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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
  亙古荒原上突兀出現了一座帳篷城。漫山遍野的簡易帳篷,像龐大的獸群蛤縮著,瑟瑟發抖。
  露營時三人為一帳。兩把行軍揪挖坑自埋,支在地上作柱;兩塊軍用雨布,扣拌互相繫好,拼成一塊大篷挑在軍鍬之上,一座人字形帳篷便宣告竣工。剩下的那塊雨布,半鋪半掛,可遮一面穿堂的涼風,可墊一塊陰濕的雪地,下榻時.三人擁槍而臥,像個擠緊了的「川」字。兩則的人,幾乎徹夜不得入睡。何時極度的困乏超過了寒冷,才可昏睡片刻。但一待神經稍事休息,恢復了最基本的感覺,人立時就又凍醒了。唯有中間,人最享福,像個嬰兒似的縮成團,卷於兩位男同胞胸腹之間,能安穩睡一程。所以一般夜裡得換兩次「崗」,使外側半僵之人,輪流做個真正的夢。
  鄭偉良和李鐵的帳篷裡,連這點福氣都沒有。一號的警衛員因首長身體不好,留在一號身邊。少了一個人的體溫,今晚上的覺大概睡不成了。
  兩人打通腿。李鐵個矮,一雙臭烘烘的腳,正抵在鄭偉良胸口。鄭偉良用胸口給他焐著,還挺暖和。反正睡不著,聊天吧。
  「鄭參謀,跟你借一樣東西。」李鐵說完,故意打住,等鄭偉良來問。
  鄭偉良沒搭茬。
  李鐵見賣關子無效,乾脆動真格的。他坐起身,把手伸到鄭偉良頭邊,一把把紫紅色皮套的手槍攬了過去。
  「借槍?!」」鄭偉良一驚。軍官們對自己的手槍視若珍寶,有道是:老婆能借槍不借。他悄無聲息地一舒臂膀,食指拇指扼住李鐵持槍的虎日,輕輕一擰,李鐵就不由自主地鬆了手。
  「你是老兵了。這槍,是能借的嗎?」鄭偉良正色道。
  李鐵哭喪著臉揉手:「我哪敢借槍,我借的是包裝!」說著,麻利地打開了槍套。一隻烏亮的五四式手槍裸露出來,泛著幽藍的冷光。
  李鐵楞了:包槍的紅綢子不見了。
  鄭偉良解釋道:「出來拉練,什麼意外的情況都可能發生,槍支應保持隨時能夠擊發的狀態,多餘的飾物一概不能要。」
  「既然你現在不用,那更好說了。借給我吧。」李鐵的口氣裡帶著懇求。
  鄭偉良硬著心腸撒了個謊:「沒帶出來。」他的臉紅了,幸好天黑。
  「真的?那我可得搜搜。我怎麼!聽你說這話的底氣不足啊?」李鐵不屈不撓地詐道。
  鄭偉良慌了,口氣軟了下來:「你要紅綢子幹嗎?」
  李鐵答道:「我本想第一一件求成了,再求第二件。實話說吧,紅綢於是繫在號上的。我知道你帶著照相機,無論如何得給咱『聶』一張吹號的像片,特別要把這紅綢子『聶』上。」
  大概全中國的軍人都把攝影讀作「聶」影。哪個年輕士兵不想穿著軍裝多『聶」上幾張!只是崑崙防區的戰士,連這點願望也滿足不了。軍區高原服務隊的攝影師們,剛過雪線就躺倒了,要不及時搶救,帶的攝影機就有可能給自己「聶」了遺像。
  鄭偉良帶著像機,是為拍拉練的資料,為某個戰士單獨「聶」影,又是件為難的事。他沉吟著。
  李鐵覺察到這點,忙說:「這張像片,你是照也得照,不照也得照。」
  「此話怎講?」
  「很簡單。我把它寫進遺書裡去了。」
  「說清楚點。你把誰寫進遺書了?」
  「把像片呀。拉練前,不是每人發了紙和信封,叫把自己需要向家裡交代的事寫清楚嗎?我是什麼都沒寫,就注了一行字:請將鄭偉良參謀處保存的像片,寄給我家。怎麼樣,可以照一張了吧。」
  鄭偉良的思緒瞬間飛得很遠,又沉重地須落在地上。他也填寫了同樣的信紙信封,現在,它們都封存在保險櫃裡。拉練結束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由自己去拆開它……
  想到這裡,他鄭重地把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李鐵忙湊過去。
  「那是什麼?一團頭髮?」
  鄭偉良沒有回答,細心地撥開髮絲,一塊紅綢露了出來。
  李鐵喜不自禁地拿在手裡,比量著,擺著假想中的姿勢。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塊紅綢?」精細的作戰參謀確實想不起怎麼露的「富」。
  「你忘了?那天送罐頭?」
  哦!
  拉練前一天晚上,李鐵沒敲門就擠進鄭偉良宿舍,身上背著個用皮大衣挽成的大包袱,看起來極為沉重。他二話不說,把袖筒一解,撲撲通通,幾十筒水果罐頭滾了一地。
  「賣給你。價錢你看著辦。最好高點兒。」
  「這是誰的?東西我可以要,事情得搞清楚。」
  「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去倉庫偷。像你這種人,是存不住這些罐頭的。」
  「行,有你的!罐頭是金喜蹦的,他急等著用錢,找他老鄉賣自個攢的這點兒玩藝,叫我碰上了。糖他老鄉要了,罐頭可找不著主。一是貴,兩塊錢一筒,誰買得起?再說,就是買下了,除了金大個,也沒人能背上萬兒八千帶回家。更甭提有一半兒已經沒法吃了。」他用腳尖踢踢一筒,發出空空洞洞地聲響。
  鄭偉良從抽屜裡取出兩個月工資,剛想放在桌上,想到象李鐵這樣的老兵最忌諱青年軍官一擲千金的派頭,忙裝作認真地點了點數,遞到李鐵手上:「我買了。只是罐頭還得請你幫助處理掉。」
  李鐵臉色一變:「錢,算我借你的。罐頭不賣了!」說著要走。
  鄭偉良忙攔住:「我這兒實在沒地方放。再說,你們不幫忙,我也吃不完哪。」
  李鐵一瞅,四周都是書,真是沒地方可放,才轉過臉來:「那就還擱金喜蹦那兒,等咱們拉練回來,用它慶功。」走了幾步,又扭頭添了一句,「你算想不出金喜蹦把這堆寶貝放哪了。別看他傻大黑粗,藏的地方任誰也找不到,他藏在一號的屋子裡!真正的游擊隊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藏到敵人眼皮底下去了。」
  李鐵弓著腰,背著包袱走遠了,像個聖誕老人。鄭偉良這樣想著,又接著擦槍,他把紅綢子放在枕頭邊。
  李鐵睡著了,鄭偉良還在輾轉反側。通過兩塊雨衣的接縫,他看見一條寶藍色的天空。一顆流星劃過,拖著金黃明亮的尾巴,像一發信號彈。牛郎星和它挑著的兩顆小星,排成一路縱隊,像行進中的單兵。
  高原上一個難得的晴朗的冬夜。
  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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