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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那畜牲張開血盆大口,一對眼睛吊得銅鈴樣大,山似地壓了過來……」屋內有人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難道還有人不知道武松嗎?」一號想著,靠得近些,臉上掛著慈和的笑。
  「一槍響過,晦!那可真叫絕了,對穿了那畜牲的雙眼,登時成了兩個血盅,砰地一聲,倒下了。他提著短刀走過去,打算先割下點兒好肉帶回去給大伙充飢。不曾想那畜牲並未斷氣,呼地騰起,挾著冰雪撲天蓋地而來。正在這時,斜裡衝出一人,手握利刃,連胳膊帶刀直搗進那畜牲的口中,在喉嚨口連攪三下,那畜牲臨死前將雙牙一銼,便把那人半個肩膀扯了下來………」
  一號感到微微的顫僳。
  民間的故事,是爺爺傳給孫子,幾代才增刪一次,軍人的傳說,是老兵講給新兵,幾年就相當於一代。先遣部隊的事情,已經變得這樣富於傳奇色彩了。那故事主人公就是他自己。英勇救人的烈士卻至今不知是何姓名。
  屋裡另外一人又說:「聽說一號將那白耗牛的尾巴割了下來,請組織上尋找烈士的家人。說起那尾巴,更叫神了,根根如銀似鐵,中間都是空心的,吹口氣,哨似地響……」
  這話前半屬實,後半就不確了。那白耗牛固然神奇,尾巴絲卻是實心的。只是,不知它現在何處。腿已經好些了,一號還想聽聽下級們聊些什麼。即使是再大的官,你也不能禁止下屬們聊天,特別是杜絕隨心所欲地議論自己。一號有點兒心虛,卻又捨不得走。「不要緊,即使有人發覺,他們本人會比我還要尷尬哩!」一一號給自己壯著膽。
  窗內換了一個嗓音,頗有點兒權威地說道:「有一年,從運送給養的卡車駕駛樓裡跳下一個極漂亮的女軍醫……」
  「有肖玉蓮漂亮嗎?」有人打斷了問。
  「別打岔呀!當然有了!不過,肖玉蓮也是真叫漂亮……這麼著吧,一樣美,總行了吧!」
  這些小伙子,又在談女人!一號有點兒惱火。肖玉蓮是什麼人?大概是女醫生護士之類的。他早說過,崑崙山上不能要女人,偏就有人不信。自從三年前調上一批,至今擾得軍無寧日!他拔腿想走,屋內的活語又把他釘到地上。
  「女醫生說她找人,隨口叫出一個名字。聽的人嚇了一跳,這名字又熟又不熟,崑崙山上誰都知道,可誰都沒敢叫過。你猜來人是誰?她是一號的老婆!當天夜裡,流動哨圍著一號的宿舍,輕手輕腳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聽到什麼了?」幾乎是異口同聲。
  他媽的!一號在心裡罵了一句,可又無可奈何。除非他立刻闖進去,否則,什麼變故也打斷不了這饒有興趣的話題。崑崙山上最末一號的士兵在這一刻,也找到了自己同一號相同的地方:大家都是男人吆!
  「當然聽到了。一號對他老婆說:『誰叫你來的?』沒人吭聲。一號又說:『你馬上給我回去!』女醫生還是不吭聲。『你倒是說話呀!光哭算怎麼回事!』敢情女醫主用枕巾捂著嘴哭呢。半天,才聽她開了腔:『我是軍人,我是醫生,我來看看你,犯了你哪條法?報告我都打好了,過幾天批下來,我就正式調這兒來!』一號立時火了:『你想來?崑崙防區我說了算,我不點頭,沒人敢要你!』『你……你……』女醫生氣得說不出話。一號又勸她:『你也不想想,全防區都是光棍漢,就我一個人帶著老婆。走到哪不管說什麼大家都會想到我有夜夜摟著老婆睡覺的福份,我還能當司令員嗎?崑崙山上什麼都需要,就是不需要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你趕緊給我走吧。』女醫生還想說什麼,只聽一號講:『告訴你,流動哨在這周圍已經繞了三個圈,現在就在窗外站著聽呢!』」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緊接著問:「後來呢?」
  「哪還有什麼後來!後來流動哨就走了吧。女醫生沒幾天也走了。聽說是蘇州人呢。」
  一號緩緩地踱開了。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朦朧的山,朦朧的夜。他的心被一股寧靜安謐的氣氛包裹著。關節彷彿不那麼僵硬了。估計拉練沒問題。
  想到拉練,他立刻又緊張起來。這樣的暗夜,正好考慮決策。需要成立一個「拉練指揮部」。具體人選需要親自定。精幹為原則。副職要不要呢?他思忖著。副職的作用有點兒象女人,小事盡可以由他們去操辦,細緻牢靠,比你自己還周到。但大事就得正職拿主意了。正職相當於男子漢,天塌下來,你得頂著,是禍是福,你永遠獨挑一份。但話又說回來,副職多了,如果意見相左,你的意志便會被干擾。想到這裡,一號決定「拉指」不配副職。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去揭開崑崙防區歷史上新的一頁。
  嚓,嚓,前面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又是流動哨。一號抖擻精神,他立即由蹣跚的老人變為威嚴的指揮官了。
  一號房間的門虛掩著。
  「老的要走,新的乍到,就這樣疏忽!」儘管房內並沒有太多的秘密,如此門戶開放,畢竟是警衛人員不可原諒的過失。一號生氣地想。
  推開房門,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
