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這一年的二月,老右中家居北京的有兩個人被允許回家探親,我是其中的一
個。能夠在專政機構中受此厚待,在我看來完全出自於董和高對我的同情。前一節,從董和
高與我的談話中,讀者已能管窺到一二;兩個人所不同的是,高說得比較含蓄,而董的談話
則更為赤裸。
那是一個週六的黃昏,我從菜園種菜回來。剛剛走迸鐵絲網編織成的大門,門口值班室
的值班員李喜蘭,就對我說:「董指導員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一趟。」他對我說起這件事的
時候,神情多少有點詭秘。
我有點兒奇怪,因為下午董還在菜園巡視,並為了何修儉的一句活,對我們進行過訓
政。他是常常在勞動工地找老右談話的,為什麼他不在工地找我,而偏偏讓我下工之後,立
刻去他那兒呢?是不是何修儉的事還沒算完?!其實下午發生的事情並不大,但是董為了這
件事,動了肝火。我們種菜的菜園,周圍是擋風的風障,它是為了防止春寒把春菜凍死,用
秫秸夾起來的籬笆牆。因為這種透風的籬笆是不隔音的,何修儉聽見有腳步聲,便對同類們
說了一句:指導員在扒著籬笆縫兒,偷看我們幹活呢!他的意思不外是提醒同類,不要站在
那兒給鐵鍬號脈——快點幹活。
此話被董聽見了。他拐過風障之後,立刻讓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兒,對我們說道:「你們
是人,又是人中的知識分子。我有什麼必要,非要偷偷看你們幹活不可——你們中的誰這麼
講,本身就是自輕自賤。磨道上的驢子,才要有人看著呢!如果這些話,出自那些流氓、扒
竊者之口,我用不著這麼認真——你來自石油學院,是有文化有知識的大學生,怎麼能這麼
說話呢!你講了這話,實際上就是自我墮落!就是自我輕蔑!何修儉,回去好好檢查一下思
想。這對樹立你們的自尊自愛是有的放矢。一場大饑荒,餓丟了許多知識分子的自尊。」
何修儉低下了頭。
董維森的臉漲得紫紅。
這是我來三畬莊之後,第一次見到董維森對我們發火。因為這個火發得有思想深度,因
而同類們並沒因為董的發火,而對董有任何非議;正好相反,董在老右之中威信一直很高
(我們平反之後,許多路過北京的外地老右,如上海的程海炎,福建的張志華……還特意想
去看望董,只是因為董當時在北京西城公安分局工作,因其工作忙而沒能見到罷了。這在中
國的勞改史中,是罕見的)。李喜蘭的話,讓我首先想到的是下午發生在菜園裡的事情,董
是否在今天晚上,要何修儉在小隊做檢查?!
我沒脫工服,就直接奔向了董的辦公室。一件讓我想也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就那麼簡單
地發生了。他說,經過向上級請示,我可以在今天回家,明天晚上按時歸隊。注意事項就有
一條,回到家之後,先向派出所報到——這本來是毫無意義的事,但卻是必須例行的公安條
例。
我已經回憶不起來我當時說了一些什麼話了;但是由於強烈的感情衝動而引起的狂烈的
心跳,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本來我下午去菜園,是專為這件事情而去的。中間出了個
何修儉的問題,我就把這件事給忘掉了。現在你洗洗臉,換身乾淨衣服就走還不算晚,從黃
村開往市內的公共汽車,大約一個小時的樣子。你有買車票的錢沒有?」
「我有。」
「那你就早一點兒動身吧!」
我向董表示了謝意,急忙出了他的辦公室——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天大的喜事,當我突
然出現在老母親和小兒子面前時,我難以想像這一老一小會不會認為是在做夢!但是幾年勞
改生活形成的行為本能,還是讓我立刻又走進董的辦公室。我說:「是不是有什麼手續之類
的東西,比如放我回家的證明信什麼的……否則派出所會不會認為我是個逃號?」
董維森笑了,對我說了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話:「我說從維熙,你真是被關呆了,逃犯
有自動去派出所報戶口的嗎?你別在這兒疑神疑鬼的了,公安機關都是一家子,彼此會互通
消息的。」
我走了。
我第一次走出勞改隊的鐵絲網。當我更換衣服的時候,同類們自然羨慕不已。我至今還
記得曹克強咧嘴笑時的那一口黑牙:
「同學們,你們不信也得信我曹黑子的預言。想當年我的老祖宗曹孟德,在赤壁戰船
上,見烏鴉繞船而飛,我們那位老爺子知道那是凶兆,於是有酒後賦詩,裝瘋賣傻地在舞戟
之時,刺死了他身旁的謀士。我們那位老爺子,以為見血就可以避凶,躲過赤壁之災;可是
