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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安門栓是我接的兵。」尤天雷坐在化驗室的白色轉椅上,等待他的化驗結果。
  朱端陽相信。尤天雷雖然年輕,但軍隊裡的輩份是以軍齡來衡量的。所以機要參謀可以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話。
  「接兵的時候,我們住在他們公社招待所。吃完飯,我把碗往桌上隨手一擱。站在一旁的服務員,把碗拿過去,伸出舌頭往碗裡左右一舔,碗就算刷乾淨了。摞在一起收好,下頓盛上飯再給你用……」
  「真會瞎編。」朱端陽放下手中的操作,好氣又好笑。
  「誰騙你?這是真的。所以,以後逢到吃飯,我事先把解放帽簷偏到一邊去。一則是提醒自己別忘了飯後舔碗,叫人老百姓頓頓給咱舔,怪不好意思的。二來是舔的時候方便些,要不弄個滿臉花,多不美觀!」尤天雷坐著自轉椅轉過去,又轉回來。
  朱端陽不由得有些心酸,不願被人看出來,便慢慢地晃著試管。
  「要不是安門栓家弟兄好幾個,我根本不收他當兵。他們家鄉缺水,家裡沒有壯勞力的,小伙子走了,沒人下澗裡挑水,生活就難維持了。」尤天雷這句話可是肺腑之言。早知有今天,看起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長竟成了不可小覷的對手,他說什麼也不會收安門栓當兵的。
  朱端陽自然想不到尤天雷的這許多心思。她只是想多知道點炊事班長的情況,便催尤天雷再講。
  「安門栓坐上汽車。一到中途休息,他就第一個跳下車,直著嗓子對著車上叱喝:『還不快下來,讓汽車歇息歇息……』安門栓的舌頭,伸出來夠得著鼻子尖,這都是從小練舔碗練出來的……」尤天雷講得興起。說實話,看到朱端陽對安門栓的身世這麼感興趣,尤天雷心裡頗不受用。但他覺得與其讓朱端陽四處去打聽,倒不如自己這樣詳細介紹一番。他相信自己具有足夠的優勢。
  果然,朱端陽被炊事班長的軼事逗得咯咯笑了起來。她想得出安門栓滑稽憨厚的樣子。
  一直背對他們朝窗外凝視的徐一鳴,突然回轉身,用很犀利的目光掃了尤天雷一眼。說道:「你出去一下。」
  尤天雷站起身。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化驗員的領地。剛才的說笑略有點過分,騙騙小姑娘可以,他忽略了旁邊還有一雙老練的眼睛。
  「不是說你,尤參謀。朱端陽,請你把病房的化驗單處理一下,這份標本我來做。」徐一鳴的口氣很平和,卻不容置疑。
  朱端陽出去了。屋內留下兩個男子漢。空氣驟然間緊張起來。
  「尤參謀準備調到後勤部供職了嗎?」徐一鳴的問話暗藏著某種潛台詞。
  尤天雷一時還估不準頭發少白的化驗員是何動機。徐一鳴是朱端陽朝夕相處的師傅,尤天雷不想同他搞僵。多一個不時說自己壞話的人,總是不利因素。他鎮靜地一笑:「起碼目前還沒這種打算。」
  「那為什麼對一個炊事班長這麼關心呢?」徐一鳴的話雖一般,份量卻不輕。尤天雷必須解答他對安門栓雖說都是事實,卻並不那麼友好的描述。
  機要參謀迅速判定了形勢。從對方略帶嘲弄的語氣中,他知道外表不露聲色的化驗員,實則對他的心思洞若觀火。他感到有點狼狽,但旋即又鎮定下來。這沒有什麼好遮掩的。索性挑明了。真正的軍人,喜歡直率。
  「我看出炊事班長看上這姑娘了。我給他們潑點涼水。」
  「等到火滅之後,你再點起一堆新的來。我說的對嗎?」徐一鳴緊逼住問。
  「我……沒有那個意思。戰士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這幫女兵們上山後,領導曾三令五申這一條,這你也是知道的。」尤天雷說的並非違心之談。他並不敢想像現在就同朱端陽談戀愛,只是希望她對自己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而不要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我自然記得這條軍規。只是尤參謀近來常常光顧我這個小小的化驗室。幾次抽的血加起來,只怕比掛次輕彩都多了吧!」徐一鳴冷冷地戲謔著。
  「這是因為我一直生病。」對這個問題,他早就備有現成的答案。
  「有沒有病,不是你說了算,而是我說了算。你說對嗎?」徐一鳴輕鬆地從試管架上抽出兩管半凝固狀態的血漿:「尤參謀,請看好。這是你的血液標本。」他拿著試管對著陽光晃了晃,血色純正而鮮紅。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污物桶前,踩動腳開關,將試管丟了進去。
  「你……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工作!」年青的機要參謀倒不是吝惜他的血,覺得人格受到了蔑視,憤慨地質問道。
  「我正是為了能夠安安靜靜地工作。」徐一鳴冷漠地望著他。
  尤天雷快速恩忖著:化驗員為何對我發這樣大的火?難道真是為了替炊事班長抱不平嗎?噢!對了,這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暗暗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長期以來忽視了這個最潛在的敵手。化驗員憑借天時,地利,人和,具有優越的競爭條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危險勢必不斷加大。自己每次進化驗室,見到的都是楚河漢界,相隔甚遠,誰又能知道這不是化驗員的表面姿態呢!他急忙調整了思維方向,轉守為攻道:「我就是一天往化驗室跑的次數再多,也不如你們這樣安安靜靜工作,呆得時間長!」
  徐一鳴惱怒了。自受袁鎮科長所托,他一直以朱端陽的保護人自居,現在,這火竟燒到他頭上來了,他極想剖白自己,絕不曾存非分之想。但都是未婚男人,這表白又能有多少力量!
