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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個副廠長,不就是個副團級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大架子!抵得上大軍一個副司令的派頭了,讓人等這麼長時間!
  桑平原忿忿不平,臉上又不敢很現出顏色,控制著表情肌與心緒不一致,便很疲勞。
  王副廠長召見他,自己又久不露面。
  這裡是副廠長辦公室,高大寧靜,尤其是那張寫字檯,寬闊如台球桌,顯示出主人的日理萬機與知識淵博。
  桑平原等得不耐煩了。他是主管著二十一個小部門的萬金油科長,接近一個市長的範疇。到處起火,四面楚歌,猝不及防,焦頭爛額。他覺得自己象貼身穿著一套濕淋淋的褲褂,外面又罩著西服革履,其中的苦惱,只有自己知道。還有女兒的上學,這近乎乞討……想到有求於廠,他不得不作出謙恭的樣子。
  王副廠長終於來了。中等發福,面孔滋潤,微微顯禿的鬢角……一切同電影中常見的廠礦幹部形象沒什麼區別。他和藹地微笑著,向桑平原伸出手來……突然,一個少年頑皮的面影在這張有些蒼老的面龐上疊印起來,除去頷下的贅肉和眼角的皺紋,那眉骨、鼻樑、嘴角相互疊印,終於完全重合起來。
  「王五一,原來是你呀!」桑平原象發現敵情,從喉嚨裡發出緊張而熱烈的叫聲。
  「是我。沒想到吧!軍轉辦把你分來,我一看表上的名字,立刻就想到是你!」
  兩雙男子漢的大手,洞穿二十年的時光,焊在了一起。
  桑平原在感到喜悅的同時,沁出淡淡的苦澀:今非昔比了!
  「坐吧。剛才有個外商來洽談,讓你久等了。」王副廠長半是道歉半是解釋,桑平原卻聽出炫耀。
  王五一沉浸在懷舊的氣氛裡:「小時候你還幫我做過題呢!你還記得不?」
  桑平原當然記得,但他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王五一有些失望:「那天在電話裡,你聽出我的聲音沒有?」他又問。
  「沒有。主要是沒想到。分手的時候,咱們剛變聲,現在可是真正的大老爺們了!」
  「我本來想在電話裡告訴你,讓你也先高興高興,後來一想,還是咱們面談吧。廠裡現在沒人知道你我原本是很好的同學。」
  「咱們還成了地下工作者,單線聯繫嘍?」桑平原不解。
  「不是那個意思。地方上的人際關係要比部隊複雜得多。你是國家規定安置的轉業幹部,我都是公事公辦。可如果有人知道了,也許節外生枝,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王五一沉思著說。
  桑平原不得不佩服老同學考慮得周到。下車伊始,他已經感覺到了老百姓的複雜。軍隊雖然艱苦,卻也純淨。安逸是很好的培養皿,人與人變得異常隔膜。
  「習慣了嗎?」王五一關切地問。
  「不習慣。」桑平原坦率地回答。「我有時甚至想回到我的邊防站去。我在那裡呆了二十年,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華撂在那裡了。有一本什麼科普讀物上說過,人週身所有的細胞、皮膚,包括骨骼,每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桑平原了。現在構成我身體的一切成份,都是部隊給的,都是屬於西部那塊土地的。我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我總覺得它不承認我,我也接納不了它。我沒有了朋友、上級、下級,他們都遠遠地留在西部的邊防線上了。我熟悉的一切,都脫離我而去,我不熟悉的一切。又強迫我接受它。我的妻子女兒,和我一樣,不能適應這座城市,我們時時有一種外鄉人的感覺,我活得很累很累,我們沒有家,孩子無法上學我所從事的工作完全是陌生的……」桑平原的傾訴,像他的突然爆發一樣,突然停止了。他感到了自己的軟弱。自離開部隊之後,他還從沒有機會這樣徹底地宣洩一下,但是這個對象並不理想——過去請教過自己數學題的同學,今天自己的頂頭上司。
  王五一鎮靜地傾聽著桑平原的敘訴,眉宇間掛著淺淡的疲倦。正是這種疲倦,使他有了一種成熟的領導者的風度。
  士別二日,當刮目相看。桑平原凜然想到,他們之間隔絕著二十年時間的崇山峻嶺,便改變話題:「光顧得說我自己了。這麼多年,你在做什麼?」
  王五一平靜地說:「我一直在這裡。」
  「在這個廠子裡?」桑平原訝然,這個廠子不算小,但相比一個青年男人的二十年生涯,它實在太狹窄了。
  王五一輕輕點了點頭:「先是當徒工。然後是當師傅。如果沒有特殊的意外,就從這個廠裡退休。當然,這其中也讀過書,當過技術員,車間主任,但從未離開過這裡一步。」
  桑平原愕然。他還從沒想到過退休的事,他一直認為自己還年輕,自己的事業尚未開始。
