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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14病室。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兩個母親都不在。靠門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襖。靠窗的那一位去買水果,正在護士長那兒想挑點水靈的,不想後院起火。
  兩位母親平日就像煙霧,鎖在兩個兒子中間,讓他們互相間看不清面目,倒也相安無事。今日雲開霧散,雙峰對峙,虎視眈眈。
  栗秋推著治療車,款款走來。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細地察看入院登記表,遇有格外背景的病人,就特別加以留意。沒有幾十萬上百萬身家,玩不起白粉。雖說到了上這兒來的時候,多半都家產蕩盡,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時,就金盆洗手者。更有顯宦之於,處處要表示自己的優越獨特才吸了毒,他們更是根深葉茂,落魄卻並不缺財。
  昔日姐妹論起將來,都說看人的時候,招子要亮,非款爺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己的條子盤子。一個在五星級的大酒店作迎賓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羨慕。
  栗秋面上應和,心裡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擠在酒樓的屋簷下,豈不知道世上還有一處集中有權有錢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醫院。
  要說最相信戒毒會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讀了許多的醫書,通曉戒毒理論和實踐,她不怕毒癮,知道只要嚴格地按照療程和方案操作,平日裡嚴加防範,毒可以徹底戒除。就像張學良還有美國的著名影星德魯·巴裡莫爾,不是都浪子回頭了嗎?
  德魯出身子電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著名的電影演員。美麗聰明的德魯,7歲的時候,就在電影《外星人》裡面扮演角色、無數影迷在她親吻外星人的鏡頭前,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也就成為億萬人喜受的銀幕寵兒。也許是桂冠來得太快,也許是母親對她開始放任自流,她從9歲開始,就成為好萊塢最豪華的夜總會常客。小小年紀開始酗酒,12歲的時候,抽吸毒品。13歲的時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復吸,戒毒失敗。14歲時,她企圖自殺,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進了戒毒所。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癮,成為一個正常人。1990年,她寫了一本書,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時光》,坦呈自己的經歷與教訓。這本書成為暢銷書,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愛。1993年,她參加了驚險片《壞女孩》的拍攝,精湛的演技,使她成為好萊塢一流的明星。
  一個吸過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這樣燦爛的轉機,一個有背景有錢財的男人,還有什麼不能東山再起的呢?
  既然現在世界上的有錢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圍得水洩不通,既然算不上美麗,又心高氣做,卻偏偏只能上護士學校,分到醫院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去處,出身小戶人家的栗秋,只能因勢利導,找一個落魄中的大款,找一個暫時被人唾棄的倒霉鬼。
  栗秋確信,住在這裡的人,別看現在癱軟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麼手狠心毒,要麼道行深廣,要麼法力無邊,要麼樹大根深,都非等閒之輩。
  小時候有一回轉學,學校正好沒有現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著四條腿的小凳子去上課。後來,一位老師看她可憐就說,你到修理工趙大爺那兒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會有什麼好東西呢?但老師的話你得聽,她懂這個道理,放學以後,在學校後面的旮旯裡,找到修理工。
  趙爺爺聽她說完來意,說,小姑娘,好福氣啊。我剛釘完最後一顆釘子,跟新的一樣。你過來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學們的桌椅都排場。她吃驚地問,這是打哪兒來的呢?趙爺爺說,這是以前高年級用的桌椅,和它一塊來的,都壞了。這一套,因為壞得早,一直扔在舊木料堆裡,我找出來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樣?以前的木工手藝精緻,其實它比新的還好。栗秋蹲下去,發現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條腿,斷過。換上新腿,油漆一蓋,要是沒人說明,誰也看不出來。栗秋把舊桌椅搬回課堂,同學們驚奇極了,以為老師特地給她買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說明,她喜歡讓大家嫉妒地亂說。
  自那以後,栗秋知道了,當你沒有辦法得到新東西的時候,可以到修理鋪看看,也許能碰到又便宜又實用的貨色呢!
  你不是國色天香,你的外語水平只夠認幾個拉丁藥名,你沒有大學學歷,你不風騷不放蕩,你沒有在外國飛黃騰達的親戚,你沒有跺一腳地動山搖的兄弟姐妹,你也沒有索性為娼的勇氣……你只是一個小護士,你的爹媽只是胡同裡擺小攤賣冰棍的大爺大媽,你空有滿腔出人頭地的抱負,你不是太淒慘了嗎?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還有什麼?!
