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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衛生科全體黨員大會,討論給遊星黨紀處分問題。
  會場上掛著戰備動員時的橫標:共產黨員衝鋒在前,退卻在後。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
  人們三三兩兩議論著其它話題,幾乎沒有一句涉及遊星。在討論重大議題之前,往往貌似平和。
  我不希望給遊星的處分太重,我們相處日久,感情篤深。也不相信能輕描淡寫讓她過關,她給我們的集體帶來恥辱。
  「輕傷不下火線這句活還可以,重傷不哭有點孩子氣。」我同身旁的人隨口搭訕。
  「那是打仗時遺留下的口號,革命傳統,改不得的。」蘆花湊過來說。
  我沒理她。
  老協宣佈開會:「遊星同志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我作為政治領導,要負主要責任。」他態度真誠,悔恨之心溢於言表。因為女兵們管理不善,他受到嚴厲批評。
  「我們要純潔隊伍,教育同志,從此杜絕此類事件發生。」他的語鋒開始凌厲。
  我嚇了一跳:這不分明暗示著要開除遊星黨籍嗎?
  我用眼去唆遊星。她端端正正地坐著,像一根冰塔,雖不斷融化,還撐得住架式。眼睛緊盯著「重傷不哭」的橫幅。
  其後,宣讀了當事人的檢查交待材料。遊星寫得很簡單,基本上就是我筆錄的那些。伍光輝則要複雜得多,而且記憶十分清楚,簡直叫人懷疑當初他與遊星相好時,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這血腥的房間。我知道這些話像玻璃片,遊星被解剖後貼在上面供觀察分析。所有的隱私像鹹魚,赤棵裸地晾曬在天地之間。
  「同意開除遊星黨籍的人,舉手。」老協像教練員扣響起跑槍,莊嚴宣佈。
  片刻的靜寂。
  遊星入黨不容易呀!比蘆花和我,多花了幾倍的汗水!人們對幹部子弟,一半是羨慕,一半是苛求。遊星的父親並未給她特殊關照,也許以後會給,以前肯定沒有。但大家認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運,理應多受些磨難。她硬是用一點一滴的勞動,改變了人們的印象。她是科裡技術最優秀的衛生員,雖說嘴巴愛發牢騷說怪話,真到關鍵時刻,絕對是把好手……這一切,人們都統統忘記了嗎?一個晚上的過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嗎?
  輕微的聲響。
  一隻胳膊舉起來了。遊星像中了槍傷的兔子,用無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著那個方向,希望那個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暫的對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訴他。
  那個人沒有抬頭,只是拚命吸煙。成團的煙霧像濕木柴燃燒,從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還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齊冒出來。
  又一聲輕微聲響。是衣袖與軍服下擺摩擦的動靜。在死一般沉寂的會場聽來,竟像汽車輪胎緊急剎車時刺耳。又一隻胳膊舉起來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無誤。
  遊星絕望地把頭扭過來扭過去,好像一條牛尾,在忙不迭地撲打成群而來的牛虹……她開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陣聲響。音量比剛才大許多。這是幾雙手一齊舉起。
  遊星的嘴張成一個橢圓,有稀薄的口水掛在兩唇之間,好像在吹肥皂泡。這神情很古怪,像個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認識朝夕相處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舉起來了,大家的憤怒終於找到了宣洩的錐形山口。
  遊星把頭伏下了。伏得那樣低,直抵雙膝。從她的座位背後看去,會以為那個位子是空的。
  我遲疑地舉起了手。老協正審視地盯著我,別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遊星,原諒我。你遭受的是一場暴風雨,大概不會再計較我這一盆水吧?表決所需的半數已然超過,這一票對你是無所謂的,對我卻很重要。我還要奮鬥光輝燦爛的前程。
  我真怕遊星在這時抬起頭來看我。幸好,直到結束,她始終維持近乎匍匐的姿勢,一動未動。
  「全票通過。」老協拉長聲音宣佈道。
  「咦!我並沒有舉手呀!」一個孱細的女聲說。
  是蘆花!
  「要處理也得先懲治男的。這種事,男的罪過大!」一向靦腆的蘆花鼓足勇氣說。
  我從此原諒了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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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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