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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偉白和甘平又開始了死水一潭的生活。偉白天天埋在他的文山會海之中,細心地揣測著領導的意圖。甘平以她精湛的醫術和熱誠的態度,重新贏得了病人們的敬重。張文和大紅,像一顆偶然闖入的彗星,以它巨大的尾翼橫掃半個天空,在引起一系列黑子爆炸,氣候紊亂之後,已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偉白又回了一趟家,將扣扣接回來上學,小小的三口之家,更加忙碌了。
  一天,張文突然來了一封信,說請代為購買五百個錦緞首飾盒。
  「說沒說雇工之類的話?」甘平問道。
  「沒有沒有。」偉白急忙表白,接著又自言自語道,「看來他們在北京還沒找到合適的採購人員。」
  「既然沒有那種混賬話,這個忙就給他們幫吧。」甘平身上那種膠東人的遺傳因子,又開始活躍起來。
  五百個首飾盒寄出去不久,甘平在傳達室的小黑板電匯一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當時正是要打上班鈴的時間,鈴響時不在班在崗是要被扣掉獎金的。她只好悻悻地從自己的名字下走過。
  待到她去拿時,匯款單已被偉白拿走了。「數目真不少呢!」收發告訴她。
  大概張文他們又托買東西了。
  下班回到家,偉白已在家裡。
  「真想不到,你還這麼有本事。」偉白親切地對她說,「只是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偉白的語調又變得很鄭重。
  什麼事,這麼陰一陣陽一陣的?偉白大概又犯了職業病,做出一副兵臨城下的樣子。所有重要的事,似乎都在前一段發生過了,甘平疲憊地望著偉白,請他把事情再說明白一點兒。
  「今天廠長找我,要我給你做做工作,希望你接受她的聘任,去當她的秘書。」
  這就是甘平與廠長第二次談後時,她無意走進去的那扇門。沒想到廠長還記得她。甘平感到一種被人信任的快慰,但她實在無法接受聘任。
  偉白又開始了追問,不過這一次是和顏悅色的。
  「那天,廠長在說完長工資不可能後,問我能不能做好工作,我說能。我需要的是理解,她也需要。後來她又問我願意不願意當她的秘書,我說不願意,事情就過去了。我並沒把它看得多麼重要。回家後,你一個勁地問我關於小道消息的事……」
  偉白覺得內疚了。當他像訓斥扣扣一樣指責妻子的時候,廠長正為自己發現了一個人才而欣喜不止呢。他覺得對不起甘平,但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他得幫助甘平做出正確的抉擇。
  「這次的機會再不能放過了。」他十分嚴肅地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別看官職不大,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它是廠長的門面!廠長對我說,她經過親自考察,發現你完全可以勝任這個工作。哎,說說看,你是怎樣在廠長那兒表現的?」偉白在官場上一直小心謹慎,卻總不得志,真有點羨慕甘平的「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過就是像個一心想長工資的人,說了點心裡想說的話。」想到自己曾在不知不覺中,被人「考察」了一番,甘平心裡有點不寒而慄。
  「看來,還是要創造直接對話的機會,這是讓領導瞭解一個人最有效的途徑。」偉白若有所思地說,「不過,一定得注意分寸感。你沒有弄巧成拙,也算幸運了。即便是這樣,真走馬上任之後,你也得嘴上小心,千萬不要有什麼說什麼……」
  「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啊。」甘平不得不提醒偉白。
  「難道還有什麼其它的選擇嗎?」偉白驚奇地說。
  「你知道,我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再說我喜歡當醫生……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廠長秘書該幹點什麼……」甘平急於拒絕,話都有點結結巴巴。
  「知道!這我都知道!」偉白不耐煩了,「可你明白不明白,當今最有出息的就是做官!」為了說服妻子,他不得不把內心最隱秘的東西端了出來。
  爸爸做了一輩子的官,又怎麼樣呢?拋棄自己學有成就的專業,去從一個秘書當起,她將如何適應如此重大的轉折?
