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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春節快到了。
  可詛咒的節日啊!自從封山斷路之後,崑崙騎兵支隊的所有將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片言隻字。遊子們像斷線的風箏,思念之情像崑崙山的冰雪一樣日益加厚。過年的氣氛爐火一樣炙烤著人們,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進每一顆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麼過呢?太難熬了。無論多麼鐵石心腸的軍人,都會在這一刻,想起家鄉,想起童年,想起母親。
  安門栓深刻地洞悉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長了。知道唯有吃的樂趣才能沖淡痛苦。剛過臘月二十三,他就開始籌措除夕夜的餃子了。
  麵粉雖是統一標號,但似乎多少總有區別。
  炊事班長不厭其煩地拆開麵粉袋縫線,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窩出些麵粉,在太陽光底上晃著。
  「你說說,是這搭的白些,還是那搭的白些?」安門栓問朱端陽。
  「我說,是這搭的白些。」朱端陽調皮地隨手一指,學著安門栓的腔調。
  鬼女子!
  安門栓雖說自覺著還是那搭的白些,仍將朱端陽挑中的那袋面挽上個記號,浮擱在一旁,預備年三十用。
  「脫水菜。你說綿軟些好呢,還是嫩生些的好?」安門栓又回過頭徵詢。
  「脫水菜脫水菜!一年四季吃脫水菜!我討厭脫水菜!軟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都要變成脫水菜了!」剛才還好好的,一提起吃萊,朱端陽突然爆發了。
  有什麼辦法呢?什麼菜都沒有,脫水菜還要算好東西呢!脫水萊是個謎。好端端的青菜,根莖葉都在,單單失去了水,就變成了另外的東西。你還給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還要多,脫水菜卻再也不會復活為青菜了。好像有什麼精靈,鮮菜的靈魂,隨著水漂走了,剩下的莖葉,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骸。
  「那你說吃什麼餡的呢?」炊事班長百般無奈地問。
  朱端陽干張了張嘴,回答不出。
  「我給你的蒜瓣,長好高了吧?」炊事班長突然想起來。
  「徐一鳴給的肥料可靈了,現在都長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陽立刻眉飛色舞起來。
  「你養在哪兒?」
  「原來在化驗室,後來我們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綠,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陽一點也沒想到安門栓的問話,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懼與等待中來到了。鄰近部隊有急診,徐一鳴隨醫療組出去了,朱端陽一個人化驗,忙到很晚。
  軍隊裡吃餃子,是件大工程。安門栓把活好的面一塊塊切開,按照各個小單位的人頭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餃子餡的時候,就更複雜,人們拿著碗盆,嘻嘻哈哈地圍著炊事班長,總想給自己多分一點。當兵吃糧,平日裡都管飽,大過年的,難道還能讓大家餓肚子嗎?可安門栓真的不知從哪搞來一桿秤,斤斤計較地一份份給大家稱。大家也真地為了秤頭秤尾的高低,爭執不休,臨走時還要偷著從餡盆子裡再撈走一把。一時間,炊事班裡竟是從未有過的紅火。
  人們都在拚命找話說,不讓別人安靜,也不讓自己安靜。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個人獨處的機會。
  當朱端陽疲憊地推開宿舍門,這機會猝不及防地降臨了。清潔整齊的女兵宿舍內沒有一個人,顯得空曠而荒涼。這是女兵們離開父母後,過的第一個春節,袁鎮把她們請到科部包餃子去了。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朱端陽和她小小的影子。緊接著,她又發現一件意想不到的禍事:白瓷治療盤內碧青的蒜苗,被人齊根剪掉,殘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帶綠色的水珠……
  朱端陽立刻想到了這是惟干的。她衝出房門,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趕去。
  夜,真黑呀!沒有風,沒有雪,沒有星星和月亮。崑崙山龐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碩大無朋的黑被,將天地遮擋得嚴嚴實實。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這大山深處的寒夜中瑟瑟抖動著,使人懷疑它們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過是人在極端孤獨中的錯覺。
