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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人不會給上海太多記憶的。上海灘對死亡歷來遲鈍。墨鏡的死給逍遙城帶來的蕭條終於給酒精沖走了。洋錢和慾望招來了充滿洋錢與慾望的人們。逍遙城又熱鬧了。人的身影像錢的夢,像酒的夢,在逍遙城裡穿梭恍格。
  我垂手站在牆角,如二管家教導的那樣,望著台上的小金寶。她在唱歌。我記得她好像讓我唱歌的。是在一個夢裡。我唱起了一首童謠,我怎麼會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老爺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遙城裡出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幫保源跟在他們的身後。我看見二管家跟在老爺的身後,陪著一臉的笑。老爺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門,他們親熱地互相拍打對方的肩膀。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爺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發顯得空曠,走路時能看得見晃。余胖子比我們家老爺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沒有我們家老爺有樣子。老爺走到哪兒,總有老爺的樣子,余胖子走在我們老爺的身邊,有點像個打手,雖說穿戴都講究,嘴裡還有兩顆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來多了幾分野氣,不像我們家老爺,滿嘴的牙齒又黃又黑,開口閉口全是霸氣。
  老爺走到門口掏出了懷表,瞟了一眼,關照二管家說:「我和余老闆還有四圈牌,我要去摸完,你去告訴小姐,我晚點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爺發話時站在老爺的身後。他的臉上很平靜,平靜如水。是那種經過修飾後的平靜如水。多少年之後我才弄明白,這也是大上海表情。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營家來到我的面前,把老爺的話告訴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說:「你今晚一個人料理,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回頭問我。你總不能總是跟在我後頭。」二管家交代完畢又回到老爺那裡去了。幾個保鏢正在出門。他們的個子真大。堵在門口差不多把門全封死了。
  現在想想二管家真的是為我好。其實那天晚上他可以留在家裡,那樣他也就不會死的。可是詩也要說回來,一個下等人,在上海生得必須是時候,死得也必須是時候。二管家在唐府那麼多年,唐府的事可以說知根知底了。二管家在唐府裡後來能得到那樣定論,全因為他死得是時候。有權有勢的人誰不喜歡殺人?你越靠近他,你的小命超保不住。等他把身前身後知根知底的人全收拾完了,他就成了一尊佛了。他就成了空谷來風。他說自己是什麼東西他就只能是什麼東西,一切都有「屍」為證。跟在大人物的身後,最好是他的家業還沒有料理妥當你就死掉,這最光彩不過、體面不過。你要是老不死,等人家回過頭來做你,你小命保不全不說,你的死相總不會好看。當然,這些不是我十四歲那年能弄明白的。明白這些事的時候,我的腿也老得走不動了。
  小金寶走進了老爺的臥室。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安靜。她不知道今晚馬上就要死人。小金寶用腳險開門,一個人走到了大鏡牆的面前。我守在門口,小金寶沒有關門,她就那樣在鏡子面前一點一點往後退。後來她不動了,斜著眼從地板上看過去,她的衣褲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上,散落在腳的四周。她用一隻腳踩住另一隻腳的後跟,把鞋也脫了。隨後她抬起腿,把衣褲很優美地甩了出去。我看見她的腳。我知道她現在的樣。我想起了二管家的話,不敢再看。但是我想看,我第一次湧動起想看的慾望。照二管家說的那樣,閉上眼,只用心看。看了半天,看不出頭緒。隨後屋裡的大燈熄了,只留下一張床頭燈。小金寶撩開帳子,鑽了進去。
  我立在門外,和小金寶一起等候老爺。四周安安靜靜,我甚至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汽車喇叭聲,這樣的時刻顯然無比安詳。時間拉長了,在大門的外頭,隨電燈F面小飛蟲的翅膀一起,暗示了一種含混不清的游動過程。我的耳朵裡幾乎聽不見動靜。我的耳朵慢慢疲倦了。耳朵裡的疲倦又悄悄爬上了眼簾,我眨巴了幾下,曬得厲害了。我立在原處,低下頭,我想我就這麼站在原處睡著了。
  一戶意外的響聲在唐府的寂靜裡轟然響起,是金屬大門猛地被推開後的撞擊聲。我嚇了一個激靈,睜開眼,四周空無一人,我愣在原處。就在我的這個愣神中大院裡響起了不同尋常的汽車轟鳴和鬼鬼祟祟的眾人說話聲。我看了看屋內,屋內沒有動靜,就聽見裡頭「啪」地一聲,床頭燈也滅了。我悄悄走到陽台,趴在了陽台的欄杆.L。這時候衝進來幾輛黑色轎車,整個唐府裡到處都是刺耳的剎車聲。有一輛慌裡慌張靠在了主樓下面,司機一定剎晚了,汽車在路燈底下猛地一個晃動。車門打開了,四五個黑衣人圍了過來。他們小聲急促地說著話,七手八腳從車上抬下來好幾樣東西。主樓裡立即傳出了兩路人的跑步聲,是兩股人,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股是樓上樓下,另一股立即散開了,急促的腳步聲向圍牆的四周散去。
  深夜的唐府一片紛亂,每個人都急急匆匆,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驚恐與慌亂。隨後汽車的馬達聲一輛一輛地熄滅了,遠處響起了幾聲槍檢。再後來所有的燈一盞接,一盞相繼關ˍ上了,只在路的拐角處留下有限的幾盞,像長了白內障的眼睛,不透明也不明亮。黑暗中我看見一路人向浴室那邊悄然移去,一團一團的人,看不清在忙些什麼。在這陣慌亂中一樣東西掉在了地上,是一把刀,被石頭路面反彈了一下,連續一陣顛跳。我張開嘴,小心跟了下去。我來到底樓的時候樓下已經沒人了,只有那扇旋轉門還在快速不停地來回轉動。我扶住欄杆,等那扇門安穩了,悄悄跟了出去。
  大門口傳來了關門聲,大鐵鎖用的是鐵鏈子。我聽見了遠處鐵鏈與鐵門的細膩撞擊。
  過廊裡空空洞洞,拉出不祥曖昧的透視。一陣涼爽的風吹過來,在我的身上吹出一陣冰涼。我的身上早就汗透了。我貓著腰,壯了膽子往前走了幾步。我的腳下突然踩上了一樣東西,我踩在這個東西上身子往前滑了兩步,差一點滑倒。因為滑行我知道是一把鋼刀。鋼刀的刀尖因為重壓發出峭厲古怪的聲音,我蹲下去,右手握住了鋼刀的刀柄。慢慢站起來,感到手上糊上了一層粘稠,就把刀交玉左手上去,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合開了五指,我看見自己的手成了一隻漆黑的血掌。有幾處已經結成了血塊。我愣了一下,手裡一鬆鋼刀就掉了下來,又一陣不期而然的金屬跳躍,逼得人透不過氣。我重又蹲下去,大口呼吸,我一抬頭看見醬紅色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條粗黑沉重的血跡向過廊的那頭延伸,這條血跡被踩出了多種不規則的腳印。腳印熱烈洶湧地向前,一直撲到陰曹地府。出於一種熱切的恐懼,我沿了血跡向前走動,這時候浴室的燈亮了,我兔子一樣向燈光處疾竄,裡頭響起了一陣又一陣液體的沖刷聲。我趴在牆上。壁虎一樣趴在牆上,看見鮮紅的液體從牆角的出水洞湧出來,在燈光下流進陰溝,裡頭有人說話,我無限失措地推開浴室的大門,所有的人一起回過頭來,反被我唬了一跳,與我對視。這個驚魂不定的對視瀰漫了活潑的死亡氣息,沒有一個熟面孔,沒有一點聲音,三具屍體散在地面,有一具屍體上憑空長出了七八隻刀柄。紡錘形。這具屍體的眼睛睜得很大,似是而非地望著我,僵硬無神又栩栩如生,我覺得面熟,我突然認出了渾身長滿刀柄的正是二管家,我後退一步,腿軟了,嘴唇不住地蠕動。我終於緩過氣來,剛想大叫,一隻手捂緊了我的嘴巴,是一隻血手,一個聲音命令道:拉出去。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二管家對我的作用。他活著時我無所謂,他一死我才明白過來,這個愛嘮叨的半老頭其實是我在大上海的唯一靠山,唯一的親人。是他把我引進了大上海,是他告訴我伸手抬手中如何做一個上海人。而今這個人沒有了。晚上還好好的,現在說沒就沒了。