  栗秋是奸人家的閨女,若錢來路不明的,絕對敬而遠之。所以對腰纏萬貫卻不清白的人,冷若冰霜。錢並不是一個女人最忠實的奴僕,只有把丈夫始終控制在手裡,才是貧寒女孩一生的幸福。愛情像什麼?就像一種外科手術,一人是手術者,拿著鋒利的小刀,一人躺在手術台上,蓋者白布,任人宰割。
  對那些暫時發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萬個看不起。做人要有根基,上得快的東西,落得也快。栗秋是從胡同裡出來的人,她太瞭解昨天還在公共廁所蹲坑,今天就嫌金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麼貨色了。她喜歡古老的貴族鳳范,喜歡源遠流長的氣派,喜歡一擲千金卻絕不誇耀的慵懶氣度,喜歡在萬般寂靜中操縱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這一切多麼遙遠。唯有確知,她才格外謹慎和冷靜。她只有一次資本,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華的日子,也不過是這麼幾年。真得爭分奪秒啊,栗秋有時會在夢中驚醒,感到一種壓搾般的緊迫。
  但她表面上,依舊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業務很棒,幾乎是除護士長以外最優秀的護士。只有這樣,她才可能接觸到最重要的病人。開闊眼界,她才能在一個更大範圍內挑選丈夫候選人。未來的丈夫,眉眼年紀都看不清。只有一點確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謝毒品。這個令人談虎色變的惡疾,正是栗秋的拳頭。一個是身染沉痾的癮君子,一個是白衣翩翩的愛心大使,還有比這樣的戀情,更令人難以忘懷的嗎?你在男人最淒苦無助的時候,結識了他,愛上了他,嫁給了他,還有比這樣的恩情,更令人刻骨銘心的嗎?縱是鐵石心腸,也會感激到永遠吧?丈夫有這樣一個把柄握在你手裡,他就注定比你矮一截,你就天造地設地俯視著他。你的所有弱點,都被擺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學識,你的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個大賢大德的優長之處,像毯子一樣遮蓋住了。
  栗秋這樣想著,手裡握著丘比特之箭,絕不肯輕易射出。箭只有一支,候選人可多得很呢!況且,看這勢頭,吸毒的人越來越多,檔次也越來越高。做女人嘛,栗秋是傳統而尊貴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萬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歷,仔細研究了靠窗戶的那個兒子,態度之莊重,比院長會診還要字斟句酌。經過再三權衡比較,覺得北涼可列為候眩蝴單。
  一經決定,她開始仔細觀察靠窗的那個母親。觀察之後,暗笑這雍容華美的夫人,也並非自己的對手。這種女人,習慣了他人的仰視,對巴結之心,最是敏感。你若顯出絲毫討巧的模樣,她就認你作小人,覺著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慧,她絕不能容你得逞,大門就永遠關閉了。一定要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一定要讓她在暗處選你,你還要百般拒絕。這種人家、絕不珍惜輕易得來的東西。拒絕可以顯出珍貴,特別是你露出輕視她們權威的樣子,她們就會被激怒。適度地激怒一個人,會使你身價倍長。她會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下,以證實她顯赫的地位與威儀。
  當然栗秋做這一切的時候,得淡山遠水,不著絲毫痕跡。必須慢慢來。等待就是一切。來日方長。
  至於如何討得夫人們歡心,無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賢慧內斂,把謀略深深地藏起。這對栗秋來說,實是彫蟲小技。在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只要他願意,看人顏色行事幾乎是天賦。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語般地說,北涼,打針了。
  北涼覺得這聲音很性感,就細細地看了一眼拈著針管的護士。他對女人的鑒賞力,堪稱一絕。可在瞬息之間,用眼睛將女人剝個精光,將那具胴體所有的周徑,說個分毫不差。這手絕活以前曾當眾試過多回,哥們兒無不稱奇。連那些以裸體驗證結果的女郎,也說見過無數男人,沒有這麼精通女人的。
  本來北涼對於栗秋這種黑臉色的女孩,不屑一顧,但多日禁閉在戒毒醫院,所見除了老母,就是自衣自帽靜若雪霜的醫生護士,對白色的逆反程度,已達爆炸當量。栗秋黑得純淨均和,令人有紅木傢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潤滑感。
  好多天沒有和女人嘻鬧了,潛伏的慾望蠢蠢欲動。北涼想起一句外國諺語,男人的精液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覺得這個黑護士,煞是可愛。
  打什麼針?他說,一陣煩躁湧上心頭,柔情消失,臉歪了。
  精通治療程序的粟秋知道,北涼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關鍵時刻。病人情緒不穩,會不斷地騷擾索要藥物。針一打上去,更會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為上的好時機。
  自然是為你好的針。栗秋開始做輸液的準備,用手在北涼佈滿針孔的臂上,輕輕地揉著,鬆緩若彈琴。,。」
  這是護士在靜脈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續,為的是讓血管怒張,穿針的時候比較順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護士長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著,也看不出破綻。
  只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這肌膚相親之間,傳達了怎樣一份情意。
  北涼是玩過無數女人的情種,立刻明白有戲。
  你的血管不好,進針的時候可能有些疼,請你配合。栗秋說。
  我自個兒都能給自個兒扎針,還怕這個?再說,你的手軟得像絲棉,就是真疼,我也一聲不吭。北涼試探。
