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曾寫到老右中的惟一逃號張志華。他趁出工提前往工地運
送工具之際,從荒蕪的茶澱逃走了。我不記得是哪一天,張志華又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在勞改隊中的逃跑行為,當然可以以仇視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對其進行判刑,但是張君逃
離勞改隊有一年多的光景,歸隊後居然僅僅做了一個書面檢查,就算是過了鬼門關。最初,
我以為是張志華自動投案,得到了寬大處理。否!他是浪跡到江南杭州後,被當地公安機關
抓捕歸來的。
張志華是個文學迷,因而很快成為我患難中的朋友。這個來自於北京大學新聞系的學
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與北大中的譚天榮,以及同系的女才子林昭(「文革」中被槍決
於上海),是北大第一批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也許是文學的緣分,他到了三畬莊不久,就
坦誠地向我傾訴了他外逃後的一切。
「我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熱愛自由。」他說,「我在茶澱時,時時刻刻都在尋找
出逃的時機。那天早上,我逃出界河後(指環繞於農場四周的金鐘河),便南下了廣州。」
「錢從哪兒來?」我對他的行動充滿了好奇。
「既然是想去自由天地,當然是早有經濟上的準備。我在衣縫裡藏了一些錢,以備急
用。」他說,「當時我不敢在茶澱小站上車,而是到了遠離這方水土的地方,登上火車的。
好在當時隊長並沒能及時發現我的逃跑,因而我得以很快到了廣州。」
在我所接觸的同類中,除了以死來抗議五七年反右的沈林澄(見《走向混沌》)和清華
來的學生陸浩清(後邊將提及此君)之外,敢於以行動去尋找自由的,張志華是第一個。他
到了廣州後,沒有錢住旅館,也不敢去住旅館,便在火車站、正在興建的空房或管道中夜
宿。在流浪者中間,他認識了一些從新疆來南方作生意的小販,小販們告訴他從廣州往新疆
販運打火機的火石,能賺些錢來維持生活——一個知識分子,由於受到過道德教育,是很難
變成「三隻手」,以偷竊為生的。他按照維吾爾族兄弟們的提示,從此開始了販運火石的勾
當。可以想像,這是一樁十分艱辛的工作,他第一次買了火石之後,身上已經沒錢買車票
了,只好與那些新疆來的小販們,靠扒火車去往新疆。從中國的東南邊唾,到中國的大西
北,要斜穿整個的中國版圖,其中之甘苦可想而知。
「好在我是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鬼,什麼酸甜苦辣都經歷過了,因而並沒有大多的感傷
和刺激。但我的那些同行,都是合法的公民,只有我是個「黑五類」中的老五——並且是逃
出勞改農場的逃犯,一旦被發現,其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張志華對我講述這段往事時,我
們正在鳳河河堤上栽種果樹,同挖一個樹坑,同栽一棵桃樹。除了昔日乾隆皇帝留下的亭台
以外,我的其他同類們,都距離我們至少5米,因而沒有人能聽到我和他在說些什麼,「還
算幸運,我歷經了有半個多月的行程,終於到達了大沙漠中的喀什。一塊小小的火石,不過
一毫米長,在廣州二三分錢,到了那塊地方,能賣到八九分錢。那玩藝體積又小,因而我頭
一次販運,就賺了好幾百塊。第二次……第三次……我就成了個富翁。其間,我給福建老
家,買過兩塊名牌手錶,從廣州寄了回去,剩下的錢,我想就在大西北安身立命了。」
張君這番談話,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像聽天書般的神奇。我內心雖然十分敬佩他的勇
敢,並從他的無畏之中,窺視到了我的懦弱;但是在當時,我仍然不能深刻地認知他這種叛
離的思想意義。張君還告訴我,後來,因為在大飢餓中,從全國各地逃往新疆謀生的人大
多,新疆開始清查外來人口,他覺得生存中有了某種不安,不得不重新開始流浪生活。在他
開始浪跡生涯的前夕,發生了一件使我對張君肅然起敬,並永生難以忘懷的美麗故事——這
故事我一直銘記至今。現在我把志華那一段話,盡可能原汁原味地呈現給讀者。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伊犁的一個小旅館裡,想著我將來的出路時,有人輕輕叩門。我
打開屋門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低著頭走了進來。
「『你找我?』
「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不認識你呀!』張志華說。
「那小姑娘把頭低得挨近了胸脯,終於說明了她的來意:『我……我是……來賣身
的。』
「我聽出她的口音來了,她是個四川妹子。一場大飢餓,使得天府之國的不少女娃到這
兒來謀生。我在伊犁街頭,已經見到過不少,但是不知道她們是以賣身求生的。維熙,我當
時是個獨身男人,又從未嘗過女人的滋味,在最初的那一霎間,我當真動了男人的情慾。可
是當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時,我的心顫抖了——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那沾滿污垢的
小臉上,還殘留著沒有洗淨的淚痕。我是個人,不是個兩條腿的畜生,我這個落難者,怎麼
能欺負一個落難到這兒的小女娃呢!
