在燈光下燦然一笑,說:「還沒睡哪。」翠花嫂說:「就睡了。」小金寶死皮賴臉地擠進去,在燈光底下可憐巴巴地突然叫了一聲「嫂子」。「嫂子,」小金寶嬌媚媚地說,「陪我說說話。」翠花嫂緊張地立在那裡,想四處張望,卻又故作鎮靜。小金寶看在眼裡,喜在心頭,慢慢地卻坐了下去。翠花嫂「曖」了一聲,卻又說不出話來。翠花嫂說:「我,我哪裡會說話。」小金寶笑瞇瞇地望著翠花嫂,斜了一眼,拖了聲音說:「嫂子,你瞧你。」就這麼和翠花嫂對視,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寶雙手撐在大腿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說:「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說著話就往門口走。翠花嫂鬆了一口氣,小金寶卻又站住了,回過頭從翠花嫂的手裡接過小油燈,說:「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寶端了燈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間走了過去。小金寶走到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擱在小方機子上頭的灰條子上衣,肩頭打了一隻補釘。她立住腳,翠花嫂還沒有開口,小金寶笑著卻先說話了,說:「你瞧我,城裡頭過慣了,一點也不懂鄉下的規矩,怎麼好意思進嫂子的臥房?」翠花嫂聽這話僵硬地笑起來,說:「進來坐坐吧,進來坐坐吧。」她這麼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早就撐在門前了,堵得結結實實。小金寶通情達理地說:「不了,嫂子給我隨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間裡咕幗響了一陣,小金寶站在堂屋裡,捂了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亂了半天,呼呼叨叨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寶接過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過來看,又反過去瞧。「針線真不錯,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寶說,「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讓野男人搶了去!」
  小金寶從翠花嫂家出來時拾了上衣開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麼事會讓小姐這麼開心。小金寶走到我的面前,緊閉了嘴只是悶笑。阿貴這時候從遠處走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大跳。阿貴低聲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小金寶不理他,一手捂了嘴一手拉了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頭,看見阿貴的身影像放事中的鬼魂,開始在草地上晃動。
  小金寶進屋之後我的眼睛差一點炸開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然在這個夜裡、在這個小島上看見鄭大個子。我收好雨傘,走到窗口,意外地發現阿貴從翠花嫂那裡回來後正在與一個大個子耳語。大個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個大背頭。他一邊點頭一邊聽完阿貴的話,轉過身帶了幾個黑影朝南邊走過去了。他一走動我就認出來,就是鄭大個子。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才想起來,前天晚上在老爺屋裡的巨大黑影正是鄭大個子。他一直就在這兒。他到這裡幹什麼?島上到底要發生什麼事?
  小金寶似乎睡得不錯,一早上起來神清氣爽。她沒有在屋裡洗臉,一直走到了湖邊。她在湖邊清洗完畢,開開心心地沿了棧道往這邊走。阿貴和阿牛正在陽台上小聲說話,阿貴不停地用手比劃些什麼,神情有點緊張,阿牛只是不住地點頭。
  我提了一隻布包站立在老爺的房門口。過了一步師算盤從門裡側了身出來。他隨手關上門,從我的手裡接過東西。我陪銅算盤走上棧道,小金寶迎了上來。小金寶沖了銅算盤不解地問:「這是上哪兒去?」銅算盤陪上笑說:「小姐,老爺吩咐我先回上海,辦點事。」銅算盤想了想,關照說:「小姐,你讓老爺再靜養幾天,過兩天老爺就要回去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就有顏色,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爺房門時小金寶大聲說:「都走光了,讓我一個呆在墳墓裡頭!」她的口氣裡帶了很大的怨氣,我猜想這句話是衝著老爺的耳朵去的。銅算盤走到蘆葦叢邊拍了兩下巴掌,一條小舢板就飄浮過來了。
  那時候我梆蒙在鼓裡。其實銀算盤回上海是一個極重要的跡象:在老爺與宋約翰的這場爭鬥中,老爺即將「和牌」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金寶的命運已經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時間問題。老爺和宋約翰之間的鬥法,我這輩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銅算盤剛一走,島上就出事了。