  栗秋聽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懸掛輸液瓶,消毒,進針。
  彭!幾乎可以聽到北涼傷痕纍纍的血管,裂了一個孔,立即有污濁的血液,返流針筒。回血翻湧,證明穿針成功。粟秋剛要打通機關,讓藥品快速滴入,北涼用另一隻能夠自由活動的手,按住栗秋。先別忙著打藥,你給我用針管把血連著抽出來,再打進去。多來幾回。抽得越多,打進去的勁越大,越好。北涼撫摸著栗秋的手,央告著。
  所有靜脈扎毒的病人,都有一種詭異的嗜好。他們像魔鬼一樣,喜歡血自血管汩汩地流出,然後再打著旋兒衝回去,感到病態的滿足。這習慣源於自注毒品時,藥水和鮮血混合反覆沖刷血管的震顫,會帶來莫名的狂喜。平日,護士對於這種非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當然按慣例說,這哪行?治療是執行醫囑,又不是遊戲。你乖乖躺著,再動,針頭就滑出來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說雖這樣說,但手上的操作卻是另一番。她抽出北涼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管,動作準確有力,令北涼感到莫大舒適。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謝,栗秋臉上毫無動靜。
  這個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認識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樣。北涼想。
  栗秋將輸液的滴速控制好,離開北涼,開始給靠門的琪仁輸液。栗秋也撫摸琪仁的手臂血管,但那是完全機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護士都是這般辦理,琪仁也習慣了。今天他目睹北涼長時間地被撫摸,心中就不平。琪仁並不是對女人有興趣,他喜歡被撫摸,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手,都喚起童年的記憶。可惜這不平無法述說。栗秋馬上開始治療,給他靜脈扎針,一針見血。
  要是栗秋連紮了好幾針,還像納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藉機發揮說,怕我有肝炎傳染給你嗎?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細,我看你摸著別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上,紋了一條龍啊?我背上也有一隻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設想自己的語調一定是冷冷的,帶有貓玩老鼠的戲耍,讓這個不肯多摸他一會兒的黑護士,臉色變成醬紫。
  可惜啊。一針見血。讓他所有的話,都封在喉嚨以下,脹得胸痛。
  琪仁對自己的血,又恨又愛。血像抖動的紅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戰粟。
  你把我的血,反覆抽幾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來了。栗秋冷淡地回答,這是治療,不是遊戲。
  她很快結束了操作,開始收拾治療車上的雜物。
  這一番話,幾乎同平日一模一樣。甚至同栗秋一個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樣。但是,琪仁聽出了不一樣。
  你這個婊子!琪仁惡狠狠地罵。
  栗秋臉上不動聲色。好像這屋裡並不僅僅是她一個女人,還有一個應該領受這稱呼的女人。
  你罵誰呢?北涼打抱不平。他已經把栗秋當做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女人了。按慣例,什麼東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聽差了吧?他什麼也沒說。栗秋柔聲道。輕輕走近靠窗的床,問,你感覺怎麼樣了,這藥是有些反應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極強,加之藥物反應的確開始出現,北涼每一個毛孔,都向空中蒸發汗液,他呻吟起來。
  媽——我媽你個老混蛋,跑到哪裡去啦——我難受啊——北涼野狼似的嚎叫起來。
  你哪裡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語般地問。
  這聲音有一種薄荷膏作用,使北涼額頭片刻舒適,但馬上又燥熱起來。
  哪兒……都不舒服……北涼吟喚。
  我來給你按摩一下……栗秋說。
  按摩……好好……北涼想起燈光昏暗柔若無骨的按摩女郎,雖在藥物反應中,眼神還是恍惚起來。
  不要想入非非,這是醫學上的正規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極了……醫學的比不醫學的還好……栗護士,你以後還能給我按摩嗎?北涼吃語般地說。這黑護士的手指,像溫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紋路都燙平了。
  以後……到什麼時間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當班,都可以。為病人服務,是我們的職責。栗秋說著,手越發龍蛇般向敏感部遊走。
  當然不光是這個……以後了。我說的是……以後的以後。北涼結巴著緊逼。
  以後,你出了院,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栗秋說著,不動聲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窩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傷了北涼的皮膚。纖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側背部溫柔地在北涼飢渴的肌膚上滾動,好像一隻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關係?北涼問。
  如果我還在,如果我值班,當然就有關係了。但我會走。栗秋淡淡地說。
  走哪兒?北涼急切追問。
  天下這麼大,哪兒不能去?別的醫院……外國…栗秋更在雙拳上下功夫。
  北涼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給我當保健護士,以後一直跟著我,你願意嗎?