  門外走進來一個人,是老爺。他的身後跟了銅算盤。老爺臉上的橫肉都耷拉下來,失卻了上海灘老大的往昔威風。老爺走到屍體面前,摸每一具屍體的臉,老爺蹲在二管家的身邊,和二管家對視。老爺不說話,默然從銅算盤的手裡接過酒瓶,會到二管家的嘴邊,往裡灌,淌得一地,爾後老爺喝下一大口,嗅到二管家的身上。老爺站起身,脫下自己的上衣罩住他的臉,老爺的腰間纏了好幾層繃帶,左側的白色繃帶上洞開一片鮮紅。身邊的一個家丁說:「老爺,二管家的眼睛還沒閉上呢。」老爺的臉上滾過一陣疼痛。我看見一條鮮紅從繃帶裡頭爬了出來,越爬越長,老爺說:「「吃我們這碗飯,每個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睜著。」老爺走到門口,看見了我,我正被一個家丁拉住。老爺厲聲說:「放開他。」那只血手就放開了,卻在我的臉上留下一道巨大血手印。老爺又喝下一口酒,噴到我臉上,挪出一隻巴掌胡亂地給我擦拭。老爺把酒瓶遞給家丁,雙手摀住我的腮,說:「是你二管家替我擋住了那些刀子。」我沒有把老爺的話聽到耳朵裡去,卻忘記了喊老爺,忘記了看老爺的腳尖。我的一雙眼對了老爺如夏日麥芒那樣開了盆,在烈日下搖晃。我對著L海灘的老大視而不見,忘記了悲傷與哭泣,銅算盤從後面插上來,小聲說:「老爺,醫生在等您。」老爺對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大聲說:「叫什麼醫生?我就破了一點皮!」老爺說這話時我的眼睛正對了老爺腹部的血跡失神,老爺大聲說話時腹部一個收縮,白色繃帶下面的鮮紅突然就岔開了兩三股。銅算盤慌忙解了上衣,替老爺披上。
  老爺隨銅算盤消失在拐角。我一個人被留棄在岔路口,青黑色磚頭路面佈滿陰森危險的光芒。我站在原處,如孤墳旁的一株野樹,無人毀壞,也無人過問,立在風中通身洋溢著死氣。
  二管家的屍體橫在浴室裡頭。他再也不會對我踢叨了,再也不會有人向我講述大上海開口閉口、伸手退手裡的大學問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夠說話的唯一的人,他把我弄來,一撒手,什麼也不管了。我在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媽和所有的鄉村夥伴,我仰起頭,天空和星星離我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麼地方。
  小金寶披著那件白裙子一個人從黑暗處走了出來。她站在那盞昏暗的路燈下面,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只是敵不住恐懼。小金寶和我隔了四五米遠,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悄然對視,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這時候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從前院衝了過來,鄭大個子端著氣,手裡提了一支德國造盒子槍。宋約翰顯得很急,但沒有顯示出鄭大個子的那種心急如焚。鄭大個子衝到浴室面前,雙手推開浴室的門,大聲說:「大哥呢?大哥怎麼樣月裡頭有人說了句什麼,隨後出現了極短暫的沉默。
  宋約翰和小金寶在過廊盡頭正作無聲打量。小金寶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嘴巴張了幾下,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宋約翰只是扶了扶眼鏡,他扶眼鏡的過程裡意義不明地乾咳了一聲。夜在他們的對視裡。大上海的氣味也在他們的對視裡。
  鄭大個子從浴室裡返回結束了他們撲朔迷離的沉默狀態。一種極重要的東西讓鄭大個子失之交臂了。鄭大個子的焦急顯示出對大哥的赤膽忠心。鄭大個子對家約翰揮了揮手,只說了一個字:「走!」他們就一同走向後院了。
  我的周圍又安靜了。小金寶掉過頭,望著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背影,隨著腳步的遠去,她又回過了頭來。/h金寶一定從我的臉上看到了嚇破膽之後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邊。恐懼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臉上佈滿了酒跡與血污。小金寶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的中指擦我臉上的血痕,這個意外的溫存被我放大了,內心的麻木隨小金寶的指尖一點一點復活了,眼裡的淚水頃刻間無聲飛湧。我望著小金寶柔和起來的臉,一把抱住了小金寶的腰,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聲痛哭。小金寶一把推開我,壓低了聲音厲聲說:「別哭!」我抬起頭,哭聲更然而止,只是張大了嘴巴,小金寶從右胸襟裡抽出一塊白手絹,擦過自己的衣服,又在我的臉上補了兩把。我依舊張著嘴,喉管裡發出極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聲音。「這個院子裡還要死人的。」小金寶最後擦了一把,自言自語說。
  小金寶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來到了老爺的臥房,門半掩著,一個女傭端了銅盆從裡頭出來。女傭背對著光,這使她的躡手躡腳更像一個幽靈。小金寶輕輕推開門,人已經散去了,只剩下醫生和銅算盤。醫生正從老爺的胳膊上往外拔針頭。醫生悄聲說:「老爺,不要多說話。」醫生收拾箱子時銅算盤走到小金寶面前,堵在了門口。銅算盤輕聲說:「小姐,老爺有話要說。」小金寶就進去。銅算盤立即補上一句,說:「是和我有話要說。」小金寶聽懂了他的話,訕訕收回腳步,和我一起站在了過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靜了,除了醫生離去的腳步聲,四周杳無聲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隻喪家犬,門被關死了,窗前的燈光表明屋裡並不安靜。小金寶的身影在黑暗中來來回回地晃,這樣的晃動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突然的一聲破裂聲轟然在臥室裡面響起,是銅器,小金寶和我被嚇著了,小金寶縮到了我的身邊。銅算盤在屋裡說:「老爺,不能發脾氣,您看血又出來了。」小金寶沉住氣,悄悄走到門前,伸出手哈哈敲了兩小下,內頭沒有回應。小金寶收住手,又悄悄退了回來。小金寶站在原處,靜了片刻拔腿就走,賭了天大的氣。牆角的拐彎處卻閃出一條黑影,攔住了她。黑影子說:「回去!誰也不許亂動!」黑影子的說話聲不高,但聲音裡頭有山高水深。