  太陽偏西了,照耀出秋日葦葉的青黃色光芒。天空極乾淨,沒有一絲雲層,藍得優美、純粹,藍得循循朗朗又濕濕潤潤。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萬頃,陽光側射處如一張巨大錫箔,反彈出水面的活潑波光。
  阿嬌和我蹲在碼頭汰衣裳。我們的舉手投足裡夾雜了勞作與媒戲的雙重性質,水珠子在我們的手邊歡愉跳躍。小金寶穿著翠花嫂的舊衣裳從棧橋上走了過來。步履裡充滿了女性有關陌生服裝的新鮮感與滿足感。小金寶一路走到碼頭,笑盈盈地望著我和阿嬌。阿嬌一抬頭就從小金寶的身上看見了阿媽的衣裳,頓時覺得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樂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嬌說:「姨娘,你怎麼穿我媽的衣裳廣小金寶說,「好不好看?」阿嬌說;「好看。」「像不像你阿媽?」小金寶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說;「阿嬌,往後就叫我阿媽,見了你媽叫姨娘。」阿嬌笑著用胳膊肘摀住嘴,幸福地膜一眼我,在胳膊肘裡說:「我不。」
  我低下頭又搓一陣衣裳,擰乾淨,放到竹籃裡頭。阿嬌突然說:「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說,你歌唱得好。」小金寶瞄了我一眼,哄著阿嬌說:「臭蛋騙你呢,我那是瞎鬧,唱得不好。」阿嬌走上來拽住小金寶的上衣下擺,說:「姨娘你教我。」小金寶坐下來,說:「唱歌呢,要唱那些心裡想唱的歌,要唱那些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歌。阿嬌你喜不喜歡唱歌?」阿嬌說:「喜歡。」小金寶說:「那你就唱給姨娘聽,唱得清爽、乾淨,姨娘就教你。」阿嬌有些擔保,小金寶順手掐下兩根黃黃的狗尾巴革,給阿嬌做成兩隻小手錫,套在阿嬌的腕彎上。阿嬌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阿嬌會唱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這樣的歌在我的家鄉人人會唱,我一直以為它就是我們家鄉的曲子,沒想到小阿嬌也會唱。
  更出乎我意料的最小金寶也會唱。
  小金寶給我使了個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參進去,三個人一同唱起了這只歌: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橋上喜鵲喳喳叫,
  紅褲子,花棉襖,
  外婆送我上花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小金寶打著拍子,臉上笑得又燦爛又晴朗,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是從心窩子裡頭流淌出來的那種,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那種,如同水往低處流一樣順暢柔滑,不可遏止。我望著小金寶,放鬆了,小公雞嗓了也加大了。小金寶的雙唇一啟一閉,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個字都不錯。這時候太陽極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植物光暈。剛打苞的蘆花花順了風的節奏飄動起來,又柔又韌,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閒模樣。幸福得要死。
  阿嬌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撲到小金寶的懷裡,說:「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寶疼愛地摸著阿嬌的頭,喃喃自語說:「阿嬌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嬌你唱得真好。」小金寶的神走遠了,我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個凶狠的」女人這封兒在想些什麼。她就那樣散了神,撫摸著阿嬌的頭,嘴裡重複著那句話。她的這種樣子反而讓我感到不踏實。習慣了她的倒後豎眼,她這樣溫柔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不踏實,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情。
  出於一種神示,或者說出於我對意外事件的強烈預感,可怕的事情說來就來。我從小金寶的臉上移開目光,看著碼頭旁的清冽水面。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退卻就僵在了那兒。我看見了兩條腿。是死人的兩條腿,正在水面緩慢地隨波逐流。小金寶從我的臉上立即發現了異樣,她本能地摟緊阿嬌,回過了頭去。小金寶一回頭整個湖面嘩啦一下就傾斜了過去。小金寶一把拉過我,把兩隻小腦袋一同理在了懷裡,小金寶再一次回過頭,屍首飄過來了,臥在水上,手腳全散了架,飄飄浮浮。屍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條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塊發佈針。小金寶猛然張開嘴,臉上就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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