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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征了。
  號稱萬山之父的崑崙山,默默地俯視著這支龐大而渺小的隊伍,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公平地說,在其後的一些日子裡,它的氣候如常。
  天氣晴朗,能見度很好。一號走在隊伍的最前列。當然,在更遠的地方,有執行搜索偵察任務的尖兵。不過人們看不見他們,看到的是一號邁著剛健的步伐,親自引尋部隊勻速前進。
  在目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可以說是一馬平川。山,並不都是坎坷溝壑,那是小家子氣的山。真正雄奇壯偉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脊之上再肩負起另一座巨峰。崑崙山就是這樣形成的,山壓著山,峰疊著峰,層層疊疊,沉重艱辛。每一塊石頭,都有它的歷史和功績。
  一號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崑崙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二十年前,一號作為挺進崑崙先遣部隊的一員,曾第一次領教過崑崙的神威。他的戰友十分之九犧牲在這塊荒漠的山野。缺氧和嚴寒像一把張開的剪刀,懸在人們的頭頂,不定在哪個瞬間。就永遠z去一條生命。在吃光了駱駝背上拉的給養,又吃光了拉給養的駱駝之後,整個部隊陷入絕境。一號所以能奇跡股地活下來,唯一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他的瘦小。在一個親如手足的群體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強壯的人。如今,他們在哪裡?烈士陵園裡有他們的合塚,但裡面沒有骨殖,連衣冠都沒有。他們融進了崑崙山的沙礫之中,使威嚴的山脈因此而增高。二十年後的今天,崑崙山更加魏峨了。
  走在這塊冰冷而又滾燙的土地上的一號,覺得自己消失了,昇華了。作為一個艱難困苦中的倖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無足輕重。作為一種精神的維繫。他要使崑崙部隊光輝的業績,發揚光大、永世流傳。一號頭一次感到拉練的宗旨是那樣神聖,那樣英明。
  他側移了一步,示意鄭偉良帶隊前行,又擺頭叫新換的警衛員牽馬離開他。現在,他孤零零地站在隊伍之外,看著綠色的長蛇,從他面前逶迤而過。
  這是他的部隊。他的!見首不見尾,斜置在蒼茫的大地上,像一條功勳的綏帶。
  功勳!每當想到這兩個字,一號的全身,就會翻捲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
  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將帥恥談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談立功。帶兵的人早失去了這神聖的權利。官至連長,最多當到營長,再以上的軍人們就對功名諱莫如深。自欺欺人哪!江河可以倒淌:裡辰能夠逆行,世上卻絕尤淡泊功名的軍人!在這一點上,我們比不上老祖宗坦率。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這是誰說的?晤,是「精忠報國」的岳飛。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又是誰?是辛棄疾。還有……腦子怎麼不好用了?腿又開始疼……我不是個文人,但老婆那本《宋詞選》讓我記住了許多好漢們對功名事業如癡如狂的追求!晤,想起來了:自許封侯在萬里,鬢雖殘,心未死,白首為功名!自首?陸游老了。我也老了……全身部在疼,沒有人發現這些,我成功地掩飾了這一切。但我不可能永遠掩飾,我將一分鐘比一分鐘衰老下去……老頭,咬緊牙關堅持住,我要用我的部隊,在這座無比險惡的舞台上收穫榮譽和功勳!
  恰在這時,按照預定計劃,急行軍號響了。幾十隻軍號同聲吹響,聲浪洪波迭起,澎湃洶湧。平穩行進中的長蛇開始瘋狂地竄向前去。
  當世界上的軍隊普遍採用步話機聯絡的時代,我們還在靠「鼓角相聞」傳達號令。不過切莫小看這種古老的方式,迄今沒有任何一種通訊手段,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將指揮員的意志,貫穿到軍陣中的每一個細胞。它不僅傳達命令,而且傳達了火一般的勇氣和力量。
  高速行軍對於缺乏軍事訓練的女兵來說,不啻於一場災難。不多時,甘蜜蜜便臉色煞白,嘴唇烏紫,鼻尖墨黑。前兩樣是因為缺氧,因為素質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後一條則是因為她跟在炊事員金喜蹦之後。每次突然停頓,她的頭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後的大鐵鍋上。鼻子是制高點,近墨者黑。
  長途行進中,先頭部隊雖一直保持勻速,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這種和諧的韻律就會敲打破,後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頓一下。停頓得多了,後續部隊乾脆出現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個傻瓜以為正可借此機會喘口氣,休息休息,就大錯特錯了,每一秒鐘的停頓,都必須用慘痛的代價償還。接踵而來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彌補上剛才被迫滯留所遺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像寒熱病打擺子,極大地消耗著人們的精力和體力。以至積數次這樣痛苦的經驗之後,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不可抑制的恐懼感。同樣的行程,隊伍後半部的人員,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艱辛。