  回到小洋樓已經是夜間一點。馬臉女傭走到我的身邊,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從我的身上聞到了什麼。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處尋找。馬勝女傭最終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背了過去。這時候落地大座鐘敲響了午夜一點。鐘聲響起時小金寶、馬臉女傭和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廳的正中央,鐘聲響起後我們相互打量了一眼,隨後小金寶就上樓了。她的背影疲憊,充滿了厭倦與無奈。她走在窄小的樓梯上,每爬動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扭動一次。馬勝女傭望了她一眼,轉過身往後院去了。
  誰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電話鈴會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小金寶和馬臉女傭原地站住了。她們彼此看不見,卻一同回過頭來看我。我交替著看了她們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間去了。
  銅算盤來敲門大約在四點鐘左右。我的印象裡天還沒有亮。銅算盤的敲門聲秋風一樣沁人心脾。我驚魂未定。在這樣的夜間敲門聲裡有一種格外的東西。馬臉女傭打開了門。銅算盤走到我的門前,拍了兩下,大聲叫道:「臭蛋,起來!」我已經起來,拉了幾下門,卻沒有拉開。這時候樓上的燈亮了,我站在門後的黑暗裡透過門縫看見小金寶站在了「S」型樓梯的拐角。她穿了一件鮮紅的低胸紅裙,兩隻雪白的大乳房有大半露在外頭。小金寶立在那兒,冷冷地問:「什麼事?」我透過門縫從第一眼看到小金寶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個感覺,小金寶一直就沒有睡。她的頭髮、神態和衣著一起說明了這個問題。小金寶走下樓梯,站在最低一階的梯子上,再也不離開了。她望著銅算盤,又問了一遍:「什麼事?」但這一次說得中氣不足了,好像心裡有什麼隱患。銅算盤卻說:「怎麼把臭蛋鎖上了?」小金寶扔過一把銅鑰匙,解釋說:「昨晚上他嚇著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麼事。」銅算盤卻不再問了,既不像相信,又不像不相信。銅算盤把我放出來,對小金寶說:「老爺關照了,你們跟我走。」
  小金寶神經質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頭看了一眼樓上,「走?這時候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銅算盤的話像算盤珠子一樣聽得見,看得出。「老爺吩咐。」
  「我收拾一下。」「這就走,小姐。」
  「……我收拾一下。」
  「這就走,小姐。」
  「這是到哪兒?要幾天?」小金寶邊走動一邊大聲說;「要是離開上海可不行,我還要拿點衛生紙,我過兩天就要用了……〞

  大事情總要回過頭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時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爺幹嗎要把小金寶弄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現在當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寶難過,她只不過是一個小誘餌罷了。我甚至懷疑小金寶和宋約翰的那點事,老爺他早就知道了。老爺說不定就是從這件事上發現姓宋的沒和他姓唐的穿一條褲子。老爺決定反過來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爺不能在上海動手,老爺也沒法在上海動手。老爺在上海灘立足的本錢來他的仗義,這樣人們要是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傳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話還要退一步,老爺也沒法在上海動手。好多年之後我才聽說,宋約翰手下一直養了十八個鐵桿兄弟,虎頭幫裡的十八羅漢。有十八羅漢在,老爺想動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爺要端姓宋的,當然要十羅漢一起端,道場就大了。他要把道場做出去,作為這個道場的開始,小金寶出發了,小金寶和我被兩個保像押住,神神秘秘鑽進了老爺布好的道場。
  烏篷船駛進dug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橋和兩岸小閣樓的倒影早在水下睡著了,液體一樣寧靜無語。烏篷船走在兩岸小閣樓的倒影之間,藍幽幽地弄出一路漣漪,閣樓們在水下晃動起來。江南水鄉的一切在水裡渾然天成。它們與水是天生的一對,被波浪蕩漾開來,婉約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頭望著水底的星星,但烏篷船一點一點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長了,柳葉魚那樣逃得無影無蹤。
  烏篷船一連過了三座石橋,我看見了燈光。燈光被方格子窗極分成豆腐方塊。烏篷船在燈光下的石碼頭靠泊了。安靜有時也是一種力量,它使每個人都不自覺地躡手躡腳。小金寶跨上石碼頭,只兩三個石階就到了石門檻。小金寶的低胸紅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讓身體烘乾了,和她的表情一樣皺巴巴地疲憊。小金寶走進屋,踩著那雙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內瀰漫了一股濃郁的煙熏氣味,樓板和牆壁佈滿黑色煙振。錫燭台放在灶沿上,遠遠地照出一張粗重方桌和兩條長凳。灶旁邊是一隻大水缸,一道裂痕從頭歪到腳,五六個大鐵釘銅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螞蠟。再有一隻大櫥櫃,剩下來的就是破樓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發出咯吱聲。小金寶看完四周用一句咒罵作了最終總結:「鬼窩!」
  站在門口迎候的是兩個男人,一個長腿,一個短腳。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農民裝飾。小金寶沒力氣說話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燭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寶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一隻胳膊撐在桌面,一隻手撫了大腿,一副大小姐派頭。小金寶吩咐兩個男人說:「給我拿雙鞋來。」兩個男人沒動,長腿阿貴卻走到灶前用一隻大海碗盛滿稀飯,放上幾隻老鹹菜根,端到小金寶面前。他把大拇指從稀飯裡抽出來,吮了吮。小金寶厭惡地掉過頭,煙癮和酒癮一起湧了上來。平靜地命令矮腳阿牛:「給我倒酒。」矮腳說,「現在沒酒。」小金寶眼裡的嚴厲在燭光下面透出夏日陰涼,但小金寶讓步了,小金寶說:「我要抽煙。」矮腳幾乎和剛才一樣回了一句:「現在吸煙。」「那你們呆在這裡幹什麼?」小金寶的嗓子說大就大!「看住你,」阿牛不買帳地說,「是唐大老爺吩咐的。」小金寶疲憊的臉上如夢初醒,阿牛不識時務地補了一句,「晚飯是我們給你剩下的,明天你們自己料理。」小金寶盯住了燭光,小金寶看燭光時臉上發出了白蠟燭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見小金寶蛇吐信子那樣吐出了三個字:「王!八!蛋!」