「她看我又坐回到炕沿上,便說:『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啥子都曉得,我是第一次不
顧臉面,走到你這兒來的,你就幫幫我,破了我的身吧!你不幹我,早早晚晚我也得走這條
路。,說著,這個小姑娘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把她攙扶了起來,給她拍拍身上的土,對這個小姑娘說道:『我幫你,你可得聽我
的。』
「『我聽。』
「『按年歲講,我可以當你的爸爸了。那樁事兒,你萬萬不能做!你要是真走這條路,
是自跳萬丈深淵。將來大飢餓過去,你還怎麼見人?這塊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怎麼說
也得回你們四川,你要是真聽我的話,我給你路費,你坐火車回家去,說不定你爸媽這個時
候,正眼巴巴地等著你回家呢!』
「小姑娘哭得像個淚人一般。這時她才說出她們一群女娃,是一塊兒跑出來的。四川本
來是個大米糧川,但是在這饑年,餓死了不少的鄉親。於是她們聽說新疆生活比哪兒都好,
就偷偷地扒上火車,到這大沙漠中來了——當她們感到中國在哪兒都不易謀生時,就想到邪
路上來了。
「維熙,我無力對那一群女娃有所幫助,但對這個與我有苦難緣分的小姑娘,還是不失
良知地把她送到火車站,給她打好了車票,並目送她離開新疆。臨上車時,她哭著叫了我一
聲『乾爸』,然後又說要跟我一塊兒去受罪——哪怕是地獄也好。她說的都是孩子話,她連
老右是什麼貨色都不知道,她是一朵剛開花,就碰上了這倒霉的飢餓年代——她需要的是母
愛父愛,她需要的是學校,她需要的是書本。」
團河農場雖非天堂,但是我聽到的卻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張志華身為逃號,能夠在極
度困頓的生活中,自控人性中之惡,張揚人性中之美,以地獄魔鬼的身份,演出一幕天堂裡
的美神舞蹈,實在是難能可貴。之後,他因沒有一張合法的身份證明,不敢在新疆久留,便
開始了流浪生活。當他浪跡到上海時,曾去看望了林昭;後又浪跡到了杭州,在西子湖畔久
久躑躅。本來這只自由鳥,是不會折斷翅膀的——當時吃飯需要糧票,而張志華的糧票,是
藏在用氣門芯串成的褲腰帶裡(即把糧票捲成小紙卷,塞在氣門芯的空間中);之所以如
此,是因為在當時糧票十分珍貴,它可以換取一切東西,而這種私下交易,又屬於非法行
徑。有一次張志華在以糧票兌換錢的時候,遇到一個便衣警察——於是他的厄運便開始了:
幾經審查,他不得不交代他是一個逃號,茶澱農場派幹部把他押回農場,又馬上把張君轉移
到老右集中的團河三畬莊來。這就是張志華飛出烏籠,又重返鳥籠的全部經過。
當時鳳河的水已經結冰,但張君的這一段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使我心中的冰砣在春水
中解凍。我沒有叛逆生活的勇氣,但我非常崇敬知識分子中的這種類型——在我的認知中,
這種類型的同類,遠比在垃圾堆上覓食的同類,魂魄裡多了一種自我珍視的不屈精神。不知
是不是因為張君也鍾情於文學,他曾流露出對才女林昭的傾心,上海當時是個管理非常嚴格
的城市,他居然敢溜進大上海,偷偷與自謀生活出路的才女林昭見了一面。我在聽他向我陳
述他與林昭會面的心緒時,感受到他對她的真心傾慕。他說:他站在她的面前,感到自愧不
安。因為林昭對五七年反右以及大躍進連著的大飢餓,有著十分堅定的立場——他只是以流
浪達到苟且偷安的所謂自由;而林昭則在上海不斷上書中央,表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
前途的憂慮。事實證明了張君對林昭的洞察之深——到了「文革」年代,她因不斷反對「文
化大革命」,而被捕入獄——這位「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優秀知識分子,最後咬破手指在囚
衣上寫了個大大的紅色「冤」字,被上海的「四人幫」餘黨,拉到刑場執行了槍決。無畏的
英靈去了之後,殘暴成性的劊子手,還去她家收取子彈費(80年代初,林昭冤案得以平反
後,在1980年12月11日,她昔日的北大同學以及一些社會賢達,在北京曾為她開了一個
別開生面的追悼會。會場上除了懸掛著許多輓聯和寄自全國各地的悼文、唁函之外,特別引
人深思的有兩件東西:一是林昭在獄中寫的血詩;二是懸於她遺像之旁的一幅無字的對聯。
其詩因太長在這裡略去,但是那一幅無字對聯,卻使人無法忘卻。其上聯用墨筆劃了一個大
大的驚歎號〔!〕,下聯用墨筆劃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此對聯真是無言勝有言,將永
遠啟迪後人去思索,去評說)。
當我還在北京日報當文藝組的編輯時,只是聽說過林昭的名字,張志華在對我回敘他當
逃號生活的鳳河河堤上,我的心中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是早醒的中國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其
對中國命運的執著關注,可以與「文革」中的張志新相提並論。當她己然是個無畏鬥士的時
候,我們還是在籠子裡等待著報曉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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