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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星能自由活動的惟一時間是上廁所。廁所在半山,我盡量同她慢慢走,讓她在藍天下多呆一會,呼空氣,曬陽光。
  高原的空氣很陰險。初聞的時候,它新鮮而凜冽,像剛摘的雪花梨一樣清香。但它很快就會抽走人類不可須臾離開的氧氣,充填進一種透明的麻醉劑。吮吸高原的空氣,會被它不動聲色地引向死亡。高原用看不見的黑手扼住你的腦扼住你的胸,扼住你的心肺和所有空腔,使它們像一隻隻漏水的皮囊,永遠不能充分供給生命的食糧。
  稍微不慎,你就會被缺氧擊倒在地。無數粉紅色的炮沫痰像螃蟹沫似地從你的口鼻湧出,血液被偷換成濃重的鉛汁。高原用手輕輕一點,你的肌肉就凝固成岩石,滿頭的青絲變成冰雪樣蒼白……
  神聖而又殘酷的高原啊!
  遊星走路的時候,極不老實,總是東張西望。遇到迎面而過的幹部戰士鄙薄的目光,連我都替她難堪,她全不在意,四處環顧。
  她在找人。找伍光輝。她以為他會找機會來看她。這件事,整個部隊地方人言鼎沸,伍光輝不會不知道遊星已失去自由。他沒來,說明他一定也受到阻礙……
  遊星的這點心思,明明白白寫在她缺少陽光蒼白如瓷的額頭和焦灼的幽暗瞳仁裡。
  聽說,地方上遠沒有我們這麼法度森嚴。伍光輝只寫了篇檢查,檢討了私自動用吉普車外出的錯誤,其餘的,並無人追查。
  這世界有一把女人尺,還有一把男人尺。
  這一切,我不敢向遊星透露。
  天,陰沉沉的,像在孕育風暴。阿里這地方短暫的暖意,像白駒一樣走了。
  從廁所歸來,中間夾一塊空曠的谷地。在遙遠的過去,獅泉河可能從這裡流過。河水變遷了,卵石沉留下來,一排排魚鱗般地裸在地面。
  我和遊星一前一後。我有意同她拉開距離,不讓她感到被人監視的侮辱。突然,她僵住了。前仰著身子,脖子固定在一個很不舒服的角度,像被人用鋼釬釘往了。
  順著她的目光,我迅即找到一個深藍色的身影。他拎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很急促地朝我們走來。
  那身影越走越近,像一隻輕捷有力的音符。我分辨出周正的鼻樑,很有稜角的微抿的嘴唇……他穿著一身藏藍制服,在看慣了草綠的軍營裡,這藍色鮮艷悅目。
  來人正是伍光輝!雖然他沒有穿皮大衣。
  遊星並沒有認錯人!在她面臨四面八方的訓責時,伍光輝迎著高原這個冬季最早飄下的雪花,向遊星走來!
  遊星站著沒動。漫長的等待和巨大的歡欣,使她臉上充滿聖潔。
  我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他倆的接觸,顯然不相宜。作為執行任務的軍人,我理應制止。但在目睹了遊星痛不欲生的磨難之後,我又實不忍心阻撓。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閉上眼睛,背轉身,裝作養神?抑或劈頭蓋腦迎上去,像包丁剔骨的刀子,楔進他倆之間?
  沒容我艱難地作出選擇,伍光輝一個折身,大步流星拐向側方,目不斜視地走進通信科辦公室。
  我費力思索這意外的變故。是不是有人監視?四周空寂,只有無數鵝卵石像煮熟的死魚眼,目睹這一幕。是不是他為掩人耳目,隨手丟下一封信,或是一個紙條?沒有哇!只見風兒捲著謠言似地雪花,圍著我們上下翻飛。
  答案其實現成而簡單:伍光輝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換事務,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觀察他的路線,是一條插過谷地的便道。他沒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沒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遊星。她釘在地上的兩隻腳,彷彿被人鑽通了。全身的血液都從那裡流失,只剩下薄脆的軀殼。
  「剛才……我是不是看錯了……人?」她恍惚地問。
  我應該騙她。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但是瞬忽之間我沒想到這些假話,幾乎是本能地點點頭:「正是他。伍光輝。」
  遊星朝著伍光輝隱沒的方向說:「他還能工作。這挺好。」
  我叫蘆花幫我照看遊星,跑去把老式電話機搖得像一挺機槍。
  「喂!孔參謀嗎?我是週一帆,我想見你。」
  「週一帆,你終於想見我啦?太好了!我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電話另一頭高興得大叫。
  他果然氣喘吁吁趕來。
  「伍光輝到你們那兒去了?幹什麼?」我沒好氣地問。
  「他是地方機要交通員,經常與我們互換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頭腦。
  「他這個人一定有些過人的地方吧?」我問。我心中還存最後的幻想:遊星傾心愛慕的人,總該有可愛之處吧!
  「又是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其實一直小心地愛護著你們,丟人啊!遊星把大家的心給傷了,如今大家都等著看戲呢!」
  「看什麼戲?」我機械地問,頭腦木然。
  「河南兵等著看豫劇,河北兵等著看梆子,上海兵看評彈,陝西人看秦腔……甭管什麼調,都是好戲都熱鬧。她爸爸就要上來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眾弟兄們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聽你再說下去!」我只覺得神經像鋼絲勒進腦漿。
  「這可是你叫我來的!週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為了談談遊星,下次我將不再奉陪!」孔博也發起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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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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