  他遲疑著。尤天雷咄咄逼人地望著他。朱端陽的身影已從遠處走近。
  「尤參謀,你我都是男子漢。你記住我的話,我徐一鳴,絕不會娶朱端陽做老婆的!」
  「此話當真?」尤天雷反問。
  徐一鳴沒有重複。真正說話算話的人,是不喜歡重複的。
  尤天雷不得不佩服這勇氣。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人,不應該放棄自己的努力和追求,愛情是一件很嚴肅鄭重的事,在什麼情況下,他都不會輕易放棄這種權利。但是,他可以等到女兵們服役期滿。只是在這期間,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感情這東西,可是最易變化的。況且就是徐一鳴,橫生變故的可能性,也絕非一點沒有。情場也同戰場,是來不得半點粗心大意的。
  狡智的機要參謀立刻想到另一個主意:「徐化驗員,我佩服你的為人。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說罷,從內衣口袋的皮夾裡,抽出一張相片。
  姑娘很漂亮。徐一鳴看也沒看,冷淡地說:「這麼漂亮的姑娘,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你他媽混蛋!這是我妹妹!」面孔白皙的機要參謀粗魯地罵起來。
  徐一鳴發現自己唐突了。機要參謀是聰明人,今天的交鋒,足以使他有所收斂。他把相片還到尤天雷手中。從以前化驗的記錄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檢查的結果,抄在這次的化驗單上。
  「拿去給醫生看吧。別發這麼大火,咱們不是還打算做親戚嗎!」
  朱端陽走進來,恰好聽到這最後半句話,不由得抿起嘴一樂。「看來自己還擔心他們會有口角,完全是多餘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親熱。
  徐一鳴的心,緊縮得疼痛起來。
  他怕見這微笑。直到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樣多麼寶貴的東西。他一直在心中替自己辯解,說自己對她的關心愛護,完全出自一種同志式的友誼。當真的決定永遠同她做同志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現在翻悔,也許還來得及,況且這種允諾,本身並沒有約束力。沒有什麼能約束一個成年男子對他所愛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一鳴不會翻悔。他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崑崙山是一座雄性的山,崑崙騎兵支隊是一支男性武裝集團。陰差陽錯,來了一個班的女兵。對於這樣一片廣闊的土地,實在是杯水車薪。袁鎮科長的決策是正確的,把女孩子們保護起來,讓她們象天上的月亮一樣,每個人都可以仰頭看見,每個人都不能據為己有。邊防線不是內地的公園學校,哪裡都可以亂,崑崙山亂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爭執起來,千里邊防將傳為笑談!這是軍人的恥辱!他答應過袁鎮,他不會食言,今天,他又答應了尤天雷,他同樣不會食言,女人,對軍人來講,應該是一個被遺忘的字眼。崑崙山上來了女人,這是命運開的玩笑。不要糾纏在這個惡意的玩笑中。快去走歷代軍人走過的路吧。在家鄉尋一個老實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孫,自己才可安心戍邊。軍人已經做出了眾多的犧牲,無非是再多一點。虱子多了不癢,帳多了不愁。徐一鳴說話是算話的!
  徐一鳴覺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這種決定的時候,朱端陽會怎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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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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