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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聽說醫務室的甘大夫找廠長去要工資,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裡那麼有錢,倒比咱們小百姓還摳!」
  流言像火一樣地蔓延著,給即將揭曉的調資方案蒙上了一層競爭性的色彩。
  偉白的估計一點兒也沒有錯,甘平給自己帶來了災難。她對自己找廠長之行並不想隱瞞,她認為這是光明正大的。人們卻只注重她去找廠長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廠長之間的坦率與真誠。
  甘平不屑於爭辯。她相信事實是最有說眼力的。接踵而來的事實卻是嚴峻的,廠長正式通知她:鑒於干預無效,甘平仍然長不上工資。
  「你知道,我是現實中的廠長,而不是小說中的廠長。那些小說全是些浪漫主義作品,人們往往根據那些神話去理解廠長,要求廠長。而這實際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資,我過問之後,立即報來了此類情況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數不清的細微差別,牽一髮而動全身。給你解決了,又會有多少人要求解決此類問題,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調資指標……我沒有精力去辦這些事。你以個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種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難的。我絕不像你想像得那樣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個廠長的苦衷。有關你的材料我都看過了,你說的是確實的,檔案裡的記錄也調過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在我這座廟裡,這一次是給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繼續努力工作。我們的事業並不永遠像鏡子那樣公正,但它畢竟由千千萬萬人推動著前進……」
  女廠長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時髦姑娘們塗的眼影,只是襯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是疲倦的蒼老。
  甘平失敗了。她覺得沉重而悲哀。女廠長隨後又談了她的設想,甘平拒絕了。她用自己的心血與力量,去推一扇門,不想另一扇門卻開了。但她不想進。
  找甘平看病的人驟然增多。病人們在好奇地研究女醫生,看她在一無所得之後是否還一切正常。。
  甘平克制著自己,她仍然沉穩而認真:既然她答應過,餓著肚子也會把鐘撞響。
  然而,回到家裡,她落淚了。
  「我早跟你說了,你偏不聽!」偉白像訓斥孩子一樣地對她說:「現在怎麼樣,不但你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連我也跟著倒霉!」
  甘平睜大淚水朦朧的眼睛:偉白受到了連累?
  「你就不想想,廠長會不追究你的消息從何而來?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從哪得知的,這樣一環環追查下去,你說不糟透了嗎?」偉白焦慮地用手捶著另一隻手的掌心。「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廠長說不要私下傳小道消息時的表情,是怎樣的?是很嚴厲呢還是一般化?說話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連貫,還是一邊思考一連說的?停頓多長?有沒有做什麼手勢?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著偉白。本來廠長和她談話時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現在卻因多次的複製、定格、正負向快速倒帶,而變得無法辨析了。她似乎很嚴厲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連貫又似乎有停頓……眼神……對了,唯有廠長的眼睛她不會忘記:很銳利很明亮,滿含著理解與信任……
  只是這一點,偉白會相信嗎?還是不說了吧。甘平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卻失去了更多的尊嚴,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消消氣,不順心的事,人人都會碰到。咬咬牙,就對付過去了。我給你們講講我倒霉的事,願意聽聽嗎?」張文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本屬於他「長輩」的寢室。
  甘平透過淚眼,看到張文那頭亂鋼絲似的頭髮,越發顯得刺長,越發透著一股好鬥好戰的幹勁。也許是自己的哭泣又長了這小子的精神。甘平對這棟公寓樓太薄的牆壁頓生萬分惱火。
  張文的臉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寫字檯的一個角上逕自說起來。
  你們權當聽著解悶吧。自從我進了大紅家的商店,買賣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店要好,全憑貨。當然態度要好,像大紅去站櫃台之類,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實力在你經營的獨家貨色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貨,國營商場敞開供應,我比不了,全靠從內地販去的時新物品才能賺錢。我得主持店裡的事,不可能一年到頭在外採購,得經常用別人代辦。最方便的當然是利用國營商店派出的採購員了。他跑外或駐外給公家辦貨時,順便把我的貨也購來了。當然他們不是白幹,貨發來後他們要提成,每個人我都請客送了禮,還有紅包。他們一般都是行家,外頭人熟,只要真心幫忙,我並不吃虧。他們賺,我也賺,比他們賺得更多。要求只一條:凡給公家已採購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說,給我的貨,必須是H市國營商場裡看不見的。
  有一次,從上海發來一批「特體背心」。我想:哥們兒行啊!夏天馬上就到,時令正對,國營商店裡的背心,都是標準尺碼,這算得上是俏貨。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又肥,胸圍比身長還大。更損的是數量大多,上萬件,H市哪有這麼多大胖子!我一腦門子是火。帳可以以後算,貨可得快出手,過了夏,就更不好賣了。我和大紅一合計:高價出售。
  為什麼要賣高價?人們對於未曾買過的新鮮物品,無從比較,一般是從價格上來判斷它的好壞的。本來就沒見過,價錢又低,誰還信得過?所以,某些東西,高價反而比低價好賣。廣告貼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趕集似地全來了。偶爾進來個苗條的姑娘或小伙子,家裡也必有心寬體胖的父母。加上大紅嘴甜,跟他們說:背心誰不需要哇,又不跟外衣似的,今兒一個新款式,明兒一個流行色;再說一個也不夠穿哪!這貨不好進,連上海本地都不好買;今年算趕上了,明年後年誰知還有沒有啊……好,胖子們還真不吝,三個五個地往回買,也不在乎價錢高,自個也挺會解釋:貴是貴點,可這東西面寬,費料呢!