  小金寶站起身。她下面的爆發動作與她起身時的緩慢鎮定極不相稱。她猛地掀開方桌,熄燈瞎火的同時瓷器的粉碎與木頭的撞擊響徹小鎮的八百里天空。「滾出去!」小金寶尖聲罵道,她的聲音在漆黑的夜裡發出眩目火光。「滾出去你這王八蛋!」小金寶依靠良好的空間直覺迅速模到了兩張長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牆上,略地一聲,「滾!」小金寶D隨。又步地一聲,「滾!」
  小金寶的尖叫籠罩了整個小島。響起了嬰兒的驚啼。啼哭從黑處飄來,在我的耳朵裡拉出了小鎮的寂靜的夜空。
  阿貴重新點上白蠟燭。重新點亮的白蠟燭照耀出小金寶的絕望神色。煙癮和酒癮把她的臉弄得很難看。劇烈的喘息在她的胸前迴光返照。阿牛鎖好前門後門,用蠟燭在一盞小油燈上過上火。兩個人一同走進了堆柴火的小廂房。小金寶站了一會兒,關照我說:「上樓去。」我端了燭台走到樓梯口,用腳試了試,舊木板的咯吱聲被江南水鄉的小鎮之夜放大了,發出千古哀怨。樓上就一張巨大的紅木床。又古典又精緻,雕面對稱地向左右鋪張,燭光照耀出涼爽結實的紅木反光。小金寶跨上床踏板,順手掀開左側的一塊木蓋,露出一隻馬桶,有紅有綠,華貴好看。一隻木盆放在馬桶進,有兩道極好的銅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寶用腳踩了踩地板說:「你就睡那兒。」我望望腳下的樓板,無聲地點點頭。小金寶似乎精疲力竭了,倦態馬上籠罩了她的面龐。小金寶拽了拽紅裙,抬起頭。「給我燒水去,」她無精打采地說,「我要洗個澡。」
  我再一次上樓,我的腦袋剛過了閣樓板的平面看見小金寶已經睡了。她一定是困極了,樣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散得一床,東一根西一根。我輕輕地坐到樓板上,望著小燭頭,腦子裡全空了。我只愣了兩個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撐不住了,我甚至都沒有吹掉蠟燭頭,歪下身子就睡著了。
  那一陣尖叫發生在黎明。閃電一樣破空而來,無跡可求。隨後就開始了雷鳴。小閣樓裡發出了木板的爆力打擊與破碎斷裂。小鎮一下子天亮了。人們循聲而起,了無聲息的小鎮清晨充斥了一個瘋狂女人的突如其來。這時候石板小巷裡飄了一層薄霧,人們剛從石門檻的木板槽裡卸下門板,四處就炸開了那個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抽煙,給我酒!煙!我要喝酒!我操你親爹你聽見沒有!」
  小金寶睡足了,勁頭正旺。小金寶一把推開北窗,誰付北窗的小金寶自己也驚呆了,窗下居然是一條街,河街閣樓上幾乎所有的南窗都打開了,伸出一排腦袋,石街上身背竹簍的農人正駐足張望,但真正受了大驚嚇的不是小金寶,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寶半裸的前胸後背與殘缺不全的化妝使小鎮的人們想起了傳說中的狐仙。那個狐仙被江南水鄉的千年傳說弄得行蹤快活、飄忽不定。它突然間就在二樓推開了窗門,隔了一層淡霧,由口頭流傳變成了視覺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凶殘,活蹦亂跳、栩栩如生!人們看見狐仙了。人們驚愕的下巴說明了這一點。
  「看什麼?」小金寶大聲說。對面一排窗立即關緊了。小金寶大步走到南牆,推開南窗大聲說,「你們看什麼看?」
  南窗的風景與北窗無異。但到底隔了一條河,淘米汰衣洗菜浣紗的女人們似乎有了安全感,她們驚恐之後馬上鎮定了。一個淘米的女人在一個浣紗女的胸前摸了一把,笑著說:「看見了,全看見了!」河上烏篷船上單腿划船的男人們跟著大笑了起來。小金寶低下頭,極不自在地摀住胸,一臉的惱羞成怒。小金寶放下胳膊,「沒見過!」小金寶大聲啤了一口,「回家叫你娘餵奶去!」「啪」一聲,窗子關死了。
  我提了一隻大錫壺行走在小石巷。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衝開水。我的情緒很壞,一直想著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種睡不醒的感覺。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極疲憊。滿巷子都是霧,淡霧加重了清晨的小鎮氣氛。四五個人站在水鋪的老虎灶前頭,他們在議論什麼。一個胖女人正用一隻碩大紫鋼水舀出售開水。我一到來他們便停止了耳語。我的陌生形象弓!起了他們的普遍關注。他們甚至自動捨棄了「先來後到」這一古訓,給我讓了先。我貯好水從口袋掏出一塊銀元,這是阿牛從一個布袋子裡拿給我的,我把它遞到了胖大娘的肉掌心。這一細節被所有人看在了眼裡。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說:「怎麼找得開?你就沒有零錢?」我搖了搖腦袋。我可從來不花零錢。我的這個動作在ong人的眼裡顯得財大氣粗,極有來頭。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錢還給我。我離去時利用換手的空隙回了一次頭,幾個人正停了手裡的活一起對了我駐足遙望。我一回頭他們就把腦袋還過去了。
  小島的一天正式開始了。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門木板。蔑匠攤、皮匠鋪、雜貨店、豆腐房、鐵匠鋪、剃頭屋順我的足跡次第排開。家家戶戶都開了門。人們在大清早的安閒潮濕裡慢慢悠悠地進進出出。小鎮清晨的人影綽綽約約,有點像夢。人們用問候、咳嗽與吐痰拉開了小鎮序幕。很遠的地方有雞鳴,聽不真切。路面石板的顏色加重了霧氣的濕深感。鐵匠鋪升火了,一股黃色濃煙夾在霧氣裡順石街的走向四處飄散,消失得又幽靜又安詳,帶了一點神秘。我走到鐵匠鋪前月一個強壯的鐵匠正在拉一隻碩大風箱。隨著風箱的節奏爐膛裡一陣火苗一陣黃煙。烏黑的鐵鍋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熱氣,鐵匠猛吸了一口痰,狠狠地吐進了爐堂。
  我發現只有東面的隔壁鄰居還沒有開門。門板一塊一塊挨得極緊,沒有一點動靜。我剛想停下來,阿牛坐在門前不耐煩了,對我說:「快點快點。」我進了屋,看見阿貴與阿牛已經在前門後門把守住了,小金寶站在樓梯對了堂屋打愣。南門往來穿梭的尖頭舢板。北門穿梭來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給他們泡茶。剛泡好茶小金寶立即命令我去給她買衣褲、鞋襪、牙後和煙酒。小金寶扯過阿牛的錢袋,順手又給了我一塊大洋,沒好氣地對我說:「還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轉了一圈買回來的只有一雙木屐、一隻鞋刷、一小壇黃酒、一包旱煙絲和一隻旱煙鍋,外加幾隻燒餅。我把這些東西一古腦兒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寶發話。小金寶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說:「你買了些什麼?你都買了些什麼?」小金寶摀住我的腦袋大聲說——「你給我拿去刷牙,你刷給我看!」阿貴坐在南門自語說:「我就聽說過鞋刷、鍋刷、馬桶刷,從來沒聽說過牙刷。」小金寶拿起桌上的東西一氣砸到了河裡,指了我的鼻尖說:「給我去買,給我挑最好的買!」
