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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節


  范姐,剛才兩狗打架,看了沒啊?莊羽剔著牙問。
  看了個尾巴。夠嚇人的。范青稞心有餘悸。
  嗨!這可算什麼,太不過癮。穿制服的衛兵,打哪兒竄出來的?整個老母豬追兔子,多管閒事!我一個勁地在心中禱告,使勁打,胳膊折腿斷,腦瓢開花最好看。可惜都沒真功夫,花拳繡腿,白費老娘精氣神。莊羽懶洋洋地倚著被子垛說。
  范青稞想著出了這事,傷了護士長,簡方寧不知急成什麼樣,居然有人幸災樂禍,真想把眼前嗤嗤笑的紅嘴,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許她義憤填膺,只有暗自生氣,一言不發。
  莊羽突然站起來,提著褲子就跑。
  過了好一會兒,才藍著一張臉回來,虛弱地說,范姐,你肚子疼嗎?
  不疼。范青稞答道。
  咱倆吃的是一樣的藥,為什麼我和支遠都肚子痛,跑廁所恨不能把大腸頭拽出來,你怎麼啥事沒有?莊羽滿面狐疑。
  噢哦,你說的是這個啊……范青稞這才反應過來,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藥,也不好受,肚裡一陣陣擰麻花似的。大約我的癮比你倆輕,藥也輕,所以好過些。
  莊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來,顧不得說別的,提著褲子再跑。
  回來後,壓羽氣呼呼地說,不吃這藥了!這哪裡是藥,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好漢還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兒受得了!說著,就按了床頭的急救鈴。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樣,飛速飄了進來。怎麼了?急切地問。
  你們這藥是治病,還是要命?不吃了!莊羽大發脾氣,磷峋的手指一點藥瓶,床頭櫃上卻是空空如也,剛喝完的藥瓶,又不翼而飛。她氣得嚷道,也不知這破藥瓶,能值幾個大錢?嘴巴剛離了瓶口,瓶子就飛了。要知道我們住院吃藥,藥錢裡可是包含著瓶錢,就像買啤酒,人家是連瓶一塊算的。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斷莊羽的嘮叨,說,你打鈴把我召來,就為了藥瓶錢?
  莊羽說,不是瓶,是藥!這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得給我說清楚!
  甲子立夏說,你吃的中藥,是蔡醫生特別拿來的。藥的事,只有請蔡醫生回答。
  壓羽說,那就煩你把蔡醫生請來。
  甲子立夏說,醫生也不是專為你一個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沒有時間,願不願意和你談。如果是醫療秘密,他也不能告訴你。
  一番答對,軟中有硬,噎得莊羽說不出話。
  蔡醫生很快來了,文質彬彬,好像剛壓製出的藥片,堅硬白淨。
  中藥戒毒在動物實驗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優點,是防止復發。莊羽,你不是戒過毒又復吸了嗎?此藥正對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為了你們回家後治療方便。至於范青稞……蔡醫生把臉轉過來,斟酌詞句。
  我沒什麼要求,怎麼治都成。范青稞急忙答話。
  蔡醫生一板一眼地說,因為她成癮較輕,我們也採用了這個方法,比西藥戒毒反應小。怎麼樣,是否明白了?
  支遠說,前兩天吃的藥,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會是配錯了吧?病殘之人,若再吃了假冒偽劣的藥,雪上加霜。
  蔡醫生說,今天的藥是和以前配方不同,再過幾天,還會變,全療程,大概會變六七次。藥裡含有瀉的成分,是正常反應,不必驚慌。
  莊羽長吁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我原以為藥裡攙了巴豆,拉個不止。不過,剛才聽你一說,這藥還得天長日久地吃下去,煩不煩人?到時候,白粉不吸了,整天捧個藥罐子,也夠討厭的。
  蔡醫生說,五個月後,即可停止服藥。
  莊羽還要說什麼,被支遠制止住了。
  好了,謝謝蔡醫生。聽您這麼一說,我們就放心了。病人嗎,就是愛一天瞎琢磨。您別往心裡去,支遠說得客氣。
  蔡醫生說,這也是正常的。
  臨出門時,蔡醫生問范青稞,你還有什麼問題需要幫助嗎?