  朱端陽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個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會。她知道,在遙遠遙遠的內地,有一所燈火輝煌的溫暖的房子,那裡就是她的家……兩行小溪順著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裡。
  「你呆在這兒幹什麼呢?我還以為是國境那邊派來的特務呢!」有人打斷她的思緒。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衛生科看病,且次次都開化驗單,同朱端陽已經比較熟了。
  「大過年的,還有那麼多電報要送?」朱端陽搭訕著,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臉。其實這有什麼用呢?機警的機要參謀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過節,電報才越多。」尤天雷輕輕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這算不得洩密,任何一個稍具軍事常識的人,只要打開普通的半導體收音機,都能聽到紛亂襲擾的電波信號,密密麻麻亂得像一鍋粥。只有到了機要參謀那裡,才顯出它們莊嚴肅穆的本來面目。崑崙騎兵支隊與軍區無電話聯絡,關山重重,電話線架不過來。機要電報便成了唯一的通訊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說,機要參謀掌握著全部隊最核心的機密,甚至比司令員知道得還要早,還要周全。各級指揮員在決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時候,都會或多或少地徵詢他問的意見。機要參謀,是崑崙騎兵支隊的驕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電報裡都寫的是什麼?」朱端陽好奇地問。整個冬天,他們看不到一張報紙,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樣的山,一樣的天。出來進去是那幾個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樣的脫水萊。刻板,單調,使人在麻木中衰老。無線電波是唯一將這獨立雪國與外界聯繫起來的通道。朱端陽覺得尤天雷那個公文包裡,裝著一個新鮮的外部世界,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這真是一個古怪而大膽的要求,觸犯了兵家大忌。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這是軍人的準則之一,朱端陽何嘗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問一問。而且,在她那顆聰明的心裡,朦朦朧朧感覺到——這個漂亮的機要參謀,即便不告訴她,也決不會訓斥她,也許還會講出一段風趣幽默的話。她實在害怕暗夜與孤獨。
  尤天雷為難了。「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這信條從他當機要員的第一天起,就融化進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機密,慎之又慎。他不可違背原則。
  「電報裡問咱們大年初一會餐,吃什麼菜。」尤天舀編了一條不高明的謊話。
  「你騙人……」朱端陽的眼淚唰唰地流淌下來。這麼一句玩笑話,原是不至於動此干戈的。但姑娘們的淚,多半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蓄積起來,隨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發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歡這姑娘。縱不能討她高興,也絕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淚。不就是想知道一下來電內容嗎?她絕沒有別的動機,也不會去報告印度當局。況且,只要不是直述電文,也未必就是洩密。
  「我告訴你。」尤天雷壓低了聲音。朱端陽止住了哭泣。
  「各級指揮機關的來電都有。軍區、大區總部………」
  「他們都說什麼了?」
  「讓我們邊防一線部隊加強巡邏,提高警惕。一旦出現意外,要勇敢頑強地消滅敵人,守衛國土……」
  這些話,從朱端陽踏上崑崙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聽到過多少遍了。此刻聽起來,仍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激動傳遍全身。
  「報上說沒說感謝我們在這裡保衛祖國?」朱端陽有點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提出了這個問題。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們,是否惦記著他們。
  黑暗中也能看見尤天雷露出了滿口的白牙。感謝?密電碼中也許有這兩個字的編號,但尤天雷從未在報文中使用過它們。如果說前面的問題還情有可原,這一次可實實在在是幼稚了。調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現在快十二點了。我問你,去年的此時此刻,你在哪?在做什麼?」