  我沒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開蓋罐,往食指上敷些鹽屑,而後在嘴裡搗來搗去。我把食指街在嘴裡時故意測過腦袋,指頭在嘴裡運動得格外誇張。漱完嘴,我咂巴著嘴巴,似乎十分滿意,小金寶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剛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鹽,把食指送到嘴裡去。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難又難看。她擰緊眉頭完成了這個每日開始的必須儀式,嘴裡鹹得不行了,一連漱了好幾口都沒能沖干嘴裡的鹹氣。刷完牙小金寶似乎有些餓,她從桌面上拿起一隻餅,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的咬了一口。她盡量往下嚥,但該死的燒餅木頭一樣立即塞滿了她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時燒餅屑從兩隻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來。小金寶一把扔掉燒餅,咬了一口,扶在灶邊就是一頓亂吐。阿牛揀回燒餅,在大腿上擦了擦,說:「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麼好的東南都嚥不下去了。」
  小河裡駛過來一條船,這條尖頭小舢板是從西面駛來的。划船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四五歲了。她的規板的尾部拖了長長的一排茅竹,扁擔一樣長,上下都有碗口那樣粗。女人的小船還沒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見我們這個屋子吸住人了。她從船上站起了身子,一邊把頭髮一邊茫然地朝這邊打量。她的劉海被早晨的大霧涸濕了,綴著幾顆透亮的水珠。她半張著嘴,流露出一絲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側的石碼頭,把茅竹一根一根從水裡撈上來,水淋淋地豎好,碼在沿河的窗口。隔壁傳來開門聲,聽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說些什麼。女人一畝小聲說話一面用眼睛往這邊瞄。小金寶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視線,小金寶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麼?你e已沒有嚴女人顯然被小金寶嚇壞了,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小金寶到底說了什麼。女人的手一鬆,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碼頭上,發出空洞清脆的吶聲。那些竹子掉進了河裡,橫七豎八浮得到處都是。小河對岸的女人笑得彎起腰,她們零亂地議論起這邊的事。一刻兒用嘴,一刻地用眼神。
  我這一回買回來的只有煙。是水煙絲和水煙壺。我把東西放到桌上,看著小金寶的臉鐵青下去。阿貴吃著燒餅說;「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寶發作拿起錫殼水煙壺往裡頭灌水,再捻好小煙球,塞好,把水煙壺遞到小金寶的手上去。小金寶望了望兩個看守,到底熬不過煙痛,就接了過來。小金寶接過水煙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給她點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後抽出一張草紙,捻成小紙棍,而後放在手上極認真極仔細地搓。我搓得極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寶,煙盛從她的嘴角都快爬出來了。我搓得越發認真仔細。成了,我劃著了洋火,小金寶迫不及待地伸過了腦袋。我故意沒看見,點著了紙捻,卻把點著的洋火根丟了。我迅速吹滅明火,紙捻飄出了一股青煙,我給小金寶示範。一遍,吹出火,再吹滅,恭敬地把冒著青煙的紙捻遞了過去。小金寶接過紙捻喊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順了紙捻往上爬,就是不見火苗。小金寶嚥了一口,又惱怒又無奈地望著我。我就又示範了一遍,吹滅後再遞過去。小金寶突然記起了遙遠的打火機,放下了煙壺。「好,」小金寶說,「好你個小赤佬。」小金寶用力搶住心中的怒火,重複說,「好你個小赤佬。」我強忍住內心喜悅,只健站著不動。「給我點上。」小金寶說。我從小金寶的語氣裡第一次聽出了命令與祈求的矛盾音調,她的口氣再不那麼囂張蠻橫。我吹出明火,給她點煙。
  小金寶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寶吸到嘴裡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煙,而是水。這個突如其來給了小金寶極其致命的感受。她辭不及防,一口噴了出來,在我的頭頂佈滿一層水霧。
  那時候我真是太小了,總是弄不清楚隔壁這戶人家的門面怎麼老是開得這麼晚。長大了才明白,他們是吃陰飯的,為了街坊鄰居的吉利,開門總是拖晚,打烊則又是搶早,這樣一來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別人在這個世上也就能多活幾天了。老實人總是有一些好願望,這些願望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他們就是不肯放棄,一年又一年守著這些沒用的願望。這是老實人的可愛處,也是老實人的可憐處。
  槐根要還活著,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這孩子,命薄,在這個世上總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寶要是不到斷橋鎮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小金寶一去槐根什麼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寶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裡克到哪裡。走到哪裡大上海的禍水淌到哪裡。你說十五歲的槐很能犯什麼事?就是賠進去了。他的瘤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媽桂香現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們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還經常提起小金寶,我倒是說句公道話,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寶。好在我也七十歲的人了,到那個世界上也沒幾天了,我要是能見到槐根,我會對他說,真正殺你的人其實誰也不是,是你槐根從來沒見過的大上海。你沒有惹過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說你還能不信麼?