  這樣高價賣了一陣子之後,大背心終於無人問津了。H市特體背心市場已經飽和,別說今年賣不動,就是明後年也難得再有銷路了。數量還大約有一半。怎麼辦?大紅說削價處理,我說,這背心我就是燒了,也不能賤賣。為什麼?前兩天賣高價,現在貨還是那貨,就成了處理品,咱們店的信譽何在?以後就是真賣什麼搶手貨,只怕人們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買了。胖大叔胖大嫂們已經儲備了足夠的大背心,你再削價,他們也買不了幾件,反倒會後悔幾天前買的太貴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兒子們也得受埋怨。所以,萬不可賤價甩賣。
  話是這樣說,五千件背心總不能讓它爛在庫裡吧,大紅急得去問她媽,我那丈母娘此刻早已無法適應多變的行情。她會的那套把紅糖水往黑木耳上澆,又好看又充份量;把紅薯油熬出來對到香油裡賣的把戲,哪裡還能用?乾瞪眼想不出轍,我乾脆不用她管,讓她安心打麻將去吧。
  想來想去,我有主意了。我買了些鬆緊帶,找了一撥會蹬縫紉機的家庭婦女,也不要求技術怎麼高,湊合著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後,讓她們把每件大背心改製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條小褲權,裝進印有上海商標的塑料袋封好。然後連夜寫了廣告貼出去:獨生寶寶們的好消息!本店新到上海產精製兩件套,質量上乘,做工考究,數量有限,欲購從速!第二天,年輕的父母們又一窩蜂地趕來。兩件套的美觀程度令他們失望,但還是實用的,價錢上我又定得低。雖說不滿意,多半還是挾著一套離開了。過六一節,我又給托兒所幼兒園捐贈了一部分。就這樣,大背心總算處理完了。
  核算帳了。除去本錢、運費、小背心的加工費、鬆緊帶錢以外,我不但沒賠,還賺了一些。雖說賺了錢,我心裡還窩著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採購員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廠家的好處,把別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銷給我,並且大大超過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後,我給他送了最後一次禮:十件未經改制的大背心。我對他說:「你留著慢慢穿吧!也好別忘了咱們這段交情!」其實,他是個又矮又瘦的小老頭,穿我的兒童兩件套倒合適。
  是的,我常給各種各樣的人送禮,我沒有旁的東西,只有錢,我就用錢去換我所需要的東西。遇河搭橋,逢凶化吉,都靠錢,錢還真不負我。不過,有時我也很氣憤,當我和他們舉杯換盞的時候,想的卻是掄起桌上放著的酒瓶,照他們的腦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說的那個採購員,他拿著公家的俸祿,又給個體戶搞長途販運,拿著國家壓我們,又用我們坑國家,簡直是吃裡扒外的奸細!總有一天,我得離了這伙吃兩家飯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靈敏得像蜘蛛網一樣的進貨渠道!
  張文講完了自己的倒霉史。
  甘平望著他,心想這算什麼倒霉?不是最終也沒賠錢嗎?
