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的書與夢

    張志華的歸來,無疑是我們癡情夢幻的助燃劑。一個逃號全須全尾的回來,表明當時政
治上的寬鬆。偏偏在他歸來不久,有一天,指導員董維森把我叫到隊部辦公室,通知我去場
部領取一件東西。我十分迷惑,因為勞改隊成員的所有信件,都是寄到三畬莊——右派中隊
裡來,董維森何以要我到場部去取?
    董說:「你過去寫過書?」
    我答:「是的。」
    他說:「本來場部內勤是應當把那件東西送到中隊來的,是一個大麻袋,裡邊都是
書。」
    我認真地想了想,沒有一個人會在這個時候給我郵寄書籍,而且又有一麻袋之多,一定
是張冠李戴弄錯了。我當即向董指導員說明了我的想法。董說:「場部叫我去檢查過了,就
是你的書。裡邊還有你一部什麼……《黑土》的手稿,是北京日報派車送到農場的。我例行
的是檢查的任務。」
    我頓時明白了——在把我和張滬送進東城公安分局之後,《北京日報》保衛處曾對我的
家宅進行過大搜查,連一些與友人的往來信件,也全部被拿走審查。這是過去我母親去茶澱
探視我時,對我講起過的——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已然是身外之物,時隔兩年多了,為什
麼又把它退還給我;而且不退到我的家裡,卻送到這裡來呢?
    董看我神情發呆,對我說道:「我來勞改單位工作時間不算短了,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
情況。我讓你去看一下的目的,不是讓你把書拿到這兒來;你過目一下,打個收條就行了。
至於那些書籍怎麼處理,三畬莊也沒有地方存放,我們的意見是先放在場部倉庫裡,你有什
麼意見?」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身子都掉進了井裡,還要耳朵有什麼用?我想了想,對董指導員
說:「我不用去看了,我在這兒打一張收條就行了。您看……」
    董維森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取出紙筆。可是當我要簽字時,他又制止了我。他說我所
在的原來單位,究竟在當時取走了我多少東西,他們並不清楚,他的意見還是我去過目一下
為好。我說:「不用去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押送走我們之後,他們才取走的;不要
說我不清楚,連我的母親也不清楚——她是個來自農村、不識幾個字的婦女。」
    他點點頭。
    我簽了字。
    待我要折身走出他的辦公室時,他叫住了我,並指指一隻木椅,叫我坐下。來勞改隊之
後,我還沒有與勞改幹部平起平坐的歷史。初進收容所時,我們沿牆根蹲著;在茶澱時我們
站著,即使是坐著,我們也是坐在自帶的小馬扎上。但這次我還是很坦然地坐在了木椅上—
—人世間的許許多多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按著階級劃分,董是專政的一方,
而我則是被專政的另一方。一個是水,一個是火。但我始終對他沒有畏懼之感(包括對隊長
高元松),從他的第一次講話中,我就發現在他的語言深處,潛藏著某種與眾不同的善良。
果然,他首先詢及我的問題,就是我的家庭。他說他已經從我的材料中得知了我原來是一個
青年作家,也知道我是夫妻雙雙折進大牆中來的——他不知道的是,我們雙雙被送勞改之
後,家裡的一老一小是怎麼生活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次董與我談話時的一個細節——在他聽我敘述我的家庭情況時,竟然忘
我地遞給了我一支煙,並扔給了我他用的火柴。起始,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當我說到最
動情的地方(比如:老母親帶著三歲的小兒子,去土城收容所看我時的情形),他便站到窗
子前邊去,大口大口地吸煙。憑著我的直感,他似乎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限於彼此的地
位有霄壤之別,他不可能在我的面前流露他的真情。有時他還去撫摸一下在屋裡坐著的那只
狼狗,似乎是忘記了我的存在;但當我提出要回監捨時,他又讓我接著說下去。
    至今,我已然回憶不起來究竟又談了些什麼了,但我記得直到屋內亮起了電燈,我才從
他的辦公室裡走了出來。當時,我不無後悔之情;古人早有名言,叫做「言多必失」,我說
了這麼多,而董沒有表一句態,會不會留下什麼後患?在1959年向黨交真心時,自己不是
沒有過這方面的慘痛教訓,要是把對大躍進、大辦共產主義食堂,以及「跑步進入共產主