  范青稞心想,一視同仁是最大幫助。趕快說,沒有沒有。
  莊羽對蓆子說,褲衩換下一大堆,你快去洗。吃了這種藥,別的不說,太費洗衣粉。
  蓆子默默走出去。莊羽就湊到支遠耳邊輕聲說,我難受得不行。
  支遠說,戒當然沒有吸痛快。一定要堅持住。咱們不是說好了嗎,這回要重新做人。
  莊羽說,那是你。我陷得太深。我這麼問你吧,一個死莊羽,一個吸毒莊羽,你要哪個?
  支遠變了聲道,你別逼我。當初我知道你吸毒,不是還義無反顧地跟你走到一起了嗎?為了救你,我不是也跳到火坑裡來了嗎?如果要你死,我第一次就可見死不救。
  莊羽說,別扯那些爛賬,我忍不了呢!
  支遠一驚,想怎樣?
  莊羽狠狠地說,想吸粉。
  支遠說,萬萬使不得。前功盡棄。
  莊羽說,這個鬼中藥,瀉得人渾身癱軟,減肥行,戒毒根本沒用。我特想吸粉,覺得馬上就要犯癮……她把頭倚在支遠身上。
  支遠說,我怎麼沒事?你算算,自打吃了這藥,已經多少天沒吸粉了,這就是效果。再忍忍,就過去了。
  莊羽冷冷地說,毒不一樣深淺,你能跟我比?你要是眼睜睜地願意看著我死,就別給我找粉。你對醫院一往情深,可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告發你私帶BB機,暗通信息。立馬會把你趕了走。那時候,咱們雙雙把家還,我就吸個夠,命是自己的,我不願戒了,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你還不成全我?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要不要我現在就打鈴告你啊?
  支遠咬牙道,真是個歹毒的女人。
  莊羽說,謝謝誇獎。我一直以為你同我好,就是看上了我的歹毒呢。原來不是啊?
  支遠說,莊羽,我真是愛你。只要你願意,我把心掏出來給你,只求你再不要吸!
  莊羽冷笑道,我要你的心於什麼?涼拌?爆炒?我還嫌腥呢!你連心都樂意給我吃,還在乎為我搞粉嗎?告訴你,支遠,你有短在我手裡攥著呢,我就愛大義滅親!別人不信,你還不信嗎?!
  支遠傻了,拚命抽煙。莊羽把手指按在呼叫鈴上,最後通牒說,沒那麼複雜吧?我快忍不住了。最後一分鐘……
  支遠猛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煙扔掉,說,好吧。莊羽,既然你自覺自願,你爹媽都拿你沒辦法,我幫著害你一次吧。記住,將來成了鬼,不要怨我。只是醫院看守檢查甚嚴,你又不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粉弄進來?
  莊羽說,這個就不干我的事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既是我爺們,就該搞得到。抓緊時間啊,我快打熬不住了。
  支遠咬著牙關說,好。我給你去槁。只是,我最後再求你一次,給你搞來了粉,你就心安了。假如你能忍,可千萬頂住,別吸了!熬到這個分上,不容易,為什麼要親手毀了前面的心血!
  莊羽厲聲道,你還囉嗦什麼?要不我現在一頭撞在牆上,死給你看好了!
  看她那橫眉立目痛不欲生的樣子,真不是假話。支遠百般無奈地出去了。
  范青稞矛盾了一小會兒。是不是馬上報告護士,或者直接找簡方寧?但莊羽的話,絆住了她的腳。
  命是自己的。
  是啊。命,是自己的。假如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勸有何用?你勸得了一時,勸得了一生一世嗎?
  過了一會兒,支遠回來了。
  莊羽問,辦了?
  支遠答,辦了。
  到底是誰啊?跟地下交通站似的。莊羽一聽海洛因有了著落,心情好些。
  支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范青稞,莊羽說,放心吧。自己人。
  支遠說,三大伯。
  莊羽說,你讓他通了消息?
  支遠說,是。讓朋友送來。
  莊羽說,進得來嗎?搜得那麼嚴?你還得有第二套方案,前仆後繼,萬無一失。
  正說著,支遠肚子上的鐵蛤蟆,又蹦了起來。支遠趕緊撩開衣襟,看了一眼,說,這麼快。
  莊羽說,什麼?