  「姨媽,別傷心了。不就是一級嗎?長不上,以後再說。我們雖說掙得多。可哪有你們的飯碗牢靠。」大紅也走進屋來溫柔地給甘平寬著心。
  張文卻突然面對甘平,問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你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
  你父親?!甘平半天才明白過來,張文也不再稱甘振遠為姥爺了。
  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她覺得這是一個十分生疏的字眼。父親那一輩的功勳是不能用錢來計算的。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問父親級別者有,問父親職務者有,問父親哪年參加革命哪年參軍者有,惟獨還從未有人問過她錢。她鄙視地看著張文,這個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簡化為錢,他只用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價值。幸好儘管物價不斷上漲,貨幣相對貶值,父親的收入仍然是可觀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說完之後,甘平覺得臉熱。這數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發放的勤務費、車馬費等都加進去了。對於有關父親的一切、她從來都是引以為自豪的,今天卻無端地氣餒。她希望父親的形象更高大些。
  張文的表情毫無變化,他打開提包,用大家已經見慣了的姿勢,抽出一沓人民幣,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們答應在京為我採購貨物,並隨時提供商品信息,我每月將按照這個數目,發給你們佣金。」
  偉白身下的沙發座簧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主人陡然間超重了。
  這是一個多麼精明的買賣人。偉白想:他給了我們一個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討價還價,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馬上豪爽地定了一個最高價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你甘平難道敢掙一個比你父親還多的工錢嗎?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顯得洋洋大觀。
  張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從偉白抑制不住的驚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遠,我並沒有輸!你的女兒女婿就要成為我的雇工,我有權獎賞,懲罰以至解雇他們!從此,我將成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
  然而,張文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兒。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為三百五十元積聚起滿腔的怒火。
  這不是一個小數字。這對剛剛為六塊錢而殫精竭慮而一無所獲的甘平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這不同於偉白對著巨款的發神經,也不是張文強買父親衣物時那種富有報復意味的一擲千金。如果是憑著自己的勞動去掙收入,甘平並沒有清高到送上門的好事都不干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這個數字,深深地激怒了她。為什麼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十元,而恰恰與父親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這個數字陰冷、嘲弄的邪惡氣息。士可殺而不可辱。甘平寧可貧困如洗,也絕不會受雇於一隻曾匍匐於她父母腳下的狼!
  她用手指冷冷地攤開了那沓錢幣。它們是新的,硬錚錚的邊緣像鐵板一樣銳利,割痛了她的手,「張文,請把錢收回去。你是叫著姨媽走進我的家門我才接待你們的。你認為憑了你的錢,當你走出這個家門的時候,你就變成我們的少東家了嗎?你在我父母那裡買不到的東西,在我這裡也同樣買不到。」
  一個為六塊錢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張文精心策劃的方案攪得露了底。
  張文沒有料到事情竟是這樣的結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過來。甘平確確實實只想要應該屬於自己的那六塊錢,而不會接受數十倍於此的他的賞賜。怎麼?我的錢就不是錢了嗎?!他於滿腔憤懣之中又感到無法宣洩的淒涼與悲苦。無論他怎樣奮鬥,怎樣抗爭,甚至怎樣富裕,他永遠是下等人,永遠得入另冊,永遠不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不!這是不公正的!終有一天,這道鴻溝會被填平!
  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顫粟的蒼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傷了心。這個此時顯得非常虛弱的女子竟使他生出幾分欽佩之意。
  不管怎樣,生活證明:他顯示出了較甘平他們遠為強大的經濟實力和運籌這種實力的自由。他完全沒有必要自卑,雙方的距離在以飛快的速度縮短著。只是甘平是從空中降到了地面,而他正從深淵浮起!
  想到這些,張文心平氣和起來。老一輩的事自由歷史去評說吧。人不可能靠憶舊吃飯,前面的路還長著呢,咱們走著瞧!
  「她不幹,我來幹。」偉白急於想挽回局勢,「張文,你這幾天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你的家當是自己闖出來的,你容不得欺瞞詐騙。我也查了有關文件,我們幫助採買貨物,並不違犯政策。只是不要叫正式雇工,還是說親戚間互相幫忙為好。我會好好幹的。」
  他又回過頭來對甘平說:「你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為了咱們家,我來幹!我沒有你那麼高貴的血統。這還不行嗎?」
  甘平無動於衷。縱是夫妻,心也並不相通。
  張文淡然一笑:「算了。為了我的事,攪得你們之間不和睦,我也於心不安。」
  偉白呀偉白,你就至今不明白這是侮辱嗎?甘平痛心地想。
  其實偉白又何嘗不知!只是,這有什麼呢?個體戶的錢難道就不能買東西了嗎?不這樣,我們這一輩子,誰又能掙到三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資呢。心理上的侮辱,不去想就等於沒有。
  大紅走過去,摟著甘平的肩膀,叫了聲:「姨媽。」
  甘平心裡一陣溫熱。她並不留戀姨媽這個稱呼,只希望人間多一點兒真情。
  「姨媽,我們明天就要走了。這次來,給你們添了麻煩,言語中又多有不周,您就多多原諒吧。」
  張文也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他的謝意。
  甘平和偉白,說了些合情合理的客套話。之後,主人和客人共同度過了一個五味俱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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