義」、「大放衛星」等問題的真實看法,藏之於心,不吐出唇,何以會落個如此下場?!文
人理性思維總是個負數——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責罵著自己。
    可是一到了屋內,同類們聽了關於「一麻袋書」的事,都分析這是好事。
    「為什麼早不還,兩年多了今天才還回來?」
    「這裡邊大有文章!」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喜事,是所有老右的喜兆。」
    在一片孟浪的夢囈聲中,我曾經一度死了的文學夢想,在內心深處被重新點燃了。當時
正值冬日,每天的勞動項目,都是沿著鳳河河堤挖坑種樹,活兒不算太重;再加上每天看見
團河宮的亭台水榭,對比茶澱確實有一種走進了伊甸園的陶醉感。於是在週日休息時,我開
始了在紙上的塗塗寫寫,編織鐵絲網時構思的《彩鳳打擂》,很快勾勒成篇。我雖然身在夢
中,但還是清醒地看到,一個沒有摘掉右派鐵帽的人,是沒有發表作品的權利的——我期冀
著能有摘帽的幸運——因為王蒙、燕祥、紹棠……都是在摘去了頭上的「桂冠」後,才有作
品重新問世的。
    在此期間,我的知識分子的輕浮症,可以說暴露得一覽無遺。我不記得是哪一位名人說
過這樣的話了:看一個人的質量,最好就是看他在最得意時,是一副什麼神態;再看他在最
失意時,是一副什麼面孔。回眸那一段時日,我失意時到還沒失小雅,但是過早到來的得
意,使我今天為之汗顏。記得,魯陸山就曾變相地提示過我,現時是一塊鐵,一切溫情的夢
幻,都不過是一枕黃粱。但是自從那些昔日的書被歸還之後,我的心態便開始升溫——直至
我有心去勾勒小說。
    當然,從另一個側面去看待那一段日子,也不無可取之處。人生在世,總是有希望才活
得痛快一些。昔日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這個精靈,若同一劑靈丹妙藥,使生活在底層的人們
——哪怕是在地獄中度日,也能找到諾亞方舟之槳,把地獄中的魔鬼,劃到天國的極樂世界
中去。其實,魯迅先生小說中的人物,並不是知識分子——但是他和中同知識分子似曾相
識,在那苦難的歲月中,阿Q成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夢中之舟。
    有一天,我們又在鳳河旁邊挖坑種樹的時候,天上有一隻烏鴉,飛過我們的頭頂。不偏
不斜,把一泡烏鴉屎正好拉在我的衣袖上。自古以來,烏鴉在民俗中就不是吉鳥,那麼它的
那泡稀屎,則更是凶兆的象徵了。這泡烏鴉屎,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段難忘的回憶:
    「怎麼它不拉在別人身上,而偏偏拉在你身上?」
    「這裡邊大有學問!」
    「有會解夢的沒有?」
    「有!」
    於是這泡烏糞,成了阿Q們苦中尋樂的話題——而被黑烏鴉鍾情的我,也就成了被評說
的眾矢之的。本來,我幹活時穿的是一件來團河之後才換上的新棉衣(當時衣著只有藍色、
黑色),心中已然十分不快;而那泡稀屎落在我的袖口上,又難於把它立即擦乾淨。沒有辦
法的辦法,我用挖坑挖出來的土塊,在袖口上抹了很久,才算把那黑白混雜的烏糞給抹掉
了。因而我面無笑容是可以肯定的。
    「這是烏鴉落在了豬身上——黑找黑!」
    「這是同類相親,黑烏鴉對『黑五類』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淚!」
    一片嬉笑之聲——我別無選擇,只好跟著同類們一起苦笑。
    「不!你們都說錯了。要說析夢問卜,還得我曹克強。」師大地理系來的老西子,露出
他的斑斑黑牙。他一開口,就使同類啞音,「讓我看,你們這些甚的『吃屎分子』,只有在
這兒接受勞改的命。你們讀過《易經》沒有?那裡邊充滿了辯證法,比如,其中的天人合一
以及陰陽互換甚的,包括了宇宙間的許多學問。我們都是在五七年倒了大霉的人,維熙君比
我們的命運更慘,夫妻倆一塊從天堂進了地獄——《易經》中包含的物極必反的哲理啟示我
們,如果這泡老鴰(即烏鴉的俗稱)屎,落在當年的乾隆皇帝身上,當然是大凶的象徵。但
是我們已經是地獄裡的鬼了,《易經》中的陰陽轉換告訴我們,這泡老鴿屎,無論落在誰的
身上,誰都要走好運了。而老天有眼,這泡老鴰屎不落在別的同類身上,偏偏落在維熙君身
上,正是天意表明維熙君命運要有什麼轉機了。你們還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辯證法,因而對這
泡老鴰屎,做出了完全相悻的解釋——我在這裡有必要對你們進行一點辯證法的教育。」
    曹君是老右中少有的幾個幽默人物之一。他讀過的雜書又多,因而當他的話一吐出舌