  我出門給小金寶買布時槐根正在開門。他的手腳看上去很熟練。他把門板一塊一塊卸下來,再在兩條長凳子上把門板一塊一塊鋪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內口的木蹲子上面,是個瘸子,低了頭用蔑刀劈竹蔑。槐根從屋裡把一些東西往木板上搬,一會兒就鋪滿了往香、紙荒、白蠟、哭喪棒。槐根的阿媽桂香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邊跟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時我吃驚地發現,桂香的肚子腆出來了,早就懷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槐很放好東西之後兩隻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裡的一切太招眼了,牆上掛滿了春衣。花圈、麻帶、喪服。白紙馬、新紙公雞,成串的錫箔元寶。門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個黑色的圈,裡頭端端正正一個黑楷字:壽。那個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屍。這些喪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繽紛又充滿陰氣。槐根站在這些東西的前面,顯得極為浮動;很不結實,有一種夢一樣的不祥氛圍。槐根的瘦削身體被那種氣氛托起來了,凸了出來,呈現出走屍性質,我一清早就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喪紙與香火氣,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叨兆頭ˍ
  我替小金寶買好藍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縫店的門前。我站在街心並沒有留意注視我的人們。我望了望手裡的布顯得有點猶豫,只站了一會兒我回頭離開了。我決定讓壽衣店的桂香為小金寶做一身喪衣。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站到了壽衣店門口,桂香正拿了一隻大良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頭對稱地砍下裂口,然後把蔑刀插進縫隙,提起來,用力砸上了石門檻。茅竹斷節和開裂的聲音痛快淋漓又喪心腦狂。滿街頓時炸開了喪竹的一串脆響。
  我站在一邊,頓時就把她手裡的竹子與花圈聯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過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時開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習慣性地接過了布料,「——是誰?」桂香問,我側過臉望一眼小金寶的小閣樓。桂香忙說:「我就來。」
  我帶領桂香上樓時小金寶正在床上吸煙,她的酒碗放在馬桶蓋上。屋子裡全是煙露。小金寶反反覆覆地練習吹火技術。她學得不錯,火捻已吹得極好了,煙吸得也流暢,呼喀呼啃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樓立即看見一個活人。臉上為難了。但她的表情讓小金寶忽視了,桂香站住腳,說:「我裁的可不是這種衣裳,我專門裁……」小金寶沒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看著她的肚子,小金寶打斷她的話,說:「我知道你不會裁這樣的衣裳,隨你怎麼弄,把東西蓋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卻望著地板,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小金寶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來,給小金寶量尺寸。桂香給小金寶量身體時從脖子上取下的卻是一根細麻繩,這個至關要緊的細節讓小金寶忽略了,她正吸著水煙,望著我自鳴得意。
  不遠處傳來了鐵匠鋪的錘打聲。金屬的悠揚尾音昭示了水鄉小鎮的日常幽靜。午後的陽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陰影一半是陽光。桂香坐在南門水邊為小金寶縫衣,針線在藍色粗布上飛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靈動,針線充滿了女性彈力。
  槐根在這個午後坐在石門檻上扎紙馬,他的紙馬用竹蔑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藝不錯。他扎的紙馬有點模樣,白色,是在陰世裡馳騁的那種樣子,鬼裡鬼氣的。小金寶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煙,正在床上安安穩穩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門的門口,無聊孤寂而又無精打來。槐根在扎紙馬的過程中不時地膜我幾眼,對我很不放心的模樣。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機會和他說話。
  「你是誰呀?」槐根終於這樣說。
  「我是臭蛋。」
  「你怎麼叫這個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還是臭蛋?」
  「這可不一樣。在上海,就算你是隻老鼠,只要姓了唐,貓見了你也要喊聲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點點頭。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靜又體面。
  「上海人都吃什麼?」
  「要看什麼人。有錢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一大上海的樓高不高?」
  「高,可在我們老爺眼裡,它們都是孫子。——下雨的時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乾的。」。
  「是怎麼弄那麼高的?」
  「有錢就行了,有了錢大樓自己一天二天長高了。」
  「那麼多錢,哪裡來?」
  「你喜歡錢,錢就喜歡你,只要你聽上海的話,錢就聽你的話。」
  一你喜不喜歡大上海?」
  我沒有料到槐根會問這個,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說:「上海的飯碗太燙手。」
  槐根釋然一笑,說:「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臉上掛上了走過碼頭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憂鬱地說,「這個你還不懂,你是不會懂得上海的。」我這麼說著傷起了神來,歎了口氣,愣在那回憶起上海。「等我有了錢,我就回家,開個豆腐店。」
  槐根放下紙馬,有些失望地說:「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過來,不屑一顧地說:「我怎麼不是上海人?我那一句說的不是大上海的話?」
  槐根聽著我的話有些摸不著頭緒。說:「我一點也沒聽懂你說的是什麼?」
  「你當然聽不懂,」我說,「我說的事情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我這麼說著倒過了腦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裡的活,一直在和我對視,好在金山對我沒興趣,他拖了一條瘸腿只是專心地折紙錢。他沒有讓槐根折紙錢而讓他做紙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讓槐根子承父業呢。
  桂香避開我的目光低了腦袋縫製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頭,順手拿起手邊的蔑尺,在凳子上敲了一下,槐根聽到尺子的告誡聲,立即把手裡的紙馬人揀起來了。
  桂香從小閣樓上領下一位水鄉村姑。一身粗布衣褲,紅鞋。褲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條小腿與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狀,遮住了腋下的布質鈕扣,是上鍋下櫥的模樣,長髮辮掛在後腦勺,利索爽現卻又充滿倦態。