  文件櫃敞開著,抽屜被整個拉了出來,傾斜得像架滑梯。文件散失各處,扉頁上的「秘密」字樣,像一雙雙恐怖的紅眼睛。一個彪形大規伏在桌上,以手電照明,正在緊張地抄寫著。
  「什麼人?!」一號迅速閃在門側,厲聲喝問道。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雖然那裡並沒有手槍。
  抄寫人被斷喝嚇得一抖,手中的筆失落地上,大張著嘴轉過身來。手電筒的雪白光柱,自下而上斜著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噢,是你。這麼晚了,來幹什麼?」一號平和地問。
  大漢躡嚅著,說不出成句的話。
  看來得讓他作點兒事情,穩定一下情緒再說。「把燈點上吧!」一號吩咐道。
  大漢手腳伶俐地撥開燈罩,擦著火柴,點燃馬燈,將燈芯擰得不大不小。金紅色的燭焰均勻地照亮了四周。趁放回火柴的空檔,他把抄滿字的白紙團在手心,然後開始收拾房間。
  一號利用這個機會,進行了一次真正的預先沒有估計到的小憩。待到一切整理完畢,他也恰好睜開眼睛。高大的漢子垂手肅立在一邊等候指示。他就是明天要調離的一號的警工員——金喜蹦。
  「你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一號溫和地說。
  金喜蹦又開始發抖。
  看著這麼魁梧的軀體抖成一團,一號真是不忍。不知是哪個小子往軍區寫信告了黑狀,使金喜蹦原本被一號壓下了的「反動事件」又重新提起來。無奈,只得寫了報告,請示上級如何處理。處於這種情況之下,金喜蹦顯然已不宜再呆在一號身邊,一號隨他挑個單位,他要求去炊事班,明天就得去做飯了。
  作為貼身侍衛,金喜蹦有無數機會接觸一號的一切物品,是什麼吸引他非到臨走前的深夜來尋找呢?
  淺得像碗涼水似的戰士給一號出了個謎。搞清並不困難,但目前得先止住這篩糠似的抖。一號真有點兒抓瞎,勸不得,哄不得。突然,他靈機一動,提了一口氣,屈尊當起了「班長」,點名道:「金喜蹦!」
  「到!」金喜蹦立時象被灌了水銀,墜在地上,紋絲不動。
  「好極了!」一號得意起來。五分鐘後,他發佈了「稍息」令。金喜蹦恢復了常態,滿臉愧悔之色:「一號,俺犯紀律了,俺在找你的文件看……」
  一號輕「晤」了一聲,不動聲色。最機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裡。
  「俺沒壞心,只是想從文件上知道多會能打起仗來。找了幾遍了,哪個本上都說要打,可都沒個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說。
  「打仗?和誰打?」一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邊情平穩,並無戰爭徵兆。
  「不管和誰打都行啊!美帝、蘇修……單個打,伙著干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子彈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來,啥事都好辦了。」金喜蹦一掃片刻前的沮喪模樣,紫檀色的橢圓大臉,泛著亮光:「堵槍眼,炸碉堡,滾地雷,哪樁我都搶著幹。若是這會兒半空裡有顆手榴彈炸了,俺一下就撲到你身上,保管遮擋得嚴嚴實實……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來,俺一定能立個大功。一號,你剛打軍區開會回來,這仗,近日裡能打起來嗎?」他焦渴地盯著一號。
  一號知道金喜蹦對戰爭如此渴求的背後是什麼,不禁在心裡暗下決心:非他媽找出那個打黑報告的小子,把他趕出崑崙防區!可那都是後話,眼下,如何答覆這個如此愛好戰爭的漢子呢?一號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進行的冬季長途野營拉練,將在最大程度上模擬實戰,同樣是非常艱苦的,小伙子,好好幹,照樣能立功!到那時,我去炊事班把你接回來!只怕你不願意再侍候我這個老頭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說什麼好,嘿嘿樂著,低下肩膀,希望一號能再拍他兩下。
  一號催促金喜蹦去休息,並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兜裡的那張紙,讓我看看行嗎?」
  金喜蹦愣了一下,還是把紙團掏了出來。
  這回,輪到一號發窘了。
  金喜蹦倒緩過神來,說道:「俺覺著好,尋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來了。首長若不樂意,我這就……」說著要撕。
  「留著吧。」一號擺手止住他,「不過,這多少也算個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衛員向矮小的司令員行了最後一個軍禮,倒退著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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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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