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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營了。
  李鐵端著罐頭盒,朝冒熱氣的地方步去。各單位分別起灶,飯不可能同時熟,號兵們不必統一吹吃飯號了。
  背風的山坡上,金喜蹦用勺子敲著鍋沿,「當當」的聲音順風刮得老遠。
  「大個子,多來點兒。」李鐵將盒伸到鍋中央,「勺把掌穩著點,別哆嗦。」
  金喜蹦不為他的饒舌所動,眼皮都不抬,先給一個滿勺,又給一個半勺,然後勺子插進鍋裡,等著後邊的人來打飯。
  鍋內翻滾著黃綠相同的糊糊,吃力地鼓著泡。這是今天晚上全部隊的統一食譜——憶苦飯。
  金喜蹦嚴格掌握著數量。憶苦飯是按人投的料,每人半斤,通融不得的。在崑崙山上做頓憶苦飯可不容易,沒有原料。桃葉、柳葉、婆婆丁、苦苦菜,一樣不長。崑崙山上歷來大米白面管夠,即使在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年頭,邊防一線也沒吃過什麼瓜菜代,然而精米白面無論怎樣粗製濫造,也跟憶苦飯沾不上邊。一號命令從軍馬所調撥馬料加上後勤倉庫裡已經報廢的陳年脫水菜。
  儘管如此,憶苦飯的質量還是超標,只有嚴格控制數量,才能達到憶苦的目的。
  李鐵個頭雖小,飯量卻大。眼見金喜蹦六親不認,全不顧他倆的交情,只得離去。邊走邊吸溜,嘴巴沿盒邊抿了兩圈,盒就見了底。他抓把雪將盒抹淨,擦擦嘴,又出現在大鐵鍋旁。
  一勺,半勺;一勺,半勺……金喜蹦原本顧不上一一審視來者,不想因為是頭一天野餐,用來當碗的罐頭盒都是亮閃閃的,突然伸過來一個粘粘糊糊的盒,金喜蹦抬頭一看,氣得大臉紫黑。
  李鐵平日裡稀拉慣了,再說混點憶苦飯吃,諒也算不得什麼罪過,臉上依舊笑嘻嘻的。
  「你……好沒出息……想想吧,舊社會,紅軍,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金喜蹦氣得直結巴。
  「哪有什麼三分之二,」李鐵裝糊塗,「也就剩幾個還沒吃。喏!鍋裡還剩這麼多,怎麼樣,咱幫你克服克服。」說著就要攪勺把。
  金喜蹦緊攥著鐵勺,毫無通融之意。
  李鐵一看軟的不成,也換了一副惡面孔:「我還告訴你,金喜蹦同志,炮吹餓唱,這誰不知道?要是把我餓壞了,提起號來吹不成調,把緊急集合吹得跟出殯似的,追究起來,一號可拿你是問!」
  這一回李鐵沒算計準。金喜蹦給一號當過那麼長時間警衛員,拿這個唬不住他。
  李鐵百般無奈,只得死了這條心。剛想回去,忽然看到一號來了,就又停在一邊看。
  戰士們默默地看著一號。
  一號從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潛藏著的輕微不滿。是的,質量很差、數量不足的憶苦飯,是一號親自規定的。用句通俗的話講,這是一號特意製造的下馬威,從第一天起就讓大家做好吃大苦的準備。他知道戰士們會有想法,但他自信有能力駕馭這種波動。為此,他一直拖到最後才來打飯。
  他走得很慢,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看清了:司令員拿著一個同大家一模一樣的空罐頭盒。他走近大鐵鍋,金喜蹦突然遲疑起來,該給老首長打多少菜糊糊?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一號沒有遞過罐頭盒,卻把手伸了過來,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遞給他。金喜蹦趕緊照辦了。
  一號拿起勺子,平平地盛了一個滿勺,又盛了一個半勺,不多不少不溢不灑地傾進自己的盒裡,然後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緩步朝回踱去。
  李鐵只好用筷子敲著盒子往回走。
  「號長,等等,我的分給你一半。」
  他回頭一看,兩個女兵朝他走來。前面那個極漂亮的,正在招呼他。
  他認得這位攪得無數青年軍官心猿意馬的肖玉蓮。知道即使在如此艱苦的行軍中,她周圍也少不了眼睛。自己眼下的境遇,不知能叫多少人眼紅呢。只可惜,我李鐵還不稀罕這個。他裝做沒聽見,格外神氣地走自己的路。
  「你聾了嗎?要不要也得說個話呀!」甘蜜蜜氣不過,竟搶上來,擋往了李鐵的路。
  倒也是,不管別人怎麼看,肖玉蓮是好心。李鐵停住腳,稍有敬意地說:「不要。我飽著呢。」
  「沒想到號長除了會吹號,還會吹午。不要,我可就倒了。」甘蜜蜜說著,就要扣罐頭盒。
  李鐵斜著眼,並不去攔。甘蜜蜜呢,也終於沒捨得扣。鬥氣歸鬥氣,半盒菜糊糊,此時此地實在寶貴。
  「我要了。」李鐵忽然變得乾脆起來。表面已經結了薄冰的黃綠色液體蠕動著,霉味好像淡薄了些。
  「誰叫你喊他的,瞧他那傲慢樣,好像我們跟他要飯似的,」甘蜜蜜埋怨著。
  「你沒挨過餓,不知道那滋味。」肖玉蓮怔怔地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遙遠的雙親。
  「他也夠討厭的,多給打點不就完了。憶苦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甘蜜蜜又開始對金喜蹦忿忿然。
  「他其實才可憐哪。有一回開會討論副統帥的指示,他一慌,把『槍桿子,筆桿子,干革命就靠兩桿子』,給說錯了。」
  「說成什麼了?」甘蜜蜜著急地問。
  「說成,說成……」肖玉蓮遲疑了一下,「他把『兩』說成『二』了。他們家鄉話裡就沒『兩』這個音,平時把『兩天』都說成『二天』的。」
  甘蜜蜜在心裡把整句話連起來重複了一遍,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夜色深了。肖工屋要把自己的糊糊分一半給甘蜜蜜,沒想到早已凍實了。根本倒不出來。
  「吃這個吧。」甘蜜蜜解開乾糧袋,在裡面摸索起來。
  肖玉蓮不解。此次拉練,因為要求「會吃飯」,除了各單位統一起伙外,每個單兵還要背負三天生糧,在規定時間內自炊。罐頭盒就是預備屆時當鍋用的。她們倆一人背米,一人背面,但這會兒總不能吃生的呀。
  一陣窸窸索索地響,甘蜜蜜手裡出現了一把奶油糖,花花綠綠的玻璃級,雖說揉搓得有點兒破碎,可仍顯得喜慶而富貴。
  「媽媽寄來的。吃吧!」
  糖紙飄落在地上,糖卻許久沒有塞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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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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