  桂香把這位水鄉村姑領到了大水缸旁邊,掀開了水缸蓋。小金寶從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自己正經八百的村姑形象,兩個看守正在吸煙,他們用了很大氣力與很長時間才識出了那個風騷臭娘們。他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互看了一眼沒能弄清發生了什麼。「他媽的,我總算看見妖怪了,」阿牛晃了晃腦袋自語說,「一眨眼她就換了一個人。」小金寶沒理他,小金寶在水鏡子面前左右擺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臉色極蒼白,有一種病態疲乏。但她對這身行頭顯然十分滿意。桂香正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盯著她,小金寶沉在水底一眼瞟見了桂香的這種目光,有點張狂得意,她用一隻巴掌攪亂水面,結束了這次意gFXt視。
  「臭蛋。」小金寶大聲說,「臭蛋!」我從門裡忙衝了進來,我的雙手撐在門框上,望著面目全非的小金寶臉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對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說:「老爺來了?」
  小金寶走到我的面前,臉沉了下來。小金寶冷笑一聲說:「才跟我JLK,就學得這麼賤?」
  小金寶從屋裡出來了。
  小金寶在石板路上的款新步態引起了小鎮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時分,西天的晚霞分外晴朗。高處的牆垛抹了不規則的餘暉。路面的石板和兩邊的舊木板相映出一種極和諧的灰褐色,陳舊衰敗又自得其樂。石頭與木板構成了水鄉歷史,有一種永垂不朽的麻木。石頭與木板過於乾燥,和I感人一樣顯得營養不良、勞累過度,缺少應有的滋潤。小金寶的步態又安閒又風騷,在小鎮的石街上有一種無限醒目的都市遺韻。大街安靜了,如夜一樣安靜,如街兩邊的好奇目光那隊魄默默無語。我跟在小金寶的身邊,甚至能聽見鞋底下面最細微的腳步民街兩邊的目光讓我不自在,但小金寶極從容。她目空一切,視而不見,她對眾目暌暌眾星捧月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心安理得。我極其不安,抓耳撓腮,東張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遠處注視我們的行蹤。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腳步了,他們站到了屋簷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鋪子裡的手藝人都保持了他們的職業靜態,接受小金寶檢閱。小金寶不大的腳步聲震撼了整個水鄉世界,在多年之後人們還記得這個精彩一幕。
  那個老頭打了赤膊坐在石橋頭的一塊陰涼下面。他老得幾乎看不出歲數了,臉上的皺紋如古董瓷器綻開了網狀裂痕。他的眉毛和鬍子一樣灰白,秋草一樣長長地掛在那兒。他望著小金寶。茸毛一樣綿軟慈愛地笑起來了,嘴裡沒有一顆牙。小金寶走上去,靜立了一會兒,也笑起來,伸出手就去把他的白鬍鬚。小金寶說:「你多大了?」老頭伸出一隻巴掌,說:「還差五年一百歲。」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他的短褲上打了許多補釘,正端了一隻碗向這邊走來。那只碗又破又舊又髒,裡頭盛了乾淨的開水。白鬍子老頭興致極好,似乎意猶未盡,指了端水的老頭笑瞇瞇地說;「他是我孫子。」孫子同樣一臉寧和,他走上來,用一隻銅調羹給爺爺慢悠悠地餵水。兩個老頭動作默契、幽然恬靜,在!日石塊與舊木板之間互映出一種人生極致,瀰漫出時間芬芳,餘暉一樣飄滿小巷。小金寶一邊望著這幅餵水的畫面,她很突然地背過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過了小閣樓的樓頂,樓頂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陽照得鬱鬱蔥蔥。草叢裡藏著許多墳,時間一樣冥然無息。
  回到家門口桂香正坐在石門檻上扎花圈。她的小J瞅著她的後背,沒有目的地亂啃。桂香抬頭看見了小金寶,桂香很客氣地笑起來,說:「到屋裡坐坐吧產小金寶沒有答腔。小金寶以為她家死了什麼人,但看桂香的臉上又不像。小金寶極不放心地往前走幾步。小金寶往前走動時我預感到了危險,十分警惕地蹩到了屋簷下面.咬緊一隻指頭盯住小金寶的背影。小金寶站在桂香的門口,只看了一眼心裡就全明白了,我找來的裁縫竟然是給死人做壽衣的女人!
  小金寶的臉上霎那間下滿了一層霜,刮起了冥世明風。我從沒有見過小金寶受過這樣的靈魂打擊。小金寶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我的心裡一下子就吃了十塊冰淇淋。小金寶操起桂香家門檻旁的一隻掃帚,瘋貓那樣向我撲過來。我老鼠一樣機敏,竄過堂屋,身體劃了一條漂亮弧線,從南門檻上一頭躍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寶的心思,過去雙手抱緊了小金寶。我從水下冒出腦袋,用手抹一把臉,笑得又壞又毒。小金寶氣急敗壞了,但又無奈,眼裡沁出一層淚。「你敢作賤我!」小金寶氣瘋了,嗓子打了額。小金寶掙開桂香轉過身,一掃帚就反砸了過來,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與惱羞成怒全部潑向了桂香,「喪門星!夾不住腿根的貨!」
  我是從桂香家的石碼頭上岸的。桂香正對著她的男人金山流淚。「我給人欺侮,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金山坐在木蹲子上,手裡機械地弄著竹蔑。金山嘟詠說:「也罵不死人。」桂香低了頭說:「我還不如做個寡婦。」金山停下手裡的活,好半天不動,金山突然歪了脖子大聲說:「我死,讓你做個寡婦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淚。槐根站在一邊,他的大而秀氣的雙眼閃耀著女孩子才有的悲傷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幾個弟妹一起望著他的爸媽吵架。我流了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後不知所措。這樣的結局我意料不及。惡女人總是這樣,你對她凶,她總能順理成章地把災難5;向別人。金山看見了我,用滯鈍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轉過身後用一種嚴重的神情和我對視。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著我,只一會兒淚水無聲地湧了上來。「我怎麼惹你了?」桂香說:「你這樣捉弄我,我到底怎麼惹你了,你們合起伙來這樣捉弄我!」
  我望著桂香的眼睛內心升起一股內疚。傷心往上湧。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從石街上繞回自己的家門,小金寶正坐在樓梯口,雙手托了下巴生悶氣。我衝到小金寶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隨即扔起尺,在另一條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罵人,可又不知道罵什麼,我學著小金寶剛才罵人的話大聲說:「喪門星,你才是夾不住腿根的貨!你就是夾不住腿根的貨!別以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邊抽著煙,不急不慢地說:「一會兒工夫,碰上了兩個夾不住的貨,不錯。話裡頭有意思。」
  其實我這樣罵只不過是小兒學舌,僅僅是罵人罷了。但在後來的歲月裡,我追記起了這段話,我才知道這幾句話對小金寶實在是致命的,這句話裡隱藏了小金寶的短處和疼處。是小金寶最為脆弱、最容易遭到毀壞的敏感區。小金寶第二天的逃跑我覺得正是由我的這句話引發開來的。我這樣說她不是無中生有。我在後來的歲月裡一直沒有忘記她當時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罵之後是反常的,對這個我歷歷在目。