  支遠說,你要的東西。
  莊羽不耐煩,我問的是,BB機上寫的什麼?
  支遠說,一句很美妙的話,送你一束鑽石玫瑰。
  莊羽說,還是不會辦事,我不喜歡玫瑰,喜歡非洲火鶴和泰國蘭。
  支遠也不答話。三個人就靜靜地躺著,等待就要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蓆子洗衣服回來,就四個人靜靜地躺著,好像停屍。
  資料
  在德國漢堡市區某公園旁邊,正好處在一所學校和一所公墓中間,出現了一問搭的小板房。門上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藥物咨詢發放點。
  這就是漢堡市官方設置的「藥品」供應點之一。自1994年5月以來,癮君子可以從這裡得到國家免費供應的新注射器,還有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
  據說此舉既可以打擊走私毒品的犯罪活動,又可以幫助吸毒者戒毒。
  1992年,瑞士政府為了管製毒品交易和吸毒者濫用針頭,嘗試給吸毒和販毒者提供場所,設置了蘇黎世毒品市場。
  毒品市場原來是一個廢棄的機車場,骯髒齷齪。那裡滿地都是廢針頭,飛舞著沾滿血跡的布和一團團包裝毒品的紙。每天,一些身無分文的癮君子,到這裡來,靠揀別人海洛因瓶子裡的殘渣過痛。5000多名吸毒和販毒者,把這裡當做天堂,與毒品有關的謀殺案,不斷發生。這裡被稱為恐怖的「紅燈區」。
  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幾百名學者、教育工作者和社會工作者,聯合上書,要求徹底為吸毒者正名,並由國家專賣毒品。他們的主要論據是,歷史已經證明,用警察鎮壓的方法,無法取得反毒品鬥爭的勝利。再這樣繼續下去,只能使國際販毒集團更加富有。
  國際刑警組織秘書長雷.肯德爾,公開建議,對一切毒品解禁。他的爆炸性建議,使全世界為之震驚。
  荷蘭1976年通過的一項法律規定,容許消費和出售軟毒品(主要是印度大麻),零售毒品不超過30克的毒品販子,可以不受處罰。
  該法律還允許開設吸毒場所,條件是不得做廣告,不得向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出售毒品。
  軟毒品在西班牙也被官方容許其存在,這樣,西班牙的一些地區,就成了拉叮豪洲毒品運往歐洲的轉運站。
  1994年1月,意大利國會通過法律,規定擁有旨在個人消費的毒品,不是犯罪。只接受吊銷駕車、持槍執照的處罰。1994年,德國憲法法院裁定,擁有少量毒品是合法的。
  歐洲禁毒,已無良策可施。權威人士認為:肯定會出現這樣的常烘——一邊是癮君子們,在注射點慢慢地在給自己從容注射毒品,一邊是手裡拿著登記表的社會教育家,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求他們戒掉毒品。
  癮君子在微笑。
  樓道裡傳來對話聲。
  呵,誰的紅玫瑰,這麼漂亮!簡方寧的聲音。
  一個年輕男人,送給莊羽支遠的。我說要檢查,他說是花店的人,受顧客的委託送花。只要收件人在單子上簽個字,他就可以交差了。我還從來沒碰見這樣送東西的,他又急得要命,說車裡還有一堆花要送,晚了就蔫了。放下花就走了。您看怎麼辦?週五的聲音。
  簡方寧把花束拿在手裡,純正高貴的鑽石玫瑰,花瓣像紫紅色的天鵝絨,憤怒地開放著。細弱的花莖好像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微微彈動著,把溶解了香氣的水珠,輕輕抖落。
  好了,週五。你忙去吧,這花由我處理。
  簡方寧抱著玻璃紙包紮的紅玫瑰,走進13號病室。
  院長好。幾個人同時坐起,恭敬地打招呼。
  今天是情人節嗎?日子也忙糊塗了。院長說。
  莊羽看著紅玫瑰,有些緊張。倒是支遠比較鎮定,說,莊羽朋友多,聽說她住院了,送花慰問。說是送給我們倆的,其實是給她一個人的。
  范青稞心想,支遠把自己擇得乾淨。
  簡方寧輕輕俯下頭,嗅著花,說,很香。
  莊羽直盯盯地瞅著花,牙把嘴唇咬得出血,簡直想一把搶過來。
  簡方寧覺得她神色奇怪,說,莊羽,你非常喜歡紅玫瑰嗎?