他忘記了一點,烏鴉這種玩藝兒,對權勢來說是沒法逃避的剋星。反過來說,對於無論甚的
賤民,則是大吉大福之兆。維熙你老兄能夠在今天回家探望老娘,都托那泡烏鴉屎的福。」
我只好說:「大家同福!大家同福!」在一片嘻笑聲中,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沒有吃晚飯居然不知道肚饑。黃村車站,在團河農場的西南角,而
三畬莊則在農場的東北角,我要徒步穿過大半個農場。因為適逢周未,見許多刑滿釋放或解
除勞教後強制留場就業的農工,騎著自行車逆我北上。我想,有那麼一天,我也可能成為那
些「飛鴿」中的一員,每個星期有一次回家的機緣。但是我的心又有些酸澀,難道一個知識
分子,最好的結局,就是納入「飛鴿」的隊伍?茶澱的老鄉戲稱這些就業人員為二勞改——
就是說你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離開專政的囚籠——這不是我的近慮,而是我的遠憂。
我是在永定門轉乘開往市內的公共汽車的。冬天大黑得早,沒走出農場時天已然黑了,
待等汽車快要開到我闊別了三年多的那條魏家胡同時,街上已經行人稀疏。我暗自慶幸我是
晚上回家,沒有熟人能認出我來。但隨著離家越來越近,我的心不知為什麼狂跳了起來。不
遠處傳來小販吃喝著叫賣「紫心蘿蔔的聲音——這聲音我是非常熟悉的,昔日的冬夜,每到
這個時刻,我都丟下耕耘之筆,跑出院門,買上一個又涼又脆的蘿蔔,嘎叭嘎叭地咬上幾
口,以助文趣。但此時我卻怕與那個賣蘿蔔的老頭碰面,他走北牆根,我走南牆根——一句
話,我完全是一個過街老鼠的心態,似乎那些與我無關的路人,都是兩隻眼睛盯著我的貓。
古語說:作賊心虛。在那個專政年代。不是賊的人,內心也像是揣著一隻兔子,七上八
下地不得安寧,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記得那天,幸虧把門的高家,還沒有關上院門,我輕輕
推開院門,又輕輕地關上。我家住在後院,可想而知我會腳步無聲地穿過前宅。當我來到後
院我母親和我兒子住的西屋時,三間屋子裡還有一間亮著燈光。我一邊叩打有燈的那面玻璃
窗,一邊輕聲喊了一聲:「媽——」
「誰呀?」
我的心在顫抖,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同樣失去了常態。
「是我!」
夠了。世界上最熟悉兒子聲音的是母親,她匆匆地拉開了屋門別棍。老母親開門的速度
之快,顯然是由於她的興奮和驚愕。然後,她匆匆地關閉了房門,滿臉恐懼地對我說:
「你怎麼回來了?」
「媽,您放心,是隊長叫我回來的。」
母親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是真?」然後,淚水便像小河一般,淌下她的雙
腮。
臨近家門時,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絕不流淚。家裡家外。就我這麼一個男子漢了,不
能對一老一小輕灑淚水。我笑著對母親說:「我能回家您該高興,說明我的問題有希望解決
了。」
媽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喃喃地說:「你可瘦多了!瘦多了!」
「您不是說過人太胖了不好嗎?現在我們能夠天天吃上白面饅頭了,比茶澱強一百倍
了。」我說,「您想想,團河才離家幾十里地遠,等於就在您的身邊!」
母親還想多說些什麼。我說:「為了能早點到家,我還沒吃飯哩!」
這句話起了作用,母親趕緊捅開火爐,給我弄吃的。藉著這個空檔,我悄悄走到床邊,
仔細端詳與我闊別了三年多的小兒子。他仰面睡在床上,臉兒鼓鼓的像只皮球。一定是他白
天玩累了,我與母親剛才的一切,他一概不知——不知道也好,不要讓他的夢隨著我和張滬
的處境,而變得像破碎的肥皂泡。過早地告別童真,對孩子是個最大的痛苦。眼下他還不知
道什麼叫右派,也還沒有懂得那道政治代數題——右派=反革命;一旦他知道的多了,光潔
的額頭上,會提前出現皺紋的。
我親了親他的臉蛋,又給他掩掩被角,坐在桌前吃母親煮好的熱麵條。之後,我和母親
度過了一個高興又酸楚的夜晚。我們是三代人擠在一張大床上睡下的,母親告訴我寫字檯上
堆起的老高老高的一摞火柴盒,是一老一小的主要謀生手段,孩子姥爺(張滬的父母親)每
月支援一點,加上我曾有一點稿費存款,日子還能對付。我對母親說的幾乎都是讓她寬心的
事,比如,報社把搜查時拿走的東西,如數退還了等等(其實是否如數,我根本不知道)。
我至今清楚記得母親說了如下的話:那書咱就別要了,你看看這些年倒了霉的都是你們有文
化的人。我母親是個大字認不了一斗的文盲,能在那個年代講出這些話來——並被後來的歷