尖,當真起到了壓軸戲的作用,有的同類表示同意他對這泡烏鴉屎「反彈琵琶」的解析,並
拿我開起心來:
    「哎呀!從公將有什麼喜事臨頭呢?」
    「摘帽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也許是要唱一出《天河配》吧!張滬是不是要來團河探視你?」
    本來,同類們難得找到一個取樂的機會,那泡烏鴉屎便成了勞動中的一樂。曹君還煞有
介事地向同類們宣佈:你們這些「吃屎分子」一旦不吃勞改飯了,政府再不管你們,你們怕
是要喝西北風活著;我這老西子不怕找不到飯轍,擺個卦攤甚的,還能餵飽肚子。至今,這
一場苦中作樂中同類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當天,我也丟開了晦氣,和同類們樂成一
團。但是人生一世,確實有無數的巧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們正在讀報的時候,與美國鬼
子在朝鮮打過仗的小隊長王貴峰,從隊部辦公室開會回來,就招呼我說:「董指導員找你,
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我說:「前幾天剛剛找過我了。這次……」王貴峰說:「為啥找你,我不知道,反正不
是為書的事。第四小隊原來的小隊長,要調到院門口當中隊值勤,是不是叫你去到第四小
隊?我這可是胡猜,你可別認真。」
    我認為沒有這種可能,因為在我的勞改歷史中,一直是一頭磨道上的驢兒——聽人呼喚
的;要我去指揮別人——那等於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可是白天與我在一起幹活的同類們,卻
立刻和那泡烏鴉屎聯繫到一塊兒了,說我到了時來運轉的時候了。並且在我走出屋子的時
候,有人高喊——烏拉!(烏拉即當時的蘇聯語「萬歲」之意)
    從「烏鴉」到「烏拉」,真有點像是一個寓言。一切正如王貴峰所告訴我的那樣,我走
進董維森的辦公室,他就通知我這一「任命」。我反覆說明我不是那塊材料,又沒有幹過這
種工作。我說我不怕勞動,不怕吃苦——但是不會組織勞動,更沒有管理幾十號人的本領。
董維森一開始沒有批評我什麼,聽到後來終於識破了我的心機:
    「你是不是不願意向政府匯報別人的思想,以顯示你的清高?」
    我違心他說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但是董維森對我亮出了底牌,他說:「你們裡邊不缺愛
打小報告的人。比如,今天在工地上,一泡烏鴉屎拉到你身上的事,我馬上就知道了——政
府的耳報神有的是,可是這種匯報對你們自己毫無意義。上邊關注的不是這些屁事,而是你
們中間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動態。比如,你要去的四小隊裡,有被毛主席點過名的譚天榮,有
被陳毅稱之為忘了本的劉介梅式的人物周大覺……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們不過才來了多
半個月,有關他倆的報告不少,但是從我的感覺裡,都不是真實的——其中不外說他們至今
還如何如何反動。我看,他們各方面都還不錯嘛!所以,要找一個能識大局。有清醒意識的
人,去這個小隊。看了你的副檔,別人說你思想反動的小報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於立
功。泯滅知識分子天良的人。說到這兒,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個年代,一個勞改幹部能講出這樣一番話來的,我感到震驚。在《走向混沌》第一
部中,我曾寫到過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隊長,他展示的是對苦難囚徒人性美的一面。當然潛藏
在人性美背後更深層次的東西,是曹茂林對受難知識分子的無法表達的同情;而這位董指導
員,表現出來的沒有人性的面紗遮面——他與我談話的內涵則完全是政治性的命題,因而我
坐在他對面的木椅上,驚愕地答不出半句話來。「你聽明白了沒有?」他見我久久無言,走
到火爐旁捅了捅爐火——再把屋門關上,然後又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兩眼直視著我說:
「你折進大牆的原罪,我都看了。你事後寫的檢查,我也都粗粗地翻了一遍。該怎麼對你說
呢?大躍進、大煉鋼鐵……你表達的是許多老百姓心裡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我頂多算半個知
識分子吧,但不是個睜眼瞎子。上次找你談話,我有一點兒沒有告訴你——你那部退到這兒