  她不知怎樣對偉白說。
  扣扣滿面通紅地從裡屋跑出。甘平怕他發燒了,趕緊摸他額頭,摸到一層絨毛似的微汗。
  「你怎麼熱成這樣?」此刻她只記得自己是一個母親。
  「我在地毯上練翻跟頭來著。」
  地毯?甘平滿臉孤疑地推開裡屋房門。
  這是一條鮮艷厚實的純羊毛手工織毯。濃重的深紫紅底色上,散佈著大大小小淺藕色的荷花。豆青的花挺,潔白的花蕊,莊重典雅中又透出幾分清麗婉約。
  甘平像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心中百感交集。她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它,借手中毛茸茸的質感,以證實這是真正的紅地毯。
  只是,它是怎麼來的?
  「我買來的。用的是張文他們電匯來的錢。」
  「你怎麼能用人家的錢!」甘平急得站了起來。
  「這錢不是買東西的。匯款單我已經交給郵局了。不過匯款人簡短附言裡寫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一句什麼話?」
  「寫的是『送你一條紅地毯』。」
  「這難道就是那膩百個首飾盒的謝金嗎?」甘平雖說覺得不可能,還是懷有幾分希望地問。她太喜歡這條紅地毯了。如果真是這樣,她決定收下了。爸爸媽媽,原諒女兒一次吧。沒有這樣的機會,甘平什麼時候才能買到紅地毯呢?做骨也需有經濟實力做後盾。況且,他們確實為買首飾盒付出了勞動。儘管它根本值不了這麼高昂的報酬。
  「你買的首飾盒總共才值多少錢?要這樣抽成,他們早賠完了。」偉白冷笑著說。
  「那麼,是預支給咱們的工錢了?」甘平又問。為了這條紅地毯,得受雇於個體戶三個月屈辱的感覺又油然升起。
  「那是後話了。這一次,倒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叫預付,叫現付。」偉白頗有深意地說。
  「你把什麼給賣了?」甘平一驚,「不是爸爸的軍裝吧?」
  「你放心,我雖然認為那軍裝根本沒有保留的必要,總還不敢背著他們賣家裡的東西。我只不過通知了張文一條信息。」
  「一條信息能值這麼多錢?」
  「我看還便宜了呢!要是沒有我,只怕張文他們店已經關門大吉了!」
  「你……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大的本事?」
  「我有什麼本事?」偉白自嘲地苦笑著說,「天下之大,有本事的人多了。我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記得那個給你買飛機票的喬部長吧?他現在是H市的副市長。媽媽叫我跟張文他們聊天,把知道的情況告訴喬部長,讓他抓住他們的不法行為,狠狠整冶他們。」
  「這信你寫了?」
  「寫了。母命不可違嘛。只不過在寫信的同時,我也給張文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大禍將至。現在,他既然有心思給咱們送禮,想必又用錢逢凶化吉了吧。」
  「你真卑鄙!」甘平憤怒地喊起來。
  「隨你怎麼認為都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活得更好一些?張文他們難道不應該教訓一下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一個養路工混到這份上容易嗎?我們也可以利用這種形勢,漁翁得利嘛!」
  甘平不想聽下去了。她把鞋脫掉,站在地毯上。弄髒了,可就不能退了。
  她可以毫不遲疑地拒絕一沓散發著腥膻氣息、已經交換過千百次貨物的錢幣,但對著一件與貨幣等值的藝術品,卻著實躊躇起來。它們畢竟是不相同的。
  扣扣跑過來:「媽媽,姥姥家的紅地毯大,咱們家的紅地毯小。」
  「唔。」甘平心不在焉地支吾著。
  「媽媽!小地毯是大地毯的孩子嗎?」
  「不!不是!玩去吧,扣扣。你不懂這其中的事。」甘平怔怔地站立著。夕陽透過窗榻照射進來。
  妻子的沉默感染了偉白,他覺得自己今天說得太多了。
  「廠長讓你盡快答覆她。」他小聲說道。
  甘平點了一下頭。她會答覆廠長的。
  「這是商店裡最後一條紅地毯了。」偉白又小聲說道。
  穿著白襯衣、藍裙子的甘平,赤著腳站在紫紅色的地毯上,身上披著一層夕陽的光。
  是的,她得趕緊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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