  小金寶站起身時像一隻母獅子,她掄起了巴掌就舉過了頭頂,但沒有抽下來。小金寶放下胳膊後由一隻母獅子變成了一隻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嚇破了膽才會出現的直眼,她用這雙直眼對著我劇烈起伏的潮濕腹部視而不見,卻沒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寶失神地掛下了下巴。她轉身上樓去了,有一腳竟踩空了,她的上樓模樣是丟了魂的模樣。阿牛望著阿貴說:「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閣樓的梯口,大腿上兩道傷痕火辣辣地鑽心。我沒有去做晚飯,就那樣躺在閣樓的梯口,黑夜開始降臨了。
  燭光極黯淡。小金寶坐在床上吸了兩口水煙,又放下了。她顯得孤獨煩悶又神不守舍。就是腿根夾不住,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ˍ個晴空霹靂。她開始盤算老爺安排她到鄉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寶望著我,我橫在那兒,幾乎沒有靠近的可能。燭光下面小金寶看到了命運,它橫在樓梯口,時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聳聳的黑色身影。她決定逃。這個念頭來勢生猛,在黑夜裡頭洶湧澎湃。
  小金寶從北窗裡伸出頭,這個垂直的木板牆面幾乎沒有任何落腳地。南牆更陡絕,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寶摸了黑往樓下換去,她躡手躡腳伸頭伸腦,像一隻雞。南門鎖上了,掛了一隻鐵鎖,北門同樣鎖上了,掛了另一隻鐵鎖。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傳出一聲咳嗽,是警告性的一聲咳嗽。小金寶立住腳,小偏房裡頭沒聲音了,過了一刻卻又傳出了半哼半唱的歌聲。「姑娘長得漂漂的,兩個奶頭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裡頭跳跳的!」小金寶知道看守已經發現她了,走上去,步地就一腳,裡頭和外頭全死寂了,只聽見隔壁人家的紡紗聲。
  小金寶這時想起了桂香。這個天才想法讓她產生了絕處逢生的感覺。小金寶這一回正經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門口,敲響了門,阿貴走了出來。阿貴嘟娥說:「幹什麼,你又要幹什麼?」小金寶在漆黑裡頭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等去賭個不是。」阿貴鼻頭裡哼了一聲,說:「你可別要花招。〞/J。金寶說,「這麼黑,我還能到哪裡去?」阿貴又想了想,從腰間拿下鑰匙,說:「你總算有了點人樣。」
  小金寶站在桂香家門口,身後頭站了阿貴,桂香屋裡頭的燈還沒有熄。小金寶想了想,開始敲門。裡頭問,「誰?」小金寶說:「我。」桂香端了小油燈過來開門,剛開了門小金寶的手就插在了門縫裡,桂香想掩門也來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寶早就擠進來了。桂香說:「有什麼事,我手裡忙著呢。」小金寶說:「你在做什麼?我幫你。」桂香便不吱聲,小金寶一把摀住桂香的手,說:「我都上床了,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光顧了出氣,有沒有傷著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蹲子上仰著頭望著小金寶,還沒等桂香發話心裡頭早軟下去了。金山挪過一張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寶的腿,讓她坐。
  風塵女人時常都有優秀直覺。依照直覺小金寶認定這裡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處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緊張地偵察,牆上掛著花圈壽衣和哭喪服。
  價外響起了火柴的擦劃聲。小金寶聽得出那是阿貴在外門抽煙。
  槐根也沒睡,在一盞小油燈下面織網。桂香的臉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層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臉上應有的光彩,反而類似於寡婦們最常見的倦怠顏色。這層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臉上同樣籠罩了濃郁隱晦,與他的少年身份極不相稱。金山一直盤在地上,在角落裡黑古隆冬,張了嘴,如一隻破水缸。
  桂香拉了一張臉,坐下來接過了槐根手裡的活,摔了撣槐根,讓他去睡。
  小金寶望著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話題:「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沒好氣地說:「臉皮厚,誰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寶裝著沒聽懂桂香的話,卻把頭轉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實實地說。
  小金寶即刻調整了說話的對象,轉過身對金山說:「大哥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一看就是個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裡的絲線拉得繃繃直響。
  桂香站起來,順手拿起一件上衣,對金山說:「澡都洗了,你怎麼衣裳也不換!」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幹什麼,想說話,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換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過來一件短褲,關照說:「把褲子也換了!」
  金山提了褲子,依然沒有明白桂香的意思,為難地望著小金寶,只是不動。
  小金寶堆上笑,大度地說:「今天實在得罪了,我明天再來。」
  小金寶時刻對了桂香虎視眈眈。桂香現在是小金寶內心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這個本份的女人現在是她的一道坎。小金寶坐在門前,望著忙出忙進的桂香,她必須跨過這道坎。
  正午時分小鎮上安靜了,不少老人與馬桶一起坐在屋簷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門檻旁扎花圈的內框。她的手腳極利索。她的最小的兒子翹著一對光屁股蛋專心地啃大拇指頭。小金寶伸出頭看見她們母子,回頭拿了兩隻燒餅,從矮腳的腿上跨過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寶把燒餅塞到小男孩的嘴邊,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過桂香,她的臉還繃著。小金寶有節奏地輕拍著小男孩的屁股,說:「姨娘讓小畜牧氣糊塗了,得罪了你阿媽,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張開嘴,天真爛漫只會呆笑。小金寶回過身,說:「喂!還生我氣哪?」桂香依舊低了頭,但小金寶敏銳地發現桂香的眼角嘴角全鬆動了,桂香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小金寶呼地就站起身,說:「人家給你賠了這麼多笑臉,怎麼盡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頭,小金寶卻淚汪汪了。桂香的心窩軟了,熱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臉上雖說沒開花,意思卻全有了。兩個女人側過臉,極不好意思地笑開了。小金寶重又蹲下來,撫了桂香的胸脯「沒傷著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寶一眼,說:「我又不是人家,像兩塊嫩豆腐,哪能就傷著了?」小金寶一把抱過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了牙又輕打了一頓小屁股,「你瞧你媽的嘴,你瞧你媽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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