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允許回家一天的事情,在勞改隊若同一次精神地震,在我的同類們中間,被視為解
禁的一顆信號彈。我歸隊之後,在菜園的勞動中,又發現了一個不解之謎——董和高一連幾
天沒有露面。據門口值班員透露:這幾天頭頭們在場部開會。
本來在菜園幹活就十分輕鬆,籬笆圈裡就成了議論天下大事的園地——比如,1962年1
-2月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七千人大會,3月周恩來在廣州會議上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人們還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它的餘音,並把我的回家與中隊頭頭們的
連續開會的事聯繫在一起。其實,中央在1962年8月,已經開過了八屆十中全會,會上的
調子已然從糾「左」又轉向了繼續反右(彭德懷上書中央的問題,被毛澤東提到了會議日程
上。我們當時不可能知道其內情,也是盲目樂觀。自作多情的一個原因),老右們似乎只記
住了形勢有利於自身處境的一方面,而忘卻了不利於自身擺脫困境的另一面。因而,我們的
夢幻常常是空中樓閣——我自己也概莫能外。
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前文提及過的那幾位十分理性的同類,依然故我地表示出淡漠的態
度之外,多數同類都認為,解決老右問題的時間已然到來。記得在菜園勞動時的「自由論
壇」,幾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你們還記得嗎?」有人提示說,「在告別茶澱的時候,李文山隊長曾問過我們,『你
們到了北京,有上街穿的衣裳沒有?』」
「對了,還問過徐州,你過去是教音樂的,現在你的手指還能彈琴不能。」
「看這架式,是要開籠放鳥了!」
中國50年代的知識分子的天真與幼稚,在當時暴露得淋漓盡致。反過來看,它也正好
說明了這樣一批青年知識分子,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心——可以說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後,
最具有愚忠精神的一代。有幾個外語學院來的老右,在那一段日子裡,嘴裡已經嘟嘟嚷嚷地
熟悉開他們丟下的外語了。似乎他們昔日掌握的專業。馬上有了用武之地似的。據我的回
憶,那一天是1963年的3月15日,董和高突然在三畬莊露面了。董宣佈當天上午全隊停工
開會,同類們似乎從董的滿面笑容上,窺視到了我們命運的轉機。特別是全體老右在院子裡
列隊集合之後,總場場部的一位負責人(我己記不清是哪一位頭頭了),又突然出現在會場
上,這更使那些樂天派的老右,欣喜若狂。但是歷經了很短時間的激動之後,同類們的心立
刻從雲間墜入谷底。他作的十分簡短的政策性說明,完全冷卻了老右們的心。這並非「開籠
放鳥」的一次會議,只是解禁勞動教養到了期限的老右。1961年5月25日,全國勞改系統
同時對勞教分子宣佈的勞動教養期限,有兩年期,有三年期。截止到1963年3月15日,兩
年期的老右,將接近期滿。這次會議,主要的議題是對兩年期的同類宣佈解禁。而在老右的
部落中,兩年期限的只佔少數,絕大部分勞教期為三年——這與同類們想像的「開籠放
鳥」,有著極大的反差。因而,同類們的狂熱頓時成冰。
董維森受總場之命,宣佈的解禁名單。我聽了聽,名單中的同類,大多是有著革命資歷
的老共產黨員:如上海老地下黨黨員——中國青年報記者陳野,來自政法學院的老黨員鄧
成,老北洋大學的韓大鈞……我的心也冷了下來,因為我的罪行中有攻擊大躍進等內容,
1961年在勞改礦山時,被定為三年的勞教期,這意味著我要到1964年的5月25日,才有
可能被列入解除勞教和摘帽之列——此時此刻,離那一天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呢。儘管如此,
我還是為我的那些解禁的同類們,暗暗祝福。能往前走一步,就比原地踏步要強;回不了原
來單位,當個農工,總比圈在鐵絲網內的自由幅度要大一些——這雖然很不情願,但面對鐵
的現實,誰能有掙脫「緊箍咒」的辦法呢?!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感到極度失望之際,陰雲中又突然出現了一線
曙光。董維森在宣佈完了為兩年期的同類解禁的名單後,話鋒一轉,談到還有的同類要提前
解禁。這一宣佈,使我在內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之後,我從董的宣讀中,第一個就聽見了
我的名字,我是屬於既提前解除勞教、又同時摘掉右派帽子的人(兩年期中,有人只解除教
養,不摘帽子)。與我同時受到幸運之神光顧的,是來自於建築學院的穆樹方。
至於後來董維森又講了些什麼,我的雙耳如同失去聽覺一般——我的思緒完全沉浸在解
析自我的命運之中:我想這並非命運之神對我的厚愛,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董維森與我思想
上靈犀相通之結果。幾個月前我和他在隊部的那一次談話,與其說是我的罪行自述,還不如
說是他的心靈獨白。只是他代表的是身穿警服的專政一方,無法對我更深層次的表述他對中
國政治生活的看法而已;但是他還是曲折地表達了他對形勢的理解。這在當時的幹部階層
中,是極為罕見的事例。董當時能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我及我的一些同類表示出人道的
情懷,並盡其所能對我這樣一個因講了過多的實話,而落了個「反動至極」罪名的青年作
家,給以他力所能及的幫助,是一個勇者的行為——這個行為的深刻內涵,所展示的是無畏
的道義力量。
記得,在散會以後,在老右們分組討論會議感想之時,他和高元松把我和穆樹方叫到了
隊部的辦公室。他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只是告訴我們到農工隊以後,要好自為之。語言雖
少,但是語言之外的無聲語言,是任何一個有正常思維的知識分子,都能體察到的——這是
我在三畬莊最為珍貴的、永遠也無法忘卻的記憶。
回到監捨,同類們的祝詞自然不少。但這些已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了聲音和色
彩;但是「地理仙」曹克強君,對我說的富於哲理性的幾句話,我一直銘記於心。他說:
「那泡烏鴉屎的故事,到此結束。你也知道那是在苦悶中找樂。你走了,我會想你的;我只
想提醒你兩句話,算作者西子的臨別贈言。一、果子到了成熟季節,不用人去摘,它也會自
然落地;二、沒熟的果子,雖然被人摘走了,它也不壓秤舵。」我理解他話中的含義,不外
在警示我,現在還沒到果熟時刻,我就被摘走,是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的。當然這是政治隱
語,意思是走與不走沒有什麼根本的區別;還有一層話外音,就是自己應當有這種自知之
明。最後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
「你是遇到愛才的好幹部了,他們完全是一番好意。讓我祝賀你提前從『大勞改』,變
成了『二勞改』。至少你老娘可以經常看見孩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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