的小說《黑土》草稿本本上,分明寫著『經查,沒有發現問題』——既然沒有問題,為什麼
非把你送到這兒來!」
    我低下頭來,無言以答——因為我不僅很害怕提及這些問題,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可
是此時此地,被一個對我執行專政的幹部,提了出來(正是基於這些原因,當1979年我的
問題平反,我從山西回到北京之後,我急於要去看望的勞改幹部,除了曹茂林,就是董維
森。曹沒能找到,而找到了董——他請我在西皇城根他的家中吃了飯,在對飲之中,我和他
一起回憶了當時的許多生活細節。我代表我們一代受難知識分子,向這位正直並關注中國前
途和命運的公安幹部,表示了深深的敬意)。面對董如此的坦誠,我已無退路可尋,但我清
楚地記得,我對當好這一角色仍然十分膽怯。
    回到監捨,當天晚上就從二小隊搬到四小隊落戶了。儘管是一個簡單的行李和臉盆之類
的雜物,還是有幾個同類幫我搬運。之所以如此,皆因那泡烏鴉屎的故事,在曹君「反彈琵
琶」的解析中,似乎得到了應驗。在某種意義上回眸當時,這種命運的安排,是早就注定了
的——因為董十分看重知識分子的良知。但是此舉,對我也有著它的負面價值——它使我本
來就孕生了的夢,變得更加躁動不安;彷彿我真是懷胎十月的母體,那嬰兒當真就要分娩了
似的。
    這個嬰兒就是在我心中已然死了的文學。我寫信給紹棠,給燕祥,給厚明……我告訴他
們我還活著,而且活得離他們越來越近,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相互敘
敘別情。紹棠的信,復得非常及時,他告訴我燕祥正在忙於搞一部蘇聯的《葉爾紹夫兄弟》
的舞台劇本,他則在寫他的小說。至於時局,時暖時寒,聽說黨內又有反右傾之說云云。他
在信尾是不留名的(這是我進勞改隊之前,就相互約定了的),但他那粗粗的、揮灑自如的
鋼筆字,我已然結識八、九年了。也就是在這段時日,我復甦了的文學神經,指使我給我文
學啟蒙老師孫犁,寫了一封十分動情的信。為了不給這位我崇敬的前輩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右派身份連累善良),我特意用了一個印有許多花紋的信皮(就像是一個女性的信函),
並隱去發信的地址,將信寄往《天津日報》文藝週刊。我在信中告訴孫犁前輩,我雖身處逆
境,但無論還要面對多麼大的困難,我的生命都不會離開文學。信尾,我告訴長者不必覆信
給我,我正在某一個勞改驛站上過著常人感悟不到的生活,並希望孫犁珍重身體。
    沒有料到的是,孫犁當真收到了這封信。當我在1979年復出後,孫犁同志為我第一本
書作序時,在書的卷首留下這樣的一段文字:
      如果我的記憶力還可靠,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應是一九六三年
    的早春——筆者),我收到一封沒有發信地址的長信,是從維熙同志寫給
    我的。
    信的開頭說,在一九五七年,當我患了重病,在北京住院時,他和劉
    紹棠、房樹民,買了一束鮮花,要到醫院去看望我,結果沒得進去。
    不久,他便被錯劃右派,在勞改農場。礦山做過各種苦工,終日與流
    氓,小偷,甚至殺人犯在一起。
    信的最後說,只有組織才能改變他的處境,寫信只是讓我知道一下,
    也不必回信了。那時我正在家裡養病,看過信後,我心裡很亂。夜晚,我
    對也已經患了重病的老伴說:
    「你還記得從維熙這個名字嗎?」
    「記得,不是一個青年作家嗎?」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說:
    「他人很老實,我看還有點靦腆。現在竟落到了這步田地!」
    「你們這一行,怎麼這樣不成全人?」老伴歎息地說,「和你年紀相
    當的,東一個西一個倒了,他不是一個小孩子嗎?」
    這就是我在苦苦尋夢時期留下的一幅精神縮影。在給孫犁同志的信中,究竟還寫了些什
麼,我已無從記憶;但是對所處境況的感慨,以及圓我文學之夢的期冀,深藏在文字之中,
則是一個肯定的事實。但是不久,沉重的體力勞動,第一次撕碎了我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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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書庫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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