  是啊……那當然……不過……莊羽顛三倒四。
  簡方寧抱著紅玫瑰,若有所思,小心地躲開莖上的紫紅色尖刺,用手指撫弄著不多的幾片綠葉。
  支遠見事不好,院長再這樣研究下去,只怕鑽石玫瑰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莊羽急於吸毒,已亂了方寸,他得火力支援。乾脆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院長也是很喜歡紅玫瑰啦?這束花,大約需要幾百塊錢,一般工薪階層恐怕買不起。不過院長是高級知識分子,當然不在此例。院長要是喜歡,就送給院長了。擱在院長的辦公室裡,誰見誰愛,比在我們這兒堂皇多了。莊羽,你說是不是呵?
  莊羽不知支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想他多謀略,估計不會錯,忙接上茬說,是啊,玫瑰花雖貴,只要院長喜歡,我就送給您了!
  聽他們這樣一應一和,那叢美麗的花,好像在懷中燃燒起來。簡方寧馬上把花推給莊羽說,給你。一會兒找護士要個大瓶,把它好好養著,能開一個星期呢!
  簡方寧出去了。范青稞真希望簡方寧能回頭看她一眼,一定使個眼色,叫她重新檢查這束妖冶的花。可惜啊,簡方寧頭也不回地走了。
  莊羽立刻說,蓆子,你給我看著點門。若是護士來了,你就攔著她,說你頭痛,支她給你去拿藥。
  蓆子堵到門口。
  莊羽三把兩把撕開精緻的包裝紙,裸出花朵。她狂躁地把每一朵鑽石玫瑰都掰開,扔在地上,在花瓣和莖葉裡尋找。
  他媽的,藏哪兒了?比密電碼還難找!支遠,你沒看錯吧?她氣急敗壞地嚷道。
  那行字還存在BB機裡,不信你可以看。支遠說著,要掀褲腰。
  嗨!找到了!藏得真夠嚴實的了。那小子還挺內行,不湊近,根本看不見。莊羽說著,從花莖裡拖出極小的一個塑料紙包。
  飄落的玫瑰花瓣,帶著無聲的水珠,鋪在地上,好像一片洗過的紅毯。
  莊羽拿起塑料包,顛顛地跑向廁所,那是病人作案最方便的地方。若是病人之間相互發現了,也無人報告。
  范青稞把散落的花瓣掃在一處,紅絲絨受了踐踏,被莊羽手指撕扯過的地方,留下清晰的紅指紋,漸漸地沁出茸茸的紅水,好像謀殺案唯一的線索,她想,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鑽石玫瑰了。
  支遠看著她,說,大姐,我看你和我們不大一樣。
  范青稞口裡說,哪裡不一樣呢?心裡想,這個男的比女的更難對付。
  支遠說,你不夠壞。
  范青稞說,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變壞。
  支遠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怪我沒有攔住莊羽,還幫助她吸毒。對吧。
  范青稞說,你猜得不對。我想的是,把剩下的玫瑰花。趕快找個瓶子裝進去。花也是有眼睛的,它們看到許多同伴被撕成碎片,不知道還肯不肯繼續開了?
  支遠說,想不到大姐這麼多愁善感。
  正說著,莊羽回來了。范青稞失聲問,這麼快?
  莊羽她笑道,又不是生孩子,你以為要多長時間?
  她的精神果然抖擻起來,非常想同別人說點什麼。就問,大姐,你去過院長的房間,裡面是不是很豪華?哪天我真的送她一束紅玫瑰,比今天的還好。
  范青稞說,不。四面牆上都是光光的,也沒有花瓶。
  莊羽說,那我就買一個貴重的花瓶送她,畢竟今天的海洛因是從她手裡接過來的。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譏諷。從一個戒毒醫院院長手裡拿到的毒品,味道格外好呢!不管怎麼說,我得謝她,你說對不對?
  范青稞心裡直替簡方寧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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