  按照慣例,後勤人員均在隊尾殿後。甘蜜蜜緊跟金大個,兩眼直視腳下。依腳印前行。金喜蹦步幅幾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裡跟得上。然而人的雙腿機械地重複無數次的擺動,不由自主地會亦步亦趨,循著先行者的足跡前進。況且地面多積雪坑窪,倘每一步都自尋落腳點,不知要平添多少風險。無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髖,勉力支撐,猛然間金喜蹦一個留步,甘蜜蜜噹的一聲,與大鐵鍋的尖底又撞個正著,鼻子幾乎擠扁,額頭登時腫起一包。
  「往後傳:『跟上!』」金喜蹦頭也不回地丟過一句口令。緊接著,又是一次長久的停頓開始了。
  半天身後毫無動靜。金喜蹦以為是聲小沒聽見,轉過身去,瞅著甘蜜蜜,大吼了一聲:「往後傳,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翻了金喜蹦一眼:「傳什麼傳!就不傳!傳有什麼用?這會兒擠成一窩蜂,一顆手榴彈能炸死一個連!待會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為什麼不跟上?不傳!就是不傳!」她一邊用手心揉著腦門,一邊把一肚子火氣,劈頭蓋腦地朝金喜蹦撒去。
  這麼厲害的婦女!還是個姑娘!敢沖男人發這麼大的脾氣!就是一號,也從沒這樣對待過他。金喜蹦一下子沒了主張,愣愣地站著。
  甘蜜蜜身後的肖玉蓮,已經聽清了口令朝後傳了過去。
  這一次的停頓來得格外長久,平靜中孕育著令人顫慄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著大腦袋,開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著哩。妞妞爸是村裡的書記,立場最堅定,好事都盡著旁人,家裡窮得叮噹響,偏偏妞妞媽又總害病。前幾天,妞妞來信說她媽又病了,急等著用錢。一個戰士,一個月能有幾塊錢?金喜蹦是個孤兒,平日又極儉省,但攢的錢早都寄給妞妞媽治病了,這會兒,哪還有?想啊想啊,終於叫他想出了一招:賣東西!他可富著呢,當兵幾年,逢年過節發的糖,他一塊沒動過,原本想留著當喜糖的,這會兒,顧不上了,賣!每月按人發的水果罐頭,他一筒沒吃過,原也想背回去,和妞妞成親時讓鄉親們開開眼,山溝裡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還有菠蘿、荔枝這號吃食。這會兒,也賣!還真不錯,賣出百十來塊錢,抵過一年的津貼了。怎麼樣,我金喜蹦還是有主意,吃了的沒見長肉,我這錢可能救急,救命哩。將來回去上門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下子全有了,日子美氣著呢。他快活地想著,眼前象出現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畫。突然畫像泡在冰水裡,一切都模糊晃動起來。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將功折罪,他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有何臉面帶累妞妞一家!都是因為一句話,一句話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缽似的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頭。
  「哎,我說你輕著點!萬一打出個腦震盪來,還不是給我們添麻煩!」冷眼旁觀了半天的甘蜜蜜,忍不住說道。頭上的青包已經散開,她忘了剛才的事。
  金喜蹦從冥思中轉來,半天才弄明白這個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說話。他梗過脖子,不予理睬。
  嘿!還不理人。金喜蹦的強硬,使甘蜜蜜越發來了興趣:「我問你,你在炊事班,盡給自己做什麼好吃的,才長出這麼高的個子?」
  金喜蹦不由得回過頭來,他看到一雙清澈的眼睛。她還不知道?她遲早會知道的。到那時,她還會這樣看我嗎?
  一直側著耳朵傾聽動靜的肖玉蓮,扯了一下甘蜜蜜:「別聊了。準備跑吧。」
  果然,前面傳來輕微的武器碰撞聲。遠方騰起雪霧黃塵,腳下的大地又開始了痙攣般的震顫。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體甩出的士兵,就會變成孤雁,用不著弓箭,就會自行墜落在荒郊。你只有像水蛙一樣,死死吸附著前進中的隊伍,一同向前。
  甘蜜蜜不停地給自己打著氣,拚命加快雙臂的擺動。不爭氣的腿腳卻無法隨之協調,失去平衡的身體踉踉蹌蹌,每一步部像要撲跌在地,永遠爬不起來。背包象泰山壓頂似地倒扣過來,咽喉一陣陣發鹹發緊,好像一秒鐘後就會有鮮血狂噴。
  「蜜……跟……上。」自幼在農村勞動的肖玉蓮,體質上略勝一籌,但與男性同等速度的急行軍,她自顧尚且不暇,無法幫忙。
  甘蜜蜜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死過去了。突然間,背上猛地一鬆,一大股空氣湧入胸腔,整個身體陡地飄浮起來。腳下還在用著同樣大的力量,竟像踩了彈簧似地騰起老高,一步撩出多遠。原來,金喜蹦側身一旁,待甘蜜蜜經過時,雙手一托,便將她的背包連同乾糧袋一併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鐵鍋,金喜蹦背的已經超過一百斤。甘蜜蜜於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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