  「在家……在放鞭炮………」
  「這就對了。請問,那時候,你可想到要感謝我?」
  「感謝你?」朱端陽一撇嘴:「那時候,誰認識你是誰呀!」
  「去年的此時此刻,我也像現在一樣,提著文件夾,走在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許還這樣………」
  尤天雷走遠了。因為是夜間送報,按規定必須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顯得更威武。
  保衛者與被保衛者之間,是一道鴻溝。一旦跨過,你就必須義無反顧地承擔起責任,無論它是多麼沉重。
  走進炊事班的時候,朱端陽幾乎忘記自己的初衷是什麼了。安門栓正在用暖壺蓋從軋面機軋出的面頁子上,往下擠切正圓形的扁片,然後用它們包出些大而蠢的餃子。
  「□面棍呢?」朱端陽好奇怪。
  「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長沉悶地說。
  「這麼厚的皮,還不成了發麵餅了?我去找個大注射器內芯,咱們倆一塊包。」
  安門栓感動地抬頭看看朱端陽。「不用了。這些就夠。想起家裡人吃不上餃子,我一個人,也嚥不下幾個。」
  這麼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陽想起自己剛才的狼狽相,忙給安門栓寬心。「哪能過年吃不上餃子呀!別忘了現在是新社會!其實,就是舊社會,連楊白勞家過年,還有王大春給送的二斤白面呢!」
  「你不知道,俺們那兒收成不好……」安門栓停了手裡的活計,怔怔地望著窗外。好像他有什麼特異功能,能透過無數堵牆壁和山戀,瞅到他家鄉的場院似的。
  「別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沒見家信,你怎麼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機裡不是說你們家鄉是大豐收嗎?」每逢說到收成之類的事,從農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莊重沉鬱,朱端陽自知沒有插嘴的份。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的話很有說眼力。
  「你咋能光聽喇叭裡的!」安門栓奇怪,別的事上挺機靈的巧女子,怎麼這事上卻弄不明白。
  「那你從哪兒知道的?」朱端陽不服氣地反問。
  「俺是從喇叭裡聽說的。」
  真稀奇了。炊事班長八成是想家想糊塗了,怎麼說話都顛三倒四的?朱端陽劈手奪下安門栓的暖壺蓋:「我看你別吃餃子,叫醫生給你開點藥吃吧!」
  「你聽我細細說。喇叭裡是不是說黃河下游今年沒鬧大水?」
  「說了又怎麼樣?你們家在黃河上游,礙著下游什麼事了?告訴你,喇叭裡這會還在說,太平洋上刮颱風呢!」
  「刮不刮颱風,對俺們那搭倒是沒啥影響。」安門栓聽不出朱端陽的揶揄之意,很認真地反駁著,隨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們那兒缺水。只有靠老天爺下雨。哪年黃河發大水,俺們家鄉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豐收……」
  朱端陽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在她過去短暫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國還有如此貧瘠的地方。她以為崑崙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裡,這也是天堂!
  過年的鐘聲響了。
  式樣繁多的餃子(如河南的扁餃,山東的擠餃)出籠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開,無法煮熟這種古老的全封閉結構食品。炊事班長是在籠屜上抹了層油,將餃子蒸熟的。
  各小集團的餃子,上籠時是標記好分開碼放的。不想出鍋揀抬時,全亂了營。人們混亂地搶抬著,活像一群烏合之眾。當然,手下也還留情,給後來的人多少留著一些。輪到女兵們去拿餃子時,才發現她們包的餃子,已全都被別人拿走了。女孩子們的餃子包得很規矩,小巧玲瓏的,很容易識別。也許,餃子餡雖是一樣,女人包出的餃子,更有一番風味。女兵們吵鬧起來,餃子不夠吃。於是男兵們又各自將自己碗裡的餃子撥出來。結果匯到一起,三個班的女兵也吃不完。
  安門栓扯扯朱端陽,暗地裡遞給她一碗餃子。包的很精緻,像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這等細活。
  餡雖說也是脫水菜的,但攙進去的蒜苗,明顯比大鍋飯的多。
  朱端陽這才記起興師問罪的事,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她給蒜苗的殘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濃度過高,效果大得令人驚駭。蒜苗先是滋生出瘤狀的葉子,然後便猙獰地瘋長,顏色也成為一種無法解釋的青紫色。不但沒了觀賞價值,連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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