史所證實,實在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第二天,我拉著兒子從眾的手,去照相館合影留念。無知而純潔的孩子,高興得蹦著跳
著走出院子。他看不出院子鄰里的眉眼高低,而我則把人間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北屋劉家,
東屋霍家都出身不太好,因而對我有著本能的同情;外院的遲家與王家,家裡都有人被關在
大牆之內,所以有著同病相憐的內在關係。所以當我突然出現在院子裡時,沒有歧視的目光
掃射過來——但有的知識分子鄰居,我實在不敢恭維。我想了想,為了避免多餘的話,還是
打主動仗為好,因而不等詢問,我搶先告訴他們:放假一天,回家看看。儘管這樣,霍家大
媽,劉家大嫂還是問這問那,並一致說我精神很好。我自知這是對我的安慰,還是感到如梗
在喉,有說不出的酸楚與苦澀。
好不容易走出院子,與小兒子在照相館合影完畢。小小人兒緊緊貼著我說:
「爸,你總不在家,怎麼只休息一天?」
我支應著。
「別人的爸爸,都住在家裡,你也搬到家裡來住吧!」
我正在想怎麼回答兒子的問題才好,他的另一個不解的問題又提了出來:「爸,你放假
回家了,媽媽怎麼不放假回來?」
我不能不欺騙童真了,我說:「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麼時候?」
我無言以答。因為我們走了三年多的時間,在小兒子的心中藏著無數個「為什麼」,而
這些為什麼都是我回答不出的問題。與其如此,還不如沉默無言為好。小兒子在高興中還提
出些什麼,我己無法述說清楚,但在這個時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還沒有去派出
所報戶口呢!本來這是昨天晚上就該辦的事情,因歸家心切竟然把這件事給忘記了。而此
時,小兒子又緊緊地貼在我的身邊,帶他去派出所顯然是不合適的。但是久別父親的孩子,
好容易享受到一點點父愛,不願離開我一步。我只好匆匆地先把他帶回家,對母親耳語了幾
句,讓母親把他哄騙在家裡畫火車(他從小愛畫火車,於1979年我徹底平反時,他考取了
中央美院)。
我家的住地屬於景山派出所管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一個被專政者的身份,走
進公安機關。好在派出所的戶籍警,聽完了我的自報,並沒詢及我其他問題,這使我在走出
派出所時長出了一口氣。事後我才知道,管界內的被專政對像多得很——我因為是初涉雷
區,自然是充滿了不安。也算湊巧,在胡同的拐彎的地方,碰上了昔日管理我們那一片的片
警小劉,我只管低頭走路,自然是他首先發現了我。
「喂,你回來了?」
我過去總叫他小劉,此時卻喊不出這個稱呼。我連連點頭:「農場放假一天。」
「你現在在哪個勞改農場?」
我如實告訴了他。
「好好勞動,國家總有一天會用上你們知識分子的。」
我見他態度和藹,便大著膽子對他說道:「劉同志(是不該稱同志的,但我找不到更為
合適的稱呼),我家裡只有一老一小……」
他馬上打斷了我的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麻煩你了。」
話也只說了這麼多。他雖然不忌諱我,但我怕給人家找麻煩。在那個歲月,一個身穿警
服的人,主動與一個等同於反革命的右派打聲招呼,就算是有膽子的了——我有這方面的自
知之明。回到家裡,與母親說起路遇小劉的事兒,母親告訴我,他曾來過我的家,問過有什
麼困難,能做到這一點,至少不是勢利眼的小人。中午,母親給我烙的肉餅——當時的肉是
定量供應,我那一頓肉餅,大概吃掉了一老一小全月的豬肉。
下午,我與兒子享受了天倫之樂。他把一棵畫滿火車的紙,一張張地攤開在床上。他說
這是火車站,他長大了要去當火車司機。我笑,媽笑,他也笑。本來我是要去看看劉紹棠
的,但覺得剛剛回家,就離開家去辦個人的事,是會讓老母親和小兒子傷心的——加上當時
電話還很不普及,無論去哪個朋友家一趟,都得有半天的時間。要知道,這一老一小是我靈
魂的一個組成部分,三年多夢魂縈繞的感情斷橋,是難用半天時間彌合起來的。
在我記憶中,那是最短的一天。黃昏來得比任何一天都早,母親為了叫我早點返場,提
前做好了晚飯。但是待我要踏上歸途時,小兒子哭鬧著不叫我走。見到兒子流淚,我的心都
碎了——還是母親柔中有剛,嚴於理性,她把孫子攬在自己懷中,同時揮手催我上路——我
是在心愛的兒子的哭聲中,上了公共汽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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