  「很平淡無奇。是吧?」王五一用茶缸蓋撥動著泛起的茶葉,問道。「比起你們馳騁千里鎮守邊關,這種生活寡淡得如同白開水,不錯,你艱苦過,可你也輝煌過。現在,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要納入一種普通的生活了。這是人生的一大變遷,從絢爛歸於平凡。」
  桑平原沉默著,他還沒有如此清晰地疏理過自己的思緒。從絢爛歸於平凡,他精神上的支柱搖搖欲墜。每個人都有過付出,也都有過收穫。這就是生活。就像那個曾經向他請教過數學題的差學生,如今是端坐在他對面的領導。
  「先來談談你的家務事吧,以前是先治坡後治窩。咱們來個反其道而行之,先安家,後立業。你有什麼困難?」
  桑平原囁嚅起來:「住房成問題……太陰暗了,又小……」他不習慣向組織叫苦。
  王五一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就是那間房子,還經過了廠務會的研究。」
  桑平原好心酸。
  「廠裡有專門文件規定,任何人不得住辦公室。」桑平原剛要辯駁,王五一阻止了他:「你想說那不是辦公室,是庫房。對吧?性質是一樣的,,廠裡的房子都要竣工了,全廠工人都眼巴巴地盯著這座樓。讓你提前住了公房,就等於默許了將來新房子有你一把鑰匙。你要體諒組織上的難處,你畢竟是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
  桑平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他在感激的同時,也生出委屈:「我也不是光著屈服到廠裡來的,轉業幹部有軍委撥發的建房補助費。」
  王五一笑起來,間或閃出少年時狡黠的影子:「物價騰漲,那點錢買不下你我之間這張寫字檯大的地皮。」
  「可錢和錢不一樣!」桑平原覺得自己心中很神聖的東西被褻瀆了。
  「錢和錢是一樣的。現在,我們要為你承擔巨大的壓力。你不可能要求每個工人都具有高瞻遠矚的國防意識。」王五一冷漠地說。
  桑平原沉重地垂下那顆驕傲的頭。
  「你女兒的上學問題解決了嗎?」王五一問。
  桑平原真是由衷地感激他,感激組織。這個棘手的問題,他正不知如何開口呢!美麗而聰明的女兒,成為他巨大的累贅。
  「沒有……」桑平原語無倫次,但總算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講清楚了。
  王五一倒很乾脆:「這個問題,其實我們早想到了。每個接收轉業幹部的單位都知道,他們是接收下了一連串的難題。」
  桑平原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一下無法答覆你,需要和方方面面研究。不過,我會盡快抓緊。還有其它問題嗎?」
  「沒有了。沒有了。」桑平原急忙表白。
  「我倒有幾件事要同你談談。」
  桑平原象聆聽首長指示那樣,習慣地挺直了背。
  「有人反映你勞動紀律遵守得不夠好。」
  什麼叫勞動紀律?桑平原腦袋一轟,他只熟悉三大紀律,還有八項注意。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就是日本打卡機記錄的那些符號。
  「我……好像是遲過一次到,因為車子壞了……」桑平原紅了臉。
  「不單是這一次,還有。」王副廠長不願說破,便啟發誘導。
  桑平原冥思苦想。他住在廠子裡,便無所謂了遲到早退。真的,只有那麼一次。
  「你還有過中途私自外出。比如修自行車。」王五一見桑平原思索得太苦。不忍難為他了。
  「那也算?」桑平原驚愕。由此想到了李師傅的不願幫忙和廚師長的話裡藏針。
  「算。」王五一代桑平原歎了一口氣,「入境隨俗,這就是工廠的規矩。」
  「那我怎麼辦?」桑平原想到了這件事的後遺症。
  「下不為例吧。」王五一寬容地說。
  「不。明天我就在全科會議上檢討我的錯誤。」桑平原果決地說。
  「好!真不愧是當兵的出身?」王五一用一個手指戳戳桑平原的肩窩。這個許多年前的友好動作,他們都沒有忘記。
  桑平原覺得知錯必改是件最簡單的事,想不到王五一竟這樣感動。
  「還有什麼?」他忐忑地問。
  「再都是表揚意見了。比如身先士卒,比如酸辣湯……」
  桑平原又一次臉紅了。
  王五一惋惜地注視著他的少年夥伴。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還沒改掉臉紅的毛病。我們都已不再年輕,部隊卻像個電冰箱一樣,使人過分新鮮而缺少成熟。
  「什麼時候,你到我家去,讓老婆用煤油爐給你炒幾個西部菜,咱們好好聊聊!」桑平原豪爽地說。
  「好!」王副廠長滿口答應。粗心的桑平原沒有發覺,王五一沒有發出讓桑平原一家到自己家中的邀請。在老朋友沒有搬入新居之前,王副廠長不想用自己裝演華麗的三室一廳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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