  不願意。栗秋很堅決地拒絕。
  北涼的母親恰好走回來。
  栗秋早用後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純正專業。淡淡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好一點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還要給別的病人按摩。就到這裡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給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涼說。
  可以。這是工作,不必這麼客氣。栗秋依舊十分淡然地說,擰了毛巾,就給北涼抹背。
  北涼感到非常舒服,就說,你能不能給我洗洗腳?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氣回答,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發現了北涼的母親,就說,既然您回來了,就麻煩您給兒子洗吧。如果親人不在,我當護士的可以做這些。但我很忙,還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別人那去了。
  說著,走到琪仁床前。
  別啊,粟秋護士。我還想讓你給我揉揉太陽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頭,立刻就清亮了……北涼捨不得放栗秋走,沒話找話。
  對不起,我不是你一個人的護士。栗秋堅決走開。
  琪仁本來很生栗秋的氣,覺得這個女人趨炎附勢。現在看到粟秋來照顧自己,很得意,心想自己到底還是比那個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風。
  栗護士,你也得給我按摩。
  好。栗秋來者不拒。
  你也得給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親不在,汗出得又這麼凶,我會給你做的。栗秋應道。
  凡是粟秋給北涼做過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雙手在敷衍了事,他全然沒有北涼描述的那般舒適。
  他說不出地惱火,但無可指責。
  他開始蓄意挑釁,呲著牙說,我還有一個地方,不好受,也請護士大姐,給我洗一洗。
  栗秋沉著地說,哪個地方?
  琪仁說,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著說,那個地方,等你媽媽回來給你洗吧。
  琪仁說,我就要你給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開個價吧。
  栗秋說,我是護上,不是你雇的老媽子。
  琪仁撤野道,只讓你洗後面,還沒讓你洗前面那玩藝,就不錯。裝什麼正經!
  栗秋面如秋水說,你要再胡說,就請你出院。治療就快完成了,你媽媽挺不容易的,我看你不為自己,也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髒了我們醫院的地。
  說完,輕輕巧巧地走了。這類瘋話醜話,平日聽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個有涵養的女郎,不和街痞計較。
  北涼母親注視著栗秋清秀的背影,讚歎道,北涼,你領過多少女孩,可見過一個這樣聰明伶俐通情達理的姑娘嗎?
  北涼回味無窮地說.沒見過她那軟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邊聽得怒火中燒,但又找不到宣洩的缺口,急得抓耳撓腮。終於,他想起一個碴口兒。
  琪仁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輸液瓶,一手在床頭櫃上亂模。口中罵罵咧咧,老子他媽的要拉,擦屁股紙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個屋,缺德,連糞紙都偷……誰要是用了我的紙,讓他屁眼長碗大的疔瘡,XX
  他剛開口的時候,北涼沒有理睬。以為他哪裡不舒服,罵醫生護士。他們這幫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滿厭惡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許清醒的時候,尚有少許感激之情,逢聚眾議論,全是污穢咒罵。不這樣,不足以顯示出超凡脫俗蔑視世界仇恨一切人的氣概。
  聽著聽著,好像不對勁。北涼何時受過這個?從床上坐起來,說,你罵誰?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無趣!現在有人接應,非常得意,大聲說,罵偷我擦屁股紙的人!
  北涼說,這屋裡就兩家人,你罵誰?!
  琪仁說,那自然罵的就是你了。
  北涼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局,專門收拾你這種人!
  琪仁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這樣的人,他還捨不得髒了自己的手,點個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涼說的是真的,琪仁說的是假的。但假的來頭比真的大,北涼呼地蹦起來。輸液針一頭接在玻璃藥瓶上,一頭紮在北涼的血管裡。受了牽扯,瓶子亂逛,膠管拉成直角,回血旺盛地噴湧著,幾尺長的膠皮管子變成血紅色,蛇一般可怕地彈動著。
  鮮艷的血液空前地激動雙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這時索性右手把輸液瓶高擎過頭,從小看電影印象深刻,姿勢不由自主地摹仿舉炸藥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針頭,猛烈地划動著,終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動,竄出了血管外。輸液瓶高,壓力大,液體流速變快,手背馬上起一個大血包。藥物滲漏皮下,如同揉進一攤鹽酸,琪仁劇痛難忍,唆地拔掉針頭。輸液管原是用膠布蝶狀固定在皮膚上,很結實,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塊肉。水花四處飛濺,鮮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很重的傷。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但他感到這是被對方打的,怒焰更甚。沒了針頭累贅,兩手活動自如,比北涼自由度高,翻身以輸液瓶為武器,劈頭蓋腦地向北涼砸去。
  北涼情急之中,托著自己輸液管子飛跑,膠管也被扯斷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視四周,竟沒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對揮舞輸液瓶的琪仁,顯然居了下風。但他有母親作為幫手,老太太雖未直接參戰,但奮不顧身地攔住琪仁,為北涼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北涼搶出病室,看到護士站擺著一台體重磅。長長的表桿,圓圓的指針盤,下面長方型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孫悟空在東海龍王那裡尋到了定海神針金箍棒,他眼前一亮,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勁,一把推開攔阻的護士,抱起體重磅,就朝琪仁腦袋掄去……
  琪仁靈巧地一閃,看清輸液瓶絕非這龐然大物的對手,索性將瓶扔到一邊,像變魔術似的,從衣服裡抽出一把三稜匕首,疾如閃電地揮動……
  攙和著藥物的葡萄糖水噴濺四處,空氣中頓時瀰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氣息。整個樓的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體重磅撞到牆上,表盤訇然破碎,無數碎片凌空飛舞,紅色指針精靈一般翻著跟頭旋轉,好像在給一頭大象稱體重,居然頑強地堅持職守,不肯脫落。秤槓呼呼生風,頭重腳輕撲向地面,將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159
  這一切還不是最危險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涼,寒光閃閃。
  護士長第一個跑出來,看到局勢危急,一個箭步插到琪仁和北涼中間,大聲喊道,你們都給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鋒一偏,掠過護士長的臉頰,好像標圖紙一般,紅光一閃,護士長鮮血濺出。
  血,使打鬥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面對實質性的結果,惡戰雙方都喘了一口氣,感到某種程度的滿意。雖然這是無辜破的血液,都覺得是對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來。
  這一停頓,琪仁的母親趕到了。她緊緊抱住兒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還不夠嗎?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嗎?你從哪裡搞來了刀,你還想殺人嗎?你先把你媽殺了吧!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為你流淚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麼樣的孽,上天要用你這樣一個兒子懲罰我?!
  這一頓哭喊,令圍觀的人動容,但對琪仁沒有一點作用。他咬牙切齒地對北涼說,小子,你等著,等我出去了,用手槍斃了你。
  北涼嘿嘿笑著說,就你這個大煙鬼相,還想斃了我?你的手指頭,連個臭蟲都捏不死。
  雖在危急中,圍觀的人還是發出放肆的笑聲。五十步笑百步,他倆彼此彼此,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弱柳扶風的模樣。
  琪仁拭著臂上的血說,算你小子說對了,我是沒勁。可也不是一點勁也沒有,剩下的這點手勁,什麼都幹不了,只能玩動一支槍的扳機,只能打出一顆子彈,就是送給你的。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戰。琪仁說這話時的神氣,他們知道是準備用血來兌現的。
  週五今日有事,不在。護士按響了隱密處的機關。院裡的應急分隊破門而入,幾個穿治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將兩個肇事者,擰綁起來。
  護士長被攙去包紮。
  栗秋看著應急分隊把兩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這個北涼,像個種子選手,不